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中年教师难脱俗 中国知识分子号称清高,中国的书生最欣赏的是墨笔荷花。可是真正的清高之 士在哪里?出污泥而不染者荷花,是因为它已经离开了污泥,飘然水上。如果它依 然在污泥中生活,能不被污染? 理想总是高雅的,希望总是美好的。但现实生活使人们必须变得实际起来。空 想家只能出在法国而从未出在我们的国度。这是因为我们的经济我们的生活束缚了 人想象的翅膀,你得考虑房子,考虑工资待遇,你怎么能够飘到水面上离开污泥而 孤芳自赏?清高之人不是没有,但得到的是人们的嘲弄。“人到不惑之年,负担太 重。晚婚晚育使他们的孩子太小,因而他们在教别人的孩子弹琴时,不能忽略了自 己的孩子。他们工资太低,幸亏出了钢琴热,他们才得以富裕起来。可钢琴热只限 于民间,社会并不予以重视。钢琴教师的地位依然卑微。 A 市有位中年教师,因为在音乐和钢琴方面有些造诣,被一所院校从B 市调来。 院校对她的业务非常满意,只是没办法给她解决住房。她丈夫在一家报社,也难解 决住房。他们结婚十几年来,一直分居两地,要么丈夫到B 市住在她的宿舍,要么 她到A 市住在丈夫的宿舍。同住这两个宿舍的人为了成全他们,只要他们往一块儿 聚,都心照不宣地让出床位。有意思的是她调到A 市后,仍然和丈夫进行这种拉练 式的生活。孩子已经8 岁了。 A 市的艺术院校在全国有些影响,她在教学上很快得到好评。学校领导想方设 法为她解决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在一楼,阴暗潮湿不说,两家合用一个厨房,一 个厕所。那一户人家住着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最讨厌钢 琴声,这边只要一弹,她就会拿鞋底子敲墙。 起初,一部分孩子在艺术院校里上课,因为她每周有几天到学校上课,顺便利 用琴房教学。另一部分孩子到家里上课。在院校里上课的还好,在家里上课,那边 就敲墙。开始她没在意,不知道敲墙的意思是抗议弹琴,后来,那边敲急了,她一 看表,是傍晚吃晚饭时间。她想,或许人家睡觉早吧?要不,是影响了人家看电视? 不管怎样,得处理好邻里关系。她便把学琴时间提前到上午和下午,中午时间停歇, 怕影响邻居的午休。然而那边敲墙如故,这简直太过分了!她气得不得了,但她一 看那位病倒的老太太,那只枯槁的手颤微微地举着鞋底,终于压住了火气。家里没 法教,就只好到学校,可是,在学校正规琴房教学,得给学校提成。教得多,提成 就多。 她一核计不合适,就在校内一处相当破旧的简易琴房教琴。起初没人知道,而 一旦让校方管理人员发现了,就得罚款。她像个小偷似的,先观察好地形,然后再 让埋伏好的家长和学生快步通过门岗,像快步通过“封锁区”。有个学生的母亲在 城郊的一家单位工作,每周到孩子上课时,请假从10公里外骑车子接上孩子按时间 赶到艺术院校门口。这个孩子妈妈骨瘦如柴,如患痨病,为了不耽误时间,拼命蹬 车子,好不容易赶到约定地点,累得脸色煞白,汗珠子从额角上直滴嗒,喘得像拉 风匣。她不敢在大门口露面,躲在一个角落里。因为老师是这么叮嘱的。可是,她 瞅着手表,时间一分分超过。还是不见老师影儿。孩子急着问:“妈,老师咋还不 来呀?” 终于把老师盼出来了,老师却是一脸沮丧地说:“今天不行了,下周吧!” 母亲刷一下变颜,心和腿一块发酥发颤,差点没把扶着的自行车扔了。当孩子 爬上车座时,她实在没有劲儿骑车了。她缓缓地推着走。她是个挺有修养挺讲面子 的妇女,怕老师不高兴、极力装出一副没关系的样子。可她的心快碎了,这股气儿 往哪儿发呢?总得找个发泄物吧?孩子挺高兴,出来玩一趟,还不用弹琴,见了卖 小人雪糕的,高兴得大叫:“妈妈,我要雪糕,给我买雪糕。” 母亲像没听见。孩子任性惯了,使劲晃着车把,晃得母亲险些扶不住了。种种 怨恨忽一下子点燃,母亲照孩子就是一巴掌,不管打在哪儿,也不管打坏打不坏, 她此时只有一种毁灭欲,打死才好呢!她粗野地边打边骂,孩子哇哇哭着,路人全 看这对母子。她在路人的注视下渐渐恢复理智,把头一低,沉重地跨上车子。啊, 好沉!中年教师不会知道她的心情,就是知道也不会作什么反应。到了下周,孩子 母亲照样拼命般把孩子载来,可是到了大门口,又白来一趟。女教师适当表示了歉 意,可孩子妈的笑脸却无论如何装不出来了。孩子的课程一误就是一个半月,孩子 妈实在不能再忍了,便跟女老师说:“是不是到教学楼的琴房上课呢?” 女老师说:“那儿安排不了。” “那……”孩子母亲嘴唇可怕地抖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那怎么办呢?” “你看呢?”女教师希望这种结局。 还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可她像溺水的入抓住了一个不大中用的救生圈,必须 挣扎。她求亲托友,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中年教师,费了多少心血,跑了多少腿, 可如今就这么放弃了吗?不放弃又能有什么办法?她紧紧咬着下唇,把白净的牙齿 快咬进干裂的嘴唇里了。 女教师感受到了对方的痛苦。她不无同情地叹息一声:“唉,要是我家换间房 子就好了!” 孩子的妈此时无比仇恨那个用鞋底子敲墙的老太太,她恨她怎么不快死呢?她 又恨自己的丈夫没本事,如果有本事,帮老师换间好房子,岂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 了吗? 拜拜了。后来,孩子妈听说女教师换了好房子。帮助换房子的人是她新教的一 位学生的家长。她再也没有勇气登门拜求了。那个孩子现在还没人教他弹琴,妈妈 的心很不是滋味儿,可孩子倒像获救了一般,他每天玩得开心极了。 秦声是位中年男教师,因为教得孩子太多,一方面嫌累,另一方面怕被入捅到 税务局,罚他款,所以就准备涮掉两名;可是,学生跟他最短的也有一年了,都很 熟悉,涮谁也难开口呀!但必须得涮。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手里边学生的家长,有 权有势的显然不能动,有用的能帮干活的也不能动,院校领导直系亲属的也不能动, 开小车的司机家孩子也不能动,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两个可涮。她们的家长一个是 卖服装的个体户,一个是搞社会学研究的理论工作者。 秦声是江苏人,一般来说,江浙一带教钢琴的老师都是不错的,在北方城市, 他们的教学质量尤其不错。个体户的女儿脑子较聪明,但由于父母忙于经营服装, 顾不过来看女儿练琴,所以孩子总也弹不好,每次回课老师都不满意。秦声起初教 学比较认真,对个体户的孩子没少批评,但他一看家长只顾赚钱不顾孩子,也就减 退了许多热情和责任感,直言不讳地劝个体户让孩子找别的老师教。个体户有钱, 他相信只要有钱就可以买通一切,便瞅准机会给秦声送来一套西装,送来豆油。秦 声表面上说啥也不要,但心里边还是愿意要的。俗语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 的手短。秦声又教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孩子实在不成材,又一次提出请退。个体户 就又一次上油水。秦声接了东西,高兴一段,可孩子弹琴太差,又扫兴了,终于决 定坚决请退。 理论工作者的孩子呢?秦声认为确属于聪明有天分的孩子。但是,基础没打好, 手型指法形成痼疾,纠正起来太费事了。一般的老师都不愿接半路练出毛病的孩子, 宁肯从头教也不愿去纠正这种孩子的毛病。当初一个熟人介绍这小女孩来时,他一 看她的手型全是毛病,腕子乱晃乱抖,这是弹琴的大忌,当即摇头说教不了。但是 理论工作者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很懂一番“说服术”,他针对着像秦声这种有虚 荣心又觉得怀才不遇的中年知识分子的心理特点,与秦声攀谈起来。 他们撇开孩子,谈社会谈人生谈自己的经历,许多方面他们发生了共鸣,结果 越谈越投机,秦声就不好意思再推掉了,答应教教看。秦声知识面广,对社会学感 兴趣。他读了许多书,每次理论家带孩子来上完课,他们就聊上一阵子。他从理论 家这儿得到一种精神的补偿,因为他每天教琴生活也单调枯燥。人就是这样,忽而 高尚一些,忽而就庸俗一些。理论家很忙,开始时带着孩子来上课,后来一看与老 师的良好关系建立起来,渐渐就不来了。孩子上课由妻子领着。理论家妻子与理论 家正相反,极不健谈,秦声也没多少话,所以每次上课,孩子来了就上琴凳,检查 一番上次留的课,指出毛病,再留几课,顶多45分钟就结束。临出门时,理论家妻 子没话,秦老师也没话,只有孩子说声:老师再见! 时间一长,秦声觉得很没意思。理论家妻子很死板,不大懂人情往来。逢年过 节别的家长都来给秦声拜拜年送送礼,可她硬是想不到。理论家的兴奋点早已由秦 声身上转移到一位企业家身上。他写这位企业家的传,目的为了要俩钱儿,好出本 书。当今文人都被视为文化乞丐,说来真够悲哀。 渐渐地,理论家妻子发觉秦老师对孩子不像以前那么热情那么负责了。她背地 里一打听,才知道其他学琴孩子家长都给老师送礼,她很惊讶:“不是给40元钱吗? 还送啥礼?”人家对她说:“40元钱是学费,送礼是感情投资。”她又听人说,某 某家长为某某老师的亲戚安排了工作,某某家长为某某老师的老婆买营养药,某某 家长为某某老师的父亲联系床位住院等等;应有尽有。 人家都有本事为老师谋利益,可她觉得自己没本事,丈夫是个书呆子,整天就 知道写,也没这方面能力,她挺苦恼;再上课时,她主动和老师多说几句话。比如 问问老师孩子愿不愿看书呀,学习怎么样啊,回去后,让丈夫给弄几本文学杂志, 下回上课时带去。几本杂志在秦老师的眼里算啥?有一次上课时,她听见秦老师的 妻子说要安“土暖气”,否则生炉子屋里灰尘太大。她眼前一亮,觉得机会来了。 便搭话说:“我家也安了个土暖气,我回去让玲玲她爸找人给你安吧。”秦老师妻 子客气几句,但挺高兴;可秦老师摇摇头说:“他是个文人,这年头儿文人哪能干 这种活儿?” 妻子回家对丈夫说了,可丈夫生气地抱怨她不该乱表态。找谁去帮安呢?理论 家自己安的那个土暖气是找一位爱好理论的青年,这位青年又找了另一个人。理论 家总是要摆出一副清高样子,为孩子的老师再屈尊找那位青年人,再让人家去找另 一个人,这太有点掉价了。理论家说啥也不干。妻子气得和理论家吵了一顿,再去 上课时,理论家妻子很不好意思,见了秦老师的妻子连头都不敢抬了;生怕人家问 她。又过一周,她发现秦老师的暖气已经安上了。她预感到,恐怕秦老师不想再教 女儿了。果然,秦老师病了,让她过二周后再来。二周后她来了,秦老师仍称病没 好。她怏怏而去。她多了个心眼,没有走远,而是在路口一处僻静地方观察着秦老 师家的门口是不是有学琴的孩子来。过了半个小时,她看到一位男子骑车子驮着一 个男孩来了,在门口下了车,进了秦老师家,过了一会儿,听见了琴声。 妻子回家后就把气朝丈夫身上发泄,连饭也不做了。理论家不相信秦老师会这 样,他批评妻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妻子说,那你带玲玲去吧!又过了一周, 正是上课那天,理论家带着玲玲去了秦老师家。一按门铃,秦老师的妻子迎出门。 理论家忙谦恭地冲她点头问:“秦老师身体好吗?”对方有几分淡然地说:“啊, 他,他没在家。”“那——”理论家略一迟钝,“那今天还上课不?” 秦老师的妻子也没有把理论家往屋里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他这一阵 子身体一直不好,太劳累了,我不让他教这么多孩子了,你还是再找一个老师吧。” “可是……”理论家知道总换老师对孩子是件相当不利的事情,何况,上哪去 找老师呢?找一个好老师比找媳妇都难。他决定再找秦老师谈谈。他沮丧地回家了。 妻子挖苦他,他一声不吱。他一支接一支抽烟,那天他一个字也写不进去,觉 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忘不了秦老师和他谈话时,那么兴奋,那么投机。他们共同蔑 视那种世俗小人,他们共同敬仰李白、鲁迅、老舍等古今文人的风骨。他还答应找 省内一流国画家给秦老师画一幅墨菊,因为秦老师很喜欢国画,他只是一直忙于写 作,把这事儿忘记了。现在想想,是不是还有必要求画家为秦老师画墨菊呢?就是 画好了,裱好了,送给秦老师,秦老师还能教女儿吗?理论家想了几乎一夜,最后 在那张铺好的刚起了个头的稿纸上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堆字,这堆字方位不同,大小 不一,但都是四个字:“难以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