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新大陆 出师不利,从不离身的“保命表”突然停了摆 明天就要飞美国,手头的事却总也做不完,真想一刀将自己劈成两半,可连上 医院做分身手术的时间都没有。手表也来添乱,这块随我南征北战、忠勇异常的大 铁表,乃是瑞士最有名的潜水表TAG -HEUER ,广告称其“压力之下,毫无惧色”。 偏偏在1996年9 月9 日9 点,我在新华社摄影部请假时停了摆。开车到隆福寺瑞士 名表城修表,可整条大街已拆得地覆天翻不知其所在。自幼迷信的我将这一切视做 不祥之兆。 中午匆匆爬到新华社新闻大厦22层,气喘如牛地参加“西藏墨脱探险新闻发布 会”。我原本是这支探险队的电视片主持,由于二伯病重不得不仓促赴美。北极探 险队长李桂科对我的临阵脱逃大为不满,1990年他曾和我同队征服世界屋脊。新闻 界的同行也来凑热闹,追问我这两年怎么销声匿迹了。我说天时地利人和皆离我而 去,去年在神农架找野人差点坐上那辆车翻人亡的倒霉吉普,日前参加吉普越野赛 又撞断一棵柳树。 离飞机起飞还有10小时,我还望着停了摆的大铁表发呆。尽管《世界博览》任 主编为我登程专门送来一只新表,可平素迷信的我已在考虑取消这次美国之旅。蜗 居灯下,《民族画报》的“米老鼠”凌风正给我抢修手表,1990年在世界屋脊,他 曾在帐篷烛光下修好我摔坏的莱卡相机。时光飞逝,往事如烟。仔细端详镜中自己 刚剃的傻头,气色不佳神情肃穆,一张传统的温良恭俭让的面孔。莫非这张吻过阿 拉法特、卡扎菲的老脸真会惨遭超级大国的“反恐怖”严打?《金刚经》说得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手表停摆,可思想仍在 飞速前进。 信手翻阅面前的各种地图,遥想100 年前北京还没有世界地图的岁月。梁启超、 谭嗣同特地从上海弄来一张世界地图,挂在强学会。为开国人眼界,梁启超每天四 处宣讲,请人观看。不料戊戌变法失败,强学会仅存在了三个月,这张仅有的世界 地图也被查封。何况150 年前根据《四洲志》编辑《海国图志》的林则徐、魏源。 洋人的船越造越大,朝廷就是不准“寸板下海”。连开明的乾隆皇帝也将勇于放洋 出海者斥为“背祖宗庐墓”的“天朝弃民”。粟裕大将称“不谙地图,勿以为宿将”。 光阴流逝,改革开放以来,我个人收集的地图已逾百种,更别说单人独骑大江南北 塞外东西粗食豪饮、云游名山丸;!结交五湖四海的妙趣。浪迹天涯培养起的职业 本能已积习难改,浮动的心受不了禁铜心智的沉闷空气。就在我仰望长空、心猿意 马肆意驰想之际,子夜降临,万籁俱寂。握在“米老鼠”凌风手心的大铁表也借着 子时的鼠气,终于又合着我的心跳激荡起来。此时,距出发还有6 小时。 我挺着沾有老爸浊泪的胸脯直奔机场 青年报、电视台的记者天不亮就摸到了家门口,仿佛又要打海湾战争。再细小 的东西也经不起拿到显微镜下反复放大,面对记者,久病成医的我已学会三缄其口。 我那天性善良的老爸每次送别都生怕我肉包子打狗,化作他乡怨鬼,这回更担心他 那无嗣的二哥真把我变成美国农场主。情绪激动时竟翻出35年前的日记,硬说我一 出生就尿湿了他的裤子,仿佛这样就能让我“把根留住”。我说:“人生各有一乐。 子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离不了黄河、长城、熊猫野人的 探险之乐。”这一乐,乐得老头子破涕为笑,半碗豆浆混着浊泪全洒在我前胸。尽 管我竭力阻拦,我老爸的哭丧脸还是被电视台播了出去,我则挺着沾有老爸浊泪和 豆浆的胸脯直奔机场。 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747 怪叫着拔地而起,迎着萧瑟秋风把遍地碎金的古 都抛到秋高气爽的蓝天里。飞机真是奇妙的东西,金钱买来的机票,可以改变空间 换取时间,真可谓“时间就是金钱”。故宫的红墙碧瓦还未隐去,眼前晃动的已是 细腰高腿、金发碧眼的美国空姐。我的衬衣上还沾着老咪。小明、小赖赖们的猫毛, 揣在裤兜的右手还捏着早晨喂鸡剩下的碎米。像以往每次出差一样,面对我了如指 掌的北京,我总是欲别又依依。 飞过黄海,驾临日本,俯瞰日本像一条青虫在太平洋西端蠕动。正是这虫形的 岛国从1895年开始蚕食中国,1931年吞并了中国东北,其后是东亚、南亚、东南亚 和太平洋岛屿,活捉英将玻西瓦尔,打跑美将麦克阿瑟……直到1945年,中国人浴 血奋战了14年,在盟军两次核打击后,日本的嚣张气焰才被扑灭。随后,麦克阿瑟 以盟军最高司令官身份执行占领日本的任务,我的二大妈唐邵和景就当过麦克阿瑟 占领委员会的秘书,她的父亲邵逸周是中国占领日本商务代表。日后成名的华人作 家赵浩生教授当时是随军记者,50多年后赵老还称赞我二大妈唐邵和景是代表团中 最有教养的美女,并为其嫁给我们唐家愤愤不平。从舷窗望下去,昔日的广岛、长 崎无从分辨,缕缕白云在晴空中攒动,仿佛是当年蘑菇云的残余,令我油然产生我 是B24 轰炸机投弹手的错觉。 从东京上来一大帮西服革履的日本人,一齐点头哈腰一躬九十度地大喊“四马 参、四马参”。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兜售刺参之类的海产品,后来才明白是在道“对 不起”。我身旁的空座也来了两位面容姣好、身长条顺的日本小姐,“四马参”之 后款款落座,全身上下散发着经济强国青年的满腔自信,一扫故事片中鬼子的骄横 和战败时的屈辱之相。嘈杂鼎沸的日本人颇令我身后的一位伟丈夫频频侧目,这位 移居洛杉矾的港商自称正准备发动百条渔船保卫钓鱼岛,听说我是个好事的记者, 当即邀请我参加,听得我差点跟他去两栖登陆。 香港老兄的笑话:武大郎原是日本国王 说到日本,这老兄还给我讲了日本人为什么要去钓鱼岛的故事。 说当年武大郎被西门庆毒死后抛人黄河,顺流漂进大海,被一只海龟救上海岛。 岛上居民比武大还矮,他们见武大高大威猛,就推举武大为国王。三宫六院七十二 妃,武大很快有了一大群王子,这些王子散落民间,岛民的身高有了显著提高。 武大称王后念念不忘西门庆可恶:“日来日去,日本人头上来了。”正好大臣 求赐国名,就随口说:“日本人。”另一大臣取白布求画国旗,武大摸出一块炊饼 随手拍去,就是国旗。“西门庆和潘金莲要我死,我偏要活得长久。”遂把“武运 长久”画在旗上,意思是武大郎运气长久。 感念海龟救命之恩,武大降旨龟为神物,举国响应。大郎卖炊饼出身,习惯见 人大鞠躬,全国无不仿效。武大上朝“有事出班早奏,无事早早退朝”,但手下全 是文盲。武大只好给大臣办班扫盲。可武大自己识字有限,只认得一些偏旁部首, 学生使用时又忘了许多,于是形成一种“假”文字,称做平假名、片假名。 一天,武大发现臣民没有姓,“名不正则言不顺。干脆指地为姓,住哪里就姓 什么”。于是有了“田中”、“松下”、“山口”。“至于名字,就一二三四往下 排。但老大不能叫大郎,那是我的忌讳,只能叫太郎。老二不能叫二郎,那是武松 的忌讳,只能叫次郎。”于是有了田中太郎、松下次郎和山本五十六。 武大山珍海味吃腻了,想起当初海上漂流吃生鱼,就让御膳房做鱼一定要生, 想不到大受欢迎,生鱼片遂成为国菜。 因西门庆经常到自家和潘金莲上床,害得武大没处睡,只好睡在地上,日久天 长养成习惯。既然国王都睡在地上,臣民也只能睡在地上,铺张席子,就是所谓 “榻榻米”。 武大在中原曾被称做“三寸丁谷树皮”,有些自卑,到日本怕被人看不起,下 令凡是比自己高的男子一律处死。许多家庭为保住儿子,就将儿子的腿打断,结果 国民粗矮而且罗圈腿。武大因潘金莲而痛恨女人,下令女人只能在家伺候丈夫,而 且要跪姿伺候,以示惩罚。漂亮的女人全部处死,所以日本的丑女极多。 武大当了几十年国王,无疾而终,弥留之际留下遗训,要子孙后代找西门庆报 仇。子孙们日夜操练,跑到少林寺偷学几招功夫,为了纪念国王武大郎,取名“武 氏道”,后来因为日本人文化程度低,加上该国只有假文字,结果传成“武士道”。 又因为武大赤手空拳得天下,这些功夫又被称做“空手道”。 最近,武大后人看了台湾毛片儿《金瓶梅》,就怀疑西门庆藏到台湾,加上CCYV 播放的《水浒》由台湾演员王思懿扮演的潘金莲似乎是个正面形象,还每天在黄金 时段“人人都为礼品愁,我送老爹海狗油”。为海豹鞭壮阳药做广告,更确信一对 狗男女躲到台湾一带,于是一帮矮人爬上台湾对面的钓鱼岛。 我的迷彩军用背囊,引起联邦调查局的怀疑 听着香港老兄的武大故事,笑得我前仰后合。尽管明知其中牵强附会,但作为 一介身受日本军国主义迫害的文弱布衣,面对不思悔改的“武运长久”,就是真有 过激行动也未尝不可,更何况仅发几句牢骚。况且讲故事的老兄早已由香港移民美 利坚,美利坚《宪法第一修正案》天字第一条就规定言论自由。倒是我自己对反右、 文革心有余悸,担心因言获罪,适应不了美国式的自由民主。 恍惚间似乎怎么也弄不懂时间了。从北京起飞后,每向东飞一个时区我就把表 向前拨一小时,飞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又得往回倒拨。我从北京起飞时是北京时间1996 年9 月11日上午9 :00,“911 ”是美国通用的报警电话号码,也是我直接接触美 利坚的开始。从这天以后,我对美国的许多看法开始改变,一个真实神秘的国家清 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取代以往的传闻和偏见。风雨飘摇我再次体会到人在空中身不 由己的感觉,平添时光飞逝、地老天荒、红颜易老、沧海桑田的感慨。 一梦醒来,波音飞机正歪着膀子盘旋,脚下是以好莱坞。迪斯尼闻名的洛杉矾。 洛杉矾是一座三面环山一侧向海的港城,沿落基山脉西坡委蛇排列的一堆小城集合 成太平洋东岸的最大城市。洛杉矾国际机场——如传说的那般宏大、壮观之余,给 人以小虾米游西湖的感觉。 店大欺客。立足未稳,我就一头雾水地被请到一边,一位生来一张扑克脸的官 员对我的来去格外关心。事后从《时代》周刊上知道,我之所以受此“殊荣”,是 因为我的全部行李仅为一个巨大的迷彩军用背囊,而联邦调查局一直怀疑亚特兰大 爆炸案的肇事者用的就是这种双肩背囊。大概看我凛凛一躯满脸正气,先生们旋即 迅速恢复了我的自由,连我的大背囊都未打开。可不久前我的好友、肯特大学物理 系的胡晓东虽与我案情相仿,但因态度蛮横,被机场扣了24小时才重见天日,而我 的表哥亦遭此厄运而发誓再也不去美国。 我表哥于永清原是西安音乐学院教二胡的,可弃艺下海,一来二去,在深圳开 了公司。财大气粗后自然放眼世界,1996年11月18日晚为开拓业务到了美国。那天 晚上,他身着一套昂贵的名牌西装,皮鞋锃亮,墨镜背头,手提密码箱晃下飞机, 可还未来得及神气活现,就被一只撑船大手礼貌而坚决地请到了一边。警官当即命 令表哥当众打开密码箱做常规检查,结果一开箱就跳出齐刷刷两万美金。围观的所 有美国人如临大敌准备卧倒,因为美国人花五分钱也常用信用卡,从没人见过哪位 旅客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金。按美国人的法律和思维逻辑,随身携带数万美元的独行 客,不是走私军火,就是贩毒。加上我那周身上下名牌行头的表哥虽然生意走向世 界,可掌握的语言还停留在中国。财大气粗的中文与惯于当世界警察的英文刚一交 锋,天雷勾动地火,我表哥就被铐在地上。再往下的细节我表哥死活不肯说,看得 出其屈辱不亚于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时的满清政府。 美国移民局权力很大,它有权怀疑任何抵美旅客的合法签证,在被怀疑者的护 照上盖个血红的大印“作废”,再将其递解出境。由此说来洛杉矾机场对我已是宽 大至极,女移民官并没有像传闻的那样强令我出示返程机票,可以往的所有传闻都 说没有返程机票会被拒绝人境。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士就因持B -2 探亲签证而又 没有中国回程机票,被移民局的几位大汉带到一边谈话,瑟瑟发抖哀婉可怜。轮到 我,可我下巴底下一头金发的女移民官连头也没抬,就在我护照上砸了个半年的印 记,又把我的护照扔出来,快捷得让我不知所措。一旦事情顺利得出奇,有备而来 的我倒觉得一万个不舒服。原本准备替受迫害的国人申冤雪恨,结果一切安静得令 我无法忍受。满腔豪情一肚怒火就是找不到发泄的借口,只得闷闷不乐地走出机场。 二伯仙逝,我成了唐氏农场推一的唐姓男人 我那家住洛杉矾的姐夫已在机场门口向我招手。这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姐 夫像我一样也是个瘸子,正右手策杖徐徐而来,而且瘸的也是右腿。我姐夫当年台 湾大学毕业,按规定在军中服役,因天性耿直得罪官长被发往台中站岗。台中多雨 且军务繁重,我姐夫夜夜穿着湿军装和衣而睡,日久天长转为风湿。台中军医乃是 初中毕业,根本不通医理,为止痛每天给我姐夫打可的松,痛是缓解了,我姐夫的 骨质也的确疏松了。 以后姐夫到美国留学,毕业后在五十铃汽车公司供职,继续受资本家压榨,冰 天雪地摔在西雅图大街上,摔碎了大腿骨。尽管美国联邦政府花了上万美金给我姐 夫买了电动轮椅,颁发了残疾人证,允许我姐夫随地停车,每两年才缴6 块钱停车 费,可我姐夫仍然不满。官司一打十几年,州法院、上诉法院、最高法院,我姐夫 的大名上了各种报刊和联邦法学周刊,状子一直告到联邦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on G.Ilatoh那里,仍是泥牛入海。从此我姐夫对所有政府一概不信任,成了蒲鲁东无 政府主义者。 在美国很难找个闲人倾诉衷肠,姐夫和我一对瘸人在机场外拥抱啼嘘后发现终 于找到了知音,四臂交错颇感需要互相依存。可惜我旅行的目的地埃尔森特罗距此 还有近200 英里,我得到洛杉矾国内机场换小飞机继续前进。姐夫帮我买了机票, 拐着瘸腿送我到停机坪,双手拄杖一直看到我腾空而去才依依返回。 在美国承担国内运输的小航空公司成千上万,专飞荒僻莽蛮之地。我乘坐的这 架双引擎螺旋桨小客机属三角(Delta )航空公司所有,200 英里不到1 小时的航 程,可机票高达98美元。我随着小飞机慢慢爬升,从大海飞向高山又冲向沙漠、掠 过盐湖。眼看着加利福尼亚3200万人口、2500万辆汽车在我脚下蠕动。透过舷窗, 我的目的地埃尔森特罗静卧在科罗拉多河的一条支流里,一望无际的农田像五彩丝 绸铺向蓝天,喷洒农药的小飞机蝗虫般飞来飞去。 飞行员开始放起落架调整桨距,小飞机掠过沙丘蜻蜒点水般降落在地。推开舱 门,看到停机坪上两架All -d 黑鹰直升机和一帮海军陆战队员,使我又想起了失 之交臂的墨脱探险。我本来可以把自己绑在黑鹰直升机滑橇上过一把航拍瘾,结果 阴差阳错到美国来种地。《圣经》讲“铸剑为犁”,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由于飞机早到,接我的二大妈还没有来。我肩扛军用背囊径直走进机场休息室。 空调机送来强劲的冷风,手托冰镇可乐的我陷入信然的情调里。环顾四周,机场不 大但古朴可爱,原色木板墙上挂着阔不盈尺的小镜框,里面发黄的黑白照片都是为 本地做出过各类贡献的普通人。从农夫、医生、教师、神甫到看林人,惟独没有权 倾一时的政客、翻天覆地的革命家和杀人如麻的将军……我想我那一生得过五届全 美农学奖的二伯百年之后也一定会跻身其间,群星荟萃。我一向崇拜那些受过良好 教育和严格训练的优秀男人,他们用自身努力使一切美好的愿望成为现实。只可惜 人生太短,以70岁计,仅有25550 天。一个人一生无法体验所有的人生经验,惟有 读书,从间接经验中了解人生。 就在我仰面冥思、浑然不知所在之际,一声轻柔的“师曾”把我叫醒。循声望 去,一位白发老妪出现在眼前,凭本能我知道她就是二大妈。岁月可以改变一切, 昔日康奈尔大学校花的风采已荡然无存。先是我像好莱坞电影镜头那样做母子重逢 紧紧拥抱状,接着二大妈又像所有的中国母亲喜极而泣。就在我童心不混继续傻闹 之际,二大妈老泪纵横的面孔从我胸前缓缓抬起:“师曾,你来晚了一步。二伯已 经不在,你现在是唐氏农场中惟一的唐姓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