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问题在我 我跟艾伦还是挤在那28平方米的小屋里,而且屋子似乎越来越小。倒不是因为 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艾伦自己的书和仅有的生活最必需品,我们几乎一无所 有。我过来也只带了几件我在这边还可以穿的衣服——我向来不为物累,潇洒任去 留。之所以觉得屋子太小,是因为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还是那种作客的感觉, 而且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我的到来给主人带来不便,而且在这28平 方米之内,我无论在哪里,对于艾伦似乎都是一种打扰。 我生性清高,最不愿打扰别人。 而现在,艾伦在我眼里,就是个“别人”。 我想找到工作就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跟艾伦做个“近邻”。我们既然不是 “近亲”,“近邻”可能是现阶段最好的关系,既可以经常见面,又能互相帮助。 当然,就目前来说,最需要帮助的是我。结婚前后,我就给艾伦灌输我“近邻”的 思想。艾伦开始不能接受,他想跟我住在一起。我不能忍受24小时跟他粘成团。我 要保障我的自由。我说服艾伦的理由是美学中一面最鲜明的旗帜——距离产生美。 我的高明在于我不是生吞活剥地说教,而是现实地引申发挥。我说:每个人都有缺 点,这个缺点的杀伤力一般是被个体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太近、 太密——在对方的射程以内,就会互相伤害。所以你看,夫妻之间经常吵架,而朋 友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和谐。原因就在于朋友的关系比夫妻要远一些。朋友之间保持 着适当的距离,这样就可以把光明和优点奉给对方,把黑暗和缺点留给自己。那样, 我们在见面的时候不就非常愉快?也省却了互相之间不必要的磨擦。人都有自己的 性格,人又是社会性的动物。什么是社会性?社会性就是互相改造,使大家都更加 适应一个群体。两个人——夫妻之间也是一个小群体,彼此要互相协调。而达到这 种协调,最理想的途径当然是改变对方,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塑造对方。而对方呢, 也是要按自己的意思来塑造你。夫妻之间、伴侣之间都是一种互相改造的关系。如 果改造了别人,在自己眼里当然是一种胜利,但对于被改造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 种痛苦。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两个个性都很强,在一起矛盾 肯定很多。所以最好的是做个“近邻”。 艾伦居然接受了我的高见。 不过,我那时的出发点是自己肯定能很快找到比较理想的工作,所以我要过一 种比较自由的生活。我要过我想过的生活!我自以为条件不错,没想到在德国,工 作却是如此难找。 没有工作,没有经济基础,我所有的理想都是泡影。 因为理想无望,我们两个人眼里的未来都是灰色的,所以小屋就更显拥挤,几 乎是一种爆炸前夕的气氛。 这样的情况下,我“近邻”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仅靠我国内工作的那 点积蓄,如果我自己出去找房子——哪怕是最小的跟艾伦一样二十几平方的房子, 我也只够维持几个月最基本的生活。如果几个月后还找不到工作呢?我连回中国的 路费也没有了。艾伦又不会管我,他肯定不管我。何况他自身还难保呢! 可是,问题在于,我们的关系越是紧张,他越急于把我“近邻”的想法变为现 实。 我过早发表这番“高论”,简直是作茧自缚。 无论如何,我还不能自己搬出去。艾伦也很清楚。艾伦其实本性还是很善良的, 还不至于在我最困难的情况下把我彻底赶将出去。 这是我生平最困惑的日子。我在德国的生活,我的新的起点,该怎样开始? 我苦苦思索着,整天愁眉苦脸。 我盼望赶快得到波恩那边的消息。哪怕是明年一月开始工作,尽管还有几个月, 那至少我心里会有个底,而不至于这样空空落落的。我的积蓄还够坚持到明年一月。 我赖在艾伦这里,房租、水电都是他自己交。他这个小屋是“暖”的。在德国租房 于有两种形式,一冷一暖。暖的是水、电、暖气的费用全包括在房租里面;冷的是 只有房租,其他费用另交。这样一来,我倒不觉得在经济上欠他很多的情,因为即 使他一个人住,也是交那么多。我的生活费是跟他平摊的,我的出现并没有增加他 经济上的负担。我只是侵犯了小小的个人空间。而对于我们来讲,这可能是最需要 保护的。 艾伦看见我,眉头上的疙瘩越拧越深……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寄希望于一开始就找到很好的工作。”他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试一下短期的工作,也可以每天先工作几个小时。你只需要挣800 马 克,我们就可以找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你觉得房子是我们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吗!” “那对。如果房子大,每个人有更大的空间。不是吗?”他反问。 我无语。 其实,我跟艾伦的主要不同还在于,我认为房子小井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们 已经料到我来德国,开始会有一定困难——虽然我没想到会如此困难。关键是我们 如何克服这些困难。如果两个人深深相爱,我相信住再小的房子,哪怕只有一半— —14个平方,也不会觉得对方多余,也不会觉得对方的出现是一种打扰。我们的问 题,我认为还是艾伦爱我不够深。他当然爱我,否则不会跟我结婚。但他的爱不是 无条件的。而我渴望无条件的爱。只要有附加条件,就不是我理想的爱情。可是, 我也是无条件地受艾伦吗?我自己的爱难道不是以出国、绿卡为条件的吗?如果我 的爱不是无条件的,我有权利要求对方无条件的爱吗?我很矛盾。我自己。乙里也 很清楚自己的矛盾,但我还是渴求对方无条件地爱我。而艾伦显然做不到。 “我现在就是希望赶快得到波恩的消息。” 艾伦头一撇,把目光移向别处,显然对我的话不感冒。 “你说我会得到这份工作吗?” “我觉得你的条件比较好,应该差不多。”他又把目光转回来,看着我说。 “那为什么还没有消息?我的材料已经寄出去两个星期了。”我的确很着急。 这份工作,寄托着我在德国生活的全部的希望。 “再等等。在德国,一般是材料寄出后两三个星期得到对方的答复。然后他们 约一个时间面试。” “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不是吗?” “你总是那么急。着急有什么用!”他不满地说,“也可能他们不是非常急需 人,因为工作明年一月才开始。可能他们需要好好考虑,也可能应聘的人很多。”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看来是我自己太缺乏耐心。 ‘哪个工作要等到明年一月,还有好长时间。那你这一段时间有什么想法? “他问。 “想法?”我反问。我的想法就是等这份工作。到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好,我 就一个人去波恩,你随便。 “你这段时间,不想工作吗?你是不是不愿意工作?你要整天呆在家里?”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害怕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找呢?“ “我不是一直在找吗?找不到,你总不能怪我吧?” “不是。你为什么不多试几个地方呢?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先做点别的临时工。 这样就可以独立。不是吗?”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想自己独立,想一直依赖你?” “对。是这个意思。” 我愤怒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20岁开始就挣钱养家了,你自己还在 吃你妈的奶!我直到现在也没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说我不独立!你有什么资格 来说我! 我一直很独立,也很以此为荣,你这样说我,是对我的人格尊严的最大侮辱! 为什么我在德国遭到的总是侮辱。你,你妈妈,你妈妈那些有钱的朋友,你们都在 侮辱我!我不就是来自中国吗?我哪里比不上你们!我受过的教育比你们多,我的 本性也比你们善良。我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别人! “那,那天我们散步时看到的那个工作,你不想试试?”他问。 “你是指那个糕点房?” “对‘”你觉得我可以做吗?我可以每天早上三点起床,然后从四点到七点去 帮他们烤点心吗?“ “为什么不可以?” “既然可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那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 “对。没错。问题在我。如果我去做这份工作,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是吗?” 我生气地说。 “对。问题就解决了。‘他着重地强调一遍。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独立?!你配吗?”我充满悲伤、充满愤怒、充满委屈 地盯着他,“告诉你,我就是不做这份糕点房的工作。如果需要钱,你自己去挣。 你去做。” “如果是我,我就去做。” “你还以为自己比我强?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现在花的谁的钱?要不是 卡伦,你早去大街上喝西北风了。你去S 城看我的时候,我们搭车、吃饭、买东西 甚至给你买衣服和你回德国带的礼物,什么钱不是我出的?你临走连从S 到香港的 路费我都给了你足够的人民币,为了让你不用兑换自己的马克。你呢,你帮过我什 么?!说这种话,你不觉得昧着良心?!” “那我去S 看你,是我自己出的机票。你应该出别的钱。” “按你的道理,那我现在来德国,也是我自己出的机票,对吗?”我紧盯着他 问。 “对。你自己出的。” “那按你的道理,你也要给我出我在这边的所有费用。对吗?” “不对。你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 “你自己不讲道理。” “你!” “我告诉你,我就是不做这种下三烂的差事。再说了,烤点心需要那么多配方、 配料,那些东西,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我去了也插不上手,用不了两天就会被辞退。” “那些名字你都可以学,也可以增进你的德语。不是吗?” “对不起,我不想学。”我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