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绝对公平 给阿震的邮件已经发出去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回音。 发给波恩的信整整三个星期,还没有消息。 阿震肯定对我的提议大不感冒。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彻底妥协,无论如何,我 阿明的公司也不能用他阿震公司的名字。别说他在美国小有名气,就是大名鼎鼎也 不行。我决不背叛自己。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再给他写信催问。 波恩的工作是我急于得到的。三个星期,应该差不多了。艾伦也建议我打电话 问问,如果接下来有面试,也好早作准备。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拨通了波恩此次招聘主管——莫尼卡的电话。 “您好,莫尼卡。” “您好,我是阿明。我应聘了你们这里的工作,想问问事情现在的进展。” “您给我们寄材料了吗?” 我一听心就凉了,她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而且连我的材料都没认真看过。我 付出了多少辛苦啊! “寄了,三个星期以前寄出的。”我是在他们要求的最后期限前两天寄出的, 而且用了德国最贵的特快加急——8 小时之内达到的那种。光邮费就花了35马克。 “对。我们收到了。”对方显然很冷漠。 “那现在有消息吗?”虽然我已经明知没有任何指望了。 “参加招聘的人很多。”德国人怎么都这副德性?!不是答非所问,就他妈故 意不说。真他妈的可恶。一点都比不上英国人的深沉。 “那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我们会通知您的。”还他妈的不做正面回答! “还需要等多久?” “不清楚。” 操你爸的! 放下电话,我心里又是一阵被掏空的感觉。 完了! 又是一阵心死。 我觉得特别无力,双腿酸软,双手甚至连梳头都抬不起梳子。大病垂死肯定就 是这样的感觉吧。我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这么难?! 我像被严霜打过的小瓜秧一样,软软地躺在床上,我再也没有心思设计自己在 德国的未来了。就像《故乡的云》里的一句歌词——曾经是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 的行囊。这就是我现在的写照。而在我,不仅是“空空的行囊”,我的心也是空空 的,我整个人就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艾伦的目光里是不满,甚至有一丝厌亚我要走,我回 中国。 我不赖在你这里。 我也不赖在你们德国。 不,我不能这样服输。 这不是我的性格! 但我现在却是在人檐下。低头还是不低? 左边鼻孔里突然一阵轻痒,像有一条小虫在往外爬。 糟了,会不会是破鼻子了? 我用手一摸,果然已经鲜血淋漓。我赶忙用左手堵住鼻孔,起身往卫生间跑。 那血就不停地流到雪白的床单上,乳白的地毯上,像一条决堤的红河,来势如此凶 猛。 我用凉水激,左手不停地将凉水拍到鼻孔里,右手尽力高高地举起来。据说这 样可以止住鼻血。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法。 血还是哗哗地流出来,流出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我的左鼻孔曾经受过重伤。是妈妈打的。小时候的一个冬天, 我在家里看护弟弟,我不满三岁,弟弟一岁。我们都不懂事。我把手电筒拆开,五 马分尸般将电池、一节节电筒的尸体埋在雪里,正好被放工回家的妈妈看见。我们 家穷,那只电筒大概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收入。她一看就急眼了,用穿了厚厚的军工 面鞋的右脚对准了我小小的屁股。我还蹲在地上,屁股正是我小小的三岁身体的中 心、重心,我就那样像个足球一般被她远远地踢了出去。这道抛物线的终点是一堆 碎石,等她又赶过来打我解恨的时候,我还趴在那里,她老鹰抓小鸡般揪住我的衣 领从后面把我提起,我已经成了一个血人。鼻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保护我身体的其 他部位。我的鼻子是我身体所有部位中的英雄。为此,我免了接下来的一顿毒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打我!但我觉得这不应该。从那时候起,我就学会了反抗, 我的反抗就是无极限地忍受,从不逃脱。我就是用我倔强的忍受来反抗妈妈的暴力。 现在我还养活她,直到出国之前,我还给了她一万元人民币。我是个胜利的受虐者。 血还在流,从容不迫地流,并以这种方式让我想起妈妈。妈妈没有给我留下太 多美好的记忆。记得小学学过《渔父的故事》,妈妈在我印象里,就是故事里的那 只“夜叉”。 我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坏血病,因为我常常血流不止。我只要从书上读到某 人得了某病,便总有一段时间怀疑自己也有此病。连我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这样。 听说坏血病就是血小板缺乏,不能联合组成血的堤坝。但我分明又感觉到我鼻孔里 的血小板的堤坝。突然觉得血流一阵堵塞,只有几秒钟,滚滚鲜血又决堤而出,带 出四五厘米长、直径为一厘米的一块血柱。也许我没有坏血病,而是一种别的也很 坏的血病,否则为什么快三十年了还经常无缘无故地破鼻子呢?那小时候的伤难道 三十年都不好? 那血一直流了一个多小时。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 艾伦吓坏了,问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艾伦递给我一包纸巾,然后扶我坐在马桶上休息。他自己把床单换了,又忙着 擦地毯上的血迹。 我浑身瘫软,一下子从马桶上滑下来,瘫倒在地,还“啊呀”地叫了一声。 艾伦闻声赶来:“哎哟,我们还是去医院吧。”他的眼里是关切。 “不用,已经快停了。” “那你用纸塞上,然后躺一会儿。” 艾伦扶我到床上休息,我觉得走那几步路的时候,双腿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 的,腾云驾雾肯定就是这种感觉。 我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天。喝过艾伦帮我煮的一杯牛奶。 第二天,我可以下床活动,只是浑身乏力,非常虚弱。 第三天,艾伦说:“屋子里很脏了,我们应该打扫一下卫生。” “好。”我说。 艾伦说完继续坐在书桌前看书。 看他没有动静,我也到自己的工作室——一腿宽的走廊里,叉开腿平坐在地上, 就着盲人的小桌继续与黑格尔“对话”。 艾伦进进出出上厕所,脸上写着一百个不满意。 中午的时候,他自己出来抹了两片面包,做了一个水果沙拉,端到房间里吃, 问都不问我一声,眼睛里又重新反射着那片死海。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我跟他已经算是有一段时间没吵架了。我们已经是连架都懒得吵了。说准确一 点,是我自己懒得跟他吵。跟他吵架,秀才遇到兵一般,实在讲不清道理。中间或 者隔着一层,或者错着一环,反正无法对话。用我的比喻就是这样:A :如果我问 他:你吃饭了吗? 他会说:今天不下雨。 B :如果我问他:你今天出门吗? 他会说:灯泡没坏。 吵与不吵,都一样不舒服。谁看到谁都不舒服,但还要死逼无奈地在一起。也 许两个人心里都开始有别的想法,都正在酝酿之中。 还是我没有毅力,因为是我自己先憋不住要跟他吵的。 “你今天又怎么了?”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不说话。 “你会不会说话?” “没有。”他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没有?” “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自己吃饭,问都不问我一声?难道你饿了,我就不饿?” “那你为什么不打扫卫生?” “因为你没动呀!你说完就坐下看书,我等你呢。” “不需要等我。我告诉过你,你还是不动。你看不见家里脏吗?你看看这地上? 你不觉得难受吗?” “我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 “你看见了,为什么还不打扫?” “你说‘我们今天打扫卫生’,原来那‘我们’里只有我一个人,并不包括你 自己?如果你说‘我们吃饭’,也是我一个人吃,是吗?” “吃饭跟打扫卫生不一样。你的什么歪理。” “你才是歪理。那‘我们’跟这‘我们’不一样吗?两种发音、两个含义还是 两种写法?哪里不一样?” “那我说‘我们’,当然是指你。上次我打扫了,现在当然轮到你。两个人的 家务,你不能总是指望我一个人干吧?” “你有没有良心?所有家务都是你自己干的?” “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干?” “那你自己说你做过什么?你有哪一样比我做得多?” “如果我什么都没做,那每天晚饭都是你做的?” “对。大部分是我做的。”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长没长眼?你早上吃你的水果麦片粥,中午我们吃面包, 每天基本只做一顿饭,百分之九十是我做的。” “可能你做过饭,但也不是百分之九十,我做的至少跟你一样多。” 这简直是胡说。艾伦做的事,我也都看在眼里,我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感激。 可是,我做的事,他似乎一点都看不见,吃着还说没吃。我是不愿打扫卫生,但我 做饭。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根本不吃艾伦做的,无滋无味,那感觉,跟他本人 一样,是一碗不加任何调料的凉汤。所以我宁肯自己做。为了自己,我也几乎天天 做饭。不心甘情愿也没办法。但连这点,他也要泯灭,要把我说的一无是处。 “你自己数数,你做过几次?你肯定记得清楚。” “不用数,我知道。” “那好,你厨房里不是有本日历吗?我们以后谁做饭都标在上面,到时候一目 了然,不怕你不认账。” “你才是不认账。” “我哪里不认账?” “那你认账,你说上次是不是我打扫的卫生?” “我没帮你吗?窗台是你自己擦的?” “对,你帮我擦过窗子,还有窗台。但主要是我自己干的。所以这次该你。” “你跟我在一起,什么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是吗?” “你才是分得清楚。我没有。” “没有这是什么?你上次做了,这次就该我。这不是分得清楚,又是什么?” “当然如果两个人都做,自觉地做,不需要分。如果有一个一直不做,当然要 分。” 我还是那个“一直不做”的。 “好,太好了。分。分清楚。我们什么都要分个一清二楚!谁也别为对方多做 一点!分得越清楚越好。生活费也是我们平摊的,这样还不够清楚,以后吃饭的时 候,我们要在饭桌上放个天平。谁吃多少,也要称好。你的胃口是我的三倍,但你 不许比我多吃一口。这样公平吧?!”我激动地大发连珠炮。 艾伦笑了笑,又摇摇头,大概是哭笑不得。 “你不是说我们财产也是分开的吗?你不是说我们以后如果一起住,房租也要 平摊吗?我不跟你平摊,这样不公平。我们也要拿尺子好好量量,你个子比我高, 你占的空间比我大,你东西比我多,占的面积也比我的多。我们也要按这个绝对比 例来分摊房租。这样才绝对公平。这样才符合你的逻辑和标准。这样才是你们德国 人该死的理性。对吗?”我简直要扯破声带,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痒,发音有些困 难。 我前天失了那么多血,他今天还要跟我平分家务。 我跟艾伦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这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