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 星期四 雨 今天也算是出了一点儿气。 昨天晚上,我结帐时,看到刘华穿上雨披,戴摩托车头盔,我一脸谄媚皮笑肉 不笑地迎上去,谦卑地说:“刘大姐,那天晚上我们没留下来吃饭,你生气了是吧?” 我小声小气地说,我算准了这个女人,只不过就是想发发她的淫威而已,如果我低 三下四,她肯定高兴。她气的就是我们没有对她低三下四,逆来顺受,现在,我低 三下四地跟她说话,给她一个大发淫威的机会,好听点儿,给她一个换回面子的机 会。什么面子,老妇咪,狗屈的面子! 我低三下四小声小气地说,满脸都是谦卑的笑。她果然发起淫威,声音很大: “是呀,不就是吃饭吗?又不是叫你们干别的,搞的人家老板们好象是有钱花不出 去似的,不光我生气,连老板都生气了,看,我不会害你们,又没有多长时间,十 一点五十,还不到十二点,就结束了。” “我怕回家晚了进不去大门,再说,我不敢回那么晚……” “有什么不敢?就在这里吃,又不是说要带出去,要真是带出去到外面,那我 也不干,你看就是吃吃饭,也没有喝酒,就喝的果茶,我就说了,我安排的,绝对 安全,绝对放心!” “我不是怕不安全,我到这地方是偷偷来的,要是回家晚了,家里肯定……我 是怕我家里……” 我只有小声解释,而她,用一种很宏亮很高大的嗓音,叽里哇啦说了一大阵。 我也就不再解释,我知道我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关键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 发泄,让她施威。 她发泄了一会儿,施了一会儿威,意犹未尽地走了。 汪静气得不得了,她说:“明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来了。” 结果我劝他,你不到这里你到哪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你都得巴结领班, 像我们两个,又不开放,又不敢坐到灯下让人挑,又没有自己的熟客,我们只能靠 领班安排,然后,我们才有机会认识客,才有机会施展我们的小聪明,小伎俩,才 有可能拉住客,才有可能终于有自己的熟客。我们现在是一穷二白,而我们的优势 和潜力只有在同人家谈过话之后才能被发现。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 重,忍,忍,一忍再忍! “她越是不安排我们,我们越是要去,而且,我们越是要红起来,让她气死… …” 汪静对那刘华恨透骨髓。我接着劝:“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吧,看她今天安 排不安排,要是今天还不安排,我们再说……” 于是就决定,坐了今天再说。 去了以后,我们径直走进舞厅里面。果然,刘华一个个地先安排别人,一直把 我们冷落一边。我对汪静说:“看来又不安排我们。” 汪静捂住自己的肚子,说:“不知为什么,我一来这里就肚子痛。” 傻乎乎地坐在那里,脸上硬撑着刚毅,心里却委屈得……恨不能跳起来,给这 个舞厅扔进一枚炸弹。 我还在心里琢磨,等一会儿,要不要还坐到外面,让灯照着,让客人看见我们 亮丽的青春和容颜,让客人把我们的青春和容颜“带”进去…… 但是坐到外面,实在太难堪,生于斯,长于斯,要是让认识自己的人看见…… 多难堪,多丢脸。 可是如果今天晚上坐不上台…… 正想着,看见舞池边缘站着一个人,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身影,“喂——”我 赶紧推汪静,汪静也看见了,脸上是害羞与激动的表情,“快去呀。”我看她在迟 疑,赶紧催。 汪静不好意思,我“呼啦”一下站起来,走过去。因为我们一直坐在黑暗中, 所以能看见他,而他,是从外面刚进来,所以看不见我们。我们刚站起来,他大概 是感觉到了,迎上来。 “喂,你跟谁来的?”我问。 “我一个人。” “不会吧?你一个人。” “是的,我刚从外面回来,专门来这里看你们。” 一听说是专门来看我们,顿时,心里肚里憋得满满当当的委屈,一古脑儿像狂 风里的大浪,汹汹涌涌地就翻腾起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说我们到这里来, 保证能天天坐台,你不知道,领班,就是那个刘华,坏的要死,那天晚上,非要让 我们陪客人吃饭,都那么晚了,我们没听,走了,结果,她就恨我们,还说,我就 不安排她们,我宁愿让客人走,我也不安排她们!好坏呀,好气人哪!” 汪静也小声小气地说:“这个领班好坏。” “哼,你还说让我们在这里,天天都能坐台,我们来了,你们也不来玩,我们 在这里好委屈呀,要是今天她还不安排我们,我们明天也不来了,人家汪静今天就 不想来,还是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 舞厅太吵了,迪士高乐曲轰轰隆隆地响,我说:“走,我们到外面说一会儿话。” 小杨说:“我要回家了,我是专门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在这里。” “是呀,是在这里,在这里受委屈。” 我发觉小杨今晚有点心神不定,“走吧,你回家干吗? 我们出去说一会儿话。“ 小杨就带我们出来。在吧台,他对二老板说:“给九包的门开一下,我们进去 说一会儿话。” 二老板是大老板的妹妹,这“龙华”是他们三兄妹开的,还有一个三老板,也 是他们的妹妹。 二老板叫服务员把门打开,我们进去了。小杨在这里确实很熟,他跟大老板是 战友,后来又是同事,对他们周氏家族个个都很熟。 我和汪静,我们俩就迫不及待地,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诉说我们在这里的委 屈。 说了一会儿,解了气,我问小杨:“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是专门来看我们?” “是呀。” “那你今晚别走了,让汪静坐你的台。” 我不怕坐不上台,刚才刘华跟一个叫刘春红的小姐说:“昨天你陪的那个人, 今天还来,你等一会儿。”那时候我跟刘春红坐在一起,她要走时,才又跟我说: “还有小刘,你昨天陪的那个先生,一会儿也来。” 意思是说,等一会儿那家伙来了,安排你。 反正,我不怕坐不到台。即使那家伙不来,或者那家伙来了,刘华还不安排我, 我不怕!等明天我会打扮得更靓丽、更娇艳,我会坐在外面,让别人看我美丽的容 颜,我相信,凭我的容颜和甜蜜的一团和气的笑脸,一定会有客人专门点着要我。 我有一种直觉,我在这里,绝不会受冷落,即使,你刘华再刻薄。 小杨说:“好,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看我那个朋友能不能来,要是他来了, 我们两个人,你们两个……” “我不要紧,即使你朋友不来,你一个人在这里玩,让汪静坐你台嘛。”我还 想说:“我昨晚陪的那个人,今天还要来,刚才刘华已经说了,我可以坐他台。” 还没说完,汪静。 打断我,不让我说。“你怎么又这么傻了?什么都说,让他们想到你在这里还 陪别的客人,他们心里舒服?” 我觉得汪静的话有道理,但现在想想,那又有什么道理呢?我这次到“龙华”, 目的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坐台,只要能坐台,坐谁的台不一样?只要那客人不对我 动手动脚,只要他尊重我。 昨天我陪的那个家伙,一开始他的确有些想动手动脚,但我三言两语,就给他 治好了。我之所以对他存有信心,对他还有一些好的幻想,是因为昨晚,人家说过 这样一句话:“我一定要用真情感动你。”我说:“好哇,只要你能感动我。”他 说:“我一定要感动你。‘”我说:“只要你用的是真情。” 至少,他想到,他要用真情来感动我。他像个乖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地在我的 怀里睡觉,我给他唱:“月儿明,窗儿静,树叶儿照窗根……”他居然听得很舒适, 很安静。 再坏的人我都有办法帮他改正。 我跟小杨站在包厢门口,正说着话,我是毫无意识地,将头探向门外。头还没 探出来,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我先是看到一张孩子气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的睑“蓦”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我知道我脸红,因为我感到它们很烫,就像有火在烧似的。 “喂,你怎么也来了?” 然后,下面的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才十一岁,从故乡的小村考到二十里外的重点初中, 爸爸那时在那里工作,眼看就开学了,爸爸却因为忙,没时间接我,妈妈只好步行 送我过去。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二十多里,大部分是山路,翻山越岭,才刚刚十岁 的女孩子,满怀着希望和憧憬,也怀着对不可知的未来的一点点恐惧,到镇上去。 而我们好不容易到了,爸爸却下乡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妈妈丢下我,妈妈还要回 家,步行二十多里。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走,脸上却挂着笑,没有哭。爸爸的邻 居,是一个三口之家,男的,在镇上做委员,女的,姓田,我叫她田阿姨,田阿姨 有个女儿,比我大三岁,叫刘梅。那两天,我就住在田阿姨家,田阿姨对我很好, 刘梅对我也好,刘伯伯虽然严肃,但很少在家,就是在家,他对我也好。那时候我 很柔弱,还是地道的乡下小妞儿,出门在外,规规矩矩的。我估计我那时候也确实 不讨人嫌。听大人们说,我小时候长得很美,水灵灵的,又秀气又聪颖,很讨人喜 欢。我表姐王兰,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我,等我长大了,她还说:“你现在还没有小 时候好看。”我相信,我小时候真的那么讨人喜欢。 我在田阿姨家住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我们在丝瓜架下吃晚饭,老远老远的, 我看见几个骑车的人从大门外进来,田阿姨说:“小雨,你看,谁回来了。”我好 长时间都没有见到爸爸了,我像个傻瓜似的,端着饭碗,也不说话,也不吃。 “小雨,你爸爸回来了。”刘梅欢快地说,她也替我高兴。 我看见爸爸将车骑得飞快,很快,他就到我跟前了。 我的脸上还是笑,我高兴,我激动,我笑,没有出声。 我们家的家教是很严的,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有一套传统的、很古典也很优 秀的育人方法。我想我笑得肯定像一朵灿烂的花,欢乐、开心又美丽。我笑着,但 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扑籁籁地就掉了下来。 等爸爸放好自行车,走到我面前,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就 扑进他的怀里。爸爸、田阿姨和刘海,他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笑,我也忍不住又笑, 笑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地又哭了起来,就这样,一会地笑,一会儿哭那时的感觉,那 时的情景,十几年过去了,我却记忆犹新。那是见到久别的至亲的人,才会有的感 情。 见到刘歆,我真想扑进他的怀里,也像小时候我扑进爸爸的怀里,我哭也好, 笑也好,我要把我的委屈全都向他倾诉。 但这时我已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了,我成熟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我有情感, 但更有理智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一起来的?不是一起来的吧?”我一边问一边就往包厢里面 走。 刘歆跟进来,我看见他,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 “今天,是我们以前的那个老王局长,他现在退二线了,想跳舞,让我来安排。” 刘歆望着我和汪静,解释他来的原因。 他吸着烟,我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他的快乐的心情。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吧。我之所以来“龙华”,大 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是的,是因为他。 这一段时间都不好坐台,汪静跟我说:“你怎么不让潘书记来?你让他来,我 们不就有台坐了吗?” 我才不让潘劲松来呢,我怕他在这里又和刘歆“撞车”。 再说,我和潘劲松不是坐台不坐台的关系,我和他——那要简单得多,也复杂 得多。 这一段时间我有意冷他,我让他把王志强的工作安排了我再理他。 刘华忙不迭地跑进来,一睑媚态:“啊,刘老板,杨哥,都安排好了,十七、 十八包,你们过去吧?” 我也一脸媚态地问她:“刘姐,那我到底……陪哪个。” “你就陪刘老板吧,你赶紧带他过去。” “那要是……” “等那个客人来了,我给他说你没来……你赶紧带刘老板过去,别出来啊。” 我就“赶紧”带刘歆进了舞厅,小杨和汪静就坐在九包里,唱卡拉OK. 汪静喜 欢唱卡拉OK唱得也好,但是她唱卡拉OK的机会很少,有时候,我真的很同情汪静, 但汪静那么纯纯美美、文文静静,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 我觉得她跟小杨很般配……一想到这方面,我就想到孙小梅,我有好长时间没 跟孙小梅来往了,孙小梅也从来不找我,自从那一次,小杨跟她说那话以后。 她不找我还好一些,免得像从前,她一到我家,就不停地打电话,好像我那电 话是不掏钱似的。 我与刘歆进了卡座,他在茶几上放下手提包、手提、水杯,服务员已经上好了 烟、口香糖和饮料,刘歆拿起烟,又准备点烟。 “今天不准你抽烟。” 我剥了口香糖放进他嘴里。 所有的行为都很自然,我搂住他,嘴对嘴,把糖喂进他的嘴里。 “甜不甜?” “甜……” 他反抱过我。第一次,我们亲吻,真正地亲吻,从头发梢到脚跟……我们全身 的每一片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很认真。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三个字,今生今世,我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有,跟一个男 人,在亲吻之后,用这种……声音、语气,我说:“我爱你……” 之后,我问我自己,我说的是真的吗?是发自内心的吗?我爱他,我爱他什么? 王雨,这一生,你到底要爱多少男人?你哪有那么多爱? 真的、假的,戏演多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些是在生活,哪些是在演戏。 刘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他的脸有点儿烫…… 我们就这样贴在一起,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也不动,只默默地、默默地…… 这好像是初恋的那种感觉,很纯真的…… 但我不能投入我的真感情,不能。 总的来说这一晚我也算是出了一口气,我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受冷落的小姐,刘 歆来了,我理所当然地陪他。但我昨天晚上陪的那个“先生”,今晚也来了。我听 刘华说时,心里就想:我一定要留住客,我要让他们捧红我。 十点一刻,我想着结帐的事,跟刘歆说:“我们走吧。” 刘敬很尊重我的意见。我先出来,径直走向吧台。吧台那儿围了许多先生小姐,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我看见刘歆去敲九包的门,小杨和汪静也从九包里走出来。 昨晚和矮胖子一起的罗先生,我看见他笑咪咪地走过来,我妩媚又不失矜持地 跟他打招呼:“哦?你也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小刘啊,你让我等了一个晚上。” 我笑笑。这时还是他们一起的那个曹大个,鬼鬼祟祟地走到我面前,这个曹大 个,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没想到他是走向我,并且还 伸手拉我的胳膊,“小刘,你过来,我们这位先生等了你一晚上……”他那么大的 块头,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走近坐满了人的长沙发,我看见一张微胖的、笑咪 咪的脸——是星期天晚上,我陪的那个人。 他是唯一的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的客人,当然,我说的印象,是指第一印象。 到“龙华”这已是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里,我们只陪过三个客人:刘歆、矮 胖子,还有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陈小见。 陈小见是星期天晚上我陪的那个客。他们来时,正是良宵一刻。他和我跳舞, 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体户,我说个体户好,现在 是市场经济。 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和私有制并存……于是,我们就谈到“十五大”, 谈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他有些吃惊,问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怎么?你还小看我?” 他有些激动,拉着我的手“干脆,我们别跳了,我们回包厢,好好说。” 他拉着我,回到包厢。 我们那个包厢比较大,良宵一刻时,只有舞台乐队那儿有一点点光。摸索着坐 下来,我们两个人的沙发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不约而同的,我们感到它是一条鸿 沟。他想填平这条沟,于是要挪沙发。我说:“不用了,我们表面上已经将它填平 了。”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腿,都放在那个缝隙处,刚好能将缝隙填平。他用手量了 一下,笑着说:“这么宽,怎么填得平?”于是挪沙发,将两个沙发并到一起。 我们只是坐得近一些,他开始说他自己。他原是局机关干部,现在在办实业, 他只说了他的即将出品的产品的品牌——口洁,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越说越多 了。他说他的宏伟理想,说他的出身,他的家庭,原来,他才三十一岁,刚离过婚, 妻子是医院的护土,结婚前参加过选美,是本市首届选美大赛的冠军,当然,结婚 前他追求的是美女,结婚后,他需要的是贤妻。 “本来,特别美丽的女人,她就不应该结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忽 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确实有些坦诚,所以,当他说完他自己,又要求我坦露真实身份时,我 犹豫再三,还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些。 我说了我的工作单位,我的真名字,也说了我出过书。 他马上断定,我到这里来,为的是体验生活,认识我,他很荣幸。我只告诉他, 我到这里是为了有所收获。 在这里,我可以收获到很多很多,物质上,不用说,在这里我很容易挣到钱, 精神上,我收获创作素材,收获各色人等的心理、行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真 真实实的生活,看到道貌岸然的男人,社会上层人士,他们的最真最不能见到光明 的东西,也看那些漂亮的女人,她们怎样地为钱、为生活…… 其实,小姐们没有错,既然社会上有这种消费,那些有脸面的先生需要她们, 她们的所有行为,包括要小费,包括滥媚,她们的所有的言行都对。 这一晚,我有些高兴。有两个不令人讨厌而且素质都比较高的男人……而且, 我发现刘华,也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了。 我不管,我不能大意,我除了要抓住刘歆,我还要抓住陈小见,抓住矮胖子, 抓住以后我遇到的,所有的客人。 11月15日 星期六 小雨 今天真倒霉,霉就霉在遇见了孙小梅。 七点半,我去约汪静。一推开她家的门,我就看见孙小梅坐在那里。不知为什 么,我一看见她,马上就觉得心里像是吃进去了一只苍蝇,马上就有一种不好的宿 命中的悲剧似的感觉。这个女人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永远都渴望和期待着男人们 的关注与爱抚——用小杨的话说:“我最喜欢她那对大眼睛,满含着期待”——她 是这样的女人,自以为自己是男人们心中的明灯。狗屁!在我们女人看来,她狗屁 都不如,狗屁都不是。 永远是那种受伤害的样子,装得像一只温柔的猫,母猫,多情的猫,等待着男 人去爱,去抱…… 不过事实证明,人家这样做,也是成功的,哪像我,傻不啦叽的,大大咧咧, 好像没心没肺似的,好像真的无情无义似的。 现在这个社会重功利、重实惠、重公平交易——公平不公平无所谓,一切都可 以拿来交易,青春、容颜、肉体、情感……不是吗?其实我和汪静来做坐台小姐, 我不就是在拿青春和容颜与人交易吗? 其实孙小梅拿身体和情感(所谓情感,主要是指男人们对她的好感,而她是不 需要对他们好感的,她哪有那么多“感”?分给那么多的男人?)与人交换,这也 没错。她从一个乡村民办教师,奋斗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可我见不得她那副 自我感觉极好的样子,好像普天之下的男人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好像普天之下的男 人,一个不剩的,全都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像一个技术熟练 的马车夫,随心所欲的,驾驭他们。 她以为她很美,很有魅力。 不错,她长得有些姿色,用刘歆的话说——“有抓弦” 的身材,温柔的言谈举止,尤其是那一对大大的波,她是一个容易让男人尤其 是事业有成“饱暖思淫欲”的那种男人心想的女人,再用小杨的话说,她那“一对 水灵灵的、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多会勾人魂魄! 可怜的小杨还以为,那期待,是因为他,献了那么多殷勤,用一个小玩笑一试 探,原来,人家是对有权有势的刘歆……原来人家自以为自己很高明,人家应该配 刘歆。小杨算什么?小杨是刘歆的一个小司机。 那个玩笑是这样的:刘歆让小杨对孙小梅说:“王雨这人不行,太差劲儿了, 其实,我们老板喜欢的是你,可惜,认识你太晚了,现在,他不好丢开王雨,而你 又是王雨的朋友,所以我们老板才让我来找你,其实,你那么好,我哪敢追求你? 是我们老板让我这样做的,他现在只能故意冷落王雨,让王雨自己觉得没趣儿,自 动离开。你看,你也和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你都能感觉得到的,我们老板对王 雨一点儿都不热情,有时还对她冷言冷语,吓唬吓唬她,根本就不尊重她,对她一 点儿都不在乎……” 刘歆在要小杨对孙小梅说这些话之前,已经向我做了口头请示,而我也笑嘻嘻 地批了。我们两个还打赌,他赌孙小梅一定会信以为真,而我赌孙小梅一定会把这 话原封不动地报告给我听。我很自信,毕竟,我们都是女人。 不待小杨把信息反馈过来,刘歆自己就让了半步,“也许白雪会含蓄地提醒你, 她可能会问你,你跟那个姓刘的怎么样?你肯定会说好哇,她可能会提醒你,‘你 要担心这个人,这个人不那么可靠。”’我也想,孙小梅至少会这样提醒我。 谁知,我一等又等,从夏天等到这个寒冷的冬天,孙小梅一直没有跟我提这件 事。 小杨当时是这样说的:“我跟白雪说那些话以后,她睁着一双又惊又喜的大眼 睛。脸红了好半天……” 小杨那一段时间真的有些失落,而刘歆却是得意洋洋,洋洋又得意。 我呢,我只是觉得她可笑,可笑,很可笑。 那一段时间,只要是小杨单独约她,她一概拒绝,但只要有刘歆在,她无论如 何都不会失约。当然,只要有刘歆在,那就一定也有我在。到了后来,小杨也不再 约她了,我也不再约她了,而刘歆他是更不会约她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 也不会,不会! 刘歆不是那种浅层次的人,他也决不会真爱那种浅层次的女人,以为有了一双 “水灵灵、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有一对大大的丰满的乳房,、有一具性感的充 满呼唤的肉体,就能让所有男人屈服。 不,她错了!错了! 已是好长好长时间,她也不再来找我了。秋天是那样匆忙地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孙小梅她来电台工作已经有半年多了,她的“白雪”的名字,大概随电波的传送, 已经激起了更多的男人们的心。 大概是吧。 今晚我很不高兴见到她,我有一种不小心吞吃了苍蝇的感觉。 汪静说孙小梅是专门来找她玩的,她不能让孙小梅知道我们偷偷伴舞的事,她 决定今晚不去了。 “去吧,管她的,一会儿我来说,我就说我带你出去有事。”我粗暴地、近乎 有些恶狠狠地说。 我想我的心胸还是比较开阔的,有很多不能容忍的事情,我都能够容忍,可是 今晚,在汪静家见到她,又是这个关键的时间,我讨厌她,讨厌她,讨厌到了极点。 就像是真的吃进去了一只苍蝇,我感到很恶心。 汪静犹豫再三,还是说:“算了,今天我不去了,她一来,就说:”哎呀,这 一段时间我好寂寞,好空虚,我就是想来找你玩一玩,找你说一说话。“‘寂寞? 空虚?那你就该来打扰人家?扰乱人家的生活? 占用人家的时间?寂寞空虚了,你可以去找喜欢你的那些男人,他们不会觉得 你烦人,你何必要来这里撒娇,忸怩作态,我们是女人,我们见不得我们这样的同 类。 别以为那些无聊的男人喜欢关心你的寂寞空虚,我们不喜欢!我们有很多事情, 没功夫也没兴趣听你诉说寂寞。我们没有可利用的男人给我们调工作,给我们买衣 服,给我们好好安排生活,我们没有,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只有辛辛苦苦地去忍 辱负重,辛辛苦苦,挣回一点点我们生存的基本条件和权利。 我们没有钱,我对这种没钱的感觉,恨透了骨髓。 我与汪静坐台,我们坐台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挣钱! 也许我和汪静都能够像孙小梅那样,离开自己的没权没势的丈夫,做一个拥有 自己之身的女人,等(用小杨的话说——期待)着对我们的身体有所企图的有权有 势的男人…… 只要他对我们有所企图,我们就也能够利用他,达到我们的……企图。 不过也不一定,作为纯粹的女性,我们没有孙小梅性感,没有她丰满,我们决 不让谁轻易地走近我们的寂寞。 其实谁没有寂寞?谁没想过要换一个肩膀靠一靠。 时间一分一妙地过去了,眼看眼看着就要到了八点,我催汪静:“快点儿,别 犹豫了。” 我自己拿出化妆品,涂脂抹粉,描眉描唇,我现在化妆,又快又精,几分钟的 时间就能够让自己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孙小梅先是在跟张祖文说话,现在看见我化妆,幽灵一样地走了过来。 “哎哟,我也化化。” “化吧。”我简单地说。 孙小梅玩弄着我的化妆盒,依旧用她的温柔的B 县牌普通话,“你这是什么牌 子?没听说过,哎呀,我有一个听众,他非要送给我‘生态美’,我都不用……” “是呀,你天生丽质,用不着。” 我刺她,但她并不觉得,反而很高兴,说:“我以前在XX镇当播音员的时候, 哎呀,我一个人从来都不敢上街,我出门,不是戴眼镜,就是戴帽子,你不知道哇, 那么多人围着走路都走不成……” 汪静洗完脸,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化妆,她还在犹豫! “喂,你快点儿,我请你跳舞,又不要你出钱,你还犹豫什么?,‘”你们要 去跳舞?那带我一块儿去?“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她,脱口道:“那你们快点儿!” 孙小梅没骑车子,汪静骑车子带她。我才不带她呢,那么肥的一头猪,黑猪, 我看杀了她炒肉吃,够我吃一辈子。 到了“龙华”,我看见院子里停了三四辆车,心想,今天的生意不错,肯定能 坐上台。 急忙忙,兴冲冲地上了二楼,我看见刘华,连忙谄媚:“刘姐。” “怎么来这么晚?”她望望正上楼的汪静和孙小梅,笑笑地:“还带了一个?” “她是来玩。”我问刘华:“怎么样?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不行,都是熟客,是人家那些小姐自己呼来的。” 我有些泄气,进了舞厅,果然,黑的大舞池,只有两三个人影。小姐们坐的沙 发上,几个服务员和几个小姐东倒西歪,舞台上,乐队的人有的打瞌睡,有的吸烟。 客人少,乐队也不演奏,就放音乐。 汪静装得像从来没来过似的,我领她们进来,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不知为 什么,心里烦的要命。 因为烦,我坐卧不安。 “怎么没人跳?” 孙小梅的问话,没完没了。 “你在这里上班,怎么给你开工资?是按月,还是按天……” “你为什么不到‘新天地’去?那里的生意好,有一次我和马老师他们,在那 里玩,好多小姐呀,我坐在那里休息,他们把我当成小姐了,非拉我坐台,我说我 不是伴舞的,我是来玩的。” “你不跳舞,他们也付你工资吗?” ‘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是客人给?还是舞厅老板给……“ “你为什么不让小杨来陪你跳舞?你打电话,叫他来陪你……” 起初,我还敷衍她,到了后来,我忍无可忍,恶狠狠地说:“我为什么要让小 杨来陪我跳舞?” 她真是好脾气,依旧笑微微,“怎么不可以?反正他跟这里的老板熟,他来了, 又不用花钱,哎,对了,你跟小杨跳舞,老板是不是也给你钱……” 我在心里搜索最恶毒又最含蓄的语言,我在想,拿什么语言…… “哎呀,我想上厕所,你们谁陪我上厕所。”汪静忽然说。 我刚准备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小梅自作聪明地站起来,温柔地说: “我陪你去。” “你知道厕所在哪儿?” “我知道,我来过。” 她们走了,我一个人,我还在想,什么是最恶毒的语言。搜肠刮肚想半天,想 不出来。 汪静进来后,拉我的手,要我陪她跳舞。 真闲的没事儿!我跳舞可是为了赚钱,没有人给钱我跳什么跳! “让孙小梅跟你跳吧,我不想跳。” 孙小梅热情洋溢地:“好哇好哇,来跟我跳。” 她们去跳舞,我坐在沙发上,这个时候人的思想最丰富,我想想刘歆,想想潘 劲松,想想陈小见,矮胖子,老K ,小杨,王志强,思绪胡乱飘移,想今事,想往 昔,想到最后,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汪静和孙小梅跳完一曲,两人兴致很高地回来。汪静一屁股坐在我和孙小梅中 间,她跟我说:“下一曲,你和我跳,我们两个人不行,都不能走男步,你跟我跳 吧。” “我不想跳,你们随便跳。”我懒懒地说。 汪静用手揪我的腿,我感觉到了,我说:“你怎么回事? 你揪到我腿了。“ “我怎么会揪到你腿?我腿痒,我在抓我的腿。”汪静委屈地说。 “你腿痒你怎么抓到我腿上来了?好痛!” “哎呀你冤枉人,我抓痒怎么会抓到你腿上?我们两个人坐的再近,也不至于 连你的腿我的腿都分不清,真是奇怪,说我揪你的腿,再说我也没有揪,我是在抓 ……” “你还奇怪,我才奇怪呢。” “真是,你怎么冤枉人?” 汪静说这话时,我感到她的脚又踩了我一下,我大叫,站起来:“好哇,这一 下你可不能说我冤枉你了!” “你们是怎么了?”孙小梅问。 我觉得汪静很有些反常,怎么会她的腿我的腿,她都不知道呢?看她那一本正 经,严肃认真的样子,实在好笑。 别是跟张祖文那样的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人变憨了? 我不跟她计较。 我故意跟孙小梅说:“你想跳舞吧?你想跳,你呼小杨过来。” “我不知他家的电话号码。” “人家不是给你说过吗?没良心,你考试时,想到人家了?用过之后你就忘了 ……” 孙小梅民办转公办,要在县师范学习两年,她不想学,也不想离开电台,那时 候,正是小杨最失落的时候,我知道小杨的老岳舅是师范校长,我没给小杨说,就 先告诉孙小梅,让孙小梅自己找小杨。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找的,反正,孙小梅是不用去师范学校了,就是考试, 她也可以不参加,而毕业文凭她可以照拿。 我那时候是想给小杨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小杨的殷勤倒是献了,但是孙小梅并 不见得领他的情。 今晚我是真的想让小杨来,我想看看,在汪静和孙小梅之间,他怎么周旋,是 冷一个热一个,还是公平对待。 按说,他跟汪静接触的时间,比跟孙小梅接触的时间还要长,但是据我的观察, 他对汪静,好像没有对孙小梅的那种感情。我问过他,我发现他对孙小梅还有旧情, 对于汪静,他说:“她是善良的木美人。”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她单纯、善良,也很聪明,也很漂亮,但我觉得她是我的妹妹, 顶多是我的妹妹……” 汪静的身世,我一点儿都没有跟他说,没跟他说,也没跟刘歆说,他们还以为, 汪静比我小,跟老K 的那个小刘差不多。 孙小梅跃跃欲试,想给小杨打电话。 “龙华”的老板小气得很,打一次电话还要一块钱,孙小梅和我都没有带钱, 我就是带钱也不会给她,哪怕是一分钱?谁像小杨,憨乎乎的,献殷勤,结果怎样? 只落得“那个人”。 那个人!真是丢人! 汪静心好,准备帮她付钱,孙小梅先拨号,“嘟”了半天,那边却没人接。没 人接才好,省人家汪静一块钱,更主要的是,让我看到了孙小梅的尴尬样儿。 有人接也好,说不定还更好看,当然,那个“人”,最好是小杨的老婆,而不 是小杨本人。 总之,让孙小梅给杨文亮打电话,让她自取尴尬,我高兴! 孙小梅居然不死心,她担保了一会儿,拐弯抹角,问我:“你怎么不给你的刘 大哥打电话,让他来……” “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我一脸微笑,反问她。 吧台下的灯光很亮,我观察着孙小梅的表情,故意说:“他是谁?我是谁?” “怎么?你们不好了?” “怎么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找他?” “我为什么要找他?” 我觉得很高兴,很快意。 回去时,就让孙小梅的“霉”给“霉”上了。 瘦弱的汪静,还是带着肥猪一样的孙小梅。天上下起了小雨,有点儿冷,汪静 却说她浑身冒汗。我知道,这是汪静累的。 “傻瓜,为什么不让她带你?” “我的车子不好骑,她骑不好。” 汪静呀汪静,这才是你真正的“阶级敌人”。 孙小梅还算有点儿人性,她终于不好意思了,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又让我生气。 她说:“王雨,那你带我。” “想得美!我怎么带你?你那么肥!”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但我的声音也 很温柔,普通话也很标准,一点儿也听不出,我有仇恨她,或是讽刺她的意思。 她果然不计较,不生气,还笑呵呵地,从汪静的车子上跳下来。 我没想到,她真的脸厚,在我还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猛地跳上我的车子。 她那么肥,那么重,我又没有一点儿准备,“哗啦”一声,我连人带车子,一 起摔向路边。 我还臭美,穿着春秋裙。这一下,腿可摔得结实,手也蹭破了皮,更倒霉的, 是我面向着地,不用说,脸上不是伤痕累累,也是五彩缤纷,火辣辣,疼死了。 地下已经积了很多水,衣服全脏了,孙小梅赶紧扶我……她自己也摔倒了,我 本来想骂她,但一看她……人家那是才买的衣服,三百多块,全脏了……她也不是 有意的,算了吧。 雨越下越大,汪静把我的车子扶起来,她试了一下,完蛋了,车子不知哪里卡 住了,不转圈。 怎么办? 孙小梅站到梧桐树下,她弯腰捏着自己的腿,可能她的腿也受伤了。我恨死她, 王八蛋!倒霉鬼!丧门星!我和汪静在雨里,胡乱捣弄我的车子,几揭弄几不捣弄, 嗨,车子还能骑了。 “你没事吧?还能骑吧?” 我甩甩腿,好像不太痛了,“没事,能骑。” 汪静真好,她又带上肥猪一样的丧门星和我并排,往回骑。 11月18日 星期二 阴 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去坐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疼倒不太疼了,可就是不能 见人。 王八蛋孙小梅,我恨死她。 汪静来看我,说起揪腿和踩脚的事,原来她是有意的。 她怕我在孙小梅面前乱说话,邀我跳舞,叫我陪她上洗手间,目的都是为了不 跟孙小梅在一起。 “我怎么会真的抓痒抓到你的腿上呢?你也不想一想? 还一个劲儿地咋唬,一个劲儿地咋唬……“ “哎呀,我还说你憨,弄了半天,是我憨……” 11月21日 星期五 阴 天气很冷,为了漂亮,我们依旧穿得袅袅婷婷。 汪静穿的是灯芯绒的背带裙,上面穿的是白毛衣,外套一件小夹克。下午我们 上街,她终于咬下牙,买了那套一百五十元的广东服饰“梦伊人”,这是她唯一的 一套高档衣服。 这一段时间,只要有空闲,我们就逛街。“管它的,赚点儿钱,先买两套新衣 服穿。”确实可怜,自从结婚后,我们两个都没有什么新衣服了。汪静老穿她那些 几十元一件的小衣服,我以前一直还以为她就只适合穿那些衣服呢?那些衣服便宜、 廉价,可怜的汪静却将它们穿得韵味十足,直到我们试了那套“梦伊人”,我才发 现,汪静天生就是一个完美的衣服架子,穿廉价衣服,她显得清纯、活泼、年轻、 明媚,穿高档衣服,她又显得是那么地高贵、典雅、大方、端庄。第一次试,我们 没有买,因为那衣服标价八百四,太吓人了。 但自从试了那套衣服以后,我知道,汪静的心里一定像是有一只小鹿,天天在 她的思想里转悠,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因为我在街上也看中了一套衣服,四件套: 一个帽子、一件小马夹、一件上衣、一件A 字裙,很漂亮,也很典雅。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买过,她是两百元买的。那套衣服我试过,都说我穿上比 她穿上还好看,而我看呢,她穿在身上,就已经足够令我羡慕了,两百元,太贵了, 我在服装店看过几次,却强压着心底的欲望,一次也没说买。 但心里却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次次把我往那家服装店里推,直到有一次, 我在那家店里,再也看不到那套衣服。 “唉,早知道还是把它买下来,两百元就两百元,四件套哇,唉,太可惜了, 竟然卖完了……”我一遍遍地叹惋,一大街的衣服,在我眼里都失去了光彩。 于是就恨,恨这种没钱,也舍不得花钱的感觉。 今天下午,意外地在另一家店里,发现了这套令我魂牵梦萦了好多天的衣服, 我试完以后,汪静和我故意对这套衣服横挑鼻子竖挑眼,挑了老半天,然后一口还 价,一百二十元。 这家店的位置不太好,其实店里的货真是没得说,两个年轻的女老板也许真是 被清淡的生意给折磨够了。“好吧,你加一点儿,这套衣服你穿上真是漂亮得很, 我们一天都没开张,现在真的很想卖给你,这套衣服也就真的只配你穿,你就加一 点儿吧,一百八,行不行?” “就一百二,我们逛了半天街,口干舌燥的,也不想多说废话,一百二,你要 是行,就把衣服包起来,我来点钱。” 我们两个人的演技真是可以,最终,一百二,我们买下了我的四件套。 转到了“梦伊人”那个店,汪静又不厌其烦地将那套衣服试了一遍。我还是还 价一百二,不过这个老板不好说话,斗智斗勇了半天,我们还是又加了三十块钱, 最后以一百五十元成交。 还剩几十块零钱,汪静又买了一条十六块钱的羊毛裤,十六块钱到哪儿去买羊 毛裤?假的,我们俩都穿的是水货羊毛裤。 还剩下的钱,我买了两条小纱巾,先买一条,觉得它漂亮,后来又看见另一条, 更漂亮,同样的价,我又买下一条。反正,什么颜色纱巾配什么颜色衣服,多买一 条,也不冤枉。再说了,两条纱巾才十四块钱,还不够人家抽一盒红塔山烟,有什 么舍不得?买!赚了钱就买! 一人拎着一袋衣服,身上的钱只剩下几块了,反正,这钱来的容易,花起来, 也就不那么心疼了。再说,我们又没花冤枉一分,两套衣服才二百七十块钱,比起 人家那千把块钱几千块一套的衣服,我们够寒酸的了。 一百多块钱的衣服,还叫高档,要是叫那些坐台的客人们听说了,人家不笑死 才怪,就是刘歆,他也常穿七八百上干块的西装,就是他最便宜的一双皮鞋,也不 止我们的衣服钱。 想想真是寒心。 我不知我将来能不能发迹,说不定我将来真成了名人——成名人顶什么用?又 不是名歌星、名演员!我想我成不了名人,我也不再像结婚前那样,有那么强烈的 想当大作家名作家的愿望,我现在似乎没有了什么愿望,更不要说理想了。成名作 家那么容易吗?不容易,就像我现在想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或是有一台电脑, 我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了,那些长远的、宏大的理想或是愿望,我还想它干什么? 我只要有点儿钱够用、够生活,能够让自己的心里踏实、平和,这就行了。 有了够用、够生活的钱,再怀孕,生一个小宝宝,做一二名踏踏实实,地地道 道的贤妻良母,给我的小宝撑~片蔚蓝蔚蓝的天空…… 嗨,想做贤妻良母…… 今晚我们都没舍得穿新衣服,汪静还是她那副清纯玉女的打扮。我穿着高跟高 腰的黑皮鞋,带白花边的袜子,肉色水货羊毛裤,南韩面料的A 字裙套装——这是 王雪最得意的一套衣服,是那种很高雅的黄色。我把才买的新纱巾系在脖子上,纱 巾的边缘是蝴蝶样的卷边儿,很雅致。 上了楼,我看见了吧台那边儿有很多人,先生小姐都有,我们赶紧低眉顺眼, 轻手轻脚地走。 “嗨!”我看见的是一张胖脸,圆圆地,漾着孩子气的笑,有两个小酒窝,在 两边的嘴角。 就是那天的那个矮胖子,今天我才看清楚,原来他并不老,三十多岁的样子, 还有两个小酒窝,真好笑!现在我才发觉,而那一晚,他留给我的,只有那双胖手 的感觉。 “今天穿这么靓,这么花,这么漂亮……” 一边说,一边就伸出他软乎乎、暖乎乎的胖手来捧我的脸。 我们的身边有很多人,人家一定在看着我们。我拨开他的手,小声说:“神经!” 说完,拽着汪静,一溜烟儿的,钻进舞厅。 我们在那幽暗的沙发上坐着,老老实实地等领班安排。 我又看见了那矮胖子,在靠着乐队那边的散台上,领班给他安排小姐,看样子, 他不要。 汪静说:“他肯定要叫你坐台。” “不见得吧,有一次我来晚了,领班给他安排别的小姐,他就坐了,再说,我 第一次留给他的印象,肯定也不好。” 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些自信:他会叫我,他会叫我…… 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凭感觉,我听得出他在跟领班说:“叫小刘……”而汪静 则肯定地说:“我听他们在说小刘,那个人在点你。” 可领班却一直没来叫我。 坐了很久,舞会正式开始了。我看到他们一起的罗先生,带着个小姐跳了过来。 “我们去洗手间吧。”我跟汪静说。 “我也正想去,走吧。” 我们走出舞厅,在外面强烈的灯光下,低头疾走。上完厕所,回来,刘华拍我 一下肩,我没敢猜想,她要安排我。 她神神秘秘地将我拉进舞厅,低声说:“你们到‘金城’吧?我弟弟在那里开 了一家舞厅,小姐不够,你们去,就说我说的,找梁经理,保证坐台,保证当晚就 结台费。” “‘金城’?很远吧?我们还没去过。” “也不远,反正,你们在这里也坐不上台,你看,今晚生意又不好……” 我心里确实不想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正考虑着措辞,矮胖子从里面 走出来,刚好经过我们面前。“咦,你在这里,我找了你一晚上,走——”矮胖子 拉我。我不动,等待刘华发话。 “好,你坐他的吧去。”见我还在看她,她又用她惯常的热情,笑着说:“你 快去坐台,去吧。” 矮胖子拉我的手,不知是怕我丢了,还是怕我溜了,还是怕我看不清脚下的路。 他拉着我的手,这种感觉很好,不像刘歆,有人时就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跟你保 持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好像你是小姐,会拈污了他的什么似的。 矮胖子无所顾忌,也不道貌岸然,很自然地、很真实的,牵着我的手。我跟着 他走,到“龙华”才装修的新的小包厢里。 这里还没有牵上电线,每个小卡座里点着一支红蜡烛。 刘华跟过来,她让我们坐七号,七号里面放了一只小台和一只单人沙发。 “这么小,怎么坐?”矮胖子说。 刘华笑嘻嘻地说:“小了还好一些,你们坐挤一点儿,不是更亲热?” “不行,换一个。” 矮胖子一直奉着我的手,他自己找位子,最后决定坐五号,五号里面连红蜡烛 都没有,不过沙发长一些,地方也大一些,地上铺着地毯,小台上放着一杯水。刘 华走了,我们坐下来。 刚坐下,我就惊呼:“别!快起来?” 他吓得“呼”一下站起来:“怎么了?”我掩饰住心里的得意,柔声说:“沙 发上有沙。” 他用手一摸,果然是有些沙。 因为在昨天晚上,刘歆和小杨来了,刘华也安排我们坐这边,我们一看那还没 有铺地毯的水泥地,光溜溜的水泥墙,冷冰冰的样子,我们都不坐。我倒还无所谓, 刘歆很挑剔,他坚决不坐,说:“要是没有别的包厢了,我们干脆走,到别处去玩。” 刘华慌了,赶紧给他调,最后给我们调了两个好包厢。 昨天晚上,我就发现,那沙发上还有施工弄下的沙。 矮胖子夸张地用手、用衣袖去掸沙发,一边掸,一边夸张地说:“你看,为你 效劳,我多幸福呀。” 我也帮着用手去弄,对这个矮胖子的印象,我是一次比一次好了。 矮胖子他们常常来“龙华”玩,第一次我坐了他的台;后来几次,不是他来晚 了,我已经坐上台,就是我来晚了,有别的小姐坐了他的台。 我记得那一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姓刘,四十多岁。但今天我看清楚了,他根 本没有这么大年龄,顶多,三十六七吧,而且,他也不姓刘,我听见刘华的高喉咙 大嗓,喊过他好几次“周老板”,也喊过他“小周”,他姓周。 我们坐下后,他喝了一口水,问我:“你要点儿什么? 也叫他们给你上一杯茶。“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给你省点儿钱。”我随口说。 真的,我坐台,从来都不点东西。一包口香糖,外面多到天顶儿卖两块吧,这 里要卖十块;一杯茶,成本多到天顶儿超不过两毛吧,这里要卖十块钱一杯。至于 大礼包,各种饮料,烟,那些东西,我更是从来没点过。 我真的是舍不得,本性使然。即便那又用不着我掏一分钱。 矮胖子将他的“狼爪爪儿”搭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买单?” 我当然不知道今天是他买单,“今天是你买单?你请客? 哈,那我给你省就省对了。“的确,不管是谁买单,我都会给他省的。 我跟汪静说过矮胖子,我一直称他的那双丰厚、绵软的肥手为“狼爪爪儿”, 矮胖子跟我跳舞,跳着跳着,他就会把两只手,像狼一样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见 过真正的狼,但听说过,狼吃人,总是先把一双爪子,搭在人的肩上,不过,真正 的狼,它是从人的背后悄悄搭上去的,矮胖子的爪子,每次也是悄悄搭上我的肩的, 只不过,他不是在我的背后,而是和我面对面。 不过今晚,我并不觉得他讨厌,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又拘谨,又怕他,又从心 底悄悄地鄙视他。 “你知道吗? 我们第一次认识, 你猜我以为你是干什么的?”我轻松地说: “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山区县的乡镇干部,乡镇长或是乡镇书记,真的,长着一双绵 软的手,吃得脑满肠肥的,就像赵本山说的,长着一个腐败的肚子。” 矮胖子开心地笑。我接着说:“你还记得吗?我进去后,你坐这边,我坐这边, 中间隔着小茶几,坐了好半天,你也不招呼我,我就想,怎么办呢?我出去?可是 出去了刘华又不会饶我,本来,她就对我有意见了,不出去吧,你呢,根本就没看 上我,你呀,真是,还傲得不得了,真像是一个乡镇干部,自以为是,自高自大, 还以为在你的一亩二分地上,谁都看不起。” 矮胖子一直笑,我津津乐道。 “没办法,我就想,还是我先巴结你吧,不管怎么说,你也是领导干部,我是 平头百姓,无产阶级,你的手上没有茧,而我的手上还有两颗茧,好吧,巴结你, 我就献殷勤,先生,我们跳舞吧……” “不会跳。”矮胖子接过去,模仿那一晚的口气。 我也笑,又说:“第一次殷勤没献成,我僵坐在那里,又想,下一步怎么办? 先生,你喝水。” “我不喝。” “给人恨死了!你不知道,包厢那么黑,我的手,在茶几上摸了半天,才摸到 那杯水,好心好意地献给你,你却……” 我就很自然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他的胖睑上,漾满了幸福的笑,这我不用 看,就能感觉得到。 “两次殷勤都没献成,我想,怎么办?最后,我只好说,先生,我坐过去,可 以吗?” “哎,可以可以。”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而且腔调和语气都和那一晚 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们同时大笑,又把笑声同时压下来。 这里的包厢都还没有装好,隔音效果不好。 我又捶一下矮胖子,嗔道:“就这,你就行了,也不傲了,开始你还和我保持 点地距离,可是不一会儿,喏,”我捏一下他的肥手,“狼爪爪儿就搭过来了。” 矮胖子演示那一晚的情景,他的胳膊从我的肩膀越过来,一只肥手,恰到好处 地,刚好放在我的右胸上,准确点儿说,是右边的乳房上,跟着他的肥手就要在我 的那个部位……我死死地,用我的两只手抱着他的那一只肥手。 “我说过,我要感动你。” 他忽然,又跟我说这句话。 不错,那一晚,他说过:“我要感动你。”我听得很清,但是没有把它当真。 现在,他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他只要随便动一下,我的右乳房,就在他的掌 握之中,但今晚,他一点儿也没有这方面的举动,甚至连一点儿企图都没有。或许, 他是真的要感动我。 “你跟陈小见关系怎么样?”我换了话题,其实,我的心里,真正是有些关心 的。 他——陈小见,起了个这么容易让人生怜的名字。可以说,他是我在这里遇到 的第一个客人,如果刘歆和小杨不算的话。 我真的觉得我有些幸运,刘歆和小杨把我和汪静介绍到“龙华”来,我到现在, 一共算是陪了三个生客,陈小见、周、和那个姓李的不知名字的家伙,陈小见是我 所遇到的,最好、素质最高的一个客,我把他当做客,但是他却没有把我当做小姐。 那一晚,我们就是跳舞、说话。说话的内容,先是从他自己的身份说起,他说 他是个体户,于是我们就谈刚刚学习过的“十五大”,谈政治经济学,谈到公有制 和私有制,因为谈得投机,我们就彼此对对方充满了好奇,先是从各自的文化程度 说起,然后,说到工作,他比我诚恳,他坦诚地说了他的工作和生活,他是在局机 关工作,后来兴办实业,生产一种叫“口洁”的消毒液,他的实业才刚刚开始,远 离权利的诱惑,实实在在地做一些真正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事,做实事,这 正是我所要追求的,人生的真正价值。我压制着心中对他充满的好感,做到礼貌而 平淡。我看得出,他极需一个倾诉对象,紧跟着,他像是控制不了自己似的,将他 的家庭、婚姻生活,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古脑儿地倒给我。 他是一九九二年结婚,比我们早两年,现在有一个三岁的男孩,聪明、漂亮, 他的妻子是我市首届选美比赛的冠军,那长相,当然是没得说,现在,他们已经离 婚,他说,他已经离婚。 “现在,可以谈谈你了吧?”他诚恳地说。 我怎么能谈我自己呢?我是一个坐台小姐,我要把我的这一身份摆正。我到这 里来,是为了挣钱,至于体验生活,那在其次。我也许以后再也写不出东西了,但 是我要生活,要实实在在地活着,而钱,是我活着所必不可少的需要。 “你不愿说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坦诚……” “不是我不坦诚,而是我没脸坦诚,你以为做小姐很光荣吗?我每次来都有一 种做老鼠的感觉,我怕在这里碰到熟人,真的,我觉得我有时真的很像一只老鼠, 小老鼠。” “你是小老鼠,我是大老鼠。”他做张牙舞爪的样子,想把我们之间沉重的气 氛调和开。 这一晚,我违反了我自己的原则,用刘歆的话说,犯了大忌,在舞会快结束时, 我吞吞吐吐,但最终,还是告诉了他,我是谁。 陈小见,我忘不了他,给我的感觉。 那一晚,在跳最后一曲良宵一到时,我们走出来跳舞。 “良宵”很长,偌大的舞池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跳。“干脆,我们也别跳了。” 我轻声说。 不跳舞,回到包厢,坐了一会儿,“良宵”还没结束。 “我们就在包厢里面跳吧”,他说。 我站起来同他跳。 不知不觉中,他将我渐渐搂紧,仿佛有两颗心在很自然地相碰、相迭、相印。 我觉得我好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黑暗中,音乐轻轻缓缓,缠绵如诉,我感觉到他温暖的唇……我不会和他接吻, 不会…… 我也不会让他吻我的脸,我的脸上涂满了脂粉,我不想让他吻那些脂粉,那些 香滑、美丽而虚假的东西。 他吻我的脖颈……痒痒的、软软的、温暖的,充满热情,充满真诚,充满…… 纯洁的欲望。我能感受到,他与我抱得很紧,隔着厚厚的衣服,我们的心却相印, 情,却相隔。我转动着脖子,接受他的柔软、芳香的吻……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 我感受到,他充满欲望,充满了生命的力量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一点卑琐与龌龊, 他使我想起了真正的初恋,十七八岁的那种情感,好多好多年了…… “太幸福了,我真是太幸福了,认识你……”我只有这样说,心底的真实的声 音,它冲破我的喉咙,冲出我紧闭的嘴…… 这时,灯亮了,音乐换成了《友谊地久天长》,舞会结束了,这是我坐台以来, 时间过得最快的一次。“结束了……”我低声说。 他拥着我。 “结束了,走吧。”我挣开他,然后换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轻巧地说:“快走 吧,要不人家以为我们干嘛呢。” 我先走出来,一出包厢门,我就加快脚步。 我在吧台那里等结帐,他出来后,用眼神跟我问候,用微笑跟我告别,我还他 一个微笑,还悄悄挥了挥手。 刘华一直在看着我们,我看见她望着我笑,是那种意味深长、世事洞明的笑。 我总觉得她才是真正的皮笑肉不笑。 陈小见被我装进了心里,我想我也一定被他装进了心里,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 但是我却不知道,我后来陪的这个周,跟他原来也互相认识。 那是我第二次跟陈小见见面,那一天,刘华告诉我,我陪过的一个客要来,我 以为她说的是周,但我没好问她。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小杨和刘歆,却一前一后 地来了。我理所当然地陪刘歆,后来,结束时,我先出来,在吧台那儿等结帐。 刘歆“道貌岸然”地和小杨先走了,汪静也坐他们的车,我耐心地等结帐,这 时罗走过来,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说话,说了几句,他走开,从长沙发又走来大个 子曹,曹穿一身黑皮衣,汪静陪过他,说他色,那一时,他和周一起,我却没认出 他来。我从来没和他说过话,没想到,他走过来,语气和蔼得可亲:“来,你看, 这个先生你认识吗?” 我跟着他走过去,却看见是陈小见坐在那里。我真的很意外、很意外。他给我 让位子,我坐在他身边,在强灯光下,浓妆艳抹的我十分不安。我匆匆地和他说话, 我强调:“我是小耗子,我不方便和你多说话……”我记得我很慌乱,也不记得那 一天结到帐没有。后来,我一个人走出去,站在路边的暗影下,等王志强。 现在王志强也彻底想明白了,他已经忘了那个什么WT公司,忘了那个“王副部 长”,他不但每天白天里跑车,晚上也照样在街上拉客。我和他约好,每天晚上十 点半在“龙华”的路边等我。 自从那天骑车子摔了一跤,我就再也不骑自行车了。汪静有时候骑,有时候不 骑,她要是不骑的话,就提前到我家,等王志强出车时,我们一起来“龙华”。 我站在路边等王志强,天下着毛毛细雨,有些冷。今年的冬天,雨水特别多, 但是却没有下过雪。我回到酒店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太亮,踱踱步,又躲 到旁边门市部的屋檐下,这里一片漆黑,没人注意我,还有一辆车,大概是仪征吧, 厢式,刚好能将我这个小老鼠挡住。 十点半早过了,王志强还没来。我们还约好,我等他只等到十点四十,他来这 里等我也只等到十点四十,超过这个时间,就是我没坐上台,提前回家了。 十点四十,我看见陈小见下来。我刚才在楼上,对他只有客气,而没有热情, 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与激情。他没看见我,径直走向那辆仪征车。“陈大哥”, 我轻声叫了一下。 “怎么?你?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他有些惊奇。 “你带手提了吗?我用一下。” “带了。” 他从怀里掏出移动电话,我呼王志强的BP机,情急之下,我发现我呼错了号, 于是又呼。等了一会儿,没有复机。 “谢谢你。”我把手提还给他。 这时候罗也下来了,还有一个人,以前我没见过。还有大个子曹,不过他没有 走过来,他自己有一部车,很漂亮,大概是“蓝鸟”吧。他一个人,先开车走了。 罗看见我,热情地叫:“嗨,小刘!” 罗的热情让我害怕,好像我和他之间有过什么默契似的。我知道他一直想让我 坐一次他的台,但我一直没坐过。 不是我不坐,是混帐刘华不给我机会,不安排我。 他们的仪征才真叫破,只有前面的门能开,后面的门却开不了。从前门上车, 想到后面去,中间又有一道铁网拦着,好在铁网还不是太高,人从上面爬,还能够 爬过去。 他们都不爬,都挤在前面,只有我一个人爬到后面来。 车是陈小见开的,我看见他开车,我就想无论如何,年前一定要把车学会,让 王志强教我,让潘劲松帮我考执照。 有时候我觉得开车比做什么都好,特别是在给单位上的一把手开车,那真正是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看小杨就是一个典型,他除了偶尔受点儿刘款的气,背过 刘敬,他就猖狂得不得了,连其余的副局长,他都不放在眼里。 而且小杨给刘欲开车,我发现他还能沾到许多刘欲以及他们单位上的便宜,在 外面吃饭跳舞自不必说,光签单结帐这一项,我发觉小杨,他就有很多……反正有 很多油水,他跟“龙华”的老板那么好,人家不可能不给他油水。还有修车呀,报 差旅费呀……反正小杨的油水多。 我觉得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在文化馆工作,真的还不如一个给领导开车的小司 机混得好。人家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下了乡,别人送礼,送领导,也送给司机, 进舞厅,有领导的小姐,也有司机的小姐,领导住什么样的房子,司机总跟他住对 门,不是对门也是楼上楼下,好沾便宜。 雨下大了,从路灯和车玻璃上看,雨下得比开始大多了。我忽然想到门钥匙还 在汪静兜里,而王志强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回了家。 车就快要到我家了,我又用陈小见的手提往家里打电话。 家里电话没人接,说明王志强还没回来,我只好让陈小见调头,先到汪静家。 到汪静家,把汪静吓一跳。她坐小杨的车,早到了,正要睡觉,却看见我一脸 慌张,浑身水淋的,她还以为我跟王志强怎么了。 “不是,我忘了拿钥匙。” 拿了钥匙没顾得多说,我又跑出来,上了陈小见的破车,让他们一直把我送回 来。 临下车,我说:“我就住在这里,你们千万要给我保密,我去坐台,是不能让 任何人知道的。”我说得又严肃,又慎重。其实,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不服气地 嚷:“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那些当官儿的可以去花钱?你为什么不能在那里挣钱?你挣的 是你自己的钱,有什么丢人的?“ 下了车,我又说:“谢谢你们,我也不能再说别的客套话,这么晚了,我也不 能请你们到我家,坐一坐或是喝杯茶,谢谢你们,路上小心。” 说完,我就跑进雨夜敞开的大门里。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王志强的Call机,再加上我的密码520 ,表明我已回 了家,不要他接我了。 那就是与陈小见的第二次见面,匆匆,太匆匆。 我真的有些想知道他的情况,我问过周,那一晚,我来晚了,周已经被安排了 别的小姐,我坐在沙发上,一个人。 那一晚,汪静没有来,我有些孤单。 周在跟小姐跳舞时,看见了我。他丢下那小姐,非要我同他跳。我先是推辞, “你的小姐会有意见的。”后来,就只好答应他,因为他太诚恳了。 跳着跳着,他的标准姿势就不标准了。他跳舞时,老是想用两只手搭在小姐肩 上,一开始,我以为他想沾便宜,给他纠正了许多遍,现在才发现他跳舞就是这样 子,大概他学跳舞,就是这样学的。 我把他的手拿开,又要教他标准姿势。 “正规点儿,跳国际。”我严肃地说,像老师对学生。 他嘻皮笑脸,先正规了几分钟,又不正现了。 “你这两个狼爪爪儿呀……”我哭笑不得。 跳了一会儿我问他:“你认识……”问了一半地,我又不想问了,于是顿下来, 把后半截话咽到肚里。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想问我,认识陈小见吧。” 不知为什么,我脸“腾”一下就红了。我忘记我当时跟他说什么了,只记得, 他说了一句:“A 市太小了。” A 市真是太小了,而我做为一名坐台小姐,应该算是比较走运的了。我认识一 个好人,又认识了一个好人。以前,我一直以为周是个腐败却又自以为是的乡镇干 部,实际不是,周是一个大单位的后勤处长,人虽然好吃点儿好喝点儿好玩点儿, 但却不贪不拿。这一点,周自己没有说,但我能感觉得到。今晚,周是为单位接客, 而客的主角,是那个一直坐在包厢里面,衣冠楚楚到最后才频频露面的男人。罗和 曹是他的陪客。我不知他们的小姐都点了些什么,但周和我就只有一杯水。我相信, 在我没来坐台之前,周一直没有要刘华强加给他的那个小姐。 周是一个好人,站在我自己的立场来说。在今晚,他没有对我有一次不好的企 图,我们跳舞、说话。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冷,他就用他温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 再冷,他就要脱他外面的衣服,给我穿。 “怎么穿这么少?”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很亲的长辈。 我觉得今晚的心情也很好,连笑容都显得娇媚。我说:“不穿这么少能行吗? 美丽冻人,美丽冻人,不冻人,怎么美丽?” 后来,我们又玩文字游戏,是他先提了一个引子,他说他喜欢钓鱼,将来有空 带我去钓鱼,我就想到列软打给我的一个谜底是“钓鱼”的谜。 刘歆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比如说这个“钓鱼”的谜吧,“你在下面, 我在上面,你动我舒服,我动你难受。”猛一想,谁会想到是钓鱼呢? 我把这个谜面说出来,周煞费思量,猜不出。我给他提示:“是打一休闲活动, 你刚才还说过了。”他还是猜不出,我得意地刮他一下鼻子,说出谜底。 周不服气,说:“你根本就没说对,你说得不对,我怎么猜?” “我怎么没说对?就是这样的,你猜不着,笨!” “正确的说法是这样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下面,我在上面……” 这话让一个男人来说,意味就不同了。我赶紧捶他,不让他说。 “喂,我说正经的,你让我说呀,你别闹。” 我站在他面前, 为了取暖, 不停地蹦跳。他靠墙站着,仍旧一本正经地说: “你在下面,我在上面,你动我也动,把你整出水,才叫真功夫。” 我蹦到他面前,使劲捶他。 “别闹,别闹,我说正经的,怎么不是?你要把鱼钓出水了,那才叫真功夫… …” 我不闹了,他又说:“你省略了后半截,叫我怎么猜?” 这后半截我真的没听过,现在听来,还真的很形象。刘歆说,这叫荤谜素猜, 他那里有很多。 周也给我打了个谜——“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掰开你的,塞进去我的。” 这个我听过,也是刘歆那儿学来的,是扣扣子。那一天刘歆让我猜,我猜了老 半天,他提示:是你早上起来必须要做的。我就猜:穿鞋子?睁眼?刷牙?偏偏没 猜到扣扣子。 我猜对了,又说一个让周猜——“在娘家青青幽幽,在婆家黄皮寡瘦,插进去 颤颤悠悠,提起来顺竿子直流。” “竹篙,这个你难不倒我。” 看我一直在蹦,周说:“你还冷?” “不冷了,不过,蹦蹦长的高。” “还长啊?”他笑一笑,摸摸我的头,又拉我的手,“来,坐我腿上,你就不 冷了。” “神经啊。”我故作大惊小怪。 他刮一下我的脸,摇摇头。 这一晚过得很开心。曹坐在三号厢,迪士高时,他们几个男人出去说话,我站 在包厢外面,看投影。 曹的小姐神神秘秘地靠近我,问我:“喂,你要到小费了没?” “要小费?”我猛一下还有些吃惊,我还没想过要跟周要小费,跟别人,我也 没要过。 “我陪的这个男人,还没给!”小姐不满地说。 我笑一笑,尽量把声音放柔和,我说:“我陪的这个人是个熟客,他不会给我 小费的,我以前坐他台,他都没给。” “他不给你小费?”这次该小姐吃惊了:“你要了没?” “没有。” “那你怎么不要?” “他要是给,我不要他也会给,他要是不给,我再要,他也不给。” “那你媚好点儿嘛,怎么会不给?不给那不是白坐了?” “怎么白坐?还有四十元台费。” “哎,那还算钱?太少了。” “一个晚上,喝了吃了,净赚四十,还嫌少?” 我真的没想到,这一晚,周最后也给了我一百元小费,我是从来没想过他会给 的。 舞会决结束时,曹的小姐在拿到五十元小费后,谎称她的两个同伴要走,让曹 放她先出了厢,我没想到,被汪静称为畜牲都不如的大个子曹,也会那么怜香惜玉、 通情达理,给了钱还让小姐走。 他的小姐一走,他就来到我们包厢,先是借打火机,抽烟,走了后,大概是无 聊,又进来,还拿打火机照我的脸,我装做娇羞可怜的模样,把脸躲在周的背后, 后来曹又当着周,从后面拦腰将我抱起。我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至少他不尊 重我。“我跟着腿,娇声叫:”周大哥,快帮我。“ 周笑笑,说:“别闹了。” 曹放开我,我跑到周身边,跟他寸步不离。后来,我出去看汪静,回来时,看 到曹的小姐,我把她带回来,我们四个人,就站在包厢门口像普通朋友或同事那样, 一本正经地聊天。 罗笑笑地走过来,“你们在干嘛?开会呀!” 我们真的像开会似的,都在心里没有了任何一点舞厅里的邪念。不知怎么,谈 着谈看,谈到陈小见,曹跟陈小见的关系显然很铁,他不无关切地说:“小见下个 星期可能要上法院。” “上法院?” 上法院干嘛?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可能生意上出了问题。 在我的潜意识里,上法院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上法院离婚,唉,小雷这人也真是……” 陈小见没告诉我,他妻子叫什么名字。他妻子叫什么名字,这不重要,管她叫 小雷还是小雨——哎,小雨不是我吗? 他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陈小观第一次见我,他就说了,他跟妻子离婚了。大 概不是离,而是分居吧。 我不认为陈小见在骗我,他没必要骗我。 老曹说,他的“小雷”如何如何的漂亮,起初,也是如何如何的贤妻,自从陈 小见的父母离休后,搬过来同他们一起住,他妻子就表现出了如何如何的自私、忤 逆、刻薄。 “他媳妇根本不会做家务,以前都是小见做,小见的父母咋说都是县级干部, 他们哪吃她这一套?其实小见还不是很想离婚,是他父母坚决要他离……” 我想陈小见夹在他们的中间,肯定也不好做人。至于他那个秀外不慧中的绣花 枕头般的媳妇,对于这一类只要以为有一张漂亮脸蛋就不可一世不知天高地厚的女 人,我也痛恨。再漂亮有什么用?她总归会老的!再漂亮又如何?将她放到农村, 让她割一季的麦子,或者插二亩秧,你再看看她,还有多少漂亮可言? 漂亮的女人遍地皆是,不见得她是选美冠军,就真的是全市第一美女,还有很 多真正美丽的女人,人家不愿参加选美,人家不以为美丽才是她的唯一财富,相对 美丽来说,人家还有更多更多的资本,比如说才华、能力、一颗安静又淡泊的心… … 再说,现在的美容院那么多,再不美丽的女人,只要肯花钱再花一点儿对于她 来说不怎么值钱的时间,什么样的女人最终都可能变成美女。 我说话时不由得带了些感情色彩:“漂亮有什么用?有的女人她只能做情人, 而不能做妻子,妻子和情人,是两码事。” 大概是我把妻子与情人相提并论了,曹以为我是赞成情人观点的,他把话题引 到我身上,“王小姐的观念还怪新的,我常常在想,现在的人哪,真应该想开一点 儿,不说及时行乐吧,也不要太苦了自己,像王小姐,就想得开,老公那么能干, 自己层次也高……” “你是说我来坐台?” 老曹又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你说我吧,乘现在能动,不出来玩玩,还等 到见时?”他又跟周提到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说:“你看他,刚退休,才几天?肺 癌,拜拜了,你说他活得亏不亏?一辈子忙忙碌碌,忙忙碌碌,忙又没忙出一点儿 啥名堂,这下退了,可好,不用忙……你说亏不亏?吃没吃过玩投玩过,说起来寒 心,像这种舞厅,他进都没进来过……” 我听汪静说老曹,那一次她坐老曹的台,老曹跟她说:“哎呀,我老婆难看得 很,我一看见她就恶心,我要跟她分床睡,她不干,还常常来缠我,她说,我天天 跟她干,就没有精力和别的女人了,我不喜欢她,跟她在一起就阳萎,我喜欢你, 年轻、漂亮、生机勃勃的,跟你在一起,我才冲动……”后来,老曹就真冲动,好 像他的冲动,就是对小姐的赞美、认同。汪静恶心死了,先是跟他装傻,后来装不 过,就冷冷地抗拒,直到把老曹气得到吧台去告状,说汪静,长得又不好,还傲什 么傲,想纯洁?想纯洁那就别来坐台呀,后来刘华就恨恨地说汪静得罪了她的客。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刘华撇着嘴说:“长得难看死了。”我不知评价一个 人的相貌,好看不好看到底有什么标准。我一直以为汪静年轻、靓丽,看起来又文 静、又纯情,而且汪静聪颖,充满智慧,汪静还有一副婷婷玉立、玉树临风的好身 材,我不知为什么刘华会说她“难看死了”。 我不能太反驳她,只有小心地陪着笑说:“她长得不好看?我一直以为她是最 美丽的呢。” “就是不好看也算了,人家有的小姐也不好看,但是人家会媚,照样把客人媚 得团团转,你一起的那个,真是太差劲儿了,也不温柔,那一天,把客人气得要命, 出来以后跟我发火,说我下次再安排这样的小姐,以后人家就再也不来了。” 真的,从那以后,如果不是生意特别好,小姐不够,刘华就从来不安排她,包 括我。 我们两个倍受冷落,受刘华小姐的冷落。 “龙华”的舞厅灯很暗,进了舞厅,根本看不清谁长着一张什么脸。“龙华” 的客人一般不自己挑小姐,看也看不清,挑又能挑什么样儿的?所以领班刘华就是 小姐的统帅,小姐们的魂,小姐趋之若骛,拼命巴结讨好的对象。 我从来没有巴结过谁,汪静那么聪明的人,也不巴结地。我们俩倍受冷落,客 观地说,也是活该。 好歹我比她强一点儿,虽然每次都是安排在最后,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客人 告我状,相对来说,我比汪静坐的台多一点儿。我不会甜言蜜语,但每次跟刘华对 面,我都会赶紧送上一个馆媚的笑。 我也会有陷媚的笑? 就是不溜,也媚,反正不是我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真正的笑。 所以我就不失时机地跟老曹说汪静,说刘华如何如何地告她状,害得她现在怎 么也坐不了台。“其实我们到这里来,心里真的是很难受的。”老曹已经通过陈小 见,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不光老曹,罗、周,他们也都知道了,不过知道也好, 否则,他们不会如此尊重我。“比如说那个小静,人家可真正是有身份的人,我只 跟你们说,她的家是在政府大院住,你就明白了,她的素质很高,绝对不在我之下, 白天里,我们人五人六,到了这里,倍受凌辱……”我有意夸张,老曹说:“在这 里怎么了?谁敢凌辱你?” “我还算幸运,认识了陈大哥、周大哥、还有你、老罗,你们对我都很好,但 是到这种地方,真的,是很丢人的。” “丢什么人?我们从来不觉得。” “你们当然不觉得,你们是来花钱,这也是一种消费时尚,而我,是来挣钱的, 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 “你不要这样想。” “能不想吗?陈大哥肯定以为我只是在这里体验生活,其实,我是来赚钱的。” 曹的小姐对我们的谈话没兴趣,她终于还是走了,剩下我们三人,仿佛都剥去 了那存在于舞厅之内的伪装,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一些真实的伤感,伤感的真实。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黯然,这时,罗走过来了,还有他们一起的另一个人,罗说: “会开完了没?走吧?” 看看时间,舞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外面又是良宵一‘刻,偌大的舞池,一片 漆黑,仿佛是无边无际的漆黑。他们说从包厢这边走,这边通向餐厅,从餐厅也可 以出去。我跟他们一起走,他们的小姐都走了,只剩下周的小姐我小刘。 他们三人在前面,我和周在后面,刚走了一步,周又把我拉回包厢。我疑疑惑 惑地跟进来,这最后的时刻,他要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伸向我。 手里是一张钱,后来我看清,那是一张面值一百的纸币。 “你?哦……”我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又要把狠爪爪地搭过来。” 他把钱塞进我手里。我真的没想到,他会给我小费。第一次他就没给,陈小见 那一次也没给。 “你给我?我怎么好意思?我不要。” “傻瓜,拿着!” 我迟迟疑疑地拿过来。我想他给了我小费,他可能还会有别的行为,至少,他 会顺便亲我一下,亲一下我的脸…… 他不会白给我吧? 但是他没有。 11月25日 星期二 晴 刘歆打来电话,中午老K 要接他吃甲鱼汤,还有小刘。 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规律,白天在家里写东西,晚上,出去…… 我没有白天出去的习惯,这几天与汪静上街买衣服例外。 我说我不去算了,刘歆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刚好王志强今天下乡,他的车,被一个老板包用三天,这三天,他都不在家吃 饭,我一个人自己要做饭,要洗锅洗碗,也很烦。 正踌躇,汪静来了,我就说:“算了,我还是不去吧,刚好汪静也来了。” “那你让汪静一起过来嘛。”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过去。 我们打的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五个人,两只甲鱼,气氛很好,说着说着,话 题就扯到孙小梅。 本来,老K 要了一杯药酒,兑甲鱼血喝。我又让他也倒了一点儿给我。我喝了 几口甲鱼血酒,不知怎么,情绪就越来越激动。 我说了很多。孙小梅太过份了,昨天中午,竟然跑过来说:“王雨,刘局长给 我打电话了。” “他给你打电话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大家都是朋友。”我淡淡地、面带微笑地 说。 我只记得她说了三句话,第二句:“以后我还想找你谈谈,不过现在不行,我 马上要去见一个广告客户。” 第三句:“我还是看重我们的友谊。” 这后面两句都不需要我说什么,我记得我好像是笑了笑,我想我应该含蓄,应 该深沉。 “哼,刘局长给我打电话了,她为什么不说,她给刘局长打Call机了?狗屁! 还到我面前来炫耀!” 看我酸溜溜的样子,刘歆似乎很得意,其实我不在乎,刘歆的“博爱”或是孙 小梅的“多情”,我在乎的是,孙小梅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夜郎精神,直是一个靠 着不同的男人从小镇到城里来的女人,除了有一双“水灵灵的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 和一对鼓鼓的“有抓弦”的胸肌,还有老K 说的“粗粗的水桶腰”,她还有什么? 她不无炫耀地跟汪静说,以前她在小镇当电视台的播音员时,常常不敢一个人 上街,因为那小镇很多人都认识她,很多优秀的男人追她。在一个小镇当播音员, 有一大群小镇上的男人追,这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炫耀的? 我现在的心里已经有了两种选择,要么,刘敬给孙小梅办她的两件事,那么, 我就只好离开他,按照正常的惯例,做我的坐台小姐,哄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哄 他们的钱,或许,也可以哄他们给我办事,只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哪个男人 对我的好感,要求他给我“办两件事”。 “白雪说,她现在需要我办两件事,第一,尽快给她找一套房子,第二,给她 的孩子转学。”刘敬在电话里跟我说。 他跟孙小梅那三天的交往,他都打电话给我说了。他还说,孙小梅只答应跟他 吃饭,不跟他跳舞,更不跟他进卡座。 “我说,晚上我接你吃饭,她说好哇,我又说,吃完饭我们跳舞,坐卡座,你 猜人家白雪怎么说?‘我只答应跟你吃饭,至于跳舞,我觉得到那种地方,有一种 负罪感。”’刘歆说:“你误会了人家白雪,人家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 她怎么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她很高雅?很圣洁?我呢?我就随随便便,就堕 落?就下贱? “我引诱她,说,王雨这人不行,没有你好,我心里一直牵挂的是你……” 我当时在电话里听,没有一点儿酸溜溜的意思,我还笑,帮他出点子。“你别 这样说,褒一个,贬一个,反差太大,你应该说,我把王雨只是当着妹妹看……” “我说了,我说我跟王雨只是一般朋友,我跟她做朋友,是建立在两点之上的, 第一,王雨聪明,有才气,有新思想、新观念,有时能替我解决一些工作中和生活 中的问题,第二,王雨说过,她决不会破坏我的家庭。她说,我跟王雨不一样。我 问她,怎么不一样?她说,我的条件比王雨高……” “怎么高?”我饶有兴味。 “她说,那就是你必须得娶我。” 娶你?哼!真是做梦。 这个世上有的女人,她只能给别人做情人,而不能做妻子。这样的女人有两种, 一种是好的,那就是她特别美,特别温柔,特别善良,也特别单纯,但是这样的女 人红颜命薄,虽然有那么好的条件,却难得通上一个如意郎君,这样的女人会有很 多男人真心喜欢她,她踌躇不定,犹豫不决,结果,命中注定似的,她错过一段又 一段好姻缘,最终,她只能做一个年龄大大的、事业发发的成熟男人的情人,他们 十有八九是真感情,但是他们不能成为夫妻,因为那个男人,百分之百已经有了妻 子,而她,因为善良和单纯,决不会用自己的靓丽青春,去夺那个无辜女人的幸福 一生。 另一类女人,她不能做妻子,是因为,永远都做不好妻子,潜意识里,她也没 想过要做一个好妻子,像陈小见的妻子,因为贪婪,因为自私,因为虚荣,因为耐 不住寂寞,耐不住平淡,她或许红杏出墙,或许不顾一切地淫荡,不顾一切地为钱、 为吃,或许,不顾一切地利用男人的职权为自己谋福利。 这样的女人,如果蠢男人不幸娶到了,那么,就让他离婚,或者不离婚,那就 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但是我不能直接说孙小梅是什么样的女人,虽然她是如何地从小镇到这座城市, 到电台,做~名真正的节目主持人。 “我听过白雪的节目了,哎呀,那么难听,娇娇嗲嗲的,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 王志强的一个朋友在我跟孙小梅还是好朋友时,给我说的这些话。那时,我常 常不遗余力热情洋溢地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替她做宣传。 汪静的一个朋友也说,孙小梅的节目是“台湾对大陆广播”。 孙小梅以为她说话很温柔,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的温柔。 “啊,我每天都要收到好多信啊,有一个男孩子,他非要到电台来,非要见见 我,他还在信里面给我夹了一朵红玫瑰……”孙小梅常常明着抱怨,睹着炫耀地跟 我说这一类话。 我耳朵听得快要起茧了,只好说:“这是你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就像我们发作 品,出书,读者和听众,他们都是很热心的,也很单纯的。” 刘敬问我:“它雪说要我给办这两件事,你说我给她办不办呢?” 我心里说:“她凭什么要你给她办两件事?”嘴里说:“人家叫你办,又没叫 我办,你问我干嘛?”说过,觉得有点儿酸,又笑道:“对你来说,这两件事都不 过是举手之劳,不过……” 我还没想好要“不过”什么,刘款自己又说了:“算命的说我这两年要中美人 计,弄不好,还要蹲监狱,我常常想,谁要跟我用美人计呢?会不会就是白雪?” 如果没有算命的,如果没有“美人计”,那么你,是不是就…… 我心里越来越有些木牛,我不在乎,刘欲真的会离开我,真的会跟孙小梅好, 我可以不在乎的,本来,刘欲就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我。即便是王志强,现在 我跟他患难与共,有一天他事业发了,他厌倦我了,他丢开我,跟别的年轻貌美的 女人,去同甘……我又能怎么样? 想开一点儿,本来,同甘就容易,共苦却很少,即便是共过苦了,苦尽甘来, 他要变心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女人值钱的是青春,就那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命好一点儿的,再 延续几年,到三十四、五,男人可不同,男人越来越红,四十还是一朵花,有什么 办法? 所以年轻的女人应该尽情享乐,享受生活,等到了三十四五,人老珠黄,花谢 花落,没有男人要你了——不在乎,反正该享的已经享了。 我不平的是,孙小梅太喜欢利用人了,她竟然利用得这样露骨,电台的陈义安 不是给她找了一间房子吗?她嫌小? 是嫌房子小?还是嫌陈义安的官小?如果不是那个傻瓜蛋一样自私自利又自以 为是的蠢男人陈义安,她孙小梅凭什么能变成白雪?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县电台? 她以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还是那个生她养她的偏远小镇? 有了那一间房子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刘敬给她找? 她有什么资格要刘歆为她找房子?她以为她是谁?她在开口之前,就没想过, 刘欲会不会拒绝她?会不会让她难堪?她就那么自信?就那么自信? 人家为什么不自信呢?刘歆最后不是给人家找了吗? 刘歆吃着甲鱼的爪子,优雅地喝了一口甲鱼场,幸福地说:“这件事我叫小杨 办的,我跟房管局的吴局长写了一封信——兹有我的司机杨文亮,为他表妹……” “什么表妹?婊子妹妹!”我喝了一口酒,酒气上冲,火气也上冲,我不自觉 地,就说出了这样没形象的话。 “哟?真生气了?”刘歆笑嘻嘻地:“不过,这件事没办成,今天上午吴局长 专门给我打电话,他说房管局现在的房子,不租,只卖。” 老K 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就给她买一套。” “扯球淡,我哪有那些钱!” “哦,你要是有钱的话,你就给她买?”我先是平静的说了一回,而后强烈地 不平与愤怒,又冲冲地涌向喉咙:“你不觉得她说一句话,你们两个男人就忙的屁 颠屁颠,你们是不是也贱?还给她十岁的儿子转学,什么儿子?跟人有什么关系? 杂种!” 刘歆嘻皮笑脸地:“那要是我的儿子呢?” 我都有些无理智了,脱口而出:“是你的儿子也是杂种! 杂种!“ 说完,自知不妥,这不是对刘歆太不敬了吗?可是,愤怒使然,我即使那样说 了,心头的不平之火,还仍旧熊熊地烧着。 刘歆一点儿也投计较,也不生气,倒是小刘插了一句:“白雪的儿子都十岁了? 那她多大?” 刘敬说:“她十七岁被人强暴,生的她儿子。” “她被人强暴?”连我都觉得惊奇。 “她跟你说的?她被人强暴?”我又问。 “嗯……” “她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连这话都说了!” 刘歆看我酸溜溜的样子,只是笑。 我不认为我是在吃醋,我只是觉得我很愤怒,一个女人,一个只不过是长得有 些“抓弦”的女人,她太喜欢利用人了,利用男人对她的好感,拼命地、拼命地为 自己办事。 她以为她是谁?皇太后哇? 我真的没想到,孙小梅竟然会直言不讳地要刘歆为她效劳。她肯定以为刘歆已 经像别的那些男人,西装革履内的一堆浊肉软骨,全都已被她的魅力所征服。 什么魅力?一堆寂寞的正在闹离婚的女人的肉体。 如果她真正朴实、本份,确实需要人帮助,我想,我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关 键是,她已经在今年夏天,自作聪明地利用了小杨一次。 孙小梅还在读高中时就与她的老师发生性关系,高中没毕业,她们就匆匆结了 婚,结婚后,孙小梅在乡村做了一名民办老师,做了十年,终于有机会上县师范学 习,在县师范学习两年,她就可以转为公办,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她在今年夏天到 电台来主持节目,暑假一完,她就该到县师范学习。 凭着她的智商,她的只喜欢利用男人的本性,她哪有心在教室里做现规矩矩的 学生。那时候,小杨正为她那一双“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而神魂颠倒,我给了小 杨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我先告诉孙小梅,县师范的校长是小杨妻子的亲舅舅,于是,孙小梅马上给小 杨打电话,至于电话是怎么打的,我没问,他们谁都没跟我说。反正,孙小梅不用 去县师范苦读书了,她在电台,神气活现地传播她的温柔,她的骄傲,而对于小杨, 她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替小杨不平,真的,他给孙小梅帮了那么大的忙,而孙小梅却连一个“谢” 都没有。 是小杨贱吗?还是孙小梅太聪明? 我不愿刘歆“贱”到和小杨一样。真的,如果刘歆真帮了孙小梅,我想我是一 定会离开他们的,他们——刘歆、小杨、孙小梅。 我想我永远都会看不起他们的。 这顿饭因为谈到孙小梅,很有营养的甲鱼却让我反了一下午的胃。 晚上照旧要去坐台,同往常一样,我和汪静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定。对于那些咋 咋唬唬的小姐,和各种各样的客人,我们连眼皮都不抬,反正,不到最后,刘华是 不会安排我们两个人的。 一直到九点,到良宵一刻开始,才又来了两个客。刘华这时才叫:“小刘!小 刘!” 我轻声答应,在黑暗中向她跑去。 “五包,进去吧。” 我乖乖地进去。每次都把我们当下脚料,到小姐不够时,才让我们坐台。 汪静还惨, 连下脚料都没当上。 那个客人被刘华安排了另一个小姐。敢情, “龙华”的下脚料不只是我和汪静,没有坐上台的小姐,到处都有。 我只能再一次说我“幸运”。进去后,坐定。客人问:“小姐贵姓?”客人讲 普通话,我也就用普通话,用孙小梅一样的柔得化水的声音,说:“我叫小刘,刘 胡兰的刘。” 说这么细,是有目的的。让他记住,我叫小刘,让他下次再来时,还要叫“小 刘”坐台。 “先生跳舞吧?”我先献殷勤。 先生不答话,随我站起来,往外走。 音乐若有若无,像要断气儿似的。先生也不会跳舞,大步流星地走,像小时候 看的电影里,那些大干“四化”的人走路。 “慢一点儿”,我小声说:“轻一点儿。” 先生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不要紧,我教你。” 因为慢了一点儿,因为轻了一点儿,他跳得还基本上像那回事儿了。本来,良 宵一刻,跳舞的人就少,良宵一刻的音乐也木适合真正跳舞。只要随着音乐,晃出 那么点味儿就行。 跳了一会儿,我说:“我们不跳了,进去吧。” 客人又乖乖地跟我进去。 我发现,做坐台小姐,就应该像我今晚这样,大方、坦然,气度不凡,并且紧 紧掌握主动权。 自己一主动,反而受拘谨的是客人。 良宵完了,就是迪士高。迪土高只放了几分钟,又是卡拉OK. 今晚的卡拉OK很 多,至少有十个人去鬼哭狼嚎。 我一会儿跟着OK,一会儿嘀嘀呱呱地没话找话。我跟唱时,他还说:“唱得好, 真的很好。”我就欣然地接受他的恭维,把唱卡拉OK的先生小姐不客气地贬一顿。 中间刘华过来叫我:“小刘?” “哦,叫我呢。”我天真地说,跑出去。 “杨老板来了,叫你过去说句话。” 我看见小杨站在汪静后面。汪静坐在沙发上,小杨哈着腰,两只手好像在弄汪 静的头发。 我跑过去,他们俩都没看见我。我伸出一只手,掏了捣小杨。 在这里,看见他,真的很高兴。那种久别亲人又重逢的感觉,依然如昔。 “走,刘老板在那儿等你。” “在哪儿?” “永安,晚上公安局接客。我们在那里只跳了一曲舞,不骗你,他就烦了,想 走,就叫我来让小杨对孙小梅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他接你们。” “我不去!”我负气地说。 “走!” “我不去!”我狠狠地说:“我在这里坐台,我是坐台小姐,不是主持人,也 没有十岁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坐台小姐,反正我已经坐上了台,坐谁的 都一样,都给我钱……” 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掌,不痛,不知他下手轻,还是我闪得快。 我闭紧嘴,不再乱说。 “老板今天很难过,不见你真生气了……” 我的心软下来,我也真的想见他。 “那你跟刘华说,她让我走我就走,她要不让我走,那就算了。” 小杨就出去跟刘华说。刘华肯定不答应:“那怎么行? 她正在坐台,本来,人家这个客来得就晚。“ 我有一半的心思走,还有一半的心思赚钱。我听刘华这样说,赶紧跟她陪着笑 脸:“刘姐,那我进去了。” “快去吧。” 我也不看小杨和汪静,赶紧进了五号厢。 这时,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时间快点儿快点儿!这个客,你赶快走!赶快走! 但是这不可能,他来这么晚,怎么会早走呢? 情与钱,比一比,还是钱重要。 为了磨时间,我开始教客人“新民间文学”。 我已经知道了,他不是本地人。我说:“我给你讲一段我们这里的新民谣,你 也给我讲一段你们那里的顺口溜。” 我先说:“群众拼命干,赚了三十万,买了个乌龟壳,生了个王八蛋。” 他很乖,也给我说一段: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最重要,能力算个屌。 我说不算不算,我们这里也有这个,让他重新说,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打 个谜,你猜好不好?” “好哇,你说。” “新娘子不上床。” “就这一句?” “嗯。”他位着我的手,提示说:“打一运动”。 运动?我就开始想体育比赛项目:跳高?跳远?跳水? 不像,好像不应该带“跳”。田径?体操?我还在心里瞎琢磨,他又提示一句: “是政治运动”。 政治运动? 文化大革命是政治运动,“五。四”也是政治运动吧?我刚要进入误区,猛地 想起一次文友们聚会,谢冰儿和李锐打的谜——妓女罢工,他们说谜底是二战的一 次战役。一桌的人都猜不出。名字与形象刚好成反比的谢冰地说:“就发生在中国 战场上。”还是没人猜得出,谢冰儿又说:“整个东南亚都有过。”终于,在工商 所当副所长的青年诗人杜正华猜出来了,“抗日”,他一语惊四座,所有的人都哈 哈大笑。 我想我真的应该算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说出谜底,惹得那位先生连连称是。 “那我也给你打一个。” 我现买现卖,把刚刚从周那里学来的“钓鱼”卖给这位外地客人。 他果然猜不出,并且很快就服输。“你干脆告诉我吧,我笨,猜不出。” 外面是卡拉OK的鬼哭狼嚎。包厢内我卖弄着新民间文学,估计时间差不多了, 我第一次,确切地说,第二次开始考虑要小费的措辞。 反正他又不是本地人,也不能指望他下次再来,要!要小费!不要白不要! “你们那里的包厢是不是也是这样?你们那里的舞厅是怎么经营的?”我迂回 曲折。 “我们那里也跟这差不多,不过包厢要大一些。” “我们这里也有大的, 按说, 这不叫包厢,叫卡座,包厢是指餐厅那边,有 KTV.” “我们那里……” 我就开始跟他绕,终于,绕到小费问题上,“你们那里小姐要不要小费?是小 姐要?还是先生给?” “都有,有的是先生给,有的是小姐要。” “哦,同我们这里一样。”我花言巧语:“不过我不会找你要的,你要是觉得 我好,你自然就会给我,你要是觉得我不好,我再要,你也不会给,是吗?” “哈,你这个小姐真会说话。” “就是,我要让你觉得,我跟别的小姐不一样,我要让你回家后,记着我,不 过,你记不住我也不要紧,你会记住我教你的新民间文学。新民间文学,这是我自 己起的,对了,我还要教你一个,等你回去了,你就可以跟你的朋友们炫耀,听着 ——赴宴不怕远征难干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烟浪生猛海鲜走鱼丸桑拿浴中三温 暖OK厅里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他重复了一遍,很高兴。高兴过后,他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他和蔼地说。 “啊。”我故作天真:“我还以为你要出去跳舞。” 他出去后,我也出去。站在门后面,我探头向外望,我看见汪静和小杨在沙发 上坐着。正要出去和他们说话,我看见我陪的那个人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过来。 我回到包厢,待他进来,故作天真地吓他一下。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以为他要做什么,等了一会儿,他却坐下来,把我的手 松开。 他掏出一张钱——现在想,他上洗手间,“洗手”是次要的,拿钱出来才是真 的。 我开始以为那钱是~百的,心里很高兴,因为自己的小伎俩能够得逞。等回到 家在灯光下一看,才五十,不过这是后话,不提。 收下钱,我仍旧故作天真,“你这是给我的小费呢?还是给我的学费?” “你这个小姐真聪明,真好……是学费。” “叭”,我亲一下他的脸,说:“你这学生也不错哇。” 我只是用嘴唇很轻很快地挨了他一下,像小孩子亲大人,或是大人亲小孩子那 种。他不知是误会了,还是本性,两只手就要搭过来,要搂我。 我又作一次天真,轻巧地站起来,说:“走,小学生,我教你跳舞。” 我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舞池。 跳着跳着,音乐忽然转换——友谊天长地久,哈,舞会结束了。 “结束了,该走了。” 很自然地,分开,他找他的朋友,我找汪静,随着人流,随着骤亮的灯,各自 往外走。 12月1日 星期一 阴 汪静送来了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假日酒店刚开业,生意很好,急招小姐。 汪静的这个消息真正是道听途说来的,昨天下午,她骑车,有两个小姐也骑车 从她身边过,她们骑得很慢,一边骑,一边说:“假日酒店是昨天才开的,生意好 得要命,你赶紧来,顺便也再给我找几个小姐……” 汪静说她听到这话时,当时就准备问她们,假日酒店在哪儿?她也去行不行? “那你怎么不问?” “不好意思……” 不过不要紧,只要它真的生意好,真的缺小姐,我们自己去,还不是一样?假 日酒店我知道,在前进路,在交通局旁边,那酒店早就有了,只不过以前只有KTV , 没有舞厅。 我们在“龙华”一共还有五个台费没结,汪静两个,我三个。我想先到“龙华” 结清台费到假日,汪静急不可待,“那台费赖不掉的,让小杨帮我们结吧,我们到 假日去……” 其实我现在还是有点儿留恋“龙华”,好不容易,窝儿捂熟了,谁知道换个地 方,又能怎么样? 汪静对“龙华”,尤其是对领班刘华,从来没有生过一点儿好感,她恨那地方, 尤其是恨领班刘华,她恨,却又没有办法。 汪静很想到“假日”看看,于是,晚上,我们俩个就步行着来到假日酒店。 假日酒店的招牌,比“龙华”玲球典雅得多,有一种欧洲风味的浪漫。顺着灯 箱的指示,我们从亮丽的门廊走进去,汪静很高兴,因为她看见了许多漂亮的轿车。 我也高兴,那些漂亮的轿车刺激着我们的中枢神经。 进得门廊,拐了个弯儿,才看到假日酒店的玻璃大门。 玻璃大门也很典雅,有一个穿红色制服的服务生,专门候在那里开拉门。 进了玻璃大门,终于看清了庐山真面目,唉,原来是这样的…… 舞地很小,可能还没有“龙华”的一半大,不过装修的倒不错,灯光和音响都 比“龙华”的复杂、气派。舞池的边缘有一个带拐角的沙发,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男 人,这几个男人应该是“假日”的珍贵的客人。 我们穿过小小的舞池,径直走到吧台那边的散座上。整个舞厅都很安静,我们 坐下来,东张张、西望望。散座后面,是三个比“龙华”要气派的小卡座,卡座上 面不是编号, 而是很有趣味地写着“湘云” 、“宝钗”、“熙凤”。哦,变成了 《红楼梦》。 我们对面的两个小姐主动和我们攀谈:“你们是刚来的?” “嗯。”我应一声,脸上堆满笑:“你是领班?”我看见那个穿蓝衣服的小姐, 年龄决不在二十八岁之下,头上还戴着假发。在舞厅里,带假发的小姐并不是很多。 刘华也戴假发,我第一次记住她,就是因为她的头发。 戴假发的小姐笑笑,说:“我不是,我也是来坐台的。” “那谁是领班呢?” 我对领班比较关心,这是在“王中王”和“龙华”所吸取的教训。 “暗,那个,穿格子大衣的那个。” 我看见的是一个秀秀气气长相不俗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笑容,还有披肩的发型, 有点儿像孙悦,但是她比孙悦漂亮,比孙悦的眼睛大,比孙悦的嘴巴小,还比孙悦 长得娇。 “这么年轻!”我不知自己是在恭维还是发自内心地赞叹。 假发女孩和她一起的熊猫眼睛小姐,两个人都笑起来。 “刘玫”。她们叫。 领班走过来。 “她们说你好年轻。” 领班温柔地笑笑,说:“还年轻?我都二十三岁了。” “才二十三岁。”我在心里南咕。我还以为做领班的都是结过婚的女人,又厉 害,又泼辣,又风骚,还很势利。 汪静高兴地跟我说:“你看,人家这领班多好!真是,我从来没见过刘华这样 的女人。” 领班好有什么用?我们坐了一晚上,“假日”可能一共有三四个男人跳舞,我 们刚进来时看见的那几个客,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 只有三四个客,那肯定轮不让我们坐台。 戴假发的那个,她坐上台了。其实,她长得很难看,穿一套蓝色的衣服,活像 乡下农村赶集的小媳妇。 那个假发戴在她头上,也不伦不类,还没有刘华的一半美。 那个穿白袄子,眼睛画得像熊猫似的女人,她说话倒也很不错,温声柔气地, 看样子是个实实在在的贤妻良母。她的年纪不小,总在三十一岁之上吧,她先是被 领班叫去坐台,后又被客人退出来。 汪静也被叫去一次,也被退出来。 我呢,叫都没叫我。 熊猫、汪静、我、我们三个人,后来又坐到散座边上的长沙发上。 坐下后,又过来两个人,是从外面刚进来的,一个高,年龄也很大了,另一个 矮,还肥得不得了,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她又矮又肥,还穿着西装的样子,就想到 唱歌的刘欢,真正是虎背能腰,五短三粗,肩膀宽得能挑两座山。 她们来后,领班就走过来,脸上还是那孙悦似的笑,“你们来了?刚来?” “嘿嘿嘿……”虎背熊腰先笑,笑过之后,又拍一下领班,“好有意思呀。” 领班望着高个子,柔声柔气,“你们一起?” 高个子说话的声音很粗:“喂,她说这里缺小姐,我们来看看。” 高个子虽然说话的声音粗,但身体不粗,年龄虽大,但“龙华‘”有的小姐年 龄比她还大。我看高个子还能坐台,那虎背熊腰,整个儿的一个正方形,她来这里 干嘛?吓人呀? 虎背熊腰还爱笑,她拉着领班的手,还想对她做些亲密无间的表示,她表示的 动作,我算领教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妈一个。 领班很巧妙地退下自己的手,柔声说:“你们先坐,上面还有吃饭的,等一会 儿,我安排你们。” 看样子,她们认识。 “你们认识?”我问。 虎背熊腰又开始笑,不知是自以为娇媚,还是因为本能,她用手捂着嘴。笑了 一阵,她才说:“认不死她,她是我亲家。” “亲家?”汪静莫名其妙地反问,我也莫名其妙,“这么年轻,怎么会是亲家?” “嘿嘿嘿……”她又笑,这一次,没有捂嘴,“她是我儿子干妈,我儿子拜给 她。” “她给你儿子做干妈?她还没结婚吧?” “她是没结婚,现在的人,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区别?” “没结婚能做干妈?” “她朋友跟我们娃子爸爸好,她朋友是干爹,那她不就是干妈了,嘿嘿……” 怪不得虎背熊腰也敢来坐台,原来,是这层关系。 后来,从白袄子小姐嘴里也无意间知道那个假发小姐,原来还是领班的表姐。 “你看,她们又是亲家又是表姐,别说生意不好,就是生意好,也轮不上我们 ……” 我就想打退堂鼓。 汪静不死心,第二天,她还要来。 走时,刘玫送我们到门口,还是那样柔声柔气地说:“明天早点儿来,这生意, 也是不好说,昨天星期天,还坐了十几个小姐,明天你们早点儿来啊,明天我一定 先安排你们。” 领班如此客气,汪静大受感动。 我才不感动呢,我出来坐台,就是为了赚钱,天寒地冻的,我不会坐在家里看 电视?坐在热被窝里看书?大冷的天,我跑出来干嘛?我才不管你对我态度怎么样, 只有钱到了我腰包,那才是真的。 12月2日星期二阴 今天又到“假日”,又没坐上台。 舞池太小,男女老少都抽烟,乌烟瘴气,老早我就想走,汪静不,非要等到跳 迪土高。 迪土高之前,是漫长的“良宵”,这里的“良宵”,真正可以说是熄灯舞,真 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幸好,在“良宵” 之前,我就已经换了位置,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玻璃门关得不是很严实,偶尔, 还有一两个人出出进进,让我呼吸到一点点新鲜空气。 我在舞厅里,最痛恨的事有三件:第一,坐不上台的那种感觉;第二,乌烟瘴 气,吸烟的人;第三,就是这沉闷的,令人压抑的,黑洞洞的“良宵一刻”。 好在,万山(就是那高个子女人)、钟灵(就是那虎背熊腰),她们也没有坐 上台,两个人都是孩子妈妈,都来自市郊,她们的话多笑多,笑话多。 万山讲她自己,她生过两个孩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就讲她生她老二的事。 她说她那时先是有感觉,赶紧就蹲下来,谁知,还没蹲下,哧溜,小孩子就掉下来, 落在她的裤裆里。她的老大刚好看见,所以就常常笑老二,“嗨嗨! 我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是妈妈屙巴巴屙出来的……“ 钟灵就哈哈地大笑,汪静连忙打她一下,“嘘,声音小点儿。” 于是四个人就小声地、吃吃地笑。 钟灵的荤话就更不得了, 什么“女人跳出矿泉水, 男人跳出三条腿”,什么 “送君到小城外,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采了不要紧,子弹打完了,枪要带回来… …” 看我们笑,她就十分得意,越说越来劲儿,越说越粗,越说越俗:“一天夜里, 二人上床,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乱摸,搂在怀里,骑在身上,拔不出来,久 经考验,十分舒服。” 看不见表情,黑乎乎的良宵,四个女人都吃吃地笑。 钟灵还说:“人上有人,肉中有肉,上下冲动,其乐无穷……” 说着说着,又说起她跟她丈夫的床第之事——我在想,她那么粗的一个人,男 人们会对她有兴趣,她毫无顾忌地说着,完全是……农村媳妇们在一起的话题。 好不容易,“良宵”完了,灯光打开,迪士高音乐放出来。汪静一个人跳,跳 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于是我们就走。 万山和钟灵也走。 小姐们都陆陆续续地要走。刘玫拦住我们,诚恳地说:“你们别走,都走了, 再来客人怎么办?” “都九点半了,哪还会再来客?”我有些刻薄地说。 “一般到了迪士高,不来客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在别处也是这样。”汪静温温 和和地说。 刘玫又是那句话:“真对不起,今天生意又不好,明天你们早点儿来,好吧?” “行,我们明天早点儿来。” 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点儿恼火:明天再也不来了,瞎浪费时间,浪费青春。 12月3日 星期三 晴 那两天没到“龙华”,简直是大错特错。 小杨说,星期一星期二,他和刘歆都到“龙华”来了,星期一是棉纺厂接他们, 刘歆专门选到龙华,结果,吃完饭,我们又没去,他就不跳舞了,吃完饭就走。 星期二,是分局接他,我们又没去,他就又要走,刘华死留活留,不让他走。 他故意说:“那你要我留下,除非,是你坐我台。”刘华说:“行,只要你不走, 那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仅从敬业方面来说,刘华真是个好领班,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那一晚她留我 们吃夜宵,我们不干,惹她很恼火——我已经能够理解她了。她不为别的,只是想 留客,让客人开心,让“龙华”老板能够赚钱,她也多赚钱,小姐们也多赚钱。 明摆着,刘歆一走,那一起的客人都要走,客人一走,小姐们也坐不到台,她 也拿不了提成,“龙华”也要少赚许多钱。 刘歆是“龙华”的财神之一,而且还是比较大的一个财神。 今天,刘歆还在“龙华”。 我和汪静刚一上去,就看见大肚子的周老板,他笑咪咪地望着我们。刘华也笑 咪咪地,热情洋溢:“快,刘老板来了,在里面等你们。”一边说,一边就推我们 进去,“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了?人家来几次,等你们,你们也不来。” 我们走进去。本来,笑咪咪的周老板和嗔怪我们的刘大姐,就已经让我们感到 浑身暖洋洋、春意盎然了,走进舞厅,三个大空调都调到24℃,春意更加盎然。 我一眼就看见了散座上坐着的刘歆。 小杨这时走过来,汪静也不表示,傻傻地。 我迎上去,“嗨!”叫他一声。 “怎么搞的?现在才来!” 还抱怨我,我还要抱怨你呢。“你们昨天前天来,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 “还说!跑哪儿去了?快!过去,老板在那儿等你。” “现在就过去?我自己走过去?”我的意思是,刘歆还没进卡座,我现在就一 个人过去? 小杨没好气地,说:“你不这么去,难道还要我背你过去?” 我就一个人先过去。 刘歆春风满面的,他身边是王副局长和罗老干部,还有三个靓丽的小姐,我悄 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他身后就是墙,是卡座的门口,我靠在墙上,不敢吱声。 刘歆最小心了,他才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罗老干部看见了,热情地喊我:“王小姐,快过来坐,我们刘老板等你等到他 心痛了。” 那三个小姐里面有两个就知趣地走了。 我坐下来,这时,小杨和汪静也过来了。 “来来来,坐里面坐里面。”罗老干部说:“这三个,你们随便选。”他指着 身后的三个卡座。 我和刘歆就选了边上的那个,进去。 “我要回市局了,元旦就回去,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刘歆说。 “你不兼分局局长了?” “不兼了。”他说:“当初机构改革时,分局是由三个局合并的,这样就有三 个正局长,十几个副局长,叫谁当正局长呢?都想当,干脆都不当,所以局里就派 我先来主持工作,现在,分局的关系都理顺了,所以我也该走了。” “那小杨呢?小杨跟你回去吗?” “我想叫他回去,不过现在不可能,我说起来是分管政工的副局长,但出人进 人,还是得一把手说了算。” 我想刘歆骨子里还是想当一把手,当一把手好方便,用人,用车,用钱,凡事 都是自己说了算。 “老罗可能要当一把,这几天,他劲头足得很,天天接客……”刘歆笑着说。 老罗是分局的副局长,我以前还以为他和刘歆一样,是市局的副局长呢。 “回了市局,我就没有专门的车了,只能随用随调,没有在分局这么方便了… …”刘歆似乎有些留恋,说:“来分局一年多,跟小杨算是比较知心了……” “小杨很会来事,我看你很信任他似的。” “我是很信任他,这娃子,心细、嘴紧、胆又大,很多时候我跟他说话,说了 前半头,他就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我忍不住笑,我想到小杨每次对刘歆心领神会的样子,真有 点儿好笑。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刘歆往起一站,小杨立即就帮他拿茶杯子,拿手提包, 刘歆一颦,他马上就像只小羊羔一样温顺,一笑,他就也跟着猖狂得不得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王中王”,刘歆才认识我,大概刘歆跟他单独在一起 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提起我,而且刘歆又常常到“王中王”去找我,他马上断定, 刘歆是真的喜欢我,于是,马上巴结我,又是老同学,又是小妹妹,我叫他往东, 他不敢往西,叫他往南,他从不往北。明明他心里喜欢的是“白雪”,当我真正跟 白雪关系不好时,他也不“喜欢”她了,还说:“俏球什么俏?一张黑脸,长得皮 蛋似的……”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次送刘歆回来,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他不由 自主,应该说是情不自禁吧,他提到孙小梅,又说起她的“水灵灵满含着期待”的 大眼睛,我愤愤地说:“什么大眼睛!你没看见她,是一对鼓眼泡吗?”小杨连忙 改口,粗鲁地说:“对球了,干脆,把她那对鼓眼睛挖球了,看她还勾引人不勾引 人。” 等我把汪静带到他面前,他明明不喜欢汪静,但是,因为我天天说汪静好,说 孙小梅不好,他照旧跟汪静表面上不错。有一次,他还问我:“你喜欢我跟汪静好, 不喜欢我跟孙小梅好,是吧?” 我先说“是”,但是觉得不妥,你凭什么管人家这私事? 于是改口,说:“你喜欢跟谁好就跟谁好,关我什么事?” 没想到,小杨竟然这样说——你想叫我跟谁好,我就跟谁好。 刘歆还给我说过,那时候,在“王中王”我们才认识,刘歆老觉得我不解风情, 不让他“摸”。小杨给他出主意,叫他把我带到小杨家里,“我让我媳妇和儿子都 走,就你们两个在家里……”他竟然出馊点子,让刘歆……怎么怎么我。 刘歆没听他的,把这话说给我听,我当时就觉得,小杨这个人,他不是一般的 心眼儿。 “我每次算命的时候都把他带上,算命的说他,可能要在四十岁上提为科长。” 刘歆有一次跟我说。 我不相信算命的,但我相信小杨会提为科长,凭他的那些“能”劲儿,他的那 些心眼儿,他决不可能伺侯领导一辈子,总有一天,他要换换位置,让别人也来何 侯伺侯他。 刘歆对小杨很信任,很喜欢他,甚至有点儿依赖,他有很多自己不能亲自办的 事,都让小杨去办,而小杨,每次都给他办得很圆满。就比如说给我打电话,或者 是接我出去吃饭,他从来不亲自出头露面,每次都是小杨我这个“老同学”来办。 就为这,王志强和小杨短兵相接几次。打电话时,如果王志强接了他的电话, 一听是男的,又是找我,王志强就很恼火,就会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你找她 有什么事?”小杨总是很坦然很从容地说出“我是谁”,我找她有什么什么事,他 的坦然和从容,还有他说的“事”,都叫王志强没法儿生疑,或者即使生疑,也抓 不住把柄。 反正小杨是个能办事的人,我觉得刘歆太宠他,小杨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他 的品质,他的人格,不能叫人信任。 说了一会儿分局,说了一会儿小杨,我们出来跳舞。我看见王冒儿,搂着个又 高又胖的小姐,两人跳得很亲密,但王冒儿的脸色又一本正经。 他们跳舞的姿势很滑稽,王冒儿一本正经,却又将小姐搂得很紧,小姐的上身 踉王冒儿贴在一起,下身却又分离,不管从正面还是从侧面看,他们搂在一起,都 是一个三角形,圆锥体。 王冒儿的小姐屁股很大,她那种跳舞的姿势,更把她的屁股显大了。 后来我记住这个小姐,别的什么都记不得,就只记住了这一点,以至于,在街 上,我只要看到大屁股的女人,就要在心里想!这是不是王冒儿的小姐。 “你觉得王冒儿跳的怎么样?”刘歆问我。 “不怎么样。” “那我们跳好一点儿,让他们开开眼界。” 说起来,跟刘歆在舞厅里认识这么久,我们还真没有好好跳过一次舞。 我们都拿出看家的本领,“好好跳”,一曲也不放过。 直到“良宵”,良宵,难忘的良宵…… “我马上就要走了,你不想跟我有点儿什么表示吗?”刘歆认真地说。 “表示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回了市局,可能就很少再过来了……” 我不知我是什么人,可能真没有心没有肺吧,我向来对生离死别都看得很淡, 要么是自然规律,要么是命中注定,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什么好伤感的? “我这次到L 市,”刘歆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什么事,你说。” “我到L 市——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你说吧,怎么会呢。” “ L市建一个……也就是红灯区吧,我们市局下去检查,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 小姐,还说是最好的一个小姐,是从深圳回来的,她在深圳干了八年……” “八年抗战。”我笑道。 刘歆还是很认真,他接着说:“她说她在深圳干了八年,一直都是在舞厅里, 在夜总会里在美容按摩那些地方……我就想到你,我说,我有个朋友,她还是个大 学生,她在北海呆了半年,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她说她在那里就只有一个男人, 那个小姐说,不可能!她说不可能!我问她,你在那里跟过多少男人,她没说多少, 她只说: ” 我在那里呆了八年,年均每十天一个男人,你算算,我有多少个…… “‘”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你王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至始至终,我跟你,都还隔着一 层什么似的,我不了解你,我有时候觉得你很真诚,有时候,我又觉得你……” “我怎么?” “我觉得你好像是一个没心的人,越走近你,越觉得你扑朔迷离,觉得你…… 我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我跟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 假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之间还要有天长地久的友谊,或是,地久天长的 爱情? 一切顺其自然。 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身份同一地位同一层次的人,想那么多干嘛? 不如顺其自然,该分则分,该聚则聚,至于情感,一个是舞厅小姐,一个是舞 厅客人,谈什么情感。 12月5日 星期五 晴 王雪说她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几天,她常来我这里揩油,吃了喝了拿了,一 张保险公司的嘴,还油腻腻地抨击一会儿社会。社会知识她有多少?抨击又抨击不 到点子上,就批判她身边的人,“什么业务尖子?罗燕是新大洲的领班,陈明珠是 火凤凰的伴舞小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卖屁股换来的!” 她开始说,我只是一笑了之,后来,她在我面前说得多了,我就毫不客气地驳 她:“你们公司要的是业务?还是要你们完成业务的方式?你管人家怎么做!人家 做得比你好就是比你好,嫉妒有什么用?你这样诽谤她们,骂她们,正好说明你无 能,你妒忌,你可以用你的方式,用你的真诚、淳朴、吃苦耐劳,你可以不辞辛劳, 你可以天天跑,可以挨家挨户地宣传,不管你用哪种方式,你们经理要的是你的业 务,是结果,不是过程。” 王雪不是没吃苦,这我知道。她是今年三月份应聘到保 险公司的,整个一夏天,她又黑又瘦,晒得跟鬼似的,但业务却不及人家的十 分之一,要不是我们帮她,给她介绍几个客户,她恐怕连试用期都过不了。 她是付出不少,因为付出了,却没有收获,所以她恨别人,恨别人的不劳而获, 恨别人的投机取巧。 连我也是这样,我也不是没付出,但我总没收获,在文化馆我像一只孤雁,最 年轻,却最没上进心,也最没地位。 我不是没上进心。 刚来时,我慷慨激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越来越颓废。 我只是深刻地体会到,我的所有付出,都被别人当作傻瓜,当作笑话。 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印报纸,过桥时,有一辆车停在上坡处,天刚下过雪,桥面 是硬硬的冰雪,很滑。我和马老师,我最尊敬的马老师……那是一辆中型货车,司 机在车上急得拼命加油,车后面是黑烟,轮子却只在原地打转。 我们路过时,后面很快就绪了一大趟车,马老师停在人行道上,看着那拼命加 油的货车,像看一幅极有意味的画…… 货车的后面是一辆中巴车,车上坐着七八个小伙子,司机和卖票的也都是年轻 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在车上幸灾乐祸地笑,全然不觉他们也在被迫受害,而他们的 身后,越来越多的车被塞。 我很恨中巴车上的那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事,还关系着他们呢。 “马老师,我们帮着推一下吧。” 马老师很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变成了不可思议与吃惊。 “来吧,我们一起。” 马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对于男人来说,一点儿也不老。 马老师也是我很尊敬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名利心,不跟文化馆的其他人争。他甘当 “人梯”,一心一意扶持我攀登文学高峰,盼望市里能出个名作家,在全国光耀光 耀。哎,马老师,我的恩师,我真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但那一天我不喜欢马老师的麻木不仁。 好在,马老师最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他站在车厢后面,用一只手 ——我知道,他没有用力。 我是真正使了全力,但我也没敢指望,就凭我的力量能将那么重的车推走。我 是想以我的行动,感召中巴车上的那些男人…… 很奇怪,车动了,就我一个小女子,身高一米五五,最重时也不过四十五公斤, 我竟然把车推动了。车动了,司机大概是太急了,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就慌 慌忙忙地走了。 马老师透过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又意味深长地望望我。 我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看得出,他不奇怪了,他在笑。 而我们身后的中巴车,车上的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他们却不知为什么,爆 发出一阵大笑。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的笑,绝对没有善意。 我和马老师又在那冰冷的路上,慢慢地走。 一辆又一辆被堵的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扬长而过。 还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想给一个老奶奶让位子,我记得我还说了一声: “奶奶,你坐这里。”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想,如果我奶奶活着,她遭遇 这样的事,一定很高兴,如果我妈妈老了,遇着这样的事,如果我老了,遇着这样 的事……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给一个老年人让位子,对于我们年轻人来 说,是举手之劳,而对于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却是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再说,这是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我没想到的是,我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搀那个老奶奶,已经有人——一 个年轻亮丽的摩登女——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她坐得真快,迅雷不及掩耳。 我把老奶奶搀过来,她像是没看见似的。我只好说:“小姐,请让一让,让这 个老奶奶坐。” 人家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倒红了起来。 “喂,小姐!”我又叫,声音大了些。 没想到的是,她虽听见了,却还我一个白眼。 “把这个位子让给这个老年人坐。” “哼!”她斜睨着我,鼻孔露出冷笑。 “请你站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你的?哼,是卖给你了?还是买给你了?” 对方如此无理,我以为,周围的人一定会谴责她,没想到,一车的人,都像哑 巴似的,没一个主持公道,也没一个人,让位子给这个老奶奶。 我觉得我受的伤害很多,一腔热情,一腔热血,付出了,不知道换来的是什么。 嘲笑、冷笑,和对我的莫名其妙。 在文化馆工作五年,而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原本尊敬的、甚至敬仰,差一点儿 要顶礼膜拜的“文学家”、“艺术家”们,我只有与他们共事,与他们生活在一个 小圈子,我才发现,所有的光环下,原来都笼罩着那么丑陋与黑暗的东西。 我痛恨沽名钓誉,痛恨弄虚做假,痛恨违背良心。 我宁愿离开他们,宁愿永远都不做文人。 我做舞女,我觉得我很实际,很地道。 就是丑,也丑得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对钱的感觉。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可能还不到十年,那时候,我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嘴里 说钱是铜臭,心里呢,也的的确确觉得它是铜臭;过了五年,嘴头上,仍旧可以对 钱表示蔑视,而心里面,却已经千真万确地感觉到它的重要了;再过五年,就是今 天,无论是嘴头上,还是心里面,钱!钱!钱! 钱已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部分了。 我喜欢钱,很多很多的钱…… 我需要钱,我的很多很多的梦想,所有的美丽与浪漫,都跟钱戚戚相关。 我喜欢钱,这种喜欢,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它超越了我对文学事业的迷恋、追求,超越了我对亲情、对真情的那些感受。 为了钱,为了王雪——为王雪也就是为钱,中午,我跟王志强狠狠吵了一架。 王雪又要找我借钱,我不知道,她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少,光我在潘书记那儿帮 她拉的保单,起码就能让她拿到四五千块,我不知道她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但我 是她的姐姐,唯一的姐姐,我对她责无旁贷。 王志强不干,他说:“王雪以前借的钱都还没还……” “你还好意思说王雪借的钱没还,你呢?你借我爸爸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不是我借的,是他自己要给的……” “王志强,你王八蛋!你没良心……” 王志强,王志强,你没良心!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不怕被雷劈!被车压!被 电打!王志强,王志强,你变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的善良,你的本份,你的真诚,你的……那些好的品质,都到哪儿去了? 我们大吵一顿,但王志强坚持原则,死活不拿钱出来。 我现在才明白,在我们夫妻之间,钱,早已超越了一切。 “但那钱是我的?是我挣来的,你凭什么不给?” 但王志强就是不给。 我又吸取了一条教训,我还要把这条教训告诉给我的妹妹,就是——你自己的 钱,你千万不要给别人,千万不要! 12月7日 星期日 阴 我知道星期日“龙华”的生意不好,但我还是来了。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七点半,将自己的脸化得“吓死人”,然后,神不知鬼 不觉地溜出文化馆的大门。 我的妆化得越来越浓,浓得快要赶上刘丽了。刘丽是“龙华”最年轻的老小姐, 从“龙华”一开业,她就在那里坐台。刘丽生意很好,常常会有几个客人都同时找 她的事情发生。在“龙华”,那幽暗明火流光溢彩的舞厅灯下,刘丽算是一个摩登 又艳丽的美女,可是,一离开那地方,在正常的灯光或者日光的照耀下,她的面目 就显得十分的狰狞与恐怖了。 汪静有一次说:“晦,我看见刘丽了,我跟张祖文去公园,张祖文不知道我认 识她,悄悄跟我说:”嗨,你看,魔鬼。‘真的,那一天我见到她,真的吓死人, 脸上堆了好厚一层粉,真的,就跟做的石膏面膜似的,眼圈化得——嗨,就跟《射 雕英雄传》里面的梅超风,真的,就跟梅超风似的,吓死人了。“ 我也在“龙华”以外的地方见过她,她也还是那么浓浓的妆,包括王志强也见 过她,也说她——吓死人。 我们就把浓妆的代名词叫做“吓死人”。 我们俩倒好,没有“吓死人”,却只能在“龙华”做下脚料。 于是我的妆越化越浓,越化越浓,慢慢地,也就快变成了“吓死人”。 天很冷,还滴着零星的小雨,我和汪静拦了一辆的,五块钱。 就像我在舞厅里跳舞赚钱,王志强在舞厅里花钱跳舞一样,王志强靠开车赚钱, 而我却不得不花钱坐车。 当然,我花钱坐车的时候是很少的,要么我们骑车子,要么我们步行,要么我 们就搭王志强的车。 到了“龙华”,里面的空调暖洋洋的,我看生意还不错,三分之二的小姐都坐 了台。我和汪静在沙发上坐下,心里也没对坐台拖多大希望。 习惯,完全是习惯,每天晚上七点半。 我想,现在让我在家里度过每一个晚上,我想我可能已经不能适应了,我想我 要是看书,我肯定看不进去,看电视,也不会喜欢那里面的任何一个节目,像三年 前,无论寒暑,开一盏小台灯,伏案疾书,孜孜以求……啊,那也成了梦,遥远的, 再也追不回来的梦。 我想我已经堕落,至少,我是颓废了。 我不想再想,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是想有钱,我要钱,我需要钱。 我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为钱。 心情很糟。 快十点了,我和汪静准备走。站在吧台那儿,看两个老小姐和年轻的男服务员 在那里打情骂悄。 “龙华”餐厅的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少女,而舞厅里的服务员,则是清一色的 少男。 我都已经准备走了,刘华叫我:“小刘,你过来。” 我掀开舞厅的门帘,走进去。黑暗中,刘华拉住我,“来,二号包厢。” 我跟着她进了二号包厢。包厢内更是漆黑一团,摸索着坐下来,就有一只胳膊 搭向了我的肩。 “哦,先生,你好。”我一边巧妙地躲开那只手,一边甜甜地说。 “嗯,好,好,来,坐近一点儿。” 我就坐近一点儿。 客人显然是喝醉了,满嘴酒气。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直奔主题。 ‘来……给我……“ 他因为酒精,而说话口齿不清,我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给……我……” “什么给你?” “给……我……” “你在说什么?” 我真的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这人很爽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要你跟我……” 剩下的话,他就要用行动来代替了。 我真没见过如此粗俗又无耻的男人。我推开他,站起来。 “先生,你错了,我是来伴舞的,不是妓女,你要想那样的话,你到火车站去。” “哼,假什么正经……” 他南腔北调,一会儿襄攀话,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口齿清,一会儿口齿不清。 但是他的行为却没有一点障碍,“呼”一下,他准确地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 坐下来。 “我不是强迫你,我是有回报的,两厢情愿嘛。” “我不需要回报,我决不会要你一分钱小费,我甚至也可以不要你的台费,我 是看在刘姐的份上,我进来陪你,陪你说话,陪你跳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的… …” 我有点儿幼稚,想拿自己的诚恳,打动这个人。 谁知,这个人是太粗俗,太下流了,在大概不到十分钟的拉锯扯锯之后,他彻 底盆怒了,口齿流利,清晰地说:“算了!我走!我出去!” “你走你走!”我在心里说:“到刘华或者老板那里去告我的状,我怕你吗? 大不了,老娘我不干了!” 我先站起来,但是没有走,我看这个人是不是真要出去。 他真的出去了,他出去,我也出去。 汪静跑过来,小声地问我:“你得罪他了?” “哼!”我冷笑笑,出口成“脏”:“王八蛋!畜牲!” “也难怪,连那个小华都陪不下来,你还怎么去应付?” 汪静说。 我们慢慢走出来, 我看见小华站在吧台那儿。 小华是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 (我猜测),不笑时眼角有一点儿皱,笑时,就到处都有皱。 小华和一个叫刘勤的小姐,她们在“龙华”算是最老。 也最丑的两个小姐,但她们跟刘华关系好,生意也好。 小华来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眼角堆满可爱又可笑的皱纹。 “喂,刚才你陪那个酒鬼了?” “喂,”我点点头,“你也陪过?” “是呀,日他妈,简直不是人。”小华说一口地道的襄攀上话,“老子进去, 他就这样……”小华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衣领,“好吓人哪,他就这样……” 我笑笑,扒开她的手。 “你不晓得,他还要扒老子裤子……” “不会吧?” ‘哪不会!日他妈,没见过这么野蛮的人,你不晓得,他还硬是把老子裤子给 挎下来了。“ “都挎下来了?” “是呀,吓得老子一声尖叫,跑出来了。可能我出来以后,你进去的。” 我点点头。 “他对你怎么样?脱你裤子没?” “那倒没有……” 正说着,看见那酒鬼远远地从厕所那边走过来。我们住了口,看见他在沙发上 坐下来,一脸的道貌岸然。 我想我那十分钟可能是白坐了,我根本没指望要一分钱台费。不料,刘华悄悄 喊小华和我,要我和小华子分那四十元台费。 十分钟捡了二十块钱,也行。 我拿了钱,就和汪静走了。 我和汪静用这白捡来的二十块钱坐车,剩十五块,我们又去吃烧烤。 汪静说:“其实今晚最划不来的是人家赵红,赵红从一开始就陪那个人,一直 陪到良宵一刻结束。” “哦?” 原来这家伙还用了三个小姐坐陪。 “那小华也没有陪他多久?” “小华顶多陪的有二十分钟,反正,最妙算的是你,好像连十分钟都没有。” 那赵红是吃亏的了,白陪了。 12月8日 星期一 睛 “龙华”今晚的生意简直是好得没法说。 好是好,我和汪静还真的像下脚料,不过,这回当下脚料,不怪人家刘华,而 是要怪我们自己。我们到的很晚,一进舞厅,密密麻麻的男男女女,还不到七点四 十,舞会就已经开始了。我们进去后,刘华就安排我去陪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散座 上,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尊容,但是看得清他的坐姿,他打量我的样子,我 感觉到,这个人有点儿傲慢——也许是强撑出来的傲慢呢,但我却尊贵不起来,捋 捋头发,摸摸扣子,一副乡下妞儿初进城时的模样。 刘华走了以后,我在那个人身边坐下,刚要问:“先生,你跳舞吧?”先生说 话了:“对不起,小姐,我还有朋友要来,我要等一会儿。” 依着我以往的脾气, 我是应该站起来就走的。 我自己也发现,我是越来越像 “小姐”了。 “您什么意思?是让我在这里和您一起等,还是让我坐回去?”我厚着脸皮, 用令人作呕的温柔,和令人作呕的微笑,问他。 “随便你。” “啊,那我先坐回去。”我微笑着……心里却像刀割。 回到座位上,汪静问我:“怎么了?” “没看上我呗。” 嘴里说得轻巧,心里……还是像刀割。 “小静!”刘华又在叫。 汪静连忙跟过去,她进了二号厢。 舞池中间,跳舞的人很多,密密麻麻,像煮沸的开水锅。 “小刘。”刘华又在叫我。 我连忙跟进去。 “来,陪这位先生,你把他带到十五包。陪好点儿哦。” 刘华很忙,交待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主动地结先生送上一个笑,又客气,又礼貌。“走吧。”我说。 先生迟迟疑疑地跟着我,快到包厢门口时,他说:“我根本就不想坐,这个刘 华!” 怎么这么倒霉!难道又是没看上我? 我停下来。哼!什么狗屁客人,不就是四十块钱吗? 呸!老娘我不要了! 丢人。 我堆着假笑的脸,很快就恢复了与心情相统一的色彩。 不坐就不坐,什么了不起! 没想到先生又笑起来,问我:“你认识赵红吗?” “来吧,我们一边跳舞,一边找。” 他主动拉起我的手,于是我就和他跳。彼此心不在焉,他东张西望,我也跟着 东张西望。 我也帮他找赵红。 一直到跳完,都没有看见赵红。灯亮了,灯一亮,我们就同时发现了她。 我的舞伴丢下我,不顾一切地丢下我,不顾一切地叫一声:“赵红”。不顾一 切地奔赵红而去。 赵红甜密地笑望着他,赵红陪的客人,似乎也跟这个人认识……我才不管那么 多,一个人,满脸漠然地,回到小姐们坐的长沙发上坐下。 我看见汪静站在二号包厢门外,她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也不知道她的客人在不 在包厢里面,不知道汪静在搞什么鬼。 我看见她的脸上也全是漠然。 过了一会儿,她过来了。 “怎么了?”我问她。 “他有小姐,他的小姐已经坐台了,但是他却不敢坐,怕他的小姐吃醋。” ——嗬,还满专一的! 这时,刘华又叫我。 刘华让我进二号厢,陪汪静刚才陪的那个人。 二号厢门口站着那个客人和“他的小姐”,小姐她像叫汪洋,脸长得像汪洋大 海,又宽,又阔。 “你陪他跳舞,没事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人很好,我已经坐台了,出不来, 你陪他跳吧,谢谢你。” 汪洋很会说话,人长得虽很一般,但我想她在客人面前说话肯定很讨人喜欢, 至少,她要小费一定是很有手段吧。 那个客人也长着一张汪洋大海般的脸,大凡长这种脸的人,身体一般也都很胖。 我现规矩矩地在他身边坐下,恭维他:“你的小姐好体贴你,你对她也好专一啊。” “什么我的小姐!” “就是刚才那个呀,汪洋。” “她叫汪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我只是跟她坐过一次台。” “咦?才不,刚才那个穿白衣的小姐跟我说,你怕你的小姐吃醋,所以才不要 她坐你的台,是吗?” “胡说。” “怎么胡说?要不,你为什么不让她坐你的台?” “她?哎呀,说了又怕你们小姐生气。” “生什么气?只有客人生小姐的气,小姐怎么敢生客人的气?” “刚才那小姐,你没看她那张脸,长得那么吓人。” “咦,人家那小姐长得很漂亮,纯情玉女……” “唏——”他哧一下鼻,“不怕小姐你生气,她那一张脸,长得那么长,说难 听点儿,简直就是一张驴脸。” 我的天! “你怎么这样说?哎呀,我还羡慕她呢,人家那样的脸才好看,哪像我们,长 着面盆脸,又方又圆。” “你懂什么?我就喜欢这样的脸,性感。”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摸我的脸。 我赶紧别开,“别,我脸上有青春痘,你摸着不舒服。” “不会吧,你多大了?还长青春痘。” “你说我多大了?你猜呢?” “二十五。” “哦,我就有那么老?” “怎么?不是二十五,难道还是十五?”他一边说,一边又用他的胖胳膊,抱 紧我,不让我乱动,他用手摸我的脸。 “别摸!” “真的有青春痘。” “是呀,难看死了,快放开我。” “不难看,长点儿青春痘,才可爱。” “呀——”我就假装可爱。 说了一会儿活,我拉他出来跳舞。 “你的小姐说让我陪你跳舞,我们要是老在里面不出来,她肯定会吃醋,以为 我们在里面怎么了。” 我跟他跳舞时,他也老是东张西望。他东张西望,我也就跟着东张西望。 跳完,回去,我们有没完没了的话题。 只要客人素质不是太低,坐在包厢里面说话,其实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收益。 他给我打谜,让我猜,猜中了,他就乖乖地,听我摆布,猜不中,我就得乖乖 地,让他亲一口。 我想,凭我的聪明才智,只有我摆布他的份儿,哪还能由着他来摆布我。 他先说:“我说的谜,打一新闻术语。” 新闻术语?嗨!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快点儿,说谜面。” “很简单,一句话,妓院开业。” “什么?” “妓院开业。” 打一新闻术语。开业嘛,肯定是跟“‘第一”有关,跟“头条”“头版”有关。 “头版头条。” “哈……”他笑。 “怎么?不对?” “荤谜素猜,是妓院开业,妓院!?” 妓院开业,强调妓院…… “焦点透视。”我又猜。 “焦点透视,还焦点访谈呢。”他又笑,说:“两次了,还有一次机会。” 我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新闻术语能跟“妓院开业”联系起来呢? 消息?标题?电? “我认输,我猜不出。” “好,是你自己认输的。”他要来亲我。 “那你先说出谜底。” “欢迎来稿(搞)。” 欢迎来稿,我的天,这是谁想出来的? “妓院开业嘛,不就是欢迎男人来搞嘛。” “哎哟,你坏死了坏。” “还有更坏的,我说,你听不听?” “听!” “那你先叫我亲一下。” 亲一下就亲一下。坐台小姐……我发现,不管是谁,在这种地方,时间一长, 都会或多或少,有点儿……放浪。 我让他亲,又装腔作势,说:“不行,你刚才那个说错了,你说是新闻术语, 欢迎来稿也不单单是新闻术语呀……” 但他已经亲过来了,他亲我的脸,我心里说:“反正他亲的是脂粉。让他亲吧。” 他又要亲我的唇,我说:“不行,这里有口红。” “你把它擦掉。” “不,你的小姐会找我拼命。” “什么你的小姐你的小姐,烦人!” “本来就是嘛。” 正说着,他的小姐汪洋,就进来了。 “小姐,你出去一下,我和他说句话。”汪洋面带微笑,居高临下。 反正台费是我的,我巴不得…… 我走出来,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坐下。 12月9日 星期二 睛 这几天“龙华”的客人像疯了似的,多得要命。 我一直游说王雪,让她过来,汪静也游说她,她似乎有些心动了,但还是迟迟 疑疑的,我又搬出刘歆,刘歆说:“你给打Call机,就说我晚上在龙华接她吃饭。” “吃饭怕是不行,你要说你要在她那里办保险……” “那好,就说我要在她那里办保险。” 一听说是办保险,王雪早早地就来到我这里,她不但来,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 我以为他就是那个张副局长的儿子,正准备表示热情,人家却自报家门,说自己是 某某某公司的业务经理。 我问那个某某某公司是干什么的,人家说,是推销药品的。 我问他,推销什么药品,他说推销什么什么药品。 我知道,他的公司,是民办的。我对民办公司倒也没什么偏见,我就是见不得 这个“业务经理”踌踌满志、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奇怪,王雪怎么和这样的人认识,从没听她说过呀。 王雪从来不带男孩子到我这里来,包括那个张副局长的儿子,我还说过她,什 么时候叫人家过来一下,让我这个当姐姐的见见,帮她参谋参谋。 她一直不带。 没想到,今天带了个这样的男人,又矮,又肥,还长着一副摆地摊卖狗皮膏药 的那种人的嘴脸。再一看他递上来的名片——李新禧,一见这名字,我就烦。 俗不可耐,俗得透项。 “哦,你是正月初一生的。”我皮笑肉不笑,略带鄙夷。 我这个态度对他,他却是满腔热情。 ‘哎呀大姐,真不愧是个才女,一见名字,就知道了我的出生日期。“ 对这种人,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越是嘴甜,我越是讨厌,尤其,他在这个 时间,插在我们中间。 汪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过来了,我们还商量好,乘王志强未回来之前,打“的” 到“龙华”去赴宴。 现在倒好,插着个素不相识的、令人生厌的男人,我化妆也不是,不化妆也不 是,关键是王雪,她今晚第一次上班…… 王雪也太大胆了,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把这个男人带来了。 “刘局长那里的保单你签不签?”我板着脸问王雪,心里面真的想狠狠地骂她 一顿,“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人家可是个大忙人。” 王雪陪着笑脸,却不卑不亢:“算了,今天我不去了,反正,他今天又不一定 办。” 王雪以前说过很多次,要我让刘歆在她那里办保险。我凭什么让人家刘歆在她 那里办保险?我是谁?我是有那个权利,还是有那个魅力? 王雪大概总以为我和潘劲松、刘歆他们的关系……复杂、暖昧,有交易,她总 是让我找潘劲松、找刘歆,办这办那,好像人家天生欠我的,好像我又天生欠她的。 我怎么会不帮她?她是我妹妹,又是我的全部期望和理想,但她有时候的想法 和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令人伤心,又气愤。 她明明知道潘劲松和我是在舞厅认识的,既然我说一句顶她说十句,那她为什 么不自己也到舞厅去?为什么不自己认识潘劲松这一类的人?那样,她不是也说一 句顶别人说十句吗? 可是,她不去,她非要也拐个弯儿,利用我。 这就是我的妹妹,我的扒心扒肺一心一意为她牺牲我自己的——我的亲妹妹。 我很伤心,甚至有些恼火了,她不打招呼,就自作主张地带了一个这样的男人 来,她什么意思?翅膀硬了,凡事都不用再跟我商量了?这个男人跟她什么关系? 看他们两个人之间说话那随便的样子,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而且交往也不是一朝 一夕。 “你跟张船怎么样了?是叫张船吧?”当着那个“正月初一”的面,我故意问。 “哼!”她不以为然地,“早拜拜了。” “为什么?” “还为什么?” 她后面说的话,要是让王兰知道了,不气昏过去才怪,她说她跟那个张船,本 来根本就不般配,是王兰想巴结人家那个张副局长,所以,才牺牲她,去讨好人家。 她还说,王兰以“机关单位”引诱她,说只要她跟张副局长的儿子谈好了,张 副局长就会把她调到他们局去,即使不到局机关,也会找一个比较好的二级单位。 这样,她就不用在保险公司风里雨里,日里夜里了。 “我觉得,把爱情和权势,和利益,联在一起,实在是太俗气了……” 太俗气了?哼!你懂什么?我像你现在这个年龄,我比你还清高。 什么叫俗气?你懂吗?你懂个屁!找了个卖狗皮膏药的,农村家庭出身的男人, 你就以为你很高贵、很清高、很圣洁、很“雅”…… 行!行!你雅,我俗,王兰世俗……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可是,我又没有别的亲人,我只有妹妹和丈夫。 妹妹是一脉相通的,血浓于水,永远也不可分离的,丈夫,丈夫是半路上认识, 也可能半路上分手,原本没有一点儿干系的一个男人,再说,我和王志强,今天好, 明天闹,分分合合,打打闹闹,我们的关系,哪有亲姐妹亲? 王雪呀王雪,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即使不和副局长的儿子谈恋爱,你也不应该找一个“正月初一”这样的男人。 他有什么好?是长相英俊?还是会体贴人?还是家财万贯?还是他特别能干? 别以为他是“业务经理”,狗屁的经理,想当初,王志强还是中外合资公司里 的财务部长,那又怎么样,这年头,经理、部长、科长,就像农村茅厕里的蛆,爬 得满地子满地都是。 还有,千叮咛万嘱咐,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找一个农村家庭出身的男人,因 为他们心眼儿小,因为他们无能,还有,他们一旦发了迹,他们照样在外面寻花问 柳。 王志强是这样的人,刘歆也是。 不行!王雪,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不管她,我还是要管她,我不能眼睁睁 地看着她,重蹈我的覆辙,或者,比我更惨。 但是今天,我给她面子,我让她跟这个“狗皮膏药”先琢磨琢磨,看样子,他 们晚饭要在我这里吃。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要在我这里吃饭,你们自己去买菜。” 临走,我几乎板着脸,这样跟他们说。 “哪呀,我们不在这里吃,我们出去吃。”王雪说。 那个“狗皮膏药”说话更气人,“哎呀,我们从来不在家里做饭,做饭有那么 大的油烟,对皮肤不好,还不如上馆……” 哼!我看你好有钱。 心情很烦。 一路上,嘴巴就忍不住,老太太似地,絮絮叨叨,跟汪静谈王雪。 汪静也看这个男的不顺眼,说王雪没眼光。 “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刚才就应该训王雪一顿,然后,把那个男的 赶走……”我问汪静。 “那可不行。”汪静说:“恋爱自由,连你父母都没有权力干涉,你凭什么?” 但是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整个一晚上,都在想王雪的这件事,想着想着,想到 她找我借钱的事,她那么有钱,又没有给父母一分,她为什么还要找我借钱? 她实际上比我有钱多了,我还欠着一屁股的债,而她,我不用算,她自从参加 工作以来,至少——少到天顶儿也有一万。 她把钱都弄到哪儿去了?会不会被那个王八蛋骗了? 这样一想,心里就火冒冒的,跟刘歆在一起,也是如坐针毡。我把王雪的事, 说给刘歆听,刘歆也说:“有可能,她可能是把钱给那个男的了。” “不行?我要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你现在回去有啥用?她又没在你家里等你。” “我要问问她,我现在就问……”我激动得不得了,拿过刘歆的手提,一遍连 一遍地给她打Call机。 “行了,她知道这个号,你打一遍就行了,你一直打,她怎么回机?” 真把我给气晕了!握着手提,我一直等,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王雪都没有复 机。 这还得了! 会不会,那个男人……把她怎么了? 我很担心,二十一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我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 我就是在那个年龄,遇上那个男人……给他我的一切,还想跟他结婚……那样 的男人,现在想想,他抛弃我,还真是我的幸运…… 那个年龄,我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纯真的爱情,相信……什么都相信,父母教 的,老师教的,我什么都信。 结果,结果怎么样,为了所谓“纯真的爱情”,我差一点儿,差一点儿,搭上 自己珍贵的生命。 男人们在这里谈成了白天里谈不成的生意,暧昧的灯光下,欲望在蛹壳里激荡 着,发出金戈铁马的声音。 白天,彼此那样不同,文质彬彬的官与粗俗不堪的商,不苟言笑的官与笑容可 掬的商,被欲望征服时却变得如此相同。 12月10日 星期三 晴 汪静下午在我这里玩,她要帮我说王雪。 汪静不让我说,她说我脾气不好,怕说出来的话,会伤害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汪静这个人适合做思想政治工作,她脾气好,有耐性。 可是王雪没来,一直都没来。 王雪没来,倒是潘劲松打电话来了,他说有人想买我们的车,问我们是不是还 打算卖。 “卖!当然卖!” 我想好了,把车卖出去,把欠我父亲的钱,还了,然后,让王志强给潘劲松开 车。 王志强这人,我算看透了,他天生不是做老板的料,大老板不能做,小老板也 不能做,他只适合给人当当狗腿子,当当亲信。 我以前,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我好夫贵妻荣,现 在,我根本不指望他了。 昨天晚上一算帐,他跑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全部收入,减去各项费用,包括修 理费、汽油费、养路费、过桥过路费、还有年审用的钱,总帐一算,辛辛苦苦半年, 竟然是没赚没贴。 没赚钱其实就是贴钱了,那劳动力不算钱?车辆磨损不算钱? 我想快点儿把这部车出手了,该还的债,我们得赶紧还,再一个,这次工资调 改,加一百五十元,有钱的单位兑现,没钱的单位不管,我们单位就没有加,而潘 劲松的公司,人人都加了。 我觉得他们公司好,福利待遇都很优厚,王志强喜欢开车,那就叫他到他们公 司去开车好了。 我给潘劲松说了,潘劲松说:“你傻不傻,你这不是在我身边装了定时炸弹? 窃听器?顺风耳?你让我们俩儿以后还怎么见面?”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对他好,他根 本就不会想到你……再说了,你是他的上司,他的一切行踪,都在你的安排和掌握 之中,你以领导的身份,安排他出去办公事……哎呀,反正,你叫他给你干事儿, 你跟我约会,那只会更方便……” 潘劲松说他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行,不答应可不行,如果他有一次不答应,那以后,再找他办事,可 就真没有准儿了。 12月11日 星期四 晴 刘歆他们也真是,“龙华”生意不好时,他们也不来,这几天“龙华”生意好, 他们天天来。 今天他们又来了,还有王冒儿,王冒儿还是找他的大屁股小姐。 刘歆跟我说,王冒儿跟他的那个小姐,关系很不一般。 他们来之前,王冒儿给那个小姐打Call机,小姐说她今晚有事,不能来,结果, 王冒儿就也不想来。 罗老干部又给那小姐打Call机,好说歹说,那小姐来了,王冒儿,这才又露出 欢欣。 “人家天天跟我说,人家那个小姐是大学生,是武汉哪个学校毕业的?还说人 家那个小姐素质高,家庭条件也不错,有一个哥哥,在审计局工作,姐姐在银行, 家在棉纺厂,就她一个人没工作,才毕业,今年夏天才毕业……” 我对王冒儿的小姐没兴趣,我在想王雪,这几天,王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打Call机,她也不回,到公司问,人家说她请假了。 看她平常扭扭怩怩,没想到,胆子原来这么大。 “他还跟我吹牛!我恨不得说,你那小姐是大学生,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我 的小姐不但是大学生,人家还是作家,还出过书……” “别,千万别说。”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说,所以我从来不谈。” 刘歆一直嘀嘀呱呱,说个不停,我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听着,就走神儿。 “你怎么回事儿?” 啊,没什么,我有点儿瞌睡。“ 我不想把王雪的事,太多地说给他听。 他听说我瞌睡,就把我搂在怀里,用手轻拍着我,像母亲似的…… 有一种安宁的氛围,有一种充满亲情的、温馨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相互利用、相互占有,该多好啊。 王雨的愿望多美好,然而不可能实现。人与人之间是越来越相互利用,相互占 有了! 12月13日 星期六 阴 “龙华”的生意,从昨天开始起,又变差了。 我和汪静一连两天都没坐上台。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也没有冬天穿的好衣 服,汪静说:“干脆,我们明天别来了。” “我也不想来了。” “等明年再说吧,过了年,一切再从头开始。” 回来的路上,我们两个人慢慢地走,汪静说:“那个要感动你的人也不来感动 你了。” 于是想到周,想到那个年轻又有几分儒雅的陈小见,他们一起的那一帮人,好 长时间,都没有再到“龙华”来了。 铁打的舞厅流水的客…… 铁打的舞厅流水的姐…… 回到家,王志强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里坐着,灯也不开,电视也不开,我看 他那样子还真有点儿吓人。 怎么了,哪里得罪他了? 开了灯,看他的脸色,铁青铁青。我走过去,像个贤妻,微笑着,温柔地,用 手摸他的额头。 额头不烫,没病吧? “你怎么了?” “我……被人打劫了……”他像个孩子,这句话一说,我就看见他的眼睛里, 好像有眼泪要出来似的。 我看他人不像受伤的样子,所以也不太很担心,“怎么样?没受伤吧?” “钱抢完了……” “好多钱?” “三百,将近三百。” “算了,只要人没事。” 我安慰他,心里想:真不像男人! “Call机也抢了……” 这句话一说,他的眼泪真出来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他怎么那么 不小心,让人抢动,好笑的,是看一个大男人,还像女人似的流眼泪。 我拿了毛巾,让他自己擦泪。 “车呢?车没事吧?” “车没事……” 他哭了一阵子,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下午,他在解放路,遇上一个坐车的,说是到前进路,车开到前进路,又上来 两个人,他开始感到不妙,问他们,还到哪儿去。 “放心,不会少你的钱,你只管往前开。”有一个人说。 “那我往前开到底是到哪儿?” “到刘集。”一个人说。 王志强正要说下去,另一个又问他:“到刘集好多钱?” “单程还是双程?”王志强当时心里很矛盾,不去吧,眼见得到手的生意,去 吧,谁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双程,双程。” “双程八十元。” “好,八十就八十。” 车子一直往前开,到了刘集,他们又说到乡下,到什么什么村,王志强不去, 死活不去,叫他们付钱,他们说:‘你不把我们送到,我们怎么给你钱?再说,我 们身上都没带钱,你只有把我们送到了,我们才能给你钱呀……“ 王志强只好硬着头皮,又往前开。 到了一个路口,他们叫拐弯,王志强一拐过去,就开始后悔,那地方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一个人家都没有。 “把钱拿出来!” 三个人,一个拔车钥匙,一个下Call机,一个就拳打脚踢。 钱哪什么的人家抢完了,把他的车钥匙往庄稼地里一扔,就跑了。 好在是冬天,王志强穿的厚,人没受到什么伤害,就是少了钱财。 “算了,舍财免灾,没事……” 人跟钱比,还是人比钱要重要得多。 12月25日 刘歆打电话来,说“龙华”有演出,要我和汪静跟他们一起去看节目。 好长时间都没有到那种场合了,我让汪静等着,我化了一个浓浓的妆。坐在镜 前,自己看自己的形象,自己的脸,感到很新鲜。 小杨的车停在路口等我们,汪静娴熟地打开车的前门,坐进去。我打开后门, 在烟雾缭绕中,刘敬像一个幽灵似的,露出他的脸来。 “怎么这么慢?真烦人。” “嗨哟,又烦了你了。”我靠近刘歆,撒着矫,扛他的肩膀。 刘歆往外挪一点儿,“去去去,离我远一点儿,我刚才还在跟小杨说,这个鬼 媳妇,扯球淡,再等三分钟,要是还不出来,我们就开路。” 汪静这时倒像个地道的舞厅小姐,她干娇百媚地说:“你敢!” 刘歆换了口气,正经地说:“不是不等你们,要知道,我这车停在这里,遇到 熟人……” “哎哟,算了吧,你有名,人家都认识你。”我知道刘歆,衣冠楚楚,道貌岸 然。 他怕人家认得他的车,怕人家看到他在等一个年轻漂亮又打扮得很妖艳的女人。 到了“龙华”,他又表现出他的谨小慎微,他一个人在前面走,让我们跟着小 杨在后面。 “龙华”的客人空前绝后,门外宣传牌上,写着深圳的飘雪小姐来这里演出。 “龙华”的布置,让这个寒冷的冬天,有了融融的暖意,圣诞村,圣诞老人,楼梯 上点着浪漫的蜡烛,墙上还挂了一排中国传统的灯谜。 圣诞节在我们这座城市也兴起了几年,而我,却是第一次过。 刘华看见我们,冲我们笑笑地点头:“啊,来了。”我也赶紧送上一个笑脸, “啊,刘姐好。”汪静则肉麻地恭维:“刘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个个人脸上都笑咪咪的,个个人都很高兴的样子。 灯光一直都很亮,那气氛有点儿像广场,而不像舞厅,客人多,而小姐们却不 容易坐上台,因为那些男客大部分都带了女友或者妻子或者情人,还有许多是一家 三口都来了的。 王冒儿和罗老干部也来了,王冒儿搂着她的大屁股小姐,两人很认真,很默契, 很抽疯地跳着舞。罗老干部的小姐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很差劲儿,姿色没姿色, 特色没特色,他们也一直在跳着舞。 我和刘歆也一直跳,灯有点儿亮。我们就跳得很认真,尽量地自我表现。 跳了一会儿,灯又更亮了,深圳的飘雪小姐出面了。 开始人多,舞厅里有点乱糟糟的感觉,可是飘雪小姐一出面,先生太太小姐小 孩们,马上都禁了声。我先是坐在包厢里,只听得一阵嘶哑的歌声有点儿像小孩子 在唱: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 歌唱得怪里怪气,噪音也怪里怪气。 “演出开始了。”刘歆说。 我就跑出包厢,让在门口,哎哟,这就是飘雪小姐,猛一下子,不知心里是什 么感觉。 虽然舞厅里开着空调,可我们仍旧是毛衣衣裤毛呢裙,而飘雪小姐却只穿了一 种镂花的黑裙子,完全是夏天的装束。黑裙子不仅镂花,而且还镂了两块巴掌大的 空白,在左右大腿的外侧,还有一块脸大的空白,在她的光滑的娇嫩的脊背上。 我不知道她冷不冷,她的脸色和嘴唇,化着我在舞厅里甚至在舞台上都从来没 见过的妆,鼻子两侧贴着金片,眼圈是绿颜色的,头上戴着一顶红红的,像帽子似 的那种假发,脖子上围着一根毛茸茸的,跟她的腰差不多粗细的白围巾,她一扭一 扭地从舞台上唱下来,老实说,她的歌声实在是对音乐的践踏,但在场所有的观众, 一见了她的这副形象,都会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她的声音,而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 体转。 她唱歌难听,说话的声音也很难听,她的这种嘶哑的干涩的声音,根本不应该 唱歌的。想想一个人连说话的声音都难听,她还怎么走南闯北来唱歌为生。 飘雪小姐似乎没意识到这些,她还是很自信的样子,港台明星似的在全场扭了 一圈,将她的“盖头”唱完,然后,她自我介绍了:“我叫飘雪,是中央音乐学院 ……”她顿了顿,漫无目的地给观众们抛了个媚眼,用干涩的嗓音,娇滴滴地说: “开除的,我呢,十八岁就到了香港,在那里坐台呀,哎呀,我在那里好好坐台呀, 每天都是万儿八千的,可是,一个男人骗了我,他骗得我好苦呀,她骗了我的处女 之身,又轻易地……把我抛弃,我呢,是个坚强的女子,我离开香港,只身到内地, 成了一名红歌星……好了,我现在给大家唱第一首歌,”路边的野花你采不采,采 不采?“她走向那几个年轻仔,忽然地,往那其中的一个腿上坐下去,吓得那几个 人连连往后躲,”你采不采嘛?“她坐在那个腿上,很单薄也很娇小玲球的身体, 在那年轻人的身上赠了蹭,把那年轻人弄得手足无措,脸红脖子粗,他身后的另一 个年轻人凑近话筒,小声说:”不采“。 “哎呀,不采白不采”,飘雪小姐大声说,站了起来。 乐队还是龙华的乐队,《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伴奏起来了,飘雪像个神经病 似的,满场乱窜,每当一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她就改成“路边的野花你 采不采”,并且还非把无线话筒伸到男观众的嘴边,非要人家回答她“采不来”。 那些男客人显然都没见过这阵势,个个吓得往后躲,没人回答。 飘雪小姐唱的第三首歌是《我一见你就笑》,在唱这首歌之前,她用了很大的 篇幅在表演。我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了六七个中年男人和几个中年妇女,人家正疑 疑惑惑地看深圳来的节目,飘雪小姐忽然走过去,坐在其中的一个人腿上,春天的 猫似的,嗲着嗓子,“哎呀,我可找到你了,就是你了,在香港,那一年,我才十 八岁,你爱上了我,哎呀,你还赞美我,说我漂亮,说我身材好……”她一边说, 一边表演,好像三级片里面的女主角,她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把她的半露乳房贴 上去,刚好贴在那个男人的嘴边上,她扭动耸动的身体,真的有点儿像在表演三级 片“哎呀你不记得了,你好没良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在找你,哎呀, 我要你,我一见你我就想要你,忘了吗?哎呀你忘记了吗?那时候,我才十八岁, 还是个处女,你说你一见我就想要我,哎呀,我感觉到你的小腿腿了,你的小腿腿 美不美?你还记得我的小嘴嘴吗?哎呀,我的小嘴嘴想你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 在想你,哎哟,我要要嘛,我要要嘛? 我一见你就想要嘛,哎哟哟,哎哟哟……“她变换了姿势,由坐在那个人的腿 上,改为骑在那个人的腿上,除了衣服是穿着的,她的话,她的声音,她的动作, 都跟录像里,那些做爱的镜头是一模一样的。 坐在他们旁边的几个妇女走开,其中一个走到那几个流光蛋旁边,让他们坐过 去,那几个流光蛋就坐过去,不过,刚等他们过去,飘雪小姐已经表演完了,她开 始唱《我一见你就笑》。 这首歌她重复了很多遍,歌词全改了“我一见你就要,你那小腿实在美妙,跟 你在一起,快乐又消遥,我一见你就要,你那小腿腿我要要,跟你在一起,快乐得 不得了。我一见你就要……” 我记不下来了,本来,我也就没有怎么听清楚,特别是她说你那“小腿实在美 妙”,小腿有什么美妙的,一直到她唱到第七遍还是第八遍时,我才听懂。 真是唱得出来。 她也做得出来,在唱这首歌的过程中,她还一边唱一边搬了一个高背沙发,放 在舞厅中央,两条腿从上面弄过来并过去,后来还骑在椅背上,耸动着身体,做那 三级片里面的样子。 我发现,唱歌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次要很次要很次要的事,只要不是哑巴, 随便拉一个人,都绝对比她唱得好。 但是在这种场合,人们似乎已经忽略了她的身份,她似乎不是深圳来的当红歌 星,而是一个三级片演员。今晚她一共唱了四首歌,第四首是《护花使者》,她挑 了那些流光蛋的一个,和她配唱。 开始,那个流光蛋还有点儿放不开,后来,不知怎么就越来越和飘雪配得上了。 大概,人们表演低级下流的东西,都是能够无师自通的吧。 他站在飘雪对面,先只是跟她配合着扭身体,后来,飘雪把白围脖给他戴上,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唱着唱着,两人就抱到了一起,除了小腿和脚和脸没有挨 在一起,两人身体的其它部位都挨在一起。男的后来就唱歌了,他的双手搂着飘雪 的腰,两人的身体意味深长的扭着。 扭了一会儿,那个流光蛋忽然把飘雪抱来,飘雪也很配合他,他们又是扭,又 是耸,极尽色情之能事。 我偷眼望四面的观众,个个都津津有味地看着,有的面色凝重,有的浅含笑意, 有的则痴痴迷迷。 就是没有一个皱眉的,也没有一个嗤之以鼻的。 他们耸了好一会儿,表演算是结束了。那个流光蛋把白围脖和话筒还给飘雪时, 挑逗地问:“飘雪小姐,我想问一下你,你有几个妈妈?” “我有几个妈妈?哈哈,当然是一个了。” “不对,我说你不止一个妈妈,你有三个妈妈。” “我怎么会有三个妈妈?啊,对了……”飘雪就在话筒里浪笑,“那我也问你, 你有几个爸爸?” “你有几个妈妈,我就有几个爸爸。” “不对,我有三个妈妈,而你,却只有两个爸爸,好了——”飘雪在那个流光 蛋脸上亲了一口,她有点儿慌张:“谢谢你的配合,谢谢你。”不等那个流光蛋回 到座位,她就宣布:“好了,今晚我的演出到此结束,拜拜。”她跑上舞台,把话 筒递给乐队。马上就有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一件棉大衣递给飘雪,飘雪一边披大衣, 两人一边就向舞厅外面跑。 “嘿!这么快就走了!” “喂,不准走,再来一个!” 有人起哄。 但飘雪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大概她是在赶场,她可能还要到别的舞厅里去表演,不知她唱这四首歌能得到 多少钱,不知她的精神世界到底怎么样……那个给她棉大衣的女人,可能是她的经 纪人吧,她们就两个人……就两个人? 就两个人,还能够走南闯北。 她走了以后,我们又跳了一会儿舞。刘歆怕老婆,他要早走。 今晚的活动安排到两点,十二点的时候,有灯谜,有游戏,还有一场免费夜宵。 正冒儿和罗老干部他们都住在一起,都在市局家属院,既然刘歆要走,他们也 不好意思再玩,于是大家一起坐杨的车,打道回府。 出来时,我看见那广告牌上鲜艳的“深圳当红歌星飘雪小姐……” 嗬,当红歌星!这就是当红歌星。 王冒儿的大屁股小姐不和我们一起,罗老干部的小姐,是刘华随便安排的,她 更不会和我们一起,我们六个人,挤在小杨的车里。罗个子大坐前排,王、刘、我、 汪静,我们四个人挤在后面。冬天,人都穿的多,他们一致起哄:“王小姐坐到刘 冒儿腿上,王小姐坐到刘冒儿腿上……”我就坐到刘歆腿上。 王冒儿可能也是那种道貌岸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他说:“周老板也真 是,在哪里找了个妓女来表演,下流死了,恶心!” 恶心?我在心里说:“当初看的时候,就你眼睛睁的大,一动不动地,盯着人 家。” 他们四个男的说话,我和汪静很知趣,不插嘴。 我感觉到刘歆的BP机在他腰间振动,刘歆说:“都别说话了,我来回个机。” “是京豫的吧?”罗老干部问。 小杨接腔道:“这个时候,肯定是潘书记。” 潘书记!一听这三个字,我不由自主地,身体打了一个寒噤。 “嘘——”刘歆严肃地“嘘”一声,他的电话通了。 “哎呀,我在车上……是的,正在回家的路上……不是给你说了吗?今晚龙华 有演出,我们在看节目……哎呀,是的……我晓得,我晓得……本来人家安排到两 点……是呀,我就是怕你不高兴,这不,回来了吗?嘿嘿……哪里,怎么会?好好 好,马上就到了……好好好,不跟你说了,手机没电了……好好好,好。” 车厢里很静,我隐隐约约地听得到对方的声音,我听得出,那声音里有关爱, 有责怪,当然,正如刘欲所说,她是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扯球淡!”刘歆关了手机,笑着说:“她说什么?说我们是不是被公安局抓 了。”他又模仿他老婆的口吻,“都十二点了,还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我在想, 你们是不是被公安局抓了。” 王冒儿和罗老干部都笑,气氛很快又十分活跃了。 王冒儿说:“刘冒儿呀,你那老婆也真是,管的太多了,还是我们好,娶个农 村老婆,你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怪不得呢,你敢跟你个小梅恁亲热。” “小梅是谁?”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大胸大臀的小姐,故意问。 “笨!小梅还会是谁?” 汪静用一种老老实实的口气说:“我发现叫小梅的小姐特别多。” 我觉得这个王冒儿不像是好东西,故意傻傻地大声说:“哦?小梅是你的那个 小姐呀?你那个小姐好漂亮呀,身材好好哇。” “什么我的小姐!人家还喊我叔叔,人家是我战友的侄女,真的,人家……” 我不由他再“人家”,脱口说:“哦,搂的是下一代。” 一车的人都笑,笑得王冒儿也没办法再解释了。刘歆也添油加醋,拿腔拿调地 说:“是呀,我们有些领导同志,比方说像王领导,喝的是蓝带……”我接口说: “唱的是迟来的爱……”刘歆打断我:“哪呀,看的是黄带,坐的是现代,唱的是 《迟来的爱》,搂的是下一代。” 王冒儿说:“刘冒儿呀刘冒儿……” 大家都笑,王冒儿哭笑不得,说:“刘冒儿呀刘冒儿,你这个小姐,咋这么流 光蛋呢?” “哦!你说我是流光蛋呀!” “不是说你是流光蛋,反正,你这个小姐说话……嘴巴……” 汪静这时插话,她一本正经地:“我听你们喊王冒儿。 刘冒儿,你们不是叫这名字吧?“ 刘歆笑道:“你这个小姐,怎么这么笨?冒就是冒号的简称,什么叫冒号?领 导——冒号。” “那为什么罗老干部不叫罗冒儿?” 四个男人都笑,我也偷偷笑。 罗老干部说:“不准喊罗老干部。” 我知道这里面有典故,故意问:“罗老干部?为什么不准我们喊你罗老干部?” “给你喊的罗老干部!”罗回头,像个老顽童,做举手打我们的样子,“再喊 打死你们!” “怎么不能喊?你是老干部嘛。” 四个男人又笑包括小杨在内,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说出来我们听听。”我和汪静都一本正经。 不知道汪静知不知道那典故,不知道小杨告诉过她没有。 小杨说:“还听什么呀,小姐们,你们要从哪儿下车?” “哦,我们到了。” 下了车,融融的暖意,一点点从我们褪去,冬天的夜晚,可真冷啊。 这个香港转内销的飘雪小姐真正令人作呕! 元月1日 星期四 晴 王雪自己找上门来,约我们一起,回老家去。 当着王志强的面我没好问她,回到家,关起门——我记者汪静的告诫,先是心 平气和地问她:“那个李新禧,跟你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你看呢?” “我看不出来,是不是你们在谈恋爱?” “也算是吧?” 我看着王雪那似乎还有点儿幸福的样子,强压着心头的火气,继续问:“你们 是怎么认识的?” “在学校我们就认识了,他在农校,和我们对门。” “他是农校的学生?哪一届?” “八七级,那时候,他是学生会主席。” “八七级?”那他多大?起码也有二十六七了吧。 “他毕业后,在农机公司,人家自己不干,辞了职,到CC公司。”王雪幸福地 说:“他一到CC公司,没多长时间,就成了业务骨干,科长,经理,他们老总很信 任他……” “哼!他比那个张船……” “他比张船强多了!” “哪些地方强,你说说。” “他特别能干,他能干,这还不行吗?” “那你说,他的家庭情况怎么样?” “他老家是陈集的……” “陈集?”我跳起来,“不行!那地方出来的人,不行不行!” 我一想到范明明,她原本是那么聪明那么有灵气的人,一到了陈集,就变成了 那么一副样子,听她说,陈集那地方穷得要死,许多农村还没有电,农民住土房子, 他们学校的男老师,想谈女朋友都谈不到,外地的女孩子不愿意来,本地的女孩子 都拼命往外嫁,所以,他们那里有一句顺口溜——陈集三年,母狗当貂蝉。 一个“母狗当貂蝉”的地方,还能出什么好人才? 难怪,那个混蛋长那么矮,八成是,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不良。 “还有……”我提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你在保险公司拿那么高的工资,按 说你应该是攒了不少钱,你的钱呢?” “我的钱存起来了。” “存了多少?” “一万吧。”她有点儿不高兴:“你问这么多干嘛?” “以前都是你找我借钱,现在,我没有坐台,也没有钱了,我想找你借一点儿。” “借多少?” “八千。”我不动声色:“我想买电脑,等我们把车卖了,我立即就还你。” “可我存的是死期,取不出来。” 我发现我这个妹妹,跟着那个“业务经理”,变得有点儿心计了。 我不能再跟她绕弯子了,我直接了当地说:“你是不是把钱,给了那人?你别 骗我,我们是亲姐妹,上次你找我借钱,你知道,我们家的钱,全由王志强掌握着, 为你,我还跟王志强吵了一架,你不能不跟我说实话。” “我们准备在立业路开一家药店,我出一万,他出三万……” “你把钱给他了?” “是呀,我们这一段时间都在忙这事。” “你以为药店是那么好开的?随随便便就可开的?你办得了证吗?你知道开这 种店有多难吗?你怎么能把自己的钱交给他?你相信他?你凭什么相信他?就算他 当初是农校的学生会主席,那时候你在哪儿?你还在读小学你知道吗?你到底是怎 么认识他的?他的老家在陈集的什么地方?他的公司又在哪里?还有,他本人到底 是个什么情况……” “你那么激动干嘛?是你谈朋友,还是我谈朋友?” “你怎么这样说?我是关心你,王雪,你知道现在的社会,人心有多坏吗?你 怎么能够相信他?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为什么要给你说?”王雪很不高兴,她说话的口气,实在是令人气愤。 “你……”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你自己又怎么样?” 我是不怎么样,正因为我不怎么样,我才希望你比我强,王雪啊王雪,你是我 的期望,我期望你胜过我,比我强,可是,你不该在这时候,用这种口气,来顶撞 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王雪说完这话,就准备开门,走出去。 我拽回她,“叭”,给她一巴掌。 “行哪,你现在行哪,翅膀硬了……” ‘你打我?“王雪冷笑着,斜睨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广西,在’王中王‘……哼!你还开得了口,你还想让我也去……“ 她拉开门,冷冷地说:“你敢在咱爹妈面前,说出你的一二三吗?” 这就是我的妹妹,我扒心扒肺地对她…… 而她…… 关上门,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想发火,父母就在客厅里…… 我再也不管她了,真的,我发誓。 除了父母,我再也没有第三个亲人,妹妹也不是,她已经把她自己,给了一个 她认为不错的男人。 我很孤独,也很难过。 即使跟潘劲松睡了,我也没这么难过,即使王志强再打我,再骂我,哪怕他真 的要掐死我,我都没有这么难过过。 我的孤独,我也不能说给我的父母。我们是两代人,我们的世界观不同,人生 观不同,价值观更不同。 他们给我的教育,在这个社会全行不通,我自己的教训,我的用生命、用身体、 用名誉换来的教训,我想送给王雪,我想她既要像雪一样纯洁,还要得像武则天那 样聪颖。 世故、不择手段,我希望她吸取我的教训,在人生的路上,不走或是少走弯路。 她不是不想好好做人,她不是不想过得比我好,她不相信我,因为她看不起我, 她鄙视我的这一套。 她看不起我,鄙视我…… 我知道,她九七年的保险任务完成了,她可以不需要我了,她可能要做上科长 或是见习科长了。 不管从哪一点儿,她都可以鄙视我,可以看不起我。 这的确是最令王雨难过的事,扒心扒肺地对待的亲妹妹竟然鄙视她…… 元月3日 星期六 雨 在老家三天,我学了两天的车,回来的路上,我让王志强坐在一边,我来开。 我发现我还是有才,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别的方面。 同样是学开车,父亲也学,王雪也学,他们两个人,怎么学都不行,我一坐上 去,王志强只说口令:“踩离合、换档、加油、慢慢松离合……”车开起来,很平 稳。“加油、踩离合、换二档……”我学得很快,王志强也教得轻松。 我不应该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才二十几岁,还年轻,还有希望。 我比谁都不笨,我甚至可以说是很聪明…… 心里又燃起了五年前的那种豪情,通过学车这件事,再加上王雪的刺激,我的 豪情壮志,它们似乎又全都回到了我身上。 我很高兴,几分钟就把开车学会了,再操练一段时间,一过完春节,我就可以 找潘劲松,考驾驶证。 不过有驾驶证没有驾驶证无所谓,我只要学会开车,我只要学会,我不一定开, 更不会天天开,把它当作职业。 心情好,回来的路上,我让王志强坐一边,我开车。 王雪一个人,坐后排。自从那天她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对她,心里多多少少总 还是有些疙瘩,这些疙瘩表现在我的脸上,我们之间,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估计王雪有些后悔,我看得出。她也倔,就是不跟我道歉,不跟我说“对不 起”。但她确实后悔,我们是亲姐妹,毕竟是亲姐妹。 晚饭在王志强家吃,吃完饭,王志强把车开出村子,开上国道,上了国道,车 便由我来开。 天下着小雨,雨刮器有点儿不太好使,但路灯亮,从城关到市内,一路都是灯 火通明的, 而且我们的车灯也亮, 视线不成问题,王志强还不放心,我故意说: “你什么时候对我放过心?” 我想王志强应该听得出我话里的话,王雪也听得出来。 他们都不相信我,都不“放心”我。 三档,小油门,车子在我的操纵下,慢慢地,稳稳地驶着。快上清河桥,我看 见后面有辆车,灯光不断地变幻着,王志强说:“靠边儿,他们要超车。” 我轻轻地转着方向盘,我们的车,靠边慢慢驶着。 “哐!”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没明白怎么回事。 “不好了,快刹车!” 停车,开门,下来一看,是一辆本田雅阁,撞着了我们的后车厢。 破车上下来的是“破”人——我们的衣着寒酸,好车上下来的是“好”人—— 他们衣冠楚楚,我一看见那衣冠楚楚的男人的身材、眼镜,不待他开口,我先绕到 后面看他的车牌。 陈哲的相貌我确实记不住,但是我对他有感觉,他的车牌号,我更烂熟于心, 他是埋在我心底里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昭示于人,它很微妙,很含蓄, 隐隐约约。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没想到,他很凶。 “怎么开车的?瞎了眼!一个破车……” 他一边骂,一边察看情况。 他的车上,坐着一个艳丽的女郎,在寒冷的冬天,她穿着珍贵的、典雅的、估 计也很暖和的皮衣裳,化着浓艳的妆……她也下来…… 我看见她,很面熟,但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很面熟。我想上去和他们打 招呼,但一看他们那神态,那架势…… 他们骂着我们的破车,嚷嚷着,要报警,要找交警。 王志强很老实,我发现,他越是在外面,越是在需要他逞英雄的时候,他越是 软弱,越是瘪,他只有在我面前,在我们家里,他才会露出英雄和凶恶的一面。 我没打算吵哇,或是闹,只有王雪,义正辞严地跟他们说理,跟他们争。 “我交警找交警,是你撞的我们,又不是我们撞的你……” 我看我们两家的车只是撞坏了一点儿漆,他们的车,还撞坏了一个后视镜。 “小问题,没必要报警。”我微笑着说。 “小问题”?陈哲满脸都是对我的鄙夷,“你以为是小问题?你知道我这是啥 车吗?你知道我这一块漆值多少钱吗? 你知道我这一块镜子…… “我知道,你不就是陈哲吗”? 他愣一下,“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没用,因为你不认识我。”我用普通话,不紧不慢地跟他说:“你 把手提借我用一下,我找个人,让他跟你说话。” 他真把手提借给我,我就直接拨了刘歆的手提号码。 刘歆的手提关机,我于是又呼他BP机,并留下我的密码。 陈哲看我拨的那些号码,他有点儿明白了,“你是……” 他绝对记不起来我,但是,他可能会想到——他也不可能想到,因为,我今天 的衣着很寒酸脸上也没化妆,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坐台的小姐。 倒是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个穿皮服的小姐,原来就是“王中王”的那个兰兰。 兰兰自从那个周小姐被潘劲松赶走以后,她就也从“王中王”走了。 兰兰也绝对认不出来我,别说是这灯光不好,就是在阳光下,她也不可能认出 我。 化了妆和不化妆,舞厅内和舞厅外,我绝对是两种形象,别说陈哲和兰兰,就 是潘劲松和刘歆,如果他们现在见到我,他们也未必一眼就认出我。 刘歆很快回了机:“陈哲?”他直接问。 “是我,王雨……” “你跟陈哲在一起?你用他的手提?” “陈哲的车,跟我们的车——车是我开的——撞到了一起,问题不大,就撞了 点儿漆,你跟他说吧……”我想告诉他,我跟王志强在一起,要不,我怕他跟陈哲 说完话以后,又要跟我说什么,如果他说的多了,王志强肯定又要起疑心,就这, 我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和他解释呢。在把手提给陈哲之前,我又平静地,坦然地说: “我和我爱人,我妹妹在一起,我们刚从老家回来,好了,你跟他说。” 我把手提给了陈哲,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等陈哲说,“对不起,你走吧。” 果然,他打完电话,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 “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上了车。车由王志强开。王志强板着脸,我想,回家,又有“账”要算了。 刘歆倒还念旧情。官大压死人,现实就是这样! 元月4日 星期日 阴 潘劲松打来电话,电话是我接的,他先问:“小王在家吗?” “在。” “那好,叫他接电话。” “王志强,电话,潘书记的。” 我很坦然。 潘劲松真的是只老狐狸,老奸巨滑,他明明是打电话找我,一听说王志强在, 就叫王志强接电话。他倒反应快,可是,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话可说?他找王志强 到底能说什么? “你明天就来上班吧,你先上班,手续来了以后慢慢办。” 这倒是个好消息,王志强高兴得很:“那好,那好,潘书记,我明天还需要带 什么吗?” “你先来,好吧,知道几点钟上班吗?八点,对,来了就直接找我……” 潘劲松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老头子,神经病吧,以前要他办,他不办,现在好长时间不找他了,他倒 自己找上门给办了。 我看着王志强高兴,我也高兴。 “潘书记这个人真的不错。”王志强由衷地说:“我们是不是买点儿东西……” 王志强还想给他送礼。 我可逮着机会报仇了,我笑着说:“他是你爹,还是你爷?” “你个王八蛋!”王志强哭笑不得。 ‘你个王八蛋!“ 我们夫妻之间,像这样的骂人的话,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王志强将我拦腰抱起来,小声说:“搞一下儿。” “你神经呐?”我揪他的脸,笑骂:“大白天的,不要脸!” “搞一下儿,搞了我到刘文才那儿去开车。” “不行,大白天的,晚上再……” 他将我放到床上,有几分淫荡:“你摸摸,你摸摸,小弟弟都翘起来了。” “滚蛋滚蛋……”我笑骂着他:“办你的正事儿去。” “我们这还不是正事儿?” 他纠缠着我,我知道他高兴,为了不扫他的兴,我也就半推半就。 “有我半碗饭吃,就有你半碗饭吃。”他脱着衣服,不无得意地说:“以后, 我就可以养你了。” 指望你养我——我心里说——不冻死我,也要饿死我。 心里那样说,嘴里娇声道:“不嘛,我不要吃半碗饭,我要吃一满碗。” “好,好,马上就给你吃满碗……” 我发现, 王志强在这方面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 他会说荤话,会调情,会 “坏”了,而且,他做爱的动作,也跟以前不一样了。结婚三年,我们做爱的方式 一直都没有变过,他在上,我在下,很简单。 今天,他非要变变花样,要我坐到他身上。 “谁教你的?” “嘿嘿,录相上看的。” 我用不信任的眼光盯着他,他也会哄人了:“嘿嘿,你还不放心我?” “是你不放心我……” “放心,放心,来,来,玩点儿花样儿。”他嘻笑着。 他是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不过我才不去追究他呢,没意思,本来,他就不相信我了,现在我再不相信他, 夫妻之间,你不信我,我不信你,那还有什么意思? 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的社会,做人已经够累的了,哪还想那么多?没事找事, 自寻烦恼。 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元月6日 星期二 晴 潘劲松让王志强到广告公司上班,还说把我们的车也买下来,就让王志强开, 算是广告公司的工具车。 “他买我们车好多钱?” “三万块。” “那你答应了没?” “我说车的事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赶紧出手,只要他给现钱。” “他是说现金支付,可是,三万块……” “要亏一万块是不是?王志强,看看现在的经济形势,工厂倒闭,工人下岗, 行政事业单位完不成任务,就连舞厅的生意,也变得冷冷清清,你还不赶紧出手, 再过一年,你那车就成了破铜烂铁,分文不值了……” 王志强总是喜欢在小事上斤斤计较。这部旧车,一直都是我的一块心病。他不 知道,汽车就跟女人一样,年轻的时候还有几个人勾搭,到老了,就没人理睬,就 成了破铜烂铁,一分钱不值了。 趁早卖,赚一个钱,是一个钱。 倒是他到广告公司的事儿,我觉得不妥当。依着王志强的性格,联系业务,他 一没关系,二没本事,具体操作,他又是个二百五,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还 不喜欢学习。 我看他只能开个车,要开车,那肯定是给一把手开车“我现在才去,怎么能挑 三捡四?”王志强老老实实地说。 “那倒是。”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明天,明天,一定给潘劲松说说, 让他给王志强调换工作。 ------------ 书路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