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的故事 作者:张湘霖 旧书里写的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人们都说,对,那是书上写着的,但是现在 得让我们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布莱希特的《伽俐略传》中的一段台词 雪峰上的一尊青岩雕像 白雪,白雪。那无尽无休的白雪覆盖的土地啊!…… 这是1980年冬季的大兴安岭腹地。这里属于边防部队和森警大队严密控制的警 戒圈。这里不许有人烟,这里需要死寂。防火防特,又是自然保护区。 清晨,沉静而空旷。山舞银蛇,树开梨花,冰河如玉,连雪霰洗过的太阳都是 白的。 就在这白茫茫的世界中,有一座棉堆一样的雪丘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洞穴,从 里面钻出一个黑乎乎的“动物”! 神秘而恐怖的世界! 不是动物,分明是一个人!是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是一尊 有生命的生动的雕像。 她是黧黑色的——使人自然地联想到那种表示沉默、肃穆又有些恐怖的黧黑色。 而象征坦率、纯洁、素雅的白雪映衬着她,构成一幅极不协调的图,一幅意境溟漾 的图。 此刻,她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凝视着 远方。 多么生动的雕像啊!立在白雪皑皑的重岭叠嶂的群山之上,立在浩瀚无垠的林 海之中。这是一座有血有肉的雕像,这是一座会说话的雕像。 她是不幸的,却十分可敬;她是朴实的,却很伟大。 天空没有风。风从她的脸颊上流下来,清冷清冷地,吹向山野林间,吹向她心 灵挂系的地方。风在呻吟,在白雪覆盖的如海涛般的土地上掠过,发出一种压抑的 如泣如诉的旋律。这旋律,不是人的耳朵能听得出来的,必须用心灵去听!听—— 中国式的《悲怆奏鸣曲》?! 在中国不计名数的中国人 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瞭望着远方…… 她叫刘惠兰。中等身材,瓜子脸型,泛着病容的脸上布满深而密的皱纹。她戴 一顶油渍麻花的狗皮帽,穿一身破旧的皮衣皮裤,皮毛从她的领口、袖口和裤腿口 扎煞出来,显得古朴而寒伦。从她那憔悴的脸和她那顶皮帽下压着的一头花白头发 推断,她的年龄足该超过半百。其实呢,她只有四十出头。从她的衣着看,有点像 山民,可比山民穿得还破旧,近乎乞丐,却比乞丐整洁。而她的眼睛光亮有神,那 光亮肯定着她的身份:这不幸的女人是有文化教养的。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动了一下。紧接着,从她刚才钻出的洞穴口,呼拉 拉钻出四个年岁不等,衣衫褴褛的孩子。这是她的四个儿女:大儿小保,17岁;大 女小梅,13岁;二女小三,11岁;小儿大平,10岁。由于营养不良,孩子们长得又 瘦又小,和他们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 孩子们一出来就欢呼起来:“哈!天晴啦,来打雪仗呀!来,打呀,打呀!” “嘘——”大儿小保发现妈妈的脸色不对,打了个手势,大家立刻静了下来。 孩子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母亲,母亲依然一动不动地瞭望着远方。孩子们一下子 明白了,脸色骤变,眼睛流露出惶恐焦灼的神色。 小保又打了个手势,孩子们自动解散。小梅抱柴进了洞口,小三和大平操起用 蒿草扎的扫帚,小保却沉静地走向雪原林海。 不一会,小三和大平扫落了洞穴上方隆起部分的积雪,扫净它四周的一小片雪 原。与此同时,淡淡的一缕青烟也从一座小烟囱里袅袅升起。噢,这原来是一个家: 一个小小的马架子房,一个小小的院落。堆着两垛山丘一样的干柴……这里原来是 有人烟的! 怎么会有人烟呢?他们干啥来到这里?他们是什么人呢? 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他们的身份。说他们是中国人吧,这话自然不会错。可是, 在我们这个户口控制得相当严格的国度里,任何地方的户籍册上都没有他们的名数。 就是说,中国有十亿人口,他们是十亿之外的那几名。说他们是“盲流”吧,他们 又绝非是一般的“盲流”。 在大兴安岭,盲流成千上万,他们是一个世界。他们当中,有关系有办法的当 了伐木工、搬运工、筑路工……没关系没办法的则在山里的沟沟岔岔里搭起了马架 子,靠开荒和采集山货过活。这些人,聚创造力与破坏力于一身。一方面,他们不 怕吃苦,肯出卖力气,是开发大兴安岭的一股不可忽略的力量;另一方面,他们盲 目开荒,破坏植被,是森林治安最不安全的因素。对于他们,政府曾多次清理遣送 过,而在强迫遣送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在不长的时间里,奇迹般地回到大兴 安岭。就这样,旧的送不走,新的又来了。有什么办法,这是一个时代的社会问题! 盲流是大兴安岭里社会地位最低下、最苦的人群。然而他们毕竟是在册的中国 人,他们的户口在自己的原籍,他们的身份是可以公开的。 可是眼前的这一家盲流就不同了:他们是不在册的中国人,而且这一家的家长 ——四个孩子的爸爸,是个反革命右派分子!任何地方,甚至连盲流的村落都不愿 收留他们。他们已被遣送过五次了。遣送何处?遣送者也不知道,只是把他们押送 上车,任他们自由流浪去吧。他们到处受人歧视,他们在饥饿线上挣扎,他们顽强 地活着,就是不离开这个地方!最后,他们索性逃进警戒圈,过起野人的生活。 在不允许生存的地方生存,在人类的视野之外生存,没人发现,也就没人追查, 没人歧视,没人殴打。饥饿和困苦是可以忍受的。在这里,他们有着人的尊严,这 是他们苦难中的天堂! “妈,吃饭了!”大女儿小梅从马架子里走出来,站在妈妈的身旁,轻声地呼 唤着。 “吃饭了,妈!”小女儿和小儿子也叫着妈妈。 她神情凄楚地看了看自己的孩子们,没有挪身,又去瞭望。 丈夫走了三天了,还没有回来。他带着药材下山了,到远方的城镇去换些盐和 粮食。家中已经一个月没有吃到盐了,而粮食——土豆也所剩无几。 咔嚓,咔嚓——脚步声,不是丈夫是大儿子,大儿子小保肩上搭着一只狐狸回 来了。 “哥,套住兔子了吗?”小梅问。 “套住了,俩大仨小。” “啊,有肉吃啰!”小三和大平高兴了。 “我又把它们放了。” “为什么?”小梅问。 “它们是一家子,挺可怜的……” “哥,你!”大平不满地撅起嘴巴。 当妈的理解儿子的心,她把儿子搂在自己的怀里,用手爱怜地抚摸着他冻得发 红的脸蛋儿,嘴里喃喃地说:“对,放了它们,它们是一家子……”她说着,泪水 从眼角滚下来,吧嗒吧嗒地掉在儿子的破棉帽上。 四个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伤心落泪, 妈妈用一种凄惶的口气问孩子们: “你爸爸,他不会出事吧?”这出事的含义自然是指出入警戒圈时是否会被发现抓 起。他每次出外换盐的时候,家里人都为他悬着心。 听见妈妈的问话,孩子们的脸顿时呈现出一片疑惧之色。他们和妈妈一起向远 方张望…… 哦,这病容满面的女人的丈夫在哪里?这枯瘦如柴的孩子们的爸爸在哪里?命 运之神哟,不要只顾给这可怜不幸的一家人弹奏《悲枪奏鸣曲》呀,你就不会弹一 弹《黎明奏呜曲》吗?! 不知天上富阙今夕是何年 此时, 他正在加格达奇工农兵旅馆门前卖药材, 一个买主正和他讨价还价: “这贝母多少钱?两块五?太贵,太贵。” “山里人换点药材不易,你看这成色,白净厚实……” “两块!多一分不给!”买主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太少了,行,两块就两块!” 瞧他那伸出的皱裂如同树木枝桠的大骨节的手,像个地道的山里人;听他那与 人做买卖时的一口京腔,和二道贩子也无异;而静时节,他黑瘦的脸面呈现出一股 文气,颇有些知书达理的派头;可时不时地、又流露出三分自卑、七分神秘诡诈的 神情,像个流窜犯……真有些不伦不类。 他正是森林警戒圈里那一家的男主人尚金堂。 他有些冷。他袖着手,跺着脚,一边等候买主,一边心里盘算,等山货一出手, 该买多少盐、玉米碴子和蓝布…… 咕噜,咕噜——胃酸,他打起嗝来。 对,还得买些小苏打,可钱够吗? 他有胃疼病,小苏打是治他胃疼的廉价特效药。这些年,光吃小苏打,总不下 一麻袋了。前些年,吃小苏打靠向人讨要,现在不行了,他家住的地方哪有人烟呢! 一个身穿警服的壮壮实实的中年汉子正打量着他。他发现了,警觉起来,其实, 这警察已经注意他半天了,他一直没发现。 “买贝母哟,买黄芪啰——同志,你要点吗?”他极力地镇静自己,故意和那 警察搭讪。 那人摇摇头,走了,但很快又转回来,继续盯着他瞧。 他的心在发紧,咕地又打了一个嗝儿。他神情慌乱,准备溜走,他怕这种人。 每次出山,他总是提防着这种人。有一次出山,他被这种人查住了,他拒不交代自 己妻子儿女的住处,最后,被这种人扣下遣送了。然后他又跑回来。这期间,他和 他的妻子儿女们都在饥饿和恐怖中苦熬日月。唉,都是因为他呀,他的妻子儿女遭 了多少罪!这回悲剧会不会重演? 他提起袋子就走,可是,那个人又跟上来,并且抓住(其实是拍)他的肩。 “啊!”他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 “请问,你是不是姓尚?” “我……是,啊,不是……”他嗫嚅着,语无伦次。 “你叫尚金堂吧?” “我?不,我叫尚午。”尚午是尚金堂后来改的名字。 “尚午?嘿,尚金堂,你是尚金堂!” 完了,完了,他立即想到自己的下场,想到冰天雪地里的妻子儿女,惶恐之情 从他那瘦巴巴的脸上流溢而出。 他不能束手就擒,他的妻子儿女在等着他把盐、粮送回去,他们已经长期没有 吃到盐了。小三和大平在盐碱地里抓食盐土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可怜 的孩子们!可怜我这堂堂五尺男子汉哟!他决心反抗,拔腿就跑!可他哪里跑得过 那一身武功的职业警察。没出十步远,他就被人家拦住了,而且,他的手腕被牢牢 地钳在那人的手里。 “金堂!你这是干哈?”那警察向他吼起来:“你看我是谁,我是你的同学王 荫桐啊!” “荫桐?”他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位警察:“你是……荫桐?”当他认定对 方确实是他50年代在呼和浩特市财贸干校学习时的同窗好友时,他辛酸落泪了。他 晃着好友的手臂哀求他:“荫桐,看在同窗好友的情分上,求求你,你放了我,我 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 身为加格达奇边防大队大队长的王荫桐同志,是知道金堂早年被打成右派而流 落异乡的事情的。但后来的情况如何,他却一点不知。多年来,他挂念着他,同情 他。眼下,他被尚金堂的举动弄蒙了。他尽量压住内心的激动,放慢话语,平和地 跟他讲话: “金堂,你莫急,莫急,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不是右派……” “我是右派,可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可你们为什么一次一次地抓我,斗我 ……呜……呜……”尚金堂蹲下身子哭起来。 “金堂,金堂,我不是抓你的,我不抓你……”王荫桐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 的眼睛湿润了。 “你不抓我?你放了我?那你干啥还抓住我的手?”尚金堂站起来。 王荫桐哪里肯松开金堂的手,他平静了一下,问金堂:“金堂,你的右派问题 平反了没有?” “平反?不!我永不翻案!永不翻案!”尚金堂又慌乱起来。 “金堂,你,你,唉,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我,我不告诉你。” 王荫桐同志是大兴安岭地区的老公安,凭着他的经验,他此时已经猜出了几分。 望着眼前犹如惊弓之鸟的尚金堂,他自然地联想起二十几年前,尚金堂那才气横溢、 活泼开朗的英俊的笑脸……荫桐心头一酸,泪水在眼窝里打旋了。 “金堂,现在不搞‘文化大革命’了,三中全会开过了,右派差不多都改正平 反了!” “不搞‘文化大革命’了?右派差不多都平反了?三中全会……也开过了?什 么三中全会呢?” 尚金堂被王荫桐这一连串的陌生的政治名词给说懵懂了。他神情朦胧,仿佛置 身云雾中。他是个被人打进十八层地狱的人。正常的人间生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天堂!久居深山无人处,他早已不知天上宫阀今夕是何年! 王荫桐把他拉到自己的家里……一个热水澡,一顿人间烟火,使尚金堂又回到 人间的温暖之中。他终于从原始人的蒙昧中醒过来,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在中国 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无法自制了,偌大的男子汉,竟不顾一切,当着王荫 桐妻子儿女的面,孩子般地扑进同学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没有诉说——没有时间,也没有恰当的词汇来倾诉这几十年来的屈辱生活!只 任泪水不知疲倦地流!流!…… 王荫桐一家人的温暖热情并没能留住尚金堂,他很快地就踏上归程。 “惠兰!惠兰!惠兰——”他心灵呼唤着自己妻子的名字,兴冲冲奔向白雪覆 盖的大兴安岭深处。 惠兰,你在大兴安岭深处等待、盼望,此时,你可曾听到?你可曾拾起往日丢 失的记忆? 爱情是颗神秘果 真诚的爱情的结合,是一切结合中最纯洁的(卢梭语)。人世上的家庭,有多 少结合归属于这“最纯洁的”结合之列?没人统计过。但可以肯定,这“最纯洁的” 是极少数。尽管如此,那些幸运的和不幸的人们都一致憧憬它,追求它,甚至不惜 以死求全。于是,古往今来,世界各地,在各种人群之中产生了那些众多的、关于 它的——美好的和惨烈的故事。在中国,在现代,也曾产生过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 以爱情为引线的悲剧…… 1960年初秋,呼和浩特市郊区大青山的小井沟。一群呼和浩特铁路中心医院的 大夫、护士在采挖草药,他们当中,年轻的姑娘居多。 山峰红遍,层林尽染,风光如画。秀丽的山色和丰富的草药吸引着这群久居城 市的年轻人,她们仨一群,俩一伙,兴致勃勃地钻进山林里,山林里处处荡漾着她 们的欢歌笑语。 山深林密,谷大沟深。时过正午,有一伙姑娘迷路了。好不容易,她们拖着疲 惫不堪的身子走出山林,来到一条山沟的小径上。可是,她们辨不出东西南北,不 知该走向何方? “哎哟,妈呀,我是走不动了,累死了,饿死了。”一个胖姑娘坐在地上,甩 掉脚上的网球鞋叫唤着。 “不走,等山里的小伙子背你当媳妇!”一个同伴笑谚她。 “当呗!要是像神话那样,真有个好心的漂亮的小伙子出来,给咱做顿好饭吃, 再给咱领出山,我就给他当媳妇!” “美的你!” “哈哈哈……” 突然,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歌声,“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 迷雾的远方……”是流行的著名苏联歌曲《小路》。 浑厚的男中音,此时此地,别有一番意境。 姑娘们痴愣了。谁呢?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歌声近了,就在不远的山湾处。 又有人对胖姑娘说了句:“来了,背你来了!” “咯咯咯……” “嘘!” 嬉笑间,那歌者已经飘然出现在姑娘们的眼前。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英 俊,潇洒,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许多补丁的蓝制服。不像乡下人,但也不像 城里人。 小伙子发现有人,顿时不自然起来,姑娘们的目光下,方才那活泼可爱的气质 不见了,他变得蔫儿巴起来。 “喂,同志,出山怎么走?”高个儿姑娘问他。 “顺着这条小路往下走。”一口京腔。 “还有多远?” “不远,二十几里。”他低着头,红着脸,从姑娘们的眼前匆匆走过。 “哎哟,二十几里,这下完了!”胖姑娘叫了一声,跟着条件反射似的,姑娘 们一齐叫起来:“完了,这下完了,没劲儿了。” “你们迷山了吧?”年轻小伙子听见姑娘们的叫声,又转回身来。 “嗯,迷路了,饿坏了……”胖姑娘撅起小嘴嘟哝着。 “那好,跟我来吧。”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前上去。 姑娘们只好跟他走。此时,双方都有些难为情。 他们来到不远处的山崖下,那里有个十分简陋的土棚,小伙子把大家引进去。 土棚不大,锅灶连炕,加上一个木板搭起的小桌,小棚显得满满的。 “这是你的家?”不知谁问了一声。 “不,是工棚,是我们城市三星人民公社云母厂采矿的临时工棚。”他一边解 释一边招呼着人家。 “你是技术员?”胖姑娘人小话多。 “不,临时工。” 大家谁都不吱声了。临时工?农村来的?不像。技术员吧?可人家说不是。是 啥关你们啥事呢?唉,好事的姑娘们! 小伙子的出现,早引起一位姑娘的注意,她就是外科护士刘惠兰。惠兰长得眉 清目秀,小巧玲珑,一张爱笑不爱说的小嘴平时总是微微地抿着,使那白皙的鸭蛋 脸更显得发甜。她今年才20岁,可在姑娘堆中却是位老资格。她14岁参加工作,进 过内蒙古水利厅干校读书,当过水利厅干部,之后,她又考入山西铁路职工卫校, 毕业后,分配到呼铁局中心医院。她是红色医务工作者,曾多次获奖并被评为医院 的红旗手,很得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 惠兰和所有的姑娘一样,在内心里给这小伙子一个很好的评价。只不过她比别 人多了一层敬慕和好奇。 土豆煮好了,真香。待姑娘们吃好喝好,该向小伙子道别的时候,有人才想起 问小伙子的名字: “啊,同志,您贵姓?” “姓尚,叫尚金堂。” “谢谢您,尚同志,我们是呼市铁路医院的,有空进城来玩儿呀!” “啊……啊……” “来玩儿,一定来玩儿!”惠兰持重地向尚金堂伸出手。 “好……好……”尚金堂羞赦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惠兰竟像触着了一把锉。 归途上,尚金堂成了姑娘们议论的话题。 “这人真帅。” “心挺好。” “小胖,嫁给他吧,你说的,给我们吃饱,给我们引路……”有人开胖姑娘的 玩笑。 “可惜,是临时工……”胖姑娘说得挺认真,语气中颇有惋惜之感。 “这人呀,有点怪气,肯定有台戏。”惠兰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是呀,会唱苏联歌曲,一口北京腔,知识那么广,土不土,洋不洋,怎么回事 呢? 人世上的事儿真怪!有时,经常和你在一起的人一旦离开你,你就不再想起他; 有时,有人只和你接触一次,你就会对他终生不忘。自从刘惠兰从小井沟归来,一 种无形的力量把尚金堂的形象印在她的心里。仿佛她咽下一颗神秘的果实,在难以 说清的情绪中,那果实的果核却在心中滋长出一种思念的绿芽! 也是无巧不成书,几天之后,刘惠兰在去联营商店买东西的路上遇见了尚金堂。 “老尚!……”刘惠兰热情地迎上去,兴奋的脸像迎着春风初绽的二月兰花。 “哦,是你……”老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到哪儿去呀?”惠兰真想和这位她所敬慕思念的小伙子谈一谈,可她一 时找不到话头儿,只好无话找话说。 “我?回家。家,就在这儿。”尚金堂有点口吃,他指指眼前的一排房子说。 惠兰知道,这是联营商店的家属房。 “你的家属在联营?”惠兰急着问,心里产生一种本能的紧张。 “啊,不,我单身,是借住。” “噢。 ”惠兰长长地吁了口气,她高兴了:“原来,我们住得这么近,连500 米也不到。” “就是,就是。啊,我还有事,再见。” “再见。”眼见金堂匆匆地走了,惠兰心中泛起一阵无名的惆怅和恼火。他为 什么这么冷淡?自己又为什么这样热烈?他和山里的“那个”判若两人!在山里, 咱有难,他相帮……现在呢?咱一不求帮,二不相熟,叫人家咋热情哩,真是的。 想到这儿,惠兰扑哧一下笑了。 从此,一股神秘的力量鼓动着刘惠兰,她开始在休息时间内,经常不断地徘徊 在从自己机关到联营商店的路径上。很快,他们又相遇了两次,姑娘是一腔热情, 小伙子却行色匆匆!她百思不解。这是为什么? 这傻姑娘!她哪里知道,金堂是个右派,一个打入另册的人!他时时处处受人 监督,连同院没有工作的任何一个老娘们儿都有权随意来盘查申斥他,他哪敢和一 位姑娘站在街道上长聊谈天! 惠兰的脾气是执拗的。终于,有一天傍晚,怀着两分火气,三分好奇和五分敬 慕之心,她敲响了金堂的家门。 “阿,你来了,坐,坐吧!”惠兰突如其来的造访,弄得金堂神情慌乱,无所 措手足。 惠兰环视小房,往哪儿坐呢?没有桌椅,光土炕上,零乱地堆放着书籍和杂物。 “那天太麻烦你了,大家叫我来谢谢你。”惠兰心情激动地站着说,秀气的双 颊升起两朵桃云。 “没啥,没啥。快坐,哦,坐在这里。”金堂双手不费劲地一划拉,在炕沿上 腾出了一块净地方。 惠兰坐下了,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等待对方发问。谁先开口呢?谈些 什么呢?这情景真叫人尴尬! “你,就一个人?”惠兰主动来的,只好主动问。 “嗯。” “北京人?支边的?” “是的。” “平时,你吃食堂?” “就是。” 寡淡无味的对话。有什么法子!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访问。没过多久,惠兰起 身告辞,不过临走时,她向他通报了姓名,并邀请他有空去她的单身宿舍玩儿。 惠兰的第一次来访,在金堂的心里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他只当她是来致谢的, 这是人之常情。可没多久,刘惠兰又走进他的房屋。这一次,他的第六感官觉察到 了一个可怕物,他感到惶惑不安了。惠兰迷朦复杂的心绪却已渐渐开朗:她割舍不 下他,她要和他谈谈,她想给他些什么。给什么呢?是友谊还是爱情?她还说不清 楚。 一个魔棒!一个神奇无比的魔棒!从她吞咽下去的那颗果核里生长出来并演化 而成的魔棒的神力! “我又来了,欢迎吗?”此时此地,平日恬静爱羞的姑娘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 大的勇气,她说话时,神情自然大方。 金堂却决心用冷水熄灭惠兰内心的情焰:“你,你还是不来为好。” “为什么?” “我是右派!”他故意把“右派”二字说得很响。 “真的?”惠兰倒吸了口凉气:“你反党?” “没!”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我1949年背着父母参加革命,是党送我去华北 革大读书,后来又叫我进绥远干校、内蒙财贸干校深造,党的养育之恩我永生难报, 我凭什么反党?!” “那,为什么你是右派?” “……”金堂抬起头来,神情坦然地望着惠兰,一声不吭。 “是有人冤屈了你?” “我不敢说是冤屈。我们呼市建行,才五十来人,有十几个人打成右派,其中 有我的朋友,他们叫我揭发,我没揭……” “那你为什么不揭?” “揭啥?人,能睁着大眼说瞎话吗?” “当然,不能……”惠兰不敢看金堂的脸,她心里翻腾着,无暇思索地回答。 “就这样,我成了右派,机关开除了我,妻子离开了我,我现在,正在三星人 民公社接受监督劳动……” 还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呀?姑娘沉默地离开了金堂的家。 姑娘的步履是沉重的,金堂的肩头却如释重负……然而,一个星期之后,有如 “海螺姑娘”一样,刘惠兰又奇迹般地出现在金堂的眼前。这一天,他拖着疲惫的 身子回到家中,可是,眼前的一切叫他惊呆了:一堆脏衣服洗净补好、整整齐齐地 叠放在炕头上,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年糕和炸鱼,屋里站着穿戴整洁、笑脸如花的 惠兰姑娘!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你那锁是个烂锁,锁不住门么!” 是的,那锁早坏了,他没钱买,再说,锁对他没用,家里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你,你来……干什么呢?”金堂的嘴和心都在颤抖。 “我来,我来……我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更能渡过难关!”惠兰说出了自己要 说的话,脸羞红了。 金堂的心一热,眼泪从眼角上淌出来。组织抛弃了他,妻子抛弃了他,她却来 了。 此时此地,他说什么好呢?他无言地坐下来,任屋里久己失去的那种家庭的温 馨气氛抚慰着他…… 是爱情吗?时间也太短暂了。 爱情的建立难道只是单纯地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在特定情况下,一刹那间的 倾慕,胜似一生的追求! 原来,自从那日分别,惠兰的心像堵了一块铅。她极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忘掉 他!可是,他那张老成俊气的脸,竟叫她甩不掉,丢不脱!她失眠了。她问自己: 这是为什么? 她是诚实的,诚实近于勇敢。她不得不承认,她爱上了他! 她是善良的,善良是我们民族的美德。善良再加上诚实,然后体现在一个姣好 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女性身上,就变成一种无法遏止的力量!于是,她才大胆地扬 弃世俗的一切偏见,真实地向他走来。 他呢?是同意还是否决?惠兰用火热的眼睛看着他。 并非是笔者的杜撰,当时的他,一个并非爱诗写诗的他,伏案写下如下的诗行: 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找不到春天, 在浩瀚的沙漠里寻不到清泉, 若有泉水金不换, 润绿的心田,永生永世也不变!…… 惠兰看了金堂的诗,心里一阵狂跳,脸上升起一片火烧云。随即,从没写过诗 的她,也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心音: 眼下无路长青苔。 青苔滑脚脚飞跃, 因为真心她才来! 一条神圣的感情的纽带,把他俩永久地系在一起。一年之后,他俩结婚了。没 有任何仪式,没人前来祝贺,也没有任何嫁妆,他俩悄悄地领取了结婚证,又悄悄 地搬上自己的行李家当,搬进他们的新房——一间没人用的磨棚里! 新婚的当天, 他俩凑够了5元钱,作为他俩新婚“宴会”的开销。当代的青年 朋友,你们可知道,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然而,金堂和惠兰的心,幸福而 充实。 “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容易渡过难关!”希望之星在他们眼前闪烁。可是,希望 不等于现实。希望与现实之间并没有一座必然的桥梁。 更大的不幸在等待着他们…… 爱之罪 道德是时代的镜子。 这正是阶级斗争要日日讲、月月讲的时代。一些人心满意足地勒紧了裤带,警 惕地睁大了眼睛!还是在刘惠兰和尚金堂最初相爱的时候,呼铁局中心医院的人事 处Ⅹ主任就已掌握了刘惠兰的“新动向”。Ⅹ主任没啥文化,却很“革命化”。他 不能允许他分管下的职工如此胡来!可是,刘惠兰和尚金堂的来往是秘密的。(那 个时代的姑娘,谁愿意公开这种美好的秘密?)他没有真凭实据,也不便公开制止, 他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主任,刘惠兰到工会开了结婚介绍信!” “为什么给她开?”主任瞪起眼睛。 “……”为什么不给她开呢?她有公民权利。 “主任,刘惠兰把行李搬走了,她和那个右派结婚了!” “啥?是真的?岂有此理!”主任恼怒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刘惠兰爱得反常,Ⅹ主任恨 得“在理”! 在阶级社会里,各种思想无不打着阶级的烙印。一个出生在铁路工人家庭的红 色医务工作者,竟爱上了一个反党右派!右派的前妻和右派离了婚,划清了界限。 她,一个模范职工反倒嫁给了他,这是什么问题?阶级立场问题!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也许,这是右派分子出于反动本性,利用刘惠兰的年轻无 知,拉她下水吧?Ⅹ主任决定派人调查,并亲自找刘惠兰谈话。调查和谈话的结果 是一致的,刘惠兰心甘情愿,并且终身不悔! 准了,准了,是阶级立场问题!那么就该“稳、准、狠”地打击他们! 怎么打击呢?尚金堂不是本单位的人,况且已经打成了右派,再打,该打到哪 里?而刘惠兰没偷没抢,又没有反党言论,该咋打击?要掌握分寸!讲究“政策” 嘛! 正好,当时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各机关都在精简人员,那就把刘惠兰远远地 下放到北大荒的亚尔赛农场!妇去夫随,右派分子尚金堂也必须跟着去! 仿佛亚尔赛不在中国的领土上,尚金堂和刘惠兰到了那里,中国的社会主义革 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就安全些。 可尚金堂所在的三星人民公社不在Ⅹ主任的职权范围之列,怎么办呢?那也必 须把手伸过去,社会主义共同事业,革命者人人有责。 于是,一个电话过去了。对方的回答是:“尚金堂虽是右派,但表现尚好,是 我们云母矿的骨干,不准备下放他。” 竟然会是这样!糊涂同志,糊涂观念!出于强烈的“革命责任感”,Ⅹ主任又 派专人去三星公社,做公社领导同志的工作。 “尚金堂是在市建设银行打成右派的,他已经被开除公职,由组织安排到我公 社接受劳动改造的,他不属于下放对象。再说,他劳动尚好,我们没有理由下放他。” 三星人民公社的领导这么说。他说的是真话,自从尚金堂来到三星公社办起云母厂, 他在小井沟找到矿藏, 帮助这个只有500元资金的小厂发展成一个具有40万元资金 的大厂。他有功于公社,爱惜人才的公社领导怎愿意放他走呢? 可在那种年代那种形势下,三星公社的领导也架不住对方的政治攻势:“尚金 堂和我院职工刘惠兰结婚,分明是挖社会主义墙脚,证明他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右 派分子……”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三星公社领导只好点头同意。不过,因为他们不愿配合对 方的工作,还是提出:“我们没有下放尚金堂的费用开销……” 费用好说,我们包啦!工作算是做到家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这样,铁路中心医院的大门前,很快贴出下放刘惠兰的布告。布告是8月5日 贴出的,声明从8月15日生效,而Ⅹ主任为了不出纰漏,8月11日就给一名干事写了 一张“买明天晚44次去东北齐齐哈尔的三张大人票”(刘惠兰的母亲当时在呼市暂 住) 的手令。8月12日,刘惠兰和尚金堂揣着户口迁移证,背着行李,登上了北去 的列车! 6月4日结婚,8月12日下放,Ⅹ主任办事可谓雷厉风行! 并非没人同情刘惠兰,她的同学和同事中不少人为她鸣不平!“惠兰,你五二 年参加工作,又是中专毕业生,根本不在下放之列!你去找领导申诉!”甚至有人 给她出主意:“要么,你和尚金堂离婚吧,离了,也就不下放你了……”然而心地 单纯善良、秉性倔强刚毅的刘惠兰却没有那么做。她愿意听从组织的安排,愿意以 劳动谋生路,愿意和她亲爱的丈夫共同生活,渡过难关,生死不离! 北去的列车铿锵有声,声声掩击着尚金党的心!“惠兰,你跟我带了害。”在 火车上,金堂揪心地对惠兰说。 “别这么说,一家人谁跟谁呢,要是我不嫁给你,你也不会跟我下放。”惠兰 轻抚着金堂的手背,柔情似水地安慰着丈夫。 夜幕沉沉,列车上的这对年轻夫妇相互偎依着,寂静中猜想着他们未来生活的 模式。此时此刻,身居呼市的Ⅹ主任在干什么呢?和儿女玩耍,还是和妻子谈天? 谈论着他政治生涯中的这又一篇杰作?! 杰作?杰作!是悲剧还是喜剧?是闹剧中的悲剧!请看下去吧! 他们到了亚尔赛农场,农场的负责人对这对夫妻的到来感到莫名其妙:“你们 单位没和我们联系呀,我们黑龙江的农场和你们内蒙古呼铁局没有什么纵的和横的 关系呀,再说,我们的农场也已经超编了呀!” 一个纰漏在这里出现了:呼铁局中心医院人事处Ⅹ主任的职权在亚尔赛失灵! 是工作疏忽还是故意整人?天高地远,两处不见! 可怜的一对亲爱者!求人,人不留,返回没川资!他们只好住在齐齐哈尔的一 家小旅店里,给呼市铁路中心医院写信,等候组织重新安排。信,一封封发出。十 天,二十天,四十天……泥牛入海无消息。 他们仅有的那一点点安家费很快花光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粮票买饭吃!可 铁路中心医院的Ⅹ主任的指示永远也不会来了——他们被抛弃了! 人们啊,你们猜:当时他们的心情会怎么样? 人们啊,你们说:当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去投亲靠友?尚金堂和刘惠兰都有亲友,可在当时的形势下,这对政治罪人不 愿意株连家庭,去分食家人碗里那一点点定量粮食。 想法回呼市?被人抛弃的刚烈者怎肯低眉折腰求权贵? 绝望了吧,以死求全?不,绝不!真挚的爱情给他们以生力,他们对生活充满 憧憬和爱恋之情。他们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只要祖国的土地不抛弃他们,他们 要让未来证明:他们是清清白白的人! 于是,从富拉尔基到虎尔虎拉一线的城镇和乡村的大道上,出现了一对年轻乞 丐! 流浪者是什么形象?饥饿者又有怎样的眼神?乞讨者内心的创伤如何撕裂痛楚? 还有,他们又是怎样地第一次伸手张口?怎样忍受人们的嘲笑、辱骂乃至殴打?怎 样接受人们的同情和那一点点施舍?…… 这一切,笔者都无从写来。因为笔者在采访时,刘、尚二人一涉及此事,就泣 不成声,以致笔者也涕泪交流!怎么说又怎么写呢! 哦,人们,任你们去想象吧! 地北天南沦落人 秋风萧瑟……他们是秋风中的一对枯叶,吹落了,再任风力随意吹向不可预知 的远方。他们曾经是种子,种子的理想是生根成材。现在,他们是落叶,落叶的理 想是寻求归宿。 归宿何方?何方愿意多事,肯收留一个背着反党黑锅的右派分子和他的妻子? 存在决定意识。于是,一个新人出现了:尚午,一个家乡遭灾外出寻食的“盲 流”。从此,右派分子尚金堂消失在人世上。现在,尚午和他的妻子刘惠兰成了身 份清白的自由人。 好在那年月的盲流很多,人们对之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混杂其中,也没有人过 问追查。这样流浪了一阵子,倒也相安无事。 10月中旬,他们流落到偏远的龙江县县城。他们在街上走,寻找着“表现”自 己的机会。“表现”就是帮人干活,通过付出汗水再换取人家的施舍,这样做比伸 手乞讨好受些。 有了, 一个卖怵秸的老大爷从装秫秸的大车上滑落下来, 他们立即赶过去: “大爷,摔着哪儿了?” “唉哟,妈拉巴子的,扭了腰!” “大爷,我给您看看,我当过医生。”惠兰扶起老人。 “大爷,让她给您按摩一下,我来帮您卖!”金堂说。 “哦哦,那就多谢二位,对了,林秸一块钱两捆。” “好了,您放心,错不了。” 不大工夫,秫秸卖完了,老汉的腰也不疼了。“大爷,这是卖林秸的钱,您点 点。” “用不着,用不着,谢谢二位。”老汉揣起钱,用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对和眉善 眼面带饥色的年轻人:“你们也是走关东的?” 金堂和惠兰难为情地点点头。 “看样子你们是文化人吧?贵姓?府上?” “叫尚午,她是我妻子,叫刘惠兰,我们原是干部,下放到河北老家,老家又 遭灾了,没办法……” “唉!这年月!”老汉唉叹着,一脸怜惜之情!“家中还有啥人?” “只我们两个,要不,谁肯背井离乡呢。”这话半真半假。真——他们已决心 和两家的亲人断绝关系;假——他们两人本是有父老兄弟姐妹的。 这下子,老汉高兴了。他自我介绍,姓王,也是河北人,早年跑关东来的,现 在家里只有老两口。说罢,老汉取出大饼子叫尚金堂夫妻吃个够,完了,他提出: “二位若是不嫌弃,跟我走吧,咱膝下无儿无女,再说,咱黑李沟屯,缺你们这样 的文化人哩。” 这正是金堂、惠兰求之不得的,他们欢天喜地地跟王老汉去了。黑李沟屯是一 个穷苦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据说,屯子已有五十年历史,可屯里的 人,却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经王老汉保荐,黑李沟屯的乡亲们二话没说,就一致 同意收下这对可怜的逃荒人。王老汉把自己家的三间茅草房腾出一半给惠兰夫妇住, 又同大队联系好,找了间废马棚当教室,请金堂教孩子们念书。从此,惠兰、金堂 有了自己的安身处,黑李沟屯也开天辟地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学校,有了惠兰这样 看病不花钱、不出屯的医生。 在黑李沟屯这穷乡僻壤里,刘惠兰夫妇一住就是八九年。在此期间,他们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所获之物,仅能填饱肚皮。生活虽说清苦,日子却平静安宁。惠 兰一连生育了二男二女,儿女康泰,夫妻恩爱,他们知足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1966年“内乱”开始。渐渐地,这块从前几乎没 有干部问津的荒野山地,也不得安宁了。1968年秋,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开进了 黑李沟屯,好心的刘惠兰给宣传队队长治好了手上常年不愈的疔疮,这位农民出身 的干部出于感谢之情,命令宣传队载歌载舞地为刘惠兰送来大红喜报,赞扬她医术 高明,妙手回春,心红眼亮为人民!在这之前,尚金堂所教的小学已有两期毕业生, 并年年在公社农民中夺魁。这一下子,尚午和刘惠兰的名声公社大噪。人怕出名猪 怕壮。何况又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时代!公社知道他们是个黑户,不禁有人发问: 是怎么来的?何许人也?再有嫉妒者一引申:是不是苏修特务、反革命分子?! 这回他们的日子可难过了!成天提心吊胆,担心有一天“画皮”揭穿,叫人踏 上千万只脚!1970年初,刘惠兰一家六口实在承受不住运动的压力,就在乡亲们的 帮助下,逃离了这个生活了将近九年的小山村!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夜里启程,并 且没有告诉好心的乡亲们去向何方。 他们逃到了江西德兴县富家坞铜矿尚金堂的姐姐家。再经过尚金堂姐姐的上说 下说,他们总算留下来。尚金堂在这个很小的民间铜矿上当了技术员,刘惠兰当了 医生。金堂重操旧业,使出全身解数,居然使这个小矿成功地生产出质量很不错的 硫酸铜矿产品,并和省有关部门签订了合同。他理所当然地受到铜矿领导的重视。 惠兰因工作热心周到,也受到同志们的好评。可好景不长,江西抓国民党的运动日 甚一日,比黑龙江龙江县的运动更凶更猛!又有造反派对他们怀疑起来,为了不便 姐姐受株连,为了全家人的活命,同年12月,他们不顾姐姐一家的劝阻,又悄悄登 上北去的列车,离开江西,去投奔黑龙江省龙江县崔家段刘惠兰的表哥。他们在那 里过了个大年。 大年一过,在当地公安部门一次突然查户口时,他们全家6口以黑 户黑人的罪名全部落网。关笆篱子挨批斗,受尽辱骂拳打。十几天后,他们在亲友 的帮助下,再次逃出罗网,逃进内蒙古鄂伦春旗境内的大杨树镇,重新沦为乞丐! 那年月,清查是家常便饭,一次,他们夫妻双双被关进装牲畜的大木笼子里游 街批斗,每天靠儿女们的乞讨送饭活命。隔着木笼,儿子安抚父母:“爸,妈,你 们多吃些,我们饱了。”儿子的慢言细语,字字烫心疼! 隔着木笼,女儿问父母:“爸,妈,黑李沟屯的人多好,咱回去吧!嗯?”女 儿的天真恳求,声声摧肠断! 隔着木笼,望着小脸儿枯黄的两双儿女,刘惠兰夫妇泣不成声,泪洗衣衫!此 时此刻,他们多想把儿女搂抱在怀里痛哭一场,可木笼如墙,使这可怜的心愿也不 能实现! 终于有一天,一位看管人员发了恻隐之心,放了他夫妻二人,并悄声告诉他们: “进山吧,那里也有盲流,那儿好活命。” 就这样, 他们一家背的背拉的拉, 从大杨树镇逃向大兴安岭深处,成了现代 “野人”! 兴安野人 春天。大兴安岭的残雪初化,林木返青,深山里到处能听到淙淙的水声和瞅啾 的鸟鸣。杜鹃花开了,一坡坡一岭岭的,如燃烧的火,似粉色的云,远处,松林森 森,白桦如雾,长草纤纤……大兴安岭胜似一幅姣好诱人的水墨画卷。 可是,拖儿带女的惠兰夫妇哪有心思去欣赏这如画如歌的美丽风光?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人一匹猎马一人一 杆枪……”这是十几年前惠兰和金堂爱唱的歌。十几年前,过着野人生活的鄂伦春 族人走出崇山密林,走出原始生活;十几年后,惠兰和金堂却带着四个可怜的小儿 女走上高山大岭,走进原始人的生活。只是,他们空手徒步,没有猎马没有枪,连 一根铁丝和一盒火柴都没有。 他们走进大山,沿着一条大山沟朝前走,走到头,又顺着一条小山沟走进去。 他们走累了,就坐在山溪边的大石头上,喝一顿山溪水解解乏;走饿了,就采 些野菜煮着吃。 早已没有路径了,早已没有人烟了,他们还是往里走…… 山风拉响了密林无数绿色的琴弦,发出一种呜呜的悲怆的声响,这是他们夫妻 二人心里的歌! 他们终于来到密林深处的一座黑色的大山下,这里有一片坡地,林木稀疏,有 草有水,野菜很多。好,就住在这里吧,就叫它“黑山头”。 这回可好了,这里没有人烟!没有人烟就没有运动,没有清查,没有打骂和歧 视,没有户口也不大要紧啦! 这回可好了,他们是闯进没有人烟的荒芜王国的“第一个”,他们成了这里的 统治者——一切植物和野兽是他们的居民!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和改革! 哧溜溜——两只兔子从草丛中跳跃而起,快,逮住它,开开荤! 孩子们一阵欢呼,追得兔儿们狼狈逃窜。兔子没有逮着,孩子们却有生以来第 一次领略了强胜者的力量和自豪! 扑隆隆——一群不知名的大野鸟从野地里惊慌飞起,孩子们冲进荒草中,在咯 咯地一阵欢笑之后,竟捧出十几个雪白雪白的鸟蛋!孩子们又领略了有生以来第一 次轻松收获的愉悦!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们哪里知道,此时,他们的父母眼泪正往肚里流,悲 苦淹心呢! 夜幕降临了,真正野人生活的幕帘也拉开了。惠兰一家六口人披着两床破旧的 棉被,坐在厚厚的干草地上,十几颗鸟蛋填不饱肚皮,干草和棉被不隔潮也不挡寒。 在饥饿寒冷中,他们盼望着天明的太阳升起:突然,几声狼嗥,跟着,他们看见, 在他们四周漆黑的夜幕里,亮起几盏鬼火一样疹人的幽绿幽绿的灯! “妈呀!”“爸呀!”孩子们惊叫着,直往父母怀里扎! “别怕,有妈呢!” “别怕,有爸呢!” 惠兰和金堂紧握手中的木棍,像母鸡护卫鸡雏似地护卫着自己的儿女。 恐怖!饥饿!苦难!孩子们终于明白了:大兴安岭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 奇特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没有歧视,但也没有温饱;不需要户口,但也没有生 的保证。此时此刻,对生活的渴求,成了他们的最高理想。 这是野人的生活,可他们毕竟不是野人。野人的进化是一个千百万年的过程, 可他们却能以比野人进化快千百万倍的速度改进着自己的生活状态。 他们先把自己的家搭架在几棵相近的大树干之上。很快,他们放弃了它,又在 山坡上支起马架子房,然后在四周刨挖深沟,沟上放上伪装,既是抵挡野兽侵袭的 武器,又是捕获肉食美味的工具。 没有绳索,他们用树皮编拧;没有铁锹,他们用尖利的石块和木棍;没有火柴, 他们用火石打燃。最后索性在屋里挖个大坑,里面燃起干柴,再用土一闷,叫火昼 夜不熄。 开始,他们只吃三种野菜:苣荬菜、灰菜、苋菜。后来,他们又像神农氏尝百 草那样,逐渐发现了四叶菜、鸡爪菜、车轱辘菜、老骨筋、马蹄菜……这些野菜的 名称,多是他们以状命名的。自然,后来还有黄花菜、木耳、蘑菇、橡子、棒子、 刺母果、草莓和其他各种野果。这些野生植物中,不少是中草药。这些天赐的良药, 使他们一家在多年的大兴安岭生活中,竟无一人患过头疼脑热的疾病,真是一个奇 迹! 开始,他们的生活逻辑和林中的一切野生动物无异: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像 动物那样开始四处寻食。他们发明了柳笛,用柳笛不断地发出信号,在四处分头寻 食的活动中就不至于走失。(他们曾经走失过几次!) 他们捡到几个破罐头盒子,简直如获至宝。在密林的深草中寻食,他们就敲打 罐头盒,那响声可以便害人的毒蛇和野兽受惊而逃窜! 他们发现吃多了橡子就拉不出屎来,于是他们就大量地吃蘑菇润滑肠胃…… 渐渐地,他们的野人的生活达到自如的程度,他们的要求也就高起来。他们把 四叶菜和小黄芪叶子晒干当茶叶。他们用树皮绳套野兔和狍子,用柳条编篱笆围鱼。 更有趣的是,冬天,他们到大淖那凿冰洞,冰洞凿穿时,忽地一下,竟有成筐的小 鱼和蚧蟥一下蹿跃而出。那蚧磺肉又肥又鲜,是城里人用高价都买不到的高级营养 品! 惠兰教孩子们唱歌,讲故事,负责孩子们的文化生活;尚金堂教孩子们认字写 字。笔呢?用树枝,用草叶。用草叶当笔时,一个带花的白磁盘权作黑板。绿色的 草叶汁印在磁盘上,是那么清晰。时间一长,磁茶盘的花色磨没了,盘子磨出个坑, 可大儿子小保却练出了一手好字。 最叫人心疼的是,他们吃不到粮食和食盐!日子一久,他们的身子发软,经常 打瞌睡。有时,望着孩子们舔食河边上的盐碱土,惠兰和金堂的心如刀割。于是, 尚金堂起了走出林,去换取粮食和食盐的危险念头。 危险,他不怕。他心疼孩子,他有罪于孩子。要不是他的过,孩子们哪至于受 这个罪!可是,出山,钱呢?这时候,他发现了贵重药材贝母。这是一个重大的发 现! 正如人类当初发现了铁而改善了人类生活那样,贝母的发现改变了他们一家6 口人的生活! 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在一片火烧地上,尚金堂发现了一些如果如石的白骨 朵,他捡起一颗,用手一碾,成了粉未,再用嘴一尝,挺好吃!他只当是发现了一 种可食品就捡来当粮食吃。不久,一位进山采药材的老人来到他们家,发现他家门 口堆了一堆白骨朵,就出15元一斤的高价买。尚金堂一问,才知道这是珍贵中药贝 母。他把所有的贝母全部奉送给老人,代价是出山时莫说这里有人居住。从此,老 尚开始采集贝母,并壮着胆子出山去卖,然后换取一点粮食、食盐和必备的工具、 日用品。这样一来,老尚一家的生活开始显著改善。他们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上了 高产作物——山药蛋。 所谓生活有了改善,也仅是和从前的野人生活水准对比而言。他们有了铁器— —铁锹和斧子之类,生产方式(取得食物的活动)摆脱了原始状态。然而,他们的 生活环境依然十分恶劣,他们的粮食和食盐很有限。原因是,尚金堂一年顶多能下 一两次山(下山的次数愈多,危险性愈大),每次下山,为逃避警戒圈的眼睛,他 要走最危险的山岭,钻最密集的森林,他所负载的重量不可能太多。也就是说,他 们一家六口人,一年顶多吃上平常农民一个人的口粮。他们的食物仍然以野菜、野 果、山药为主,他们仍然无法摆脱饥饿的威胁。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比饥饿更可怕的是虎狼,比虎狼更可怕的却是人!—— 那些奉命搜山的人! 正值“文革”时期,这里每年都有一两次梳篦子式的搜山清查“氓流”的行动, (“盲流”改成“氓流”!)这行动是可怕的:见人抓,见房烧,然后审查收容。 拳打脚踢是小菜,吊打用刑是常事!理由是:好人没户口?进山没好人。 差不多的“氓流”都散居在警戒圈之外的大山里,在警戒圈之内的“氓流”则 是极少数。而像尚金堂一家隐居在大山深处。过着野人生活的是绝无仅有的。他们 心里清楚,搜寻者是难以找到他们的,可一旦找到了,绝没有他们的好!这不仅是 因为他们给搜寻者增加了困难而使搜寻者无比气恼,更主要的是,他们在搜寻者眼 里更具有危险性!因此,每逢搜山,尚金堂一家人惊惧的心,不比在“阎王殿”里 走一遭好受多少。 每次发现搜山的队伍上山,眼尖的孩子们便忙给父母传递信息。在看准孩子们 四处突奔的方向之后,刘惠兰和尚金堂才怀着惊惧不已的心,缓缓地隐进山林。孩 子们都是精灵鬼,而且十分熟悉地形,他们进入密林,如同鱼入水鸟入林,很难被 搜山队发现。尚金堂也好说,他经常出没山林,对山里的路径了如指掌,即使被人 发现,他也能如狡兔麋鹿,几蹿几跳也就会无影无踪。可怜的是刘惠兰,她久居山 林,患了寒腿病,行动艰难,只好靠老尚的搀扶,选择林深叶密的去处,然后由老 尚扶上树,隐在枝叶繁茂的树丫上。有时她在树丫上一蹲就是一天一夜!饥饿困乏, 惊吓悲楚之状可想而知。 靠着灵巧的隐身术,他们多次成功地逃脱了搜寻者的搜捕。事过之后,他们只 好再转移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另建家园。 一次次的搜山,使他们对人的疑惧一次次加深。在深山里行动,他们更为忌讳 见到马粪和火堆火烬,更为忌讳走有人踩出的山野小径……他们把这些视为不祥之 兆。每当遇见这种不祥之兆,他们总是爬上大树,或隐蔽或眺望,待肯定无人时才 开始行动。 有一次搜山,大儿和小女不幸被抓,他们跪下来哭着哀求:“叔叔大爷,行行 好吧,放了我们吧!呜呜……” “说出你们的大人在哪儿,就放了你们!要不,就吊起来打!” 此刻,孩子们的妈妈刘惠兰就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上蹲着,她听到孩子们的哭喊, 心都撕裂了。她决定从树上爬下来,去护卫孩子们!要死,死在一块! 可当她刚一动作,就听到孩子们的哭诉:“叔叔大爷,我们是孤儿,没有爹妈! 爹妈在前些天饿死了!要抓抓我们,我们没有爹妈!” 多么懂事的孩子,他们在保护她!刘惠兰伏踞在树权之上,任辛酸的泪水汩汩 地流淌——洗着她那枯槁痛苦的脸,湿着她那褴褛肮脏的衣襟! 人心都是肉长的。明知孩子们说谎,搜山队的人心软了。他们拿出半个喂马的 豆饼扔给孩子,放了他们。当搜山队下山之后,孩子们回到妈妈身边,他们像发了 大财一样地高兴,嬉笑着给刘惠兰烧豆饼吃。豆饼烧熟了,刘惠兰的心烧焦了! “妈,你吃!” “妈不饿,你们吃吧!”惠兰抽泣了。 “妈不吃,我们也不吃!” “好,妈……吃,你……们……吃……” 孩子们吃了,吧嗒着小嘴直喊香,刘惠兰拿着一块豆饼,望着自己的心头肉, 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扔下豆饼,搂住孩子们大哭起来:“天哪,这算怎么 一回事呀!是妈妈对不住你们呀!呜——呜……” 她愈哭愈伤心,最后竟在地上打起滚来! “妈,妈别哭,搜山队会回来的。” “让他们回来,要抓,抓走咱们全家!” 搜山队并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尚金堂。他轻轻地跪在一家人面前,什么也不说, 只是无声地流泪。孩子们见到这情景,纷纷抱着自己的爹妈悲嚎起来。 这是中国式的悲怆奏鸣曲!拉响在70年代的大兴安岭的森林里! 当然,当他们发泄完自己久积内心的愤懑悲楚之后,他们又充满了强烈的生的 欲望,转移到更深更远的山林之中。 渴望,渴望,渴望…… 渴望到哪一天呢? 野人回归记 这一天,他们终于盼到了。 尚金堂在加格达奇遇见王荫桐同志之后,立即返回大兴安岭密林中的“家”。 一路上,他兴冲冲地,不再诡秘地躲藏着人们的眼睛。在接近自己家的时候,他回 首往事,愉快地唱起那首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他出现在家门附近,首先被久久瞭望他的妻子发现:“嘘——金堂,你疯了, 不怕有人听见!” “不怕! 惠兰, 快进家,告诉你个好消息!”他兴高采烈地把妻子扶进家: “惠兰,‘四人帮’倒台了!三中全会开过了!右派问题平反了!……”他已激动 得语无伦次了。 “啥?你说啥?你疯了?”惠兰被丈夫的话吓住了。 “没,没,惠兰,你听我说,听我说……” 金堂激动地把从王荫桐那里听到的话一古脑儿他讲给妻子听。 惠兰的思想裹着一团迷雾,她迷迷瞪瞪,怎么也不肯相信。 “江青是谁,噢,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夫人吗?” “嗯。” “那,那,唉呀,你疯了!”别信这些,更不能回去。 这一下,尚金堂也说不清了。 结果,他们夫妻商量出一个万全之计:先给呼市铁路中心医院发个信,要求给 刘惠兰落实政策,她不是右派,也不是下放对象。先放个试探性气球,保险! 他们拟先写封信给呼市铁路中心医院人事处,可他们家里既无笔也无纸,老尚 只好下山到大杨树镇写信发信。也正是这个时候,王荫桐同志根据老尚所说的方位 住处来到他们的家,从森林里把他们接了出去,并安置到山沟外边的一个盲流点定 居下来。 给呼市铁路中心医院的信一封接一封发出去, 可时过一年却毫无回音。 直到 1981年11月17日,医院才回了一封信,信曰:“根据有关文件精神,对精简下放人 员的问题,目前尚解决不了。”云云。 刘惠兰夫妇见到铁路中心医院的回信,并没有感到多大的失望伤心。此时此地, 他们的生活虽然很苦,但比起森林里的野人生活,已是天上人间! 不久,尚金堂担任了这个盲流大队的会计,刘惠兰拖着一条病腿,再次发挥自 己的专业特长,为社员看病接生,成天不得安闲。 时代毕竟不同了,尚金堂和刘惠兰自从出山以后,所见所闻,耳目一新,对党 的政策有所了解。后来,在王荫桐同志的鼓动下,尚金堂给自己原来的工作单位— —呼和浩特市建设银行写了一封申诉信。呼市建行很快回信说:“在收到你们来信 之前,我们曾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但一直没找到。现在,得到你们的准确消息, 机关同志都非常高兴……” 捧读呼市建行的来信,尚金堂夫妇痛哭失声。他们终于盼到了,终于看到了他 们人生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紧接着, 呼市建行寄来了生活补助费,先是300元,后来又是300元,300元! ……他们就用这笔钱,给全家买了粮食和衣物。至此,尚金堂一家的生活才真正得 到了温饱! 1983年10月15日,呼市建行派人来接尚金堂一家返回呼市。在返呼途中,他们 在齐齐哈尔逗留了一天,在北京逗留了半天,去看刘惠兰和尚金堂的二老双亲。谁 知,刘惠兰的父母早已闭目九泉之下!刘惠兰的姐姐抱住妹妹恸哭:“兰妹呀,爸 死时盼你盼得合不上眼,妈死时直叫你的小名——兰啊,兰啊,你活不见人死不见 尸,妈死不瞑目呀!” 在北京,尚金堂看到了自己82岁的孤苦老爹,老人见到儿子一家,竟在干嚎两 声之后昏了过去! 26年,生离死别,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归心似箭!他们很快在北京站登上了开往呼市的89次快车。当车过南口,尚金 堂耳畔响起当年他离家参加革命时,他和全车赴绥远(当时内蒙古西部区)青年在 南口车站上唱的苏联《共青团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万众一心, 保卫国家……再见吧,亲爱的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他感慨万端,潸然泪下! 他们终于回到阔别了22年的呼和浩特市!呼市建行的领导前来看望他们,并很 快给他们安排了住房。当年刘、尚二人的好友也纷纷来家探视并为他们送来了被褥 和家具。在痛痛快快地抛洒了一阵热泪、发出一阵唏嘘之声后,无数热情的慰藉犹 如春风雨露般洒进他们的心田! 从森林走出的孩子们,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好奇,并时有阵阵疑惧感产生。 因此,不少令人发笑生悲的事情发生了。 当尚金堂带着21岁的大儿子上街买草垫的时候,大儿子看见人多,竟拉着爸爸 的胳膊要跑,他着急地说:“爸,快跑,人多,抓咱咋办呀?” 尚金堂一阵心酸,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宽慰他说:“孩子,别怕,这些人和咱们 一样,都在买东西。” “都和咱一样?咱也是官人了吗?” “是的,咱也是官人,从此再没人抓咱们了。” 孩子听到爸爸那肯定的答复,心才渐渐地安定下来。 小女儿捡到一个圆圆的下水道口的铁蓖子,竟然嘴馋了。她跟爸爸说:“爸, 咱也炸这个吃。” “好,咱炸。”金堂辛酸地答应着,他心里明白,小女儿此时想起了要饭时吃 过的油饼…… 笑话!是笑说。世界上的笑话虽多,但像这样使人听了柔肠寸断的笑话并不多! 呼市建行为尚金堂落实了政策,他的右派问题得到了改正,恢复了原职原薪, 并补发了40个月的工资。 刘惠兰的政策却迟迟得不到落实。原因是:自1961年以来,呼市铁路中心医院 已换了十届领导班子,新班子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又不肯多下力气跑跑,那就只有 公事公办,拖吧。其实,当时处理刘惠兰夫妇的那个已经升迁了的人事处主任,就 在呼铁局系统,找他易如反掌!凭心而论,打个电话,跑几里路,这和刘惠兰一家 22年来流浪逃亡的行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刘惠兰一家返呼的消息,当年的人事处主任也并非不知道,因为他的夫 人仍在铁路中心医院任职!然而,他们不肯主动出面作证,相反,他们甚至放出风 来:“当年处理的那个小刘子呀,唉哟哟,那小刘不是扎吗啡吗?处理是对的嘛!” 混淆是非!岂有此理!当年是有个扎吗啡的小刘,小刘是谁,放风者不是不知 道,此人就居住在呼市,离他们家相距不远! 天下奇闻:到了80年代,中国竟然还有人企图充当一生正确的革命者! 然而,毕竟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1984年3月,呼市铁路局开始整党, 在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的关心下,铁路局整党工作组和局党组直接插手抓刘惠兰同志 的落实政策工作,当年的档案很快找到,事情真相很快查明,刘惠兰的政策很快得 到了落实!…… 现在,刘惠兰一家已搬进三室一套的新楼房,她的大儿子已安排了工作,另外 三个孩子根据在大兴安岭自学的文化程度,分别上了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一年级。 刘惠兰在呼市铁路中心医院治疗腿疾之后,又转院到了北京铁路医院,终因病情严 重,做了右腿强直手术。她的腿残废了,但她的心——青春活力正旺…… 二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一挥间,弹去几多泪水悲酸?但白雪终归覆盖不 住它所掩埋的故事…… 美好的永远是人们所追求的。热爱生活的人们,将永远执著地热爱着!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