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家 霜林 我的母亲是常州人。常州的女人母性重、讲亲情,因而在常州很可以看到一些 为儿女操碎了心的女人,当然也可以说从总体上看,常州的女人不那么潇洒,活得 很累。 在我的印象中,常州是一座宁静的小城,常州人的性格中亦以宁静的成分居多, 企求安泰、甘于平静。然而我很难讲清楚常州的这种“主流性格”在母亲身上是否 也是主体。母亲十九岁离开常州独自出去闯世界,直到几十年退休之后才重新回到 故乡。母亲一生向往革命,喜欢追求理想化的东西,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母 亲身上的“常州性格”并不突出,母亲表现出来的是很强的“时代烙印”。半个世 纪前,属于我父亲母亲那一辈人的时代,是一个崇尚革命、向往热血沸腾、向往轰 轰烈烈的时代,因而我习惯地认为父亲早年参加革命是可以理解或者说理所当然的。 父亲是苏北人,苏北是个穷地方,出革命战士。常州不同,常州历来文化教育发达、 工商业繁荣,是一座出教育家、科学家、实业家、商人的城市,直到前些年我才得 知不仅瞿秋白是常州人,张太雷恽代英同是常州人,这样我才觉得母亲身上那个时 代的革命性理想化同样是故乡的赋予。 母亲是个普通劳动妇女,母亲从来没有过惊心动魄、风起云涌、辉煌不凡的日 子,母亲只是经历了她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妇女都经历过的艰难岁月,默默无闻无 怨无悔地穿过几十年风风雨雨走到了今天。然而母亲对我的影响之深刻之久远却是 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她就像故乡的流水成了我生命中永不褪色的血液,就像故乡 的泥土化作了我生命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精神。 我出生在南京,生命最初的十六年是在南京度过的。在童年的记忆里,南京似 乎是一座容易发大水的城市。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一年的水特别大,城市 的大街小巷统统积了水,许多地方水深至膝。那个瀑雨如注的早晨,母亲背着我, 一只手吃力地把雨伞举到我的头顶,一只手绕在身后托着我的身体,趟着没膝的大 水去工厂上班。那个瀑雨如注大水浸街的早晨,母亲在我童年的心灵中就是力量就 是依靠。母亲是我安全的堤岸。长大后我才发现,母亲其实是那样的矮小瘦弱多病, 母亲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多一点,体重大约七八十斤,血色素最低时只有五六克。 但母亲正是用她那矮小瘦弱多病的身躯把我们拉扯养大,始终支撑着一个家,使我 们这个家在一次又一次坎坷与磨难中没有倒塌。 母亲支撑起一个家。母亲就是一个家。父亲故去快十年了,我们这个家依旧安 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忆起父亲,想到的总是父亲风流潇洒、热情奔放的样子。 但是当我在中秋夜或年三十想起母亲时便不由自主地记忆起父亲。父亲的脾气不好, 发起火来谁也拦不住,父亲的火常常发得没有道理,最重要的是父亲只能在家里发 火只能对家里人发火。自然,母亲是承受父亲的坏脾气承受父亲的火气最多的一个 人。是的,除了母亲还能有谁来承受父亲?母亲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母亲说,你父 亲一生不得志,你父亲其实是有才华的好人,如果你父亲的境遇不是那样坏,他的 脾气也不会那么坏。母亲告诉我们善有善报,要学会善待一切人,当然也应该善待 你们的父亲。母亲是爱父亲的,母亲的这种爱从来没有因为苦难而改变。母亲的爱 缘出心灵深处的善良。善待一切是母亲的信念,正是这个信念使母亲活得充实明朗。 母亲为我们营造了充实明朗的家。 在外面累了,可以回家歇一歇,在踏实明朗的亲情中任着性子放纵自己片刻。 逢年过节的时候,从千里之外给母亲打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就知道有个家在牵 挂着自己。 是二十五年前了,我对母亲说我要下乡插队。母亲点点头,母亲早知道这是不 可回避的。母亲是希望我读书的,一直读到硕士博士,然而那年我仅仅读完了名不 符实的高中。母亲对我说去吧,用不了多久会回来的。那个年月知青回城是相当渺 茫的事情,人们都在高呼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口号。可是母亲对此充满信心,母亲 的信心让我在渺茫中隐约觉得还有彼岸存在。在真正懂事后我才知道:我下乡,母 亲比我更痛苦,母亲说我很快会回来是以自己的坚毅给我一种精神。同样是靠着那 种坚毅,母亲在送我去当兵的时候没有犹豫;当我在前线负伤住院她顶过了长于百 年的那一个月;经受了在老来最需要老伴的时候意外失去我父亲的打击。如今,母 亲独自住在那座被我们称为家的房子里,过着平静得如同门前那条古运河一般的日 子。她依然清晨即起,依然勤劳如旧,依然在晚饭后看新闻联播。母亲在电话里告 诉我,院子里的花开得很好了,要我回去看看,完了马上又说,当然还是以工作为 重,以你们的孩子学习为重,你那里也有个家了。 是的,我这儿也有个家了,但这是对我的女儿而言。对于我,母亲才是永远的 家,对于天下儿女,唯有母亲才是心灵的归处才是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