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 啊,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 时候偷了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让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 我不嫖不赌,不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 道,甭想那事儿了,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 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 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 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 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 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 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 我应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 一年前,我还正意气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 到今天两袖空空,只有这坐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 此。我能呼风唤雨,靠的是有公司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 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们是冲着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 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一寸,没变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 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 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 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 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 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露不通的标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 家未给我答复的杂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让它早点到来吧,即使死刑,也比等 待死刑的过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饭回来,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轿车。是辆黑色奔驰。我心里好笑:莫 非中产阶级如今都开始钟情这个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车牌,正疑惑间,老 黑从里面钻出来: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关了机,找也找不着人?我心里暗暗 惊讶,老阎真把他调动来了?老黑穿着IT业流行的棉质休闲装,一副中产阶级神闲 气定的派头。我问他;老阎真认识你?老黑说:哥哥,你认识老阎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阎那还得了?好了,咱不说他,走,上北京饭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几天,委屈 哥哥你啦。 进了北京饭店一楼坐下,厅堂开阔,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说:哥哥投奔 我来,是我的光荣。你说说,偏是天有不测风云,河北老矿出了点儿事。那狗日的 宾馆经理怎么那么处事?我后来骂了他。我听老黑这样说,心里明白,准是老阎捣 住了老黑的软肋。于是就只听老黑讲。老黑面无愧色,继续侃着:那方庄的房子, 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过你住地下室,那是丢我的人,这么着……他拿出一 千元放在桌上说,你拿着,另找个住处,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 听了还是没有说话。老黑就哭穷:我这老总,挂个名儿,什么两亿资产,全是破铜 烂铁,白给都没人要。帐上没钱啊,这一千是少了点儿,可眼下困难……我一笑, 看看窗外停车场的奔驰说:是啊,困难。老黑的脸就有点红,急忙转了话题:老白 也他妈的不够意思,杂志没谈成就叫你来,你看,撂在这儿了。有心让你上我那儿 去吧,我们那儿员工工资最高才五百,单给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二亿资产,才五百?老黑说:没钱啊,哥哥,弄不着钱,那个破矿有什么用?我 就问:你是不是想让老阎给你弄钱?老黑两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阎什么交情? 可千万帮弟兄美言美言。我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着“曼特宁”,想好了应 该怎么办。于是对老黑说:你也用不着一月给我一千了,我下个月如果还在北京, 就是找着事干了。这一千么,我拿着,有点儿用。老黑很高兴,急忙把钱推过来: 瞧哥哥说的,不在北京上哪儿?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绷一绷,搞到钱咱们上亚运 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刘晓庆住邻居。我说:刘晓庆?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 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从北京饭店回来,我拿出五百,到收发室,替小宋交了房钱。另外五百,我还 记得露露家的地址,给露露的妈妈寄去了,寄款人我写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这两 件事,我觉得我和老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