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回到人群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与一个男孩如此灵犀相通,这个男孩就是大龙。大龙姓马, 1966年——龙年出生,所以叫马龙。这个名字总是让我联想起一个成语——车水马 龙,如果不是面对其人,如果只有这个名字,我脑子里闪现的镜头肯定是熙熙攘攘 的过往行人车辆。看着马龙,就像在参悟一种生生不息的感觉,那种感觉是生命本 身的演进。我以前不相信前生,也不希望来世。因为我觉得一遭生命的历程,对我 已经足够。我不会希望自己的生命再次从头开始。我不知道这个观点以后会不会改 变。但与马龙的相识,让我觉得如果真的有前世,我们肯定不是曾经一体,就是同 胞的兄弟。 “你是‘好人’的司机?”我问。 “魔鬼作家。” “什么意思?你是说《上海人在德国》是你写的?” “对” “那你昨天为什么开车接我?” “‘好人’有夜盲症,晚上外出都是我帮他开车。” “你在德国多久了?” “十年。” “那么久?” “听起来久。十年其实也很短。我每次回顾十年前或这十年中的事情,感觉就 像发生在昨天。我开始来德国读哲学,也是被日耳曼这个民族创造的精神财富所感 动。毕业后在波恩教汉语和中国文学。德国有规定,如果你在一个学校连续工作五 年以上,就有权利要求继续在那里工作。德国人也很精,他们跟外国人的合同就只 签四年零十一个月。四年零十一个月后,我就失业了。连房租也交不起。” “不是有失业金吗?” “这就是德国的黑暗。我申请过,但外办要我出示工作许可。” “你没有?” “没有。这也是外办的花招儿。我工作的时候,他们说有工作合同可以不申请 工作许可,其实就一张表,很简单。但他们说没有必要。领取失业金的时候,他们 又说没有工作许可禁止发放。外办很清楚,这样做显然是故意的。” “那你就到‘好人’这里?” “对。虽说也是打黑工,但我免费住在这里替他写点东西,但我写得很快,所 以大部分的时间其实还是我自己的。他付我的钱也足够在这边生活。” “打算留在德国吗?” “没有。我总是要回去的。读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总要发 一点光吧。我想我的事业应该在中国。一直有回国的想法,却一直也没有把它变为 现实。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张飞机票。人有时候就是一种很惰性的动物。比方我, 想了很久的事却一直拖着。” 我笑了,这似乎也是在说我。大概物质上富有的人总是不失时机,而精神上富 有的人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追求闲散。 “继续做‘好人’的魔鬼作家?” “波恩一所东亚研究所希望我过去工作,但我还没最终决定。每周16课时,还 必须到图书馆帮忙,又要做学生的辅导工作。” “波恩,莫尼卡?” “你认识她?” “没有。我应聘了,但连参加面试的资格都没有。原来是你。”我又想起那个 该死的莫尼卡。 “当然,这份工作是为我度身订做的。” “你认识莫尼卡?” “我读书的时候跟她是同学,她一直在追我。” “那你呢?”我用目光询问。 “我不喜欢德国女人,总觉得她们骨子里全是男的。”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 马龙也大笑。 “什么叫公平?什么叫机会均等?我以为到了西方就能找到公平,结果却更加 失望。连医生都在行骗。天底下就没有公平。我常常有自杀的念头,觉得活着真的 很没有意思。不是说我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而是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 不相信友谊,不相信爱情。我甚至也怀疑人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智慧。如果一个人 什么都不相信了,就会活得很痛苦。我唯一的安慰就是自身的价值,一直雄心勃勃 地要实现自我,要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做点什么,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活 着是彻底没有意义的,一直认为个体的价值就在于推动群体的进步。但我现在甚至 也开始怀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天赋中是否具备这样的价值。我既不能实现自己的 理想,又不能在现实中快乐地活着。所以,我真的怀疑这样的一生是否值得经历。 我觉得我有很强的自杀倾向。” “如果你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你想做什么?” “办学。” “办大学?” “首先要办小学。” “我有一个朋友,她现在在法国。她也是抱着出国闯世界,成功后回国办学的 想法出来的。不过她是想办大学,为中国培养最优秀的领导人才。” “后来呢?” “后来就嫁给一个比她大好多的老外,现在是家庭妇女。” “我跟她不同,我首先办小学。我认为小学期间是人的思维方式形成的重要时 期,到了大学就晚了。教育是人类最重要最神圣的事业。但我不会像逸夫或田家炳 一样,捐款建几座大楼。我要做的,是更现实的教育,我要让那些穷人的孩子都有 条件读书,而且用最先进的教法。我要让他们学会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问题,认清 他们的问题并积极地去寻求答案。看到那么多人不幸而又不争地活着,我非常难过, 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们。不过,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用意到底是帮助还 是加害。意识不到不幸就是幸福,不是吗?看不见问题就不会不幸,不是吗?假如 人人都清楚了自己的问题,是不是都会像我们一样痛苦?”我又一阵苦笑。 “其实你还是想回到人群。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这样的话:我喜欢人类,但是 讨厌我见到的人。喜欢人类,恐怕就是伟大的人们的一种使命感吧。” “萨特也说过:有的人为上帝写作,有的人为其邻人写作。我为上帝写作,目 的却在拯救我的邻人。这是一种圣人情怀。” “大作家大概都是这样,具有圣人情怀。所以他们的创作可以指导生活:或者 具有认识功能,或者帮助提升生命。” “你想当作家?” “我曾经很想写一部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我的吃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一个在我眼里称得上智慧的人居然 要写武侠小说。我当然也爱读那些刺激的情节,但却始终认为武侠小说是科隆大教 堂。人们认定,这里是上帝躲藏的难登大雅之堂的东地方。西。 “对,是武侠小说。我的故事是这样的:明代末年,宦官魏忠贤执政的时候残 害东林党人。我的主人公一出世父母就遇害了。他先是被狼抚养长大,成了一个狼 孩,后来跟狼群失散,遇到一群猴子,又跟猴子一起生活了几年,成了猴孩。所以 他身上既有狼性又有猴性,能疾跑,会爬树。他在森林里偶然遇到一位高人,这位 碰巧目击了他父母被害的高人,是他身世的唯一知情者。高人传授给他一身武功, 准备给父母报仇雪恨。正当他武功练就炉火纯青的时候,清朝人侵,明朝灭亡了。 魏忠贤也在乱中丧命。他想报仇,却又无处可报了。不知道该找谁复仇去。那时候, 有人拥戴清朝,也有人反清复明,他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因为他哪边都不属于。 “后来他自立一派,与两边为敌。在与清军的一次最剧烈的血战中,他的人马 被围,他们浴血奋战,直到最后剩了他一个人。天色已晚,夕阳西下,他从自己被 围的山头往下一看,四处是清兵。千军万马把他团团围住,绝对没有生存的希望。 他突然双膝跪地,两眼发绿……” 讲到这里,为了制造悬念,大龙故意停下来,卖关子般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一声狼嚎。” 大龙的眼里是兴奋的光,可能这就是作家与读者或者说是演说家与听众心灵的 撞击,意念的共鸣。 大龙接着讲:“然后,清兵阵营大乱。” 大龙又停下来,看我。似乎是考考我,能不能继续接他的话茬儿。 “狼来了。”我说。 “狼来了。”大龙会心一笑。 “你这个小说不好。既没有认识功能,又不能提升生命。太悲观,但是不悲壮。 不是我理想中的悲剧。因为你在小说里没有表现崇高。” “对了。我就是要表现人生的那种边缘状态,那种没有归属的感觉。” “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孤独的。” “是地狱又是天堂。就像林语堂所说的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其实我很清楚,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也不能只为别人活着。应该以一种达 观镇静的态度对待生命,对待自己和别人。” “二十世纪提供给人们的主要贡献我认为有两个,一是环保,一是一种多元化 的价值观。不算多,也不算少吧。”大龙说着,眼睛望着窗外面如画的森林,“说 真的,我很想家,很想过一种恬静的生活。也很想在国内好好地走走。出来这么久, 世界的大半都已经到过了,但国内很多很美的地方还没去。我想着,如果真回去了, 明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定要……” 我抢着替他说:“去漠河。” “对。去漠河。去体验那里的漫漫白昼。去看二十四小时不落的太阳。” “漠河也是我的理想,不过我是要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去,我要去体验漫漫长夜。 我住在一间森林小屋,周围是厚厚的积雪,壁炉里是红红的暖暖的火,旁边是一位 老猎人,为我娓娓地讲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