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布。被性 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而在经历这种 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毁灭当事人,也有可能毁灭 其他人。 黎吻雪自然只有倾尽心血,守着赖波在当时及现时对她立下的铁的承诺。 到了1995年年底的前后,黎吻雪终以“黑三角”境遇中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 到一种极其可怕的信息——她赖以依仗的事业有成的男人赖波,有意无意地在疏远 她! 这话缘起何处? 缘起床头。不是常说——爱之舟的倾覆,最先总是在床上“触礁”的吗? 是的,近些日子来,她和他在一起时,感觉中的那“生命高峰”不再是那么辉 煌、那么灿烂、那么令她陶醉了…… 蜷缩着坐在铁栅后低凳上的黎吻雪,仰脸看着我,说着她心头最隐秘的话。 她那纹得极精致的下眼线和那两条细黑的峨眉,使这一刻浮现在眼里的绝望, 显得格外凄哀可怕。 她说记者,我是将我的身家性命,我一切的一切,都交付出去了呀! 是呀,被性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 而在经历这种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毁灭当事人, 也有可能毁灭其他人。 我在黎吻雪显露的那种绝望背后,仿佛已读到某种血腥…… 她对我说,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感觉渐渐得到证实,但是赖波却一口否定。 他说我瞎猜多疑,说他这辈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我,他怎么能再回到那个叫马月的女 人身边?他说他一如既往地热烈地爱着我。 记者,我当时听了,我情愿因我的多疑,而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我 为他做牛做马誓不言悔。但是他没有打我,他从来就不会粗鲁动手。他还是那么好 声好气。 他还藏有我的钥匙,他可以随时随地进入我的世界。 我为他敞开了自己,却同时又拒绝父母好友为我张罗的许多许多次机会…… 我认为天平的一端放上了爱情,另一端唯有放上——生命! 哦,听黎吻雪这一说,我的心,在一瞬间有种惊惧。 要知道她,对爱的这份血性刚烈,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一句空话而已。 我想对黎吻雪说,生命并不是爱情的全部,生命应该是人生的载体,世界上原 本还有很多很多出色的男人,生活中还有许多许多你没有去领略的美好的风景;我 想对黎吻雪说,你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太狭小太阴暗了;我甚至想说,你应该设法留 一点点给你自己,哪怕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要够你转过身来就行。 但我终究没有说。 面对着她案卷中已变成历史的记录,我想说的话,只能写给亲爱的读者们了。 尤其是女性读者,记住:在任何时候,千万别忘了留一份给自己;在任何不幸到来 时,千万别忘了生活中还有其他更美好的站台,在等着你。 现在让我们转过身来,再一次面对我的采访对象。 黎吻雪说,我的不安惊恐与日俱增,赖波来我这里过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 且,即使是来,也只匆匆一刻就离去了。他一味说工作忙工作烦心,有时我知道他 和我的“事”,纯粹是在“履行”某种形式。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布。 我说黎吻雪,你明白之后是随时可以悬崖勒马的呀! 她说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陷在深深的感情泥沼里无法自拔了。 我看着黎吻雪说,你就守在自己这个阴暗的小世界里,拼命倾斜着自己去迎合 他? 她说是的。他不常来我这里了,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我还是说服自己,一 定要理解一个男人对事业的追求,整天窝在家里、精通针头线脑的男人绝对不是好 男人。所以,我对他并无责难,我只是默默地静静地死死地守着他对我的承诺。 直至过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在寒冷的冬夜终于等来了赖波。虽然我曾仿惶曾动 摇过信心,但是当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欣喜不已……我像小孩 过节一样快乐……正当我们准备熄灯休息时,跟他“好久没有了关系”的马月突然 骂上门来。 我惊愕。马月她言词之粗俗令我瞠目结舌。 从他俩气冲冲的对话中,我听出了一点名堂,话中的蛛丝马迹告诉我,可能, 他俩想重修旧好…… 记者,当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真是又惊又气又急又恼 又羞。 我被眼前的事,逼到了人生的悬崖峭壁之上,真是进亦难退亦难。我当然希望 赖波对此事,有一个解释,也对我们的将来说个打算出来。 事后我捉住了一个机会,与赖波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我说我不为难你,你真 不想离婚,就明确给我一个答复。 但是他斩钉截铁地向我表示,一定要与马月离婚,与我结婚。我天真地认为好 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过几天就到了年关。一天,他对我说,他必须在大年夜飞北京某地催讨债务, 春节不休息了。我的心里酸酸的,但是又无法不同意他去。他知道我很看重男人的 事业,他是瞅准了我的心眼才这么说的。 久久期待的节日欢聚落空,我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在鞭炮声声的新春佳节里, 我被痛苦的思念苦苦煎熬着…… 终于,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找了电话,向北京某地打出了长途电话,欲向他 倾诉我的思念之苦。 然而对方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春节全部关门,无讨债一说……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几乎瘫坐在地上,真正是欲哭无泪。 接着,我疯了一般,用电话打了他在北京的全部关系点,回答是令我绝望的。 记者,你们不知道……我可怜的一颗心在滴血,我跪在严冬的长夜里,凄绝地 向苍天祈祷着……就这样,我一个人哀哀怨怨地度过了新春佳节的不眠之夜。 那么过了春节,他来找过你吗? 找过的。我问了他,他说在一个你不知道的新开发的乡郊工作。无法与你联系。 我说你又相信了?她点着头说是的。 是的,她不相信就没有路走了,世界上的女人,就怕陷入男人的这种温柔井。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醒世格言,难道不也是指失足在这个温柔井吗? 世界上的女人啊,为什么不可以找根树枝攀上山去;寻条小船下得海去,或者 随随便便转个向,都可以在大街细巷踏出条路来的呀! 黎吻雪继续对我说,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我都平平静静地放进我的身子里面。 没有声张,我也无权声张。法律保护的是马月而不是我。 可是随之四起的“舆论”,包括侮辱与谩骂,都沸沸扬扬地落到我头上。没有 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名正言顺地成了插足他家的第三者,但是,我的家庭是被谁 拆散的呢…… 我说这个时候,你倒想起你的家庭了? 她说我是对不起我的丈夫的,我欺骗了他。今天的下场就是我的报应。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副锃亮的手铐,声音哀哀的。又说,当时事到这番田 地,我面前就剩_条路了,就是早点与赖波把结婚一事办了,第三者之说就会烟消 云散了。我只有嫁给他,才能将我“洗干净”。 那么后来事情怎么说激化就激化了呢? 她说那一天是1995年3 月4 日,也就是出事情的前四天,夜里我躺下不久,赖 波就用钥匙自己开门进来了。他已有好长日子没来我这小屋了。 我满心欢喜又满怀委屈地向他诉说……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向我信誓旦旦。我说这么多天来,我在舆论的包围 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难道就忙成这样? 他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他和往常一样用手捋捋我的头,就与我睡下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这夜和他一起体验“生命高峰”之后,我这辈子就算过完 了……她沉下头,黑亮的头发溜溜地滑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无限伤感。 或许,这就是女人天性中的悲剧——总想将自己的头,依靠在一个男人坚实的 胸前;总想小鸟依依般,跟在一个伟岸的身影后走;总想将自己的全部,消融在男 人的臂弯里。 似乎唯有如此,女人才感到活得实在、活得踏实、活得真切,也活得无悔无怨 了。 你黎吻雪,纵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苦楚天大的怨尤,一旦你躺进他充满甜言蜜 语的燃烧着欲望的气息中,你就再一次放弃了天大的自己。 黎吻雪说,你说的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只不过事情过后,我又开始惶惶不 安,没有他我好像已无法活下去了。 我怕面对周围的姐妹们和为我忧心忡忡的亲人们。 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一种远远比性 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右突,狠命寻找着 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可怜的小女孩哪里知道,这一天,她的世界末日到了! 我为了大着胆子往前走,我拼命捕捉著有关赖波分分毫毫的信息,生怕一个小 小的懈怠,赖波就被什么人,一口叼去。 接下去的三天,赖波又不见了踪影。 孤寂的春夜里,我无法成眠。我想赖波那儿的事,如果有个万一,我这里的一 副残局又该如何收拾? 她说到这里,一双白嫩细巧的手,从大四棉袄的胸襟边沿伸了出来,朝我无奈 地摊了摊。 我知道,黎吻雪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 一种远远比性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右突, 狠命寻找着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我问从3 月4 日那一夜之后,赖波就一直没来过? 她说是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但我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表面上嘻嘻哈哈不露半分。 3 月8 日早晨,是一个太平常的日子。一早起来,我就收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赖波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向你致以节日的祝贺,你快乐点。 我当时真可谓心花怒放,在茫茫人海能遇上这样的男人,真是福分。我想问他 今天晚上是否来,可我的话还未出口,那头就说我太忙,可能又要出差……他话未 说完,我就感到一种悲凉。从头顶心一直到脚后跟。 我反复在想,他是在出差吗?他是这么忙吗? 他以前忙的每件事情我都了如指掌,现在他……如与我隔着一片雾,他会否有 了另外的女人?左思右想不可能;那么他会否与妻子重归于好?想想也不会。赖波 是个守信用的好男人,要不,他也不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工作人员,一步一个 脚印走到掌有全局劳资调配权的处长的位置上。 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天。临到下班时,我想又要回那个令人窒息、孤寂难耐的 房间了,心里不愿意,突然就窜出个念头来:孩子不会说谎,何不去灵灵那儿问问 情况。 这个想法一上来,我心里就一松…… 我问你心里有什么好松的? 她说让灵灵来证明她爸爸是出差了,工作确实很忙。我也好放下心来了。 我就守在灵灵的学校门口。小灵灵放学出门看见我,就飞快地向我奔来。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呢? 她说大妈妈我真想你。小灵灵一直唤我大妈妈的。 小灵灵还快乐地告诉我说,我们已经搬新房子了,你怎么现在不来了?现在爸 爸妈妈也不吵架了,你知道吗,我真是开心呀!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出去玩了, 住在温州的度假村……爸爸还分到了新的房子,真大真漂亮……爸爸现在天天回家 来吃晚饭,给我讲故事,我还在新房子里拍了好多的照片,全都夹在一本大的相册 里了,你快来我们家看呀…… 这个天真快乐幸福的女孩,哪里知道今天将是她生命的尽头了呢? 马上将变成魔鬼的黎吻雪,她自己当时也不知道。 黎吻雪接着对我说,我听小灵灵这么一说,犹如五雷轰顶、晴天一个霹雳,心 中的悲哀与愤怒,几乎将我置于死地,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往昔的一幕幕…… 我心中明白了——我受骗了! 我只觉得我的世界末日到了,我的心如绞、如割、如碎…… 连我现在告诉你这些话时,我的心仿佛还在滴血。 我要找到他,我要揭穿他伪君子的面目,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我要与他同归 于尽!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升腾…… 但是到哪里去找赖波呢?他不来我又怎么说,小灵灵这时已放下书包,坐在我 房间里的沙发上。 我忽然跃身一起,一个罪恶的念头如毒蛇般窜了出来——我从我的床头小瓶里, 倒出了全部的安眠药,大约有三四十粒。这是我每夜用来对付失眠的药,我将它统 统倒进一瓶雪碧饮料里。 我对小灵灵说,大妈妈给你喝饮料好吗? 小灵灵说好的,就“咕咙咕咙”一口气喝下去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六时半。我心里想孩子不回家,你赖波总要找吧,找到我这里 来,我就可以寻你算账了。 想想真是气人,你们一家人在青云里逍遥自在,我黎吻雪为你们倾家荡产在地 狱里煎熬,还说去北京郊外讨债呢,说得有鼻子有眼。 我分分秒秒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等,等你拿了新房子的钥匙与我过好日子……现 在你倒好,跟老婆和好如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过了一会儿,灵灵说,大妈妈我头晕。 我说头晕你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吧。 这些年来,我不知给小灵灵做过多少次饭,酸的、甜的、辣的、成的……你赖 波从心底里爱孩子,我也就为你而爱她…… 事至如今,我可没有心思了。我要夺你所爱,并且押在我这里,逼着你来…… 我问黎吻雪,赖波后来来了没有呢?你这是把小人当人质,不可以的呀! 她说我那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记者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从六点半起,我就期待著有人破门而入,那样, 我就可以像发疯一样,揪住他的胸口问个究竟,再狠狠地骂个痛快!…… 但是,我的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 按例六点半再找不到小人,就要当一回事来对待了,这是最迟的时刻了,该找 的地方都应该去找过,我想我对赖波来说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首先应该找到我 这里的。 但是,他没有来;等天色彻底黑下来,钟在“嘀嘀嗒嗒”地走,四周响起的锅 碗瓢盆声,也渐次消失了,我的门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就这样,九点……九点半……十点……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向我示爱的情境……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偷尝人间禁果…… 第一次随他出差到外地去寻欢,还有他说的生生死死共白头…… 我想他肯定会来的,或许他今天正好出去开会吃晚饭,可能这会儿正心急火燎 地朝我这里赶呢!想到这里,我起身走过去,替小灵灵盖了一条被子,又回到了桌 子边等…… 但是,我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阴森森叫人心寒;叫人想 起被人无端地调走的我的老房子…… 我等——等——等——我想我等到深夜十二点钟,你这个爱女如命的赖波总要 出现了吧……再迟就不可能了!你没有把我当成你心目中重要一员,且先不去说它 ;你碰到生活中这等奇事、大事、难事,不把我黎吻雪当成你贴心的人,不来与我 商量,也不去说它;我是知道你从心里爱这个你领养大的小灵灵的,灵灵是你生命 中的生命,那么现在小灵灵不见了,失踪了,你赖波真有难言之隐,也该到我这个 与你休戚与共的人的屋里来找一找呀! 我回头看着黑暗中的床…… 我没有开房间中的大日光灯。小桌上如豆的烛光灯凄凄切切悲悲戚戚。我想你 赖波在四十几个小时前还在这张床上睡过,现在怎么就忽然翻脸绝情到不认人了呢? 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我会被手枪在我的后脑勺 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已经没有意思了。 我浑身冰凉冰凉。人索索发抖……我想我再给你半小时。 半小时你驾车可以赶许多许多路到这里来的……你来得及的…… 我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我只觉半小时后,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就要大祸临 头了…… 我等、等、等——忽然,我浑身上下像有无数火苗窜出来,我受不了,我要崩 溃了……结果十二点钟一到,我就拿起一只沙发垫子,隔着被子朝被子下的小灵灵 脸上狠命盖去。 我双手按住不动。 这时,我满腔仇恨和悲愤,完完全全从我的这双罪恶的手中发泄出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看见她的脚一动。我 突然吓了一跳,立即退后一步看,接着,她不动了。 这个时候,就看见有水从沙发上流下来。流在地上湿湿的一摊…… 当时我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就伸进去一摸,结果热热的,我发现是尿!这时 我毛骨悚然,一颗心在狂烈抖动。 过了一会儿,我又紧上一步,想将她抱起来。可是她的身子怎么也坚不起来, 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我唤她的名字,小灵灵,小灵灵……可是她紧闭着眼睛,没有 任何反应。而身体就是朝下沉、沉、沉……四肢朝下也软软地垂着,一点也没有知 觉了…… 难道小灵灵死了?不!不不!我怕极了,我的手脚抖得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相信刚才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这时,她沉沉的身子从我的手中 滑落下去了,蜷缩着朝前瘫在地上…… 我又慌又乱,我想,她难道就这样死了?赶快送医院吧……可是怎么送?谁送? 只有我去送。我,我……又怎么去送呢?我不是凶手吗?不,我怎么能是凶手呀? 我平时是多么爱她的呀…… 这时我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对我自己说——你无办法了! 你无办法了……我知道我一个人是无法送她上医院的,我想哭,但当时眼泪竟一滴 也没有了。 我就在前面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外面又是凄风又是苦雨,有落叶枯枝折断的声音,有玻璃窗摇动的声音……夜 漫漫漫漫夜,这一夜长得竟如一个世纪。 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世界的末日真的凄凄惶惶地到了……自搬进这里住后, 我就觉得自己像住进了坟墓一样。现在这里,终究成了我的坟墓…… 黎吻雪几近自语地在诉说,眼睛凝视着监房的一角。头上有光泽的黑发滑下了 长长的一络,遮住了她的右眼。 她说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一直坐着。没有吃也没有喝。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亮了。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 我会被手枪在我的后脑勺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 已经没有意思了,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看呀,到现在他还根本连影子也没有… …可是现在……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一直坐着吗?不!那我……我“吓丝 丝”地走过去,才轻轻一碰,小灵灵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整个地一动!哇, 我吓得倒退了三步!这……这是否就是人……人已发硬了?!肯定没有可能再救活 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大事了,人命关天呀,老天哪,叫我怎么办呀? 等到天一点点大亮,耀眼的光线已经透过窗玻璃,将柜子的角角落落照亮时, 我才真正知道天下什么叫真正的无助,忽然想起一句不搭界的话——生老病死谁替 得? 我晓得现在已经没有人可来帮我了,赖波你现在来了也没有用了,你会接死我 的……这时,我又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台湾八十多岁的姑妈又将在她的老家动身 去飞机场了,飞机很快的,两个多小时就到上海,到了上海还要来我的家里住。娘 家的人全都商量好了,我是离婚的,我能干,我会将老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所 以,这件事可万万不能让家里的人晓得。不让人晓得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眼前的这事 “撸”掉,天大的事,等姑妈走了再说吧。 反正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将“小人”先弄出去…… 我想说黎吻雪你的胆子竟然这样大,你的心肠居然这样狠;我想说你好好一个 聪明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愚蠢又罪恶的事来……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 了另外一句话——我说黎吻雪,这一夜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呢? 她抬起苍白的脸告诉我说,女儿在读书。她是在学校住读的,这一天不回家… …出事的第二天,女儿要回到家里来。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件事能让她知道,我想 我不能、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这件事,吓坏了她可怎么是好……因为我不想连累、 不想祸殃任何人,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度过眼下的一关。 一个人在屋里伯一阵、惊一阵,失魂落魄地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办法。 突然我头一抬,看见大橱顶上的箱子……我的心一动,有办法了!我想就这么 办吧。 于是我便下了楼。在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叫了一辆小车,直开静安寺的一 家百货公司。到了那儿,车门一开,我就快快进去,在柜台前抬头看,相中了一只 有轮子的箱子。我只要大就可以了,别的一概无所谓。 我哪像我平时那样挑剔呀,用手指着一只最大的买了下来。 营业员讲!24元。我付了钱立即就走人。 我不想在外多露一分钟的面。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拖着箱子,进门时,我不觉心中又害怕得要命。脑子里只响着一个声音:黎吻 雪,你阁下大祸了!你杀了人!——现在你既然做了这种事体,就只有再做下去了 …… 于是,我只得走进去,在“她”头上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棉被中的棉胎,一点 一点给退出来;再将被套留下包好“她”,再用尽身上全部力气,将她放进箱子里 ……心里一边吓,一边又感到太对不起她了……好不容易将她“安”好,见箱里还 有一只角是空的,我就将她的书包放了进去。 放进去后我又将书包取了出来,当时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我说出来,世界上的人或许要笑我了,笑什么?笑我猫哭老鼠……记者,其实, 我真的想留一个纪念。我曾经将小灵灵一点点一点点带大,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连书包里的铅笔盒橡皮等都是我给她买的,发下的新书还是我在单位找了纸给她包 的呢!她身上的好多东西也都是我买的。可是,我现在做了什么事呢…… 她在“什么事”上用了很特别的悔恨不及的语调,听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停了 一下她又说,我……我……我不配……将书包留作纪念……说到这里,她的身子一 阵颤抖,声音哽咽着,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一块白得刺眼的手绢,擦着眼睛。 采访至此,我注意到,这是黎吻雪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流泪。在整个采访过程中, 她的情绪一直处在相当平静的状态。这种情境尽管让人感到意外,但是却是真实的。 当时,我在心里想,你黎吻雪竟然还想留一个“纪念”,什么叫纪念,你知道 不知道?纪念的本身——是需要一个生命的载体的,难道……你犯了人命大案,还 想安享自己的生命?将阴世的一个可怜的冤魂,置放于你行走在阳间的生命的案头? 我注视着她,听她继续向我喃喃道:……后来我不敢马上弄出去。我飞散的魂 魄,无法聚拢来,面对这一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终究得面对。我魂不守舍地 一直等、等、等,等到晚上九点半……黎吻雪擦着眼泪,继续告诉我那一天里发生 的事情。 也许,她平常做事很讲究持续性和完整性。尽管“这事”可谓惊心动魄罪恶滔 天,但是她断断续续,总是顺着次序围绕主题向我回忆追叙。我几次甚至不忍再听 下去,可终究也没去打断她。 因为,死亡与性一样,在生物层面上具有巨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对人类经 验具有最高的意义。这意义于我,自然也有一种诱惑。它们两者都跟创造与毁灭具 有最大的关联性,无怪乎,在社会生活诸如性爱与死亡之间,竟以如此复杂的方式 纠缠着。 我的思路又走远了,让我们再回到原题上。 窗外风雨如晦,声声是黎吻雪的丧钟;门外夜色如墨,处处是黎吻雪的末路。 她说她胆战心惊地下楼,出得门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并与司机讲 好要请他搬一重物。司机一口承应,跟着她上楼来。 待司机随她进房门后,将那“重物”一拎说,“介重(这么重),啥东西?” 黎吻雪一听,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是司机说归说,搬归搬,还是不由她解释就将 那箱子拖出去了。 ……黎吻雪说,当时我的心紧张得差点跳出来,手中攥紧的一张百元大钞,都 被冷汗湿透了。事情总算这样过去,我就随即同司机一起下了楼。 司机将那箱子朝后车肚一放,“啪”地下了盖子。 我的心稍稍停下来。 司机又钻进了车子,两手握着方向盘,声音轻轻地问我,去哪里?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说你开到……开到…… 我讲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地方来。 司机说你先说个方向,我先开起来再讲。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从他的表情揣摸,他一定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他 的内心有点同情我。我的心再度沉静下来,放心多了。 我说你就朝东郊的方向开好了…… 后来开着开着,开到一个什么地方时,我看看路边有很多树木,路人很少,光 线又特别阴暗,我就讲,差不多在这里了,你在这里停下来好了,谢谢你。 司机放缓速度,开了车厢内的灯,好心地对我说:你不要急,你将地址拿出来 看一下,我送你到门口好了,不要紧的。 我一见灯光大亮,心里不知为什么特别怕。 我慌慌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我真怕他要送我到什么地方,事情就麻 烦了。我说给你100 元,不要发票了,也不要找了,谢谢你了…… 司机真是个好司机,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真希望你下次再乘我的车。 我在黑暗的花坛边,守着那“东西‘”……看着司机倒好车,再开走。等他开 得很远很远时,我看看前前后后没有人,就扔下那“东西”,马上离开那地方,伸 手又叫了一辆小车,慌慌忙忙朝回家的路上去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我想等天亮肯定有人会发现,再讲吧……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也许是让我太 累了,回到家里后,竟然睡着了几个小时。 但是一觉醒来,想到这个事时,就不觉浑身冒冷汗。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 我想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上班了。于是我挂了一个电话给小姐妹,请她 代我请假。反正我有每月一次的例假可请,事实上我也正是来例假。 这个时候,姑妈的飞机差不多快到了。我想,一切还得像个样子做下去。按预 先的约定是住在我家的,于是我赶紧整理房间……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的那摊尿液。 我不敢看那个地方。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空荡荡房间里这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我还是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伸手去接电话。 一听,竟是他的声音,是赖波的电话来了……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我 想哭,但是却没有眼泪。 黎吻雪的诉说不紧不慢,口齿清楚思路不乱。‘她说赖波总算来电话了。他说 原本讲好由他驾车去机场接姑妈的,现在因为忙,手里有点事,告诉我今天他不去 机场接了。 我忙问赖波对你讲起他女儿失踪的事吗? 她把头一摇,眼光朝下一瞥以一种极其失望的神态告诉我说,赖波他竟然“一 字未提”。不由我对他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身子……这时, 我就觉得自己飘浮不定的灵魂,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我的身子就是从妈 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真想重新回到我出世的地方!我不要到这 个世界上来。 黎吻雪沉着头双手抱胸,神情颓唐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又想着什么似地抬 起头来遗憾地对我说:记者我告诉你,为小人的事,最早寻到我的不是赖波,而是 刑警803.在出事的第三天,当地的派出所就叫我去了。 一路上,我硬叫自己平静下来,问啥答啥。不要怕得让人给看出了破绽。我是 一定要回家来的。这几天,家中没有我可不行!如问到那天我的去向,我就说我在 家里来例假休息,反正我家那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与任何人都是不搭界的。 警方当然也很客气,大约是还没有拿到证据,后来就被我混过去了。 我们的这个姑妈,每次来上海,都是我们家的特号大事。全家人天天要上我这 儿来看望她老人家的,我怎么可以不在呢。(我想说黎吻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 比得上你自己犯下的这事大呢?) 等我离开那个派出所时,警察走近我,对我说,我们有可能随时找你了解情况, 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向我们提供。 我连连点着头说,好,好,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当时我心里只想离开这里早一秒好一秒……我也为我自己的行为深深吃惊。要 问我当时心里的想法,便只是一片空白。 ……记者,你问我为什么要将姑妈来的事看得如此之重?要晓得我的姑妈今年 已九十多岁了。她每年飞这里两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老人家的事情,全家人 全托付在我身上,我当然要服侍好,因为在小辈中,我算最能干的人了。 说到“能干”,她又朝我凄然一笑,算是自嘲。 我知道这案子历经艰难的两个月,才告侦破。在这两个月中,她在哪里呢?她 又做了些什么?于是我又问,黎吻雪,我知道你逍遥法外两个月,这两个月你又是 怎么过来的呢?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摇摇头对我说,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提心吊 胆、惊恐不安,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也算受够了……有时内心里实在伯, 我就到妈妈家去。 在妈妈家里,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 身子……这时,我就觉得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着我这个人的身子就是从 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可能,我真是想重新回到妈妈的身 体里呵!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种念头真怪,活了四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有 这种感觉,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次大约被妈妈发现,觉得我有点走神,她叫了我两声:雪雪,雪雪! 我吓了一跳。神思马上从那个迷迷沌沌的世界中回来。 可是,面对妈妈慈祥的脸,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就又回去,回到那个 叫做家的坟墓一样的地方。 有时与姑妈说话,自知前言不对后语。反正姑妈年龄也大了,糊得过去。有时 又莫名其妙打电话叫妈妈来,马上来。但拨通了电话,妈妈说,雪雪雪雪你叫我做 啥时,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上班时我克制自己,一点也不能流露出慌慌张张的情绪,我尽量杀灭那一夜的 恶梦,只想我是化费了多少心血将她养大的,多少次帮她看作业本、签字;给她烧 好的吃、给她做裙子、领她出去吃点心,现在她不知怎样没有了,我也会流泪伤心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知道是——自己把她弄死了,灵灵真是太无辜太“作孽” 了,想想自己真是不要活在世界上了!想不出自己居然会这样伤天害理去“坏”孩 子,为什么不去“坏”赖波呢!小人是无辜的,甚至我可以老实讲,除去我失去理 智发疯的那一刻,我真是从心里对她好的……不,记者,我再讲这些屁话还有什么 意思呢?! 她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屑和疑惑,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相 信我的话了,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只想说说而已。我不想减轻我的罪孽。她用手 向后撸撸头发,垂下头不再言语。 稍过一刻,她抬眼看看我又说,姑妈在我家时,常常与我叨到深夜。谈她家里 的事、她小时候的事、她从前的事、还有伯伯父亲的事……这时,我会感到暖暖的 亲情,平平常常快快乐乐;我想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自找这么多的气恼呢?我又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呢? ……可是,我忽然又会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我体会到什么叫作——魂不附 体了。姑妈自然不知我的内心。她哪里知道沙发上忽然会变出许多双小灵灵一样的 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忽然又会伸出多少只小手臂朝我要东西……我镇定自己, 喝一口滚烫的浓茶,摇摇头对自己说,没事没事,等老姑妈走了以后再说吧。 我看着姑妈慈祥和蔼满是皱纹的脸,我怎么可以告诉她,就在这间房间的沙发 上,我活活地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老姑妈一辈子吃素念佛,如果被她知 道了,她真会吓得死去的!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呀!我不能说!无论如何,我要等到 她老人家离去的一天再作打算。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理负担一天重似一天,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痛苦中彷徨,我在自首与保密之间徘徊,我到底该怎么办! 自首,我肯定会去自首的,但是什么时候去自首呢?眼下,我要服侍老人家, 肯定不是时候……记者,你说得对,或许这也是我的一种托词而已,也可以说是想 回避。毕竟,这是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的。 最后我决定,还是等姑妈回去之后再去自首吧。 于是就等姑妈动身的这一天。但是,在姑妈临走前的一天,姑妈在街上忽然碰 到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她们从年轻姑娘时就分手了,从此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 在她们的一生快要走到终点时,老天让她们碰一下头。于是,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 老姑妈,作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吃惊的决定,要我立即帮她改变归程日期,去签转 延期的飞机票。 她决定在二十天之后再走。当时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诅咒,一时乐得要命, 一时又恨得要死。我惶惶,惶惶。反正我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个事,我简直不 相信是自己干的,好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可是梦怎么会是真的呢…… 我见黎吻雪在往日的回忆里重重复复、自言自语,就没有去打断她。一个人大 凡到了这个份上,都会回忆自己一生中印象最强烈的事的。 她说有时看到警车,就以为是来抓我的,走路的脚步也会“抖忽”起来;有时 警车开过了,我就想我该否马上追去,自己主动去找他们呢? 记者,我对你说实话……我还抱着侥幸、抱着幻想呢。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 心中老是还想着赖波,一厢情愿地算计着,往后我和赖波及女儿,重新组成一个三 人之家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因为赖波还是很爱我的女儿的,我和他 的感情还是相当有基础的……可是这些想法闪过,心里又是一片墨黑。眼前又是一 片悲凉。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出事的两个星期后,赖波来找过我一次。在这之前我约过他,他说忙没来。 我说黎吻雪,他约你出来谈了些啥? 她说那一天傍晚,我与他兜了一大圈,晚饭都没有吃。后来到了他的家坐了下 来。不是他的新分配后装修的三房一厅,而是他的娘家。不知为什么,到这个地方, 我的心里很舒坦。往日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上。我当时心里在想,就是在这个地方后 面的厨房间里,我们开始了整整十年的生死恋情。 那天,我一见到他,就发觉他人瘦了好多,面色很憔悴,嘴唇还有点发紫。可 能心脏又犯过病了……我真心地说你自己的身体当心点,事情也已经是这样了,你 再伤心也没有用了,今后你还要过日子的。 我说话的口气异常平静。我自己也听不出破绽来。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喝了口茶。我估计自出事后,这个 家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我晓得平时他这里是常来的,这里离市中心近。 在黎吻雪说着这些话时,我心里再次为女人悲哀,前一阵她对赖波的怨恨,这 时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语中透露着对赖波的殷殷关切和某种满足,或许因为—— 赖波终于又约了她,某种痴心的期待及妄想瞬间又斑斓起来。(另外一个层面是, 作为一个残害孩子的凶手,在见到被害人家属时的这种镇静,我这里不另化篇幅了, 自有法律会追究。) 黎吻雪说我们坐定之后,赖波就很温和地看着我。 这一瞬更使我想起以往的岁月,当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想听听他自己对今后 的打算。(还幻想着沉浸在痴情中的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赖波约她,原来是警方 的意思呢。) 这个时候我很想对黎吻雪大喝一声:你知道你犯下的罪孽吗!一个冤死的灵魂 还悬在那里呢,你竟还奢望有什么“打算”?但我动了动坐久了的身子,终于还是 没有作如此指责。对于已经囚在深墙尺方之地的她,我还是作些如实的记录,这样 会显得更有价值些。 黎吻雪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水看着我说,赖波讲:我知心知肺的人吻雪啊,这 个事我认为真正是一个大谜呀,我赖波这辈子没有这样的仇人,今朝,你倒帮我来 分析分析看…… 黎吻雪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我就讲你们先前在外面兜了一大圈,还没有涉及正题? 她说是的,我晓得他心里是难过透了。前一阵,每当我想到他会难过得活不下 去时,我就会感到痛快感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一旦我们俩又面对面时,我就又 觉得对不起他了。而且想如果是灵灵还在的话,我们不是又很幸福又很快乐了吗? 所以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大家涵养很好的样子。 黎吻雪的两只手缩在披在身上的那件大国袄里。说话时,那大袄跟着一动一动 的。 她说这时,赖波很诚意地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可否地叹一声……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他说吻雪啊,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对不起的 人是你;我欠的是你,亏的是你。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都不欠,莫非——这件 事……会是你? 我说黎吻雪,你听赖波这一说,心中怕不怕? 她说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当时当刻浮在我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我与他的 事。他好声好气待我,我就满足得什么都好说了。 我问你当时就承认了? 黎吻雪抬脸望着我。好一阵后,朝我摇摇头。 我想,她到底还是没有说穿。求生毕竟是一个人的本能吧,这自然包括黎吻雪 在内。 我问,黎吻雪那后来的事怎样了,赖波怎么说? 她讲,他好像很体谅我的样子说,如果这事是你干的,反正小人也没有了,再 讲你也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今朝承认了,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老天 对我的报应、对我的惩罚,你马上去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死算了…… 静默了几分钟。 我对赖波说,照你这么推测下来,小人肯定是我杀的……我问你,你小人失踪 的当天,你为什么不寻到我的家里来?!你为什么不打只电话来与我分析分析,你 为什么不把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人来问问我?如果你当天就来问了,寻了,那么事情 也就好交待了……现在你再来问我,我“那能”(怎么)晓得呢……记者,这时我 心里在想,如果你赖波当夜寻不到人,寻到我这里来问,那么小人送医院去救还是 来得及的。但是那日,我对他还是矢口不说,更没道出事情的真相。 ……后来到了五月八日,也就是出事体整整两个月的那一天早上六点半,我送 女儿上学。刚刚到房门口,突然门外站着两男一女的陌生人。 我的心狂跳着,耳边只响起一个声音——辰光(时间)到了!辰光终于到了! 我要求上一趟厕所并换一套衣服,他们很和气地同意了。但是那女的要我把厕 所的门打开…… 我一到公安局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马上一古脑儿将事情过程,和盘托了 出来。我一边哭、一边讲,真是奇怪,我犹如遇着亲人般地,把我在这些年中受的 委屈苦难、受的无处可说的压抑,统统竹筒子倒豆一颗都不剩! 几个小时下来,我说完了,就像立时三刻吐出了一口闷气,卸下了肩头压着的 千斤重担,精神负担没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个时候随便他们送我到哪 儿去,我都情愿,哪怕马上上刑场,我也感到一身轻松。只是我无法再承受这精神 压力了。我住在顶楼,搬来才半年,相互之间都不认识的,女儿住读,父母也不大 往来,而警察要我讲三月八日的这一日的去向,我如果不说,破案也许再会要一些 日子的,可是我顶不住了,心理承受已到了极限,我宁可不活,也不想再“屏”下 去了。 我说黎吻雪,任何再可怕的结局到了结局时,也就不再可怕了,是不是? 她闭着眼睛沉着气,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有一阵风吹过。几根枯枝在监窗外摇了摇,西下的夕照渐次淡了下去。 灰灰的监房里更是暗了下来。 陪我采访的女警官要去忙收工开饭的事了。我收起笔记本站了起来。 黎吻雪也站了起来,带铐的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我说黎吻雪,我还会再来的。我相信你还是有希望的,女儿等着你,你家里的 亲人也等着你。 这时女警官问她,你揭发检举的材料写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在写,他(赖波) 有好多好多的经济问题,我知道的。 女警官说,那好,你定定心心写,根据法律,如果检举有功,可以给你带来希 望。 我在黎吻雪忐忑不安的神态中,还真希望她能揭发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但愿 这能给她带来生的希望。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男人。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 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 1996年1 月门日,夜七点五十分。 接电话的是黎吻雪的姐姐黎亲雪。 知道我是《法制报》的记者时,忙不迭地说,是否为黎吻雪的事?电视台播出 以后,知道检察院法院都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我们全家都相信法律的公正判决。 在黎亲雪说及“公正判决”的声音中,我还是听出了在希望渴望后面的那份悲 凉与无奈。 我问现在黎吻雪的女儿情况好吗? 她说正由妈妈陪着、带着,还可以。 我说赖波这人你一定很熟悉吧…… 她讲当然。近十年来,我家所有人每年在妈妈家团聚时,他每次都到场的。最 后一次就是出事前的那个小年夜。我晚上七点到妈妈家时,他已到了。他还举杯和 我碰酒,说干了马上要赶飞机去北京催债,我妹妹在一旁郁郁寡欢。 事实上赖波他是欺骗了我妹妹。我妹妹平时做事沉著有条理,话不多工作能力 强。这十多年来,由原来的车间工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做打字员,又 做了资料文书。十年前赖波看中了我妹妹,或者说是我妹妹懂得了爱情后,就全身 心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事情就没有好过。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赖波: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 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另外,又可 以有个不化钱的保姆,他又想着法子谋着计策,让妹妹住到他的家里去。 妹妹在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她在这家庭里是特殊的成员。其实呢,我可怜的 妹妹哪里晓得,她是赖波家里“倒贴的老保姆一只”(倒贴:意为自己掏钱;一只 :意为一个)!他的小灵灵领养回来后,马月并不是十分喜欢的,我认为这也正常, 不去说它了;可我妹妹就忙了,洗澡、剪头发、买鞋子、穿衣服等等,全是我妹妹 的事了。 如果他们两夫妻不在家,加上我妹妹有事,这小人就被妹妹送过来由我娘带, 小人成了我妹妹的责任了!赖波的娘过世,也是由我妹妹去操办,从给老人揩身穿 寿衣到办豆腐饭,都是我妹妹的份。这公平吗? 由我妹妹帮他在家撑着,赖波在外面就可以无后顾之忧,步步高升,钱包也鼓 了起来。有次我就不客气地与他开玩笑说,你不要衣服名牌皮鞋名牌,以前穿的中 山装保暖鞋放放好,万一“跌”下来,旧衣服还好穿穿。 我说黎亲雪,你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呢?难道你晓得后来的事? 她说,不,我怎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是看妹妹离婚这么多年等他,而他 又迟迟不与马月离婚,与我妹妹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外面都风言风语很长日子了, 妹妹又这么死心塌地跟他,我是忧呀,给他一点点意思听听。 我说黎亲雪,他现在倒真从高处跌下来了。 她说记者,你真该将这件婚外恋的悲剧好好写上一篇,现在社会上情人呀,第 三者呀,搞得多少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这种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 盗女娼,真叫人恨透了! 记者,话是这么说,可我妹妹已经惨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沮丧起来。说妹妹去犯这种事,也实在让我们吃惊,她与 赖波之间这么深的恩恩怨怨,我们只是在法庭上才知道的。妹妹从来没有向我们透 露过一丝丝真相,否则我们全家怎么也要劝妹妹回头走,再讲她做了这种伤天害理 的事,如果我们知道,说什么也要劝她去自首呀。 小人出事的第二天,我到过妹妹家,听妹妹说赖波的小灵灵给人家“弄”掉了, 我当时脱口而出:是你弄的? 她矢口否认说,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呢。说大约赖波在经济上与人结怨,别人 报复他的吧。记者你看,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真会是她!唉…… 我说黎亲雪,你父母亲现在的情况如何?这个打击对老人来说真是太大了。 她说还有啥好说的哟,父母亲过去是干过公安的,晓得案情的性质,哭死撞死 也没有用。只可怜她自己的一个女儿,一出事就对我说,要去寻爸爸,说要爸爸去 想办法救妈妈出来…… 我听了,心不禁为之一酸,世间亲情何价? 我妹夫真大老实了,其实人不比赖波差的,长得又长又大神神气气的,我妹妹 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迷上了这么一个人!十年大好光阴,竟然暗地里全送给了 这个男人赖波…… 去年7 月20日。我妹妹案子开庭。按例,赖波肯定也要到庭的,但是,他竟然 没有来。说这一天要去法院,与马月去办离婚手续。但他们夫妻俩又作为被害人的 家属,写给法庭一张条子,意思是对凶手要严惩不贷,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搁下电话,思绪起伏,立即打开采访本,作如下记录: 黎吻雪是杀害无辜的一个残忍的凶手。作为受害人的父母,提出这要求是完全 合乎情理的,凶手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然而受害人的养父——赖波,作为曾经是 凶手十年中的情夫(或者称情人或者称第三者或者称姘夫,随社会的宽容度接纳。) 问题就不仅仅是一句“血债要用血来还”,就可以一了百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