三十一、食言 六月十四号,我提前来传达室等电话。奇怪,今天除了我,居然没有别人在等 着打电话或者接电话。传达室里只有我和老头。老头自己生了一只烧煤的小炉子, 炉子上放了一只脏乎乎的小铝锅,锅帮上已被煤烟熏得黑黑的,锅盖上坑坑洼洼, 有一处还翘了起来。热气便从那翘开处蒸腾出来。锅里咕咕噜噜地响,好像是煮了 几个鸡蛋,对,没错,就是鸡蛋在开水里滚动的声音。 老头在低头掇弄那个破旧不堪的黑白电视,一会儿没有声音,一会儿没有图像, 如果两者都有的时候,肯定就是效果不好,小小的屏幕上全是射线,人影儿被一截 截地分割开来。 “大爷,还没吃晚饭?”我跟他打招呼。 “我这不煮的鸡蛋吗?你吃不吃?”老头抬起头。 “不吃,谢谢。” “快到时间了。”老头看看墙上的表,又说:“范蠡这小子。唉。”一边说一 边叭一声关掉了小黑白电视。 “大爷,你看电视吧,不碍事。”我赶忙说。 “不看,这电视不中用了,我看也修不好了。” 我的目光不停地在墙上的表与桌子上的电话之间逡巡。 “明姑娘,你将来可是大有出息呀。”老头慢慢地说。 “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我问。 “等着瞧吧,不用问。”老头又低头咂巴着他的旱烟袋胭斗里冒出一股浓烟。 我一直觉得奇怪,不知道老头脑海里显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镜头。“大爷,你 说范蠡会来电话吗?”我心里觉得他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甚至知道一切问题 的答案。 “耐心等等吧,明姑娘。”老头不置可否。 七点十分,我等不下去了,开始拨范蠡宿舍楼的电话。 “明姑娘,两个人不在一起,着急也没有用,越着急越不解决问题。你花这份 冤枉钱干什么?再等等嘛。”老头想阻止我打电话。 “大爷,都过了十分钟了,他还不打。” “等等吧。”老头淡淡地说。 “我打到他宿舍看看有没有人。” “肯定没人,他人要是在,不就给你打过来了嘛。” “我还是试试吧。” 老头又唉了一声。 我打到了范蠡宿舍楼的传达室。 “师傅,请您帮我叫一下328 房间的范蠡接电话。”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传电话。”对方冷冷地说。 “师傅,我找他有急事,麻烦您帮我叫一下吧。”我哀求道。 “我们不传电话。你是他什么人?”这位师傅大概是帮人传电话多了,听到的 几乎全是男女生调情——学生宿舍嘛,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心上人也大多 在水一方,所以要互通电话,所以师傅们会不耐烦。 “我是范蠡的爱人。我打的是长途。请您帮忙叫一下,好吗?我确实有急事。” 我继续哀求。 “你等一下。” 接着是电话喀嚓一声被撂在桌子上,然后传来扩音喇叭里的声音:“328 房间, 范蠡电话。”慢条斯理的话音重复了两遍,活像古装电影里的太监宣旨,召某人进 殿。我知道范蠡宿舍楼里这个硕大的喇叭。它就装在楼梯的墙上,按上下左右距离 衡量,恰好居中,传达室如果要找某个学生,只要对着扩音器一喊,喇叭里的声音 便在整栋楼里四通八达起来。这栋楼里也不尊重隐私,因为届时碰巧呆在宿舍里的 人都能听见。这倒是一个很聪明的办法,至少有两个最大的好处:一、对于传达人 员来说,极为便利。所有的工作只是那么一喊,甚至连身子都不需要从椅子上欠一 下。二、只要被找的人还在宿舍楼里,不管你是在自己的房间,还是在上厕所,还 是碰巧在同学的宿舍里聊天,都没有关系,也都不会误事,反正只要你不出宿舍楼, 随便在哪里都能听见。尽管有如此巨大的优点,我还是痛恨那个喇叭,因为它更多 的功能只是打扰,我在NE的时候,甚至常常在睡梦中冷不了地被它惊醒。但是此一 时彼一时,我现在巴望着这个喇叭的声音再大一点,生怕范蠡会错过。如果吵了别 人,只好对不起了。 我同时也在注意电话里传来的宿舍楼里的声音。因为范蠡在的时候,通常是急 急忙忙跑出宿舍,随即大喊一声“来——了——”以告诫传达不要挂断电话。我往 往是先听到这声洪钟巨响般的“来了”,接着再听到范蠡急急跑下楼的脚步声。 今天,楼里也有脚步声,但比较轻,不是范蠡。 “喂。”对方有一个男生拿起了电话,我听出不是范蠡。这个宿舍楼的传达还 有个习惯,每次有电话找学生,他就顺手把电话从窗口里递出来,搁在外面窗台上, 这样也两相方便,学生们不必为接听电话而时常进屋骚扰。但是这样做带来的后果 就是别的学生进出宿舍楼时会出于好奇,顺手拿起撂在窗台上的听筒,谁知道是不 是万一找我?问问又不花钱。 “喂。”我也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 “你找谁?”对方可能听见一个甜美的女声,就想随意搭搭话。 “我找范蠡。” “不认识。” 我听出对方已准备放电话,赶紧说:“同学,请你帮帮忙,看328 房间的范蠡 在不在,我找他有急事。” “我不住三楼。传达的师傅不是已经帮你喊了吗?” “是喊了,可我怕他没听见,所以请你帮忙看一下,好吗?” “好吧。” “谢谢你。”我忙不迭地说。他去范蠡的宿舍会看到什么呢?我脑海里想像着 上锁的门,比起从里面闩上的门,上锁是我更希望的。 我已经等了三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盯着墙上的表,着急自己在白白地 交电话费。 “算了吧,明姑娘。何苦呢?他又不在。”老头说。 我听他的话扣了电话。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好想过一会儿再打,又担心对方宿 舍楼的传达还在敞着电话等范蠡,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进去。可能我自己疑心 过重、疑虑过多。 “大爷,你说他在哪?”我着急地问老头,很希望他把自己知道的毫无保留地 全告诉我。 “我哪里知道?”老头还是很平静,“我又不是他。” “你真不知道?” “咳,看你问的。我当然不知道。” 七点二十五,我又伸手去摸电话。 “再等五分钟,明姑娘,”老头说,“沉住气,性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听老头的话。七点半,我捡起电话接了重拨键,心里还在想着,不知道那头 的传达是否已扣了电话? “师傅,我是范蠡的爱人,刚才打过电话,我找范蠡有急事……” “哦,范蠡?你等等,他刚上楼。” 接着听传达大喊:“范蠡——电话——你爱人的。”我判断这次是直接将头伸 到窗外喊,没有劳驾扩音喇叭。 “嗅——”是范蠡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这次我听见他急急下楼的脚步。 我听到他电话里的喘息声。 “明明,急死我了,我正赶着回来给你打电话。你没听见我刚才上楼梯还在跑, 就想赶快跑回去拿了钱再出来给你打电话。”他赶忙解释。 我不说话。 如果我在电话里沉默,范蠡就清楚我生气了。 “宝宝,好宝宝,别生气。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勾起我的话茬,我还是不说话。 “老饶准备处分我上一级的师兄赵志伟,而且准备开除他或者让他转学。原因 是赵平时吊儿郎当不写论文,也不遵守纪律。老饶让我去做赵的思想工作。你上次 来,老饶也当你的面说起过对他的不满。这不,我刚从他家里回来。” “饶导选了你去充当说客?”我不无火药味儿地说。 “对呀。这也是对我的肯定和信任嘛。”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儿。” “有什么不对劲儿?” “不知道。你坦白了我才知道。” “哼哼i ”他笑两声说,“你又胡思乱想不是?我刚才不都坦白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我说。 “明明,我下次一定准时打。”我扣电话的时候,听到范蠡的余音。 我扣下去,立即又提起了话筒。老头很警觉地看着我:“明姑娘,你还要干什 么?” “我给他导师打电话。” “你别冲动。你们年轻人就是爱冲动。我可告诉你,这个电话你别轻易打。有 些事情是你着急也急不来的。你们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互相也看不见对方,不知 道对方在干什么,更不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仅凭电话也不能勾通。电话里你只 听到声音,又看不到他的表情,你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你一冲动,会把事情搞 糟。” “这个电话我还是要打。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我凭记忆拨通了饶导的号码。 “喂。”电话里传来饶导苍老而有力的声音。 “饶导,我是阿明啊。” “哎呀,阿明,听出来了,听出来了,”饶导听起来很高兴,“你怎么一声不 响地就回了N 城?我还准备你走之前给你和范蠡在NE举行个结婚仪式呢。” “谢谢饶导。我在Uni.的任务也很重,导师也勒令我尽快赶 回去。“ “怎么样?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找不到范蠡,所以想看看他是否在您这里,才打电话打 扰。” “他不在宿舍?” “我刚打过电话,没人。” “他今天是来过我这里。我想想……对了,是中午,十二点,我们约好他来我 这里取一份材料然后带去转交给赵志伟。赵不在家,范蠡又把材料送回我这里,大 约是下午一点半。在我这里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大概是两点离 开的。你有什么急事?要不我放下电话给你去他宿舍里找找?如果找到他,我就让 他赶快给你打电话;如果他不在,我就在他门上留个纸条告诉他。” 我当然不能让饶导现在去找范蠡。 “不用,不用,饶导。你家离他宿舍那么远,我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我临走也 没来得及跟您告别,所以今天打电话也是问候一下。您和师母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谢谢。”饶导很高兴地说。 “您应该经常锻炼一下,做些户外活动,有空的时候去附近爬爬山,爬山很锻 炼身体的。可以让范蠡陪您一起去,两个人聊聊天儿。”我继续套饶导的话。虽然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虽然我要交电话费。 “好主意。让范蠡陪我。我也好帮你好好看管范蠡。哈哈哈,”饶导开了这样 的玩笑,自己爽朗地笑起来,“我最近也忙,好些日子没爬山了,大概从五一到现 在再没爬过山。” 哦,我明白了,这个范蠡,是真该好好看管起来了…… 我回到宿舍,门上插着一封范蠡的信:明宝宝:你好吗? 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心情总是很沉重。也许是想到未来的不可知,令 我茫然所致。我的理想如此之大,而将来能否实现,能否让我知足都很难说。想起 这些,就会让我不安。再有两年就要步入社会了,我已无路可退。 想想当初我劝你继续读博进而留在高校,真是自私至极。现在我也体会到了这 种不甘心(因为并非自己所愿而不甘心)的煎熬。看来,我真的不应该去限制你, 为了让你给我一个保证——安稳的家。是不是我还没有长大,依赖感怎么这么强? 成功或是失败,这是我的两条路。现在看来,后者也有50%的几率。前者又是 如此不肯定,以至让我感到压力重重,但又决不会放弃。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赌注 和至上的选择。 自已把自己推上了舞台最显眼的地方众人的目光灯光般聚集在我身上。在他们 眼里,我不应流于平庸,否则便会遭到耻笑,被认定为失败者。然而机会却并不因 为我的才学而垂青于我。人人都在抢夺,没有谁会因我的才学而让于我。我已陷入 窘地,已不知所措。真后悔本科毕业后没有立即参加工作。如果我没有过高的目标, 活得平淡而满足,那该多好。我感到自己正在沦落,坚强豁达的外表下,藏着一颗 脆弱的心。 也许再过一周,我就要去市经委实习。老饶帮我联系了一下,让我去帮着搞调 研。暂定半个月到一个月,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延长。看来NE对于我,机会多一些。 现在N 城到底怎么样,我也不很清楚。不留NE的心思已经开始动摇。 别为我担心,我会慢慢调整自己的。别忘了,我毕竟是个意志坚强的男子汉。 我实际上更喜欢激烈、起伏的生活,更渴望迎接挑战。(要不这样的话,我只能挑 战自已。那该就是上面的心情吧。)我是如此好斗、争胜、‘安分,你不会害怕吧, 我的小兔子? 好,不多说了。 祝健康、平安、顺利、进步! 范蠡1997.6.6这是一封迟到的信。最后的祝福里没有“美丽”。看来,我是否 美丽,对他已不再重要。 范蠡的内心正在进行痛苦的挣扎。为什么?为什么一向雄心勃勃的范蠡情绪波 动如此之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突然提出不回N 城?这里是我们曾经设想 好的未来的家呀! 肯定是因为某个女孩! 范蠡一定是有了别的女孩子!上次打电话不准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今天 果然就被我证实他在撒谎,还说什么上次是跟饶导爬山!居然每次都拿饶导做挡箭 牌。如果不是为了女人,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 范蠡,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既然给了我背叛,为什么还要给我欺骗?!我可以 原谅你的背叛,却不能原谅你的欺骗。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 孩子。假如你真的遇到比我更优秀的女孩儿,我绝对不会让一纸婚书成为你的枷锁。 你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自动走开,因为我也是个清白而自尊的女孩,不会赖住你。 可是为什么你要欺骗我?你是在侮辱我的尊严,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