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要害 赵瑜 既然报告文学是近距离扫描生活,那么,它在挖掘种种典 型的同时,就不可避免地呈现着生活的毛坯状态、原初状态、 繁复状态。渐渐,这状态的文学比之净化了的文学,更受到推 崇。因为中国人正在改掉过去懒于用脑子分析的积习,开始对 矛盾表面化、谈问题简单化以及将人物归成类的作品,腻了, 不屑一顾。人们肯定是学会了思考。往后,这状态的作品是不 是要成为当代文学的主流,也说不定。 ——创作手记·1985 我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脚下坎坷不平,我踏上宽阔的新公路,匆匆而行,或 者,我握着方向盘,飞速奔驰,我的心就不能平静,想起许多事,想起许多人,想 说许多话。 第一章 思考与现状 天啊,此地有这么多的车!一条纵贯山西全省的大干线:太原——洛阳公路直 通该省的“南极”,便是晋东南地区所属的晋城县。这里与河南省新乡地区交界, 物产丰盛,以煤为最丰富,国、省、地、县、乡村煤矿星罗棋布。年产可达2000万 吨。不过,可达归可达,实际达不到,原因很简单:堆不下,运不出。晋东南至今 还积压着1958年产的煤。煤山高耸,有的露天自燃,变为灰烬,有的被雨冲走,染 河水成墨汁。而这都是什么样的煤哟!一干净,二火旺,三无烟,俗称“香煤净炭”, 自古驰名,畅销海外,许多国家的皇室王宫,专门选它烧壁炉。英国女皇就迷信这 个。 除了煤,全区年产干鲜水果两亿多斤,大部分只能就地处理,有的甚至白白烂 掉。成批的木材、山货,烂在山里了,有什么法子呢?山里人,看在眼里,疼在心 头。那就叫身居宝山没钱花,端着金碗讨饭吃。 令人焦虑的现状 50年代初,我们比较重视公路建设,有计划、按比例,有过合理的规划。公路 建设投资比重约占全国基建投资总额3%,给褪褓中的共和国穿上过合适的婴儿服、 少儿装,后来,后来……,简捷说,都三十大几了,快四十了,还是这婴儿服,少 儿装,凑合穿吧! 一度时期,太行山区平均每天增车3辆,全区现有各种机动车、拖拉机近4万辆。 另有外地运煤车近万辆,而路还是50年代的路,还是初建时那么点管理底子,咋干! 人说交通问题,是个爆炸性问题,绝非危言耸听。你看1980年,印度人均国民 生产总值为230美元,我国同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为270美元,而印度人均旅行公里 数达678公里,我们仅为232公里。凡出差至北京、上海、广州,还有各省会,谁不 嗟叹买票之难、候车之苦!在铁路严重超员情况下,我国1980年客运9.2亿人次,平 均每人不达一次。而印度,每人平均乘坐火车六次。前年,七大部集中一批专家进 行调研的结果认为,就铁路而言,即使不跑货车,全部载客,也无法对付全国旅客! 山西、四川、贵州等省有煤运不出,而沿海又天天嚷缺煤。一吨煤,运到沿海就能 创造几千元工业产值,倘出口,即可换回几百元外汇。 实话实说,目前,我国公路运输系统比欧美发达国家大体落后半个世纪,是最 薄弱环节。50年代建成的成鹰、宝成、川黔、渝厦、川藏、福温、沈丹、潍石等国 家干线公路,仍是今天的公路骨干,且为混合行驶。那就是说,卡车、自行车、小 平车、摩托车、拖拉机、小毛驴、谈恋爱散步,包括坦克炮,都可以一起出动。有 生动的民谣形容其景象之壮观: (拖拉机)大老爷摇摇晃晃, (小四轮)二老爷横冲直撞, (毛驴车)三老爷寸步不让, (摩托车)四老爷见缝就上。 正牌司机们只好望“爷”兴叹,有痛苦万般。 全国主要干线有60%以上超过了设计使用期,急待补强、改造。全国有5000多 个乡,26万个大从不通公路。在干线路上,有200多处渡口无桥,4000多公里断头路 不通,1000座危桥急待改造。县乡路呢,在62万公里中有92%是等外和最低标准的 四级路,一下雨你就甭出门了。 农村改革成功以来,普遍存在运输难、物资交流阻滞现象。举个例子,富饶的 东北,玉米丰收了,要求每年外调220亿斤,可由于公路够呛,成本偏高,进关的铁 路、海港又患了“食道癌”,吞吐能力很差,加上港、站公路集疏不配套,于是, 关东大汉们就是急得把腿拍肿,也只能运出60多亿斤,每年要增加100多亿斤玉米的 库存,真气人,你还得支付20个亿的保管费呢?更要命的是,玉米储存超过3年就变 质,法定的作废! 又如长江金三角地区,从上海到南京,经过我国经济最发达的苏、锡、常三个 市,竟没有一条直通公路。现有公路300多公里,全是三四级的低标准,勉强维持通 车。平均车速每小时不达30公里,半天的路,少说跑一天,还算顺的。 回头还看山西,我国极其重要的能源重化工基地。前面所谈,是山西的南大门。 那么东大门呢?太原——石家庄公路,年外运煤炭2000万吨,平定至旧关地段,80 年代以后,这里由每天4000车次猛增到1万车次,最多达到1.5万辆,超过三级公路 所能承受的最大通过量的五倍。于是,东大门与“南极”遥相呼应,事故竞相发生, 阻车现象严重。1983年11月份,仅一个月就阻塞了30余次,其中一次,在旧关,1万 多辆车被阻在太行山麓两天两夜。 据有关部门推算,1984年间,仅因交通阻塞使生产企业产值减少约11至15个亿, 汽车运输企业收入约减少2000万元。这么大的数字,只要是个中国人,能不心痛? 而山西等几个煤炭大省,不得不以运定产,这个间接损失,简直无法计算。 是教训,也是惩罚。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冷静一点想,症结究竟在哪儿?痛快点说,怕是交通运输与国民经济发展的比 例长期失调。在全局上,我们长期重工轻交,在交通系统内部,又重铁路而忽视公 路及水运、航空。运输结构不合理,因而不能“货畅其流,人便于行。”公路优势 得不到发挥,必然给铁路增加负担。即使是在党的十二大将能源、交通建设列为战 略重点之后,有关部门也只认铁路、海港为重点,搞的是“单相思”、“铁路恋”, 公路建设在国家基建计划中还是排不上队。 那天在招待所饭桌上,我听见这样的对话: 问:“中国有没有高速公路?” 答:“一公里也没有。” 另一个人纠正说:“不,有。” “在哪儿?” “台湾。” “啊?” 陡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也算出个题:已知太行山急待修好几条大公路,人 家说没钱。而同在太行山上,有一个老区中的老区——武乡县,革命历史有名,穷 也穷得有名。可是近年来,忽然热热闹闹地传出消息,从西乡到东乡,要修一条铁 路了!有不喜欢热闹的人反对,说那儿的确没啥玩意儿可运呀!再说,前不接站口, 后不连动脉,就这么40来公里,又运到哪儿去?这他就“外”了。虽然没啥可运, 但在这儿,这英雄的土地上,有一个八路军总部!他又说,不是讲一切着眼于国家 的兴旺发达,从经济效益出发吗?往总部门口摆上铁路也不能当饭吃呀!这他又不 懂了,显然是缺乏政治观念。于是,当年为总部立过功的人,开始从武乡出发,跑 北京,跑最高权力机构,嗨,果然有面子,搞来一两个亿!逢人便说,这是政治路! ——中国还是不穷。搞公路的人悄悄地、沉痛地说:“唉,有这些个亿,从东乡到 西乡,又不长,能修一条中国最好的公路!以路为骨架,辐射全武乡,带动一大片, 那才是真正的致富路呢!铁路再上马,富的只是铁路局独家!”问:谁对谁不对? 反正,不是搞公路的人不懂政治,就是批条子的人不懂经济。 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章:抓住要害 我那次到太行山去,是作为山西方面的干部,协助解决晋豫两省的交通纠纷问 题的。结果由于阻车,我们下不了山,他们上不来,连面都没见上。其实,见了面 又咋样?只要不修路,种种纠纷根本解决不完。因为这都不是问题的根。我只是更 多地看到了年轻助手的辛酸眼泪,老司机的怅然长叹,公路人员的焦虑不安和监理 战士干裂的嘴唇。 耀邦同志来的是时侯 不就是40多公里吗?真让人头炸! 终于,到了1982年春,山西公路局晋东南公路总段的热血男儿们,要挺身而出 了!这里头有个极其重要的前因,那就是,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在前一年的秋天, 来到了晋东南,他奔走,他调查,他发话了: “山西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打不出去,1.2亿吨煤,占全国的五分之一。你们要 打出去,要多修几条公路。第一,多搞几个口子,第二把路修好。搞交通就是为了 发展经济。晋东南修公路是最好的出路,这是你们的优势,地委要把这个问题抓得 紧紧的。” 许是太行山上的产运矛盾特别突出吧,耀邦同志是在山西,在晋东南首次提出 公路问题的。而且,他出了一个好点子,民办公助。在这以后。耀邦同志、紫阳同 志对公路交通问题,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到处发动群众,到处解放思想,苦口婆心。 希望人们不要把眼睛盯着北京、盯着省里,要体谅国家的现实困难,和国家一起, 渡过难关。 他们体察了中国特殊时期的国情,抓住了祖国经济发展的要害,表达了山区人 民世世代代的愿望。 人们感动了,人们增强了信念,人们开始行动了!可以说,山西,得到的指示 最早,也行动得最快。 太行山人,就像当年抗战一样,父送子,妻送郎,奔赴了筑路的战场。仅平顺 一个小县,就上了7000人,全区最多时达到10万人。 在这万马战犹酣的筑路工地,地区交通局的干部们,日以继夜,投身工地,三 过家门而不入;又有多少筑路英雄,奇功屡建,以路为家,血汗遍洒此青山! “山区要想富,一马当先修公路”,“公路通,百业兴”,这些新鲜、准确的 口号,在晋东南地区,已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又传向全国。他们把修通公路看 成是“第二次翻身,又一次解放”。 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晋东南县乡道路大见成效,东可达冀,南可通豫。新开 了10多个口子,修通县乡公路2000多公里。初步形成了一个以中型城市长治为中心、 辐射全区的、县县通公路、乡乡通班车的公路交通网。山区人民走上了一条因路制 宜,符合太行“山情”的康庄大道。山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先后以《太行山区幸 福路》、《山区农民致富路》为题,专题报道了他们大修道路、致富驱贫的壮举。 交通部在晋东南地区隆重召开了“全国县乡公路现场会”,《人民日报》、《报告 文学》等报刊,都为此发表了文章。肯定了他们的方向和做法。太行山上大修公路 的宏伟业绩,已为全国人民所瞩目。有诗为证: 富路修到彩云间, 喇叭唱醒太行山。 莫道险隘鸟不渡, 满车山货下平川。 正因为全区县乡公路的大发展,城乡经济趋向繁荣和发达,山货源源不断涌上 于线,也因为农民手中机动车不断增长,也就同时加剧了大于线——太洛路的压力。 而太洛线“南极”的晋城至河南出境地段,那让人头炸的40来公里,也就由细细的 瓶脖子,变成了更细的茶壶嘴儿,到后来,茶壶煮饺子,干脆倒不出去。 总段坐不住了 晋东南交通局,是主管县乡公路的,晋东南公路总段,可就是主管干线公路的。 爱下棋的,就直想上手,爱打球的,就怕坐板凳!交通局的人见了总段的同行们, 一说就是县乡路,夸夸这条洞,夸夸那个桥,总段人心想,真他妈饱汉不知饿汉饥! 等着瞧吧,要说漂亮,还是我们干线路!你们交通局的几员干将,除了郭四元、杨 德元,余下的李培新、年轻的张海清、孟繁荣、陶德恩,不都是从我们这转去的? 你们于的好,也是总段出了人才嘛! 他们两家,在太行山摸爬滚打,互相合作,最是熟。总段长田天义,还是交通 局张、陶、孟的老上级呢,后来才分开干,你想,四天义的工作一贯走在头里,能 服这个气? 还有两个人最不服,一个是副段长、工程师张华友,一个是总段工程一队队长 王锦文。两人都是干大事的,十分强悍。 有理解才有爱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小事。不算题外话。 象征权力的大楼。我推门进去,他在。这位精瘦的小官僚,掀起牛皮纸般的上 眼皮望着我,声音仿佛来自井底:“你呀!最近写什么?”我告诉他准备写公路交 通。他放下报纸,“嗯,交通上的人难斗啊!修路的难斗,开车的难斗,嗯,修理 工难斗,监理所难斗,还有养路的,可难斗!嗯,……” 中国有一大批人,脑子里最清楚的概念,除了“吃”,就数“斗”了。不是战 天斗地,而是没完没了,前仆后继,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斗同胞。使另一批 人,由于自卫,更多的竟是由于条件反射,也对立统一地斗起来,斗,在相当长的 时期内,是正常工作。以至于今,仍有不少地方,斗风不减,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 着。那位小官僚,思想方法、工作方法,统统立足于一个“斗”字,属“斗家正宗” 系列,本应极善于斗,而他又都对交通战线的人,那么痛切地在“斗”前冠以一个 “难”字。可见交通上的人也强悍的可以!使善斗者斗起来不那么简单,没那么容 易。 然而,强悍者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十分深重的痛苦。胜利者的自豪,尽管强烈, 却极短暂。自古以来,修桥铺路,造福子孙,一直被认为是积德行善的高尚行为, 修桥铺路者,也一直被认为是行好的人。行好的人做高尚的事,何以在有些人眼里 就变成了“难斗”?他哪来的那么多恨? “有理解才有爱。”这句话是晋东南交通局的干家张海清说的。他还告诉我, 当年赵紫阳在视察湖南时说:“商品经济发展了,没有交通运输不行。能源、交通 两个因素,第一是又通,第二是能源。”看,交通跑到前头去了。张海清递给我一 叠资料:“吃透了好写。在现代信息社会,电缆、光缆以有线形式与道路配合并进。 以后道路不光运输人和物,更传递信息。它不仅相当于人体的血管循环系统,还起 着传输信息的神经系统作用哩!”我接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直纳闷,这位山大 教育系的毕业生,文质彬彬的,怎么对公路交通这么痴迷?在他口中,搞公路的人 是那么可爱,小故事一个接一个,非常有趣。我想起那个精瘦的小官僚,他说过交 通上的人“难斗”,看海清怎么说: “于交通,他的战场,既不在厂房车间里,进行那种链条式生产,也不在办公 桌上爬玻璃板,他们的心大,一操心就是几千公里!是在那没人走过的荒原上、老 林里。说他们披荆斩棘,开拓前进,一点也不过分。他们踏过几千年沉睡的土地, 留下第一行建设者的脚印,又停下脚,环视,设想,然后砸下第一个木桩,打出第 一个炮眼。这样,荒原史诗就揭开了不再孤独的第一页。他们没有诗人那么多的抒 情,只是埋住头,开始挥动手中的尖镐。他们并没有由于自己是伟大进程中的第一 员而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生怕人家不知道。就这样,他们怀着为他人的欢欣,把自 己的信念,铸入那单调艰难和雄浑粗犷的荒原中,默默地度过春夏秋冬。当他们风 尘仆仆,站在通车典礼大会的最后一排,领到一个纪念性的小本本,打点行装返回 家园的时候,他们有欢喜还有悲伤,就这么,回来了。在这时,他们遇到了那些慢 条斯理的小官吏们,听不下半句拿拿捏捏的女人腔,受不了那些势利者的白眼直翻, 你看不起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呢!不买他们的账!噢,多少年过去了,不知从啥 时候起,修公路的成了低等人,搞交通的要受人骂!” 唔,我叹息着。 这个张海清,不愧是学文的,说话让人爱听。 “本来,我有机会调到轻松一些的单位去”,他扶扶眼镜,“但我不走,因为 我深深地理解这些!有人说,一巳爱上这个行业,还从来没人后悔过,说对了。你 知道省公路局的老书记胡凯吧,后来他转向搞知识分子工作,这次,带了一个检查 组下来以后,住不惯宾馆,偏要住到总段,到了路上,一会儿停下看看桥,一会儿 停下瞧瞧路,还是那个急迫劲。没法子,爱上这一行了。这个行业的人,不那么自 私。” 人们告诉我,张海清的全部青春都献给交通事业了。 他爱好文学,这我早就知道。业余时间搞创作,清一色的写交通。最近《热流》 要发表他的电视剧本,也是写交通的。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着他对交通事业的深挚 感情。省作家协会发现了他,打算吸收他。领导上起用了他,晋东南实行市管县的 改革以后,他在晋城市交通局负起责来了。 像这样理解公路交通事业的人,我认识很多。前段时间,老“北插”曾一度被 有的人曲解,说他们这啦那啦不好好干。而我在张海清那里,就遇到一位好好干的。 他叫陶德恩,著名的北京育才学校(前身是延安保育院)中学毕业。小小的年纪, 他到晋东南地区的屯留县插队。漫天飞雪迎接了这位首都少年。他步行了大半天, 又蹚过一条刺骨的冰河,来到那个偏僻的小村。以后,每要出村办事,必须蹚过这 条无名的河流。他蹚了多少次数不清了。为什么不修一座桥呢?为什么不修一条路, 接通外头的公路呢?这个问题,他想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好吧,咱修!但他没有这 个力量,农民们也没有这个力量。所谓力量,一是智力,二是财力,三是劳力。而 前两个因素,在贫困而又闭塞的山庄,不是梦么?他沉默了。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到他迈进河北工学院的大门!好了,第一步实现了,公路专业班有他的一把交椅。 说来也可怜,偌大的中国,堂堂公路专业一共才有7个班!散布在全国各大工学 院和工业大学。每个班30多人,全国每年这个专业的人全部毕业还不到230个人。 夏天,中午。陶德恩独自坐在河北工学院公路专业班的课堂上,耳畔,不是校 园那竞唱的蝉鸣,也不是门边窗外女同学吃吃的笑语,是什么?是那第二故乡的严 冬,乡亲们在村前赤脚膛过了冰水,哗啦啦,哗啦啦……。 毕业分配时,小陶冷静、固执,回去!回山西,回太行山,到公路上,到交通 上! 他给亲爱的家人寄走了长信,打起背包,告别了师长,挥一把泪,重上太行山, 实现了一个北京插队生的第二步计划。 他不再是过去的一个小知青,而是晋东南总段一个干公路的,一个名副其实的 公路桥梁小专家!力量,不就是那三条吗?故乡,不就是缺个桥吗?父老乡亲们, 还得认我小陶吧,我要把我第一个作品,献给你们……。 冰河上,架起了一座幸福桥。“是那个好看的北京圆脸儿孩儿修的,好孩儿!” 老奶奶下泪了,她后半辈儿就没出过村儿。 此后,陶德恩成了工程师,他画的是大蓝图,干的是大作品。耀邦同志来视察, 抓住要害发了话,消息传到全国,同学们都来了信(也就那么点同学):“小陶, 你小子可要好好干呀!” 这位老“北插”,昔日“好看的北京圆脸儿孩儿”,后来调到交通局,和山西 人张海清、河南人孟繁荣搭了伙计,成了副局长。 他们共同的一点,就是为自己从事的公路事业,感到由衷的自豪,由衷的爱。 小陶对我说:“有理解才有爱,你要写交通,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让更多的读者, 理解我们的事业,理解这是我们国家当今经济发展的要害!”不是吗?什么东西都 能进口,唯独公路这玩意儿,买不来呢! 第三章 太行难 且说地区公路总段摩拳擦掌,要与得了头功的交通局一比雌雄。军队转业干部、 总段长四天义要打大仗了。 未敢翻身已碰头 前面说过,总段有人才。张海清、陶德恩、孟繁荣,都是从这儿出去,在交通 局成了大气候。是的,主帅要打大仗,没有大将,还打什么?可是,在我们中国, 好像缺的还不是将。力量三要素——智力、财力、劳力,在陶德恩的小村,缺前两 样,而在总段,缺中间一样。中国国情的最突出特点,就是上上下下都缺这玩意儿。 要改造山西的“南极”公路,钱少了,你想都甭想。 其实,改造太洛线南端,早在若干年前,李培新还在总段时、他们就向省里正 式提出了,你猜人家怎么答复:“国家咋不投资?咱们出钱修好路让人家把山西的 煤都运跑了!……从养路费中提取也不行!咋那么傻?” 张华友其人 这瓶子口,40多公里,咋个干法?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一个人。 他叫张华友,个头不高,一副南国秀才的长相,1937年生在浙江衢州,长在江 西上饶。南京交通学校毕业,现在是工程师,总段的副段长,分管工程技术。30年 来,没有什么工程难得倒他。 可是这回,他不吱声了,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太洛南端现有超龄三级路40 多公里,按目前每日万次车衡量,不干高速公路,起码也得干一级路。一级路的标 准,至少宽19米,最小半径125米。陈毅有诗曰:“今日见太行,险峻称第一。”在 这样的地方上一级路,有的地段要架高桥,有的地段要砍山头,有的地方要打很宽 的洞。工期,少说也得五年吧!钱呢?没有1000亿下不来。如果,把现有路改成二 级路,钱倒是省下不少,可二级路宽才八、九米,日流量标准也才5000车次,对太 洛线,不过是给了饥汉一袋烟,解决不了肚皮困难,是“近视眼工程”。如此看来, 高速公路是空想;一级公路需1.01亿,太玄;二级路又是隔靴挠痒,这,你让我张 华友说个啥? 谁也清楚这笔账,但,谁也不愿说出“拉倒”两字来。愧呀,愧对太行山! 挥戈南征 伟大的1984年到来了。它带来了强劲的春风。娘子关内,黄河之畔,沸沸扬扬。 改革,冲击着一切。 新的省委、省政府,力鼎干钧,大刀阔斧,做出了令前人瞠目的重大决定: 在山西境内,把10条外运出省的公路,列为基本建设的重点项目工程,确保投 资,其中,晋东南两条,大同方面、阳泉方面各一条,这四条路是急中之急,作为 第一期工程,当年上马,总长246公里,总投资预算近亿元。太洛线“南极”复线工 程,由原来的500万元,提高到3500万元!提高标准,确保优质2省计委当即与省交 通厅签订了责任制合同,务求必胜。 消息传来,总段沸腾。党委书记牛亮如、总段长田天义立即着手组织精兵强将, 太洛复线工程处宣告成立。处长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友。 由“王牌工程师”王锦文率领的总段工程一队,以及良将云集的工程二队、三 队,晋城公路段,倾巢出动,挥戈南征。回顾这段过程,回顾张华友们的事业,真 难哟!而更难的,却在后头。 第四章 难中难 没上马,难,上了马,难上难,来自多方面的矛盾集中地反映在筑路工地上, 阻力重重。 最头疼的…… 在整个太洛复线,自然条件恶劣,工程十分艰巨。但是最令人头疼的不是大自 然的刻薄,不是工程本身,这是一个复杂的矛盾集结地,寻其根儿,阻力来自人。 这人中,有农民、有村干部、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蔚为大观。都有一个共同 的地方,那就是,不把国家的重点工程当回事儿,不把干公路的放在眼里! 好比说,民工拉到责任田里一堆屎,从农田管理角度说,并非坏事。一位中年 农又来了一看,不得了,以卫生费名义,索要现金30元。事情越闹越大,眼看不可 收拾,最后工程上只得照付。 旧公路旁有一个小村,叫化布寺,名字很慷慨。但你干万要提防。村口的那位 人家,在门口紧信公路搭了一个再简易不过的小厨房。往来车辆,特别是工程车, 定额任务紧急,司机鞍马劳顿,匆匆而行。不提防,小厨房的檐上伸着半米多长的 一条椽子,过车时被马槽挂了。那厨房原是十分脆弱的,如此一挂,便轻轻地塌下。 好了,最少你得出个整数一百元。你要讲理,顷刻就是几十辆昏数百辆车被阻,喇 叭震天响,你出不出?在人家门口,你想咋?次日,小厨房又重新竖起来,一切如 故。简直是猎人的自动捕鸟器。有时,这家人故意把大石放在路的另一侧,让你打 一把方向,与那伸出的椽子相触,以其守株待兔。 这个地段,指挥处曾把工程承包给本村干,以免找麻烦,最后,钱也出了,活 也没干,还得自个儿上马。把个张华友气得!瞎,等咱的工程队上来以后,要在后 山放炮,一位老汉忽至,一屁股坐在了炮眼上,说震坏了他的房子,伸手就要上百 元。拖他,你不敢,磨吧,你等不得,急死人了!照付照付!可万万没想到,大老 汉的做法成。了经验,第二天,二老汉又来了,第三天,三老汉又来了!找村干部, 人家拖着长腔:“你们公路上那么多钱,给他一点儿就走开了嘛!” 本来,事故阻车已严重到极点,最长的连绵30公里,七天七夜,形成车海。但 是,也有不堵的时候。那么,人为的堵车就来了。男人们利用本地车辆制造混乱, 女人们利用堵车卖饭。 这里的女人可不简单,还要堵车留人呢! 公路上的人告诉我,沿途村庄女人,挣钱的方式太多了。比如,到山下石子场 往山上工地带石子,可挣运费。司机们跑车拉煤,全部空车上山,她在山下拦住车, 笑呀,拧呀,让空车把石子捎上,带到工地,卸车后,司机着急赶路,却迟迟等不 上运费。每车石子运费在50元以上,每每落入闺包。 女人们脸皮厚厚的,有笑的真功,把公路工地搅得泥浑水乱男人们则依乡仗势, 明目张胆。这里有一份1985年间关于干扰重点工程建设的紧急报告: ……最近,从7月30日至8月14日,短短半个月内,太洛公路复线工地连续发生 干扰拖工、造成停工事件。现紧急报告如下: 一、7月30日夜11时,晋店铺镇沙石堡村委会主任张富奎动用一辆小四轮拖拉机, 偷走铺路石子1.3立方。当夜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邻近石场的石槽村100余名群众, 不顾施工单位值班人员的制止。哄抢石子达3个小时之久,累计114立方,折款2000 余元。 二、8月6日早晨,晋店铺镇山尖村刘小旭的耕牛,从村背后的高崖上掉到公路 上摔死。刘小旭等人扬言:牛的摔死是由于修筑公路造成的,要求工程一队二分队 赔偿损失。在他的弟弟、村委会主任刘小福的煽动下,50余名群众围住一辆施工汽 车闹事,村委会副主任刘铁还抢走司机李万选的大沿帽,拔走了行车钥匙。致使两 部施工汽车和两台压路机停驶,200余名民工不能干活,停工一天,直接经济损失1 200余元,少铺装油面2200平方米。 三、前不久,晋店铺镇晋庙铺村党支部书记王二虎的司机,驾车强行闯入严禁 通行的正在铺装水泥底层的路段,压坏了刚铺好的路面,被撒石子的民工打碎了前 挡风玻璃。在未得到镇政府和派出所调解的情况下,身为党支部书记的王二虎,竟 于8月14日的中午,非法扣留工程一队施工汽车一部,直到16日上午汽车还仍然被扣, 致使油料运不到工地,部分民工只得停工待料,经济损失达700余元,少铺装油面5 700平方米。 四、8月14日上午,晋店铺镇天井关村王买荣(女)和河南包工头郝秀春争吵, 一直拖住郝秀春不放。王在晋城市人民银行工作的儿子马会延见此二话不说,一拳 打掉郝秀春一颗门牙。郝怕再挨打,跑回驻地,王买荣紧追不舍,当着众人的面撕 破郝秀春的裤子,抓伤了他的大腿和小便处,致使他当场休克,现已住院治疗。修 路民工情绪波动很大,有的怕挨打,已卷起行李返回老家…… 再看,《山西日报》6月2日以《乘机敲竹杠,设阻修路难》为题,批评道: ……太洛线晋城至大口46公里路基,已完成45公里900米,就差100米石方拉沟 地段不能施工。据说离该公路200米远的晋城县晋店铺乡化布寺村要求施工单位赔偿 放炮震动房屋费,施工单位无法支付,该村党支部书记李福顿还以其村石料要挟, 蛮横无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打通这100米地段? 够了!田天义、张华友愤愤地说:“工程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可就是这些事, 让你没治!” 局部的胜利 山西,太行,金秋十月。 事物总是朝前发展的,尽管迟缓了些。在共和国成立36周年的时候,大洛复线 经过一年多的风风雨雨,与山西省另外三条重点公路,全部完工。 四条重点公路总长248公里,总投资近1个亿! 养路工一寸一寸地扫尽了路上的石屑,让这一伟大的工程以崭新的面貌,向不 识其真面目的人,一展雄姿。 太洛复线,一去一来,长83公里,高级路面。投资3500万。在前后不到3年的施 工期间,运输不停,外运煤炭达730万吨。它通了,终于通了,往后,每昼夜行车可 达万次,年运量近1000万吨,我想,这便是所谓经济效益吧! 这四条路,对改善山西运输紧张局面,加速能源重化工基地建设,支援祖国现 代化,意义重大。年外运量将从原来的670万吨增至2300万吨,提高三倍多。运输成 本则降低20%。年节约运费7000万元。仅此一项,1年零4个月即可收回四路总投资。 路面标准高了,车速加快,年节油近7万吨。 四条路通车典礼大会,集中在太洛复线隆重召开。张华友发言:“……省委、 省政府抓住了经济发展的要害,做出了重大的决策,鼓舞着数万员工奋勇拼搏,排 除干扰,直到最后胜利……。”呜呼,这局部的胜利! 省委常委、副省长白清才,国务院有关部门以及400余名省内外来宾、数万公路 员工,为通车剪彩。 彩旗飘扬,花环摇撼,气球腾空,少儿作舞,鼓乐齐鸣,四排重型卡车满载乌 金,并驾齐驱。 王锦文和他的伙计们笑了,他转过头,偷偷抹一把泪。唔,生活的开拓者不会 比享受者更富有,但比享受者更充实。他们与沉默寂寥的大山野展开搏斗,在一生 中干了大活计。当在暮年无所憾无所惜。 太洛复线,宛如两条有力的大绳,盘绕在太行山上,偶尔在其侧旁,让人看到 一小段废弃的旧路,百孔千疮,不堪入目,仍在诉说往昔的辛酸。 凭高望远,复线时而展开,时而合拢,在灿烂的阳光下,极富变化。我想起英 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的话:“每一件杰作中,以特殊方式组合的线条与色彩,以 及一定的形式和形式的关系,唤起了我们的美感。” 我在想,这伟大的作品的无穷美感和深刻意蕴,产生于建设者们(也是艺术家) 心灵深处的生命的搏动,它只有在鉴赏者的心灵里,才能获得永恒。因此,正直而 又善良的,真正的鉴赏家,既善于在这作品中发挥通向能工巧匠们深层心理的幽秘 殿堂、又敢于敞开自己的灵魂,在心灵的象征表现活动中,实现自我本质,进入一 个偌大的世界,从而超过那柏油的表处,路肩的界域,把美的精灵唤醒。它将为你 打开一道道思考的大门,尽情领略这神奇世界的无尽风光,同时也使我们获得精神 的解放,情感的升华,人格的提高。 他们默默地走了,大地拥抱着他们的丰碑。 (选自《中国的要害》,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