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能我的脸 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 最后一次义务。火吻燕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复杂、太难回答了呀! 她经过生死涅槃。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大喜。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的不幸。 他们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他们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他们靠着后悔痛苦并不能 改变现状,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 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摘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前,曾经有 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 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 事情还得从遥远的十五年前说起:1982年11月14日,早上七点零一分三十秒。 二十九岁的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 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走在初阳斜照的马路上。看他人影一点点变小变 模糊,再一点点变小变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冲下楼去,飞快地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 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立刻又有另外一个尖 厉的声音在她的心里冒了出来:让他去让他去!这辈子我算是与他完了!丈夫的人 影更模糊了也更小了……去!还来得及一把从他袋里掏出那只该死的小瓶扔掉!… …不不不!绝对不!……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街角转弯处倏地消失了…… 死神在他和她之间无声地徘徊着。 在这生死之变的当口,无数无数往事正奔她而来…… 在这场生死之变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也 没有见过她的踪影。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 上,身边还走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 在这场生死之变以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 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 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 她的旁边走着风度翩翩的刚过五十的王先生。 王先生边走边背着手,目光正视着前方,不时看一眼走在身边的这位神秘女士, 不时又陷入了沉思…… 他听她说,她今年46岁。在市东部一家敬老院里当院长。丈夫早在很多很多年 前就已经去世。三年前,因为父亲病重,因为一直住在外婆家的女儿,读书紧张需 要照顾,她就提前退休回到市里的家。 退休前她在奉贤工作,自从老三届上山下乡去奉贤之后,她就在那块地方扎了 根,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来,她心如止水,一直单身,平平静静地打发光阴。她把希望全部寄 托在女儿身上,女儿今年20岁了,职校毕业后,分在闹市区的一家大银行里工作, 工资不低,待遇也很好。 三年前她家又值动迁,分了一处二室一厅的房子。她现在和女儿住在一起,一 切都称心如意。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无可挑剔的。都认为王先生交上桃花运了。 她还对他说,眼下既然有“月下老人”这样热情地为之率红线,那么我们就相 互叙一叙,能走到一起自然也是好事。 王先生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犹如出家人那样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声音低低 缓缓的。但是说起她的敬老院来,仿佛就换了一个人似的,那黑黑的眼眸里光彩闪 闪,声音也响亮起来,既有激情又有活力。 王先生已从她的嘴里知道,在她任院长的这两三年来,领导对她的工作很是赏 识,多次受到区民政局及街道综合治理委员会的好评,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用全副精 力扑进去的原因。再有,她的这个敬老院已获有两个奖:一个是“老年空中大学班 组奖”;一个是“开拓老人事业集体奖”。 他想一个对自己的事业如此钟爱的女人,她的感情生活怎么会如此苍白索然清 淡寡味呢?是不是她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只想交给敬老院里的老人? 他不是不相信她,老实说自见她第一眼起始,他就无法忘怀了。 这样的女人,生活中也许不是很多的。只是她无意间泄漏的这些“落差”,让 他有点疑疑惑惑,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些疑惑,实在也是为了促进双方早日走进各自 的心里。 在一次次的散步与叙谈中,他都小心翼翼地用各种方式进行试探,但是她的回 答常常令他失望。 她为什么在她人生中最华彩的一段岁月,要一个人独自儿过呢?难道这是上帝 刻意为我王先生安排的? 这既令他欣喜不已,又令他百思不解。 他是一家国企公司的经理,两年前妻子因一场车祸离开了他。这几年经济生活 日新月异,物质待遇一再腾飞,可是精神家园却一再让他黯然伤神,他想找一个兴 趣相投的伴儿与他共享人生下半辈子的欢乐。 眼前的这个女人,体态轻巧思维敏捷,年龄看上去就四十的样子。 她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方方的脸盘,那红润的双唇薄薄的,唯闷着不说话时, 显得有点冷漠,高兴起来时就神采飞扬惹人爱怜了。她穿上那套白上装红格子长裙 时,有一派职业妇女的气质,透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实在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人生晚境的心态。而这个敬老 院的院长火吻燕,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与媳妇。 她的敬老院设在居民密集区沿街的两间陋屋中。 每间房间,都没有像样的窗户,采光不好,看上去就暗暗的。经久失修的墙壁 斑斑驳驳,水泥地,架在那儿的几张破旧桌子,也都有点摇摇晃晃。一副破败景象 自不待言。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迎接新世纪的城建工作正在进行,过不了很长的 时间,这儿的一切都将进入历史的博物馆了。只是……哪怕是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光 阴,风烛残年的老人是等候不起的,他们有限的岁月,真的是耐不起这岁月的沉重 的呀。 所以,小火来这儿工作时,街道还是出钱临时整修扩建了一下。 里面一间为男性老人住,外面一间为女性老人住。 一二十张床位,不时被住得满满的。 你别看这里的“硬件”太差,甚至可说太不像话,只因这儿的“软件”太好, 执意要来这里的老人还真不少呢!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老人们人生晚境的心态。而这 个敬老院的院长,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媳妇。 她看到某位老人的睡裤破了,某位老人的罩衫没有了……她就会一个个人查看 下来,然而再上布店去转转,过不一会儿就扯回几丈既软又便宜的棉布回来,自己 裁好后,回家再拉开缝纫机一做就是几件几套的。 老人们穿在身上,心里美美的。 这样,长久以往,老人及老人的亲属们,觉得既省心、又省事、更省钱,都夸 小火好。只不过小火更忙了,事情也更多了。 不过,这麻烦是她自找的么,她情愿。凡事只要自己情愿,再苦的事,也不会 觉得苦的。 下午一个午觉醒来,有老人会拉着她的手说:小火啊,明天想吃点辣椒塞内, 烧得酥酥的,肯定好吃。 院长会说,好的好的,放心,我今天就去买好,明天烧给你们吃,如何? 老头老太都欢欢喜喜地笑了。 忽然一个老太想起什么来对小火说,隔壁某某人的一只保暖杯她很喜欢,也想 要一只,能否帮忙给买一只回来? 院长点着头说好的好的,记住了,明天就给你去买只回来。 一个老头也想起一件事来对小火讲,他一直想要一双高帮的深蓝色的保暖鞋, 帮要特别软的一种,也不知道哪里有买? 院长也笑着对他说,你放心,保证天还没有冷就让你穿上脚。 …… 老人们都呵呵地笑得很满足。 老人们在晚年的一些需要,往往是具体、琐碎而又微不足道的。 而院长却把它当成她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是当成一份事业来做的。她悉数记在 小本子上,再努力设法去—一办好送上。 总之,这里没有更多的福利,开支也有限。怎样花费既能吃好、吃饱,又要吃 得新鲜吃得有营养,全仗火院长这个当家人了。 所以每天买菜是她的重要“功课”。她要货比三家,为老人们节约每一个铜板。 有时还要和摊主讨价还价,商品社会么,总还免不了这经济规律的。甚至,她还要 向她的妈妈请教,将妈妈一辈子的经验要来,为她院里的老人服务。她是死着心眼 铁了心,把这儿的敬老院看作是自己退休后的事业了。 比如说,以前这里“全护理”的床位是不设的。为什么?太麻烦,也没有精力。 在小火还没来之前,这里是老人照看老人。主要以——养,为主。谈不上其他的了。 小火一来,这里的变化就太大了。上这儿工作的阿姨都年轻了,规章制度也健全了, 菜谱也丰富了。这些变化给老人们带来了温暖和欣喜。 全护理的老人,俗称“瘫子‘”。第一个进这里的“瘫子”还有一个故事呢! 故事又与一个米店小老板有关。 火院长样样精打细算。老人每天吃的米的质量,她绝对严格把关。为了能让老 人们吃的米又新又好又糯又香又便宜,她几经试用,终于确定了一家米摊。因为生 意大又是常户头,米老板就月月亲自来送。 有次他看到一个老人,将大便拉在床上,弄得一塌糊涂臭气熏天。敬老院的阿 姨个个都来帮忙,一点也不嫌脏臭,给老人换衣擦洗,如自己的亲人一般。他心中 甚是感动。 有天在做生意时,当他听到顾客的朋友,为一个病瘫老人出医院无处可去而大 伤脑筋时,就建议他们不妨去那敬老院一试。那人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道谢, 问得详细地址后马上寻来了。 那人是老人的侄女,是老人唯一在大陆的亲人。老人原本住在台湾,生有三个 子女,他们分别住在日本、美国和台湾。直到1990年,老人想叶落归根,到他出去 的这个城市开发区买了一套两室户的房子,住了下来。不料两年后就生病了。后来 又住进中山医院,虽经治疗,还是瘫痪在床动弹不得,那时他已经76岁了。 一方面是身不由己,他回不到子女的身边;另一方面,正在异国他乡为生活奔 波的子女们也不想接受他,而宁可寄钱回来。 他的病住院已失去意义,医生说无法治愈了,只有回家好好休养,有人服侍就 得了。并急着请他马上出院。侄女因家中有公婆,住房条件不好,再说又是双职工, 孩子还小,即使请了保姆也无法在家里周转的。她实在无法接老人回家。真是急得 火烧眉毛。 侄女苦苦恳求火院长,看在老人这把年纪的份上,也来日不多了,无论如何帮 帮她的忙。 从来也没接过这号人的敬老院,能否急人所急收下来呢?就目前这样的设施能 否胜任呢?这老人是台胞,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小火想不下去了,对来人说, 你现在就陪我到中山医院去看看再说。 她想去看看这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到什么程度。那个侄女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小 火的手就走。 出现在小火面前的老人的健康状况,大大出乎小火的意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 糟糕。老人躺在床上,全身一点都不能动弹,大便小便全部失禁,背后已经生了褥 疮,而且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听说他住院前还有一只门牙,但是在抢救时,连这最后一只牙齿也扳掉了。 但是,老人的头脑十分清晰,他的眼里充满着愁苦和哀求。他见小火不言语, 竟向枕下摸索着抽出纸笔,伸出枯柴般的手,在纸上“抖抖忽忽”地写下了一行字 :“阿姨请你收下我”。 火吻燕的心头一酸,眼睛湿润了。 她想起她重病在床的父亲。父亲每天晚上儿子女儿一大帮,围在床头问寒问暖, 其乐融融。而这个台湾老人却落得这样凄凉……一种属于小辈的义务感和人道的激 情,在她的心头升腾。她觉得她有这个责任。 领导望着火吻燕那一脸的真切和认真,就觉得她这个人身上总有着一股使不完 的劲,什么事情到她手里,就都办得妥帖实在。有能力有见识,而且还挺有组织观 念的,真是不错。 她每天来上班,路上就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是她从来早来晚归的。有时碰到老 人咽气临终,她就守着夜,干脆不回家了。一天上二十四小时的班,在她身上是 “毛毛雨”。 她能来这儿工作,给敬老院工作增加了活力,还真是解决了街道里好些难事呢! 现在她又主动为社会接受难题,揽下这份活,这当然是好事,可就是陡然增加了小 火本人的工作量了。 作为搞民政工作、综合治理的同志,关注的就是这些社会生活裂缝中,那些无 人管无法管的事情。但是面对小火,科长的话出口却是:小火,你觉得你的敬老院 有这个能力吗? 小火肯定地点了点头。并详详细细地说了她自己的打算。 科长听了说,那好,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就相信你能做好…… 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这些需要临 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 组织上同意了她的工作建议,她高兴得什么似的。当晚,她又赶到了父亲的病 榻前陪夜。父亲听她说那个设施这样差的敬老院要收台湾老人,不禁为女儿捏了把 汗。老人说,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安定的生活,万一有点啥事,你行吗? 她说爸爸,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 这些需要临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还不成……你是知道的, 我还做过护士,我有医务常识,我自己来亲自护理,就像护理你一样。 父亲被女儿说得直点头。 第二天她刚到敬老院时,那个侄女就已早早候在门口,求着火院长收下老人。 小火对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已决定收下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写个申请,签个 协议书,还有医生写的医嘱等,我马上会与你联系的。 第二天,这个叫朱清的台湾老人,就从医院直接送到了敬老院。 这个地方确实不是台湾老人想象中的模样。这辈子他到过太多的好地方,日本 的东京,美国的纽约、芝加哥等,还有一些世界名都胜地。但是一直在生意场上走 的老人,在人生的垂暮时分,又是十分现实的。他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老人体质很差,弱不禁风。他没有一颗牙齿,小火给他做的菜就格外酥烂,还 想方设法给他调口味,既要保证营养又要好消化。不想他肠胃还常惹麻烦。去医院 配回的药,小火还给带回敬老院,自己动手给老人打滴液,这样就省了老人亲属的 很多不便,老人本人也感到适应,感到这里确很方便舒服。 只是在一旁的人,有点看不懂,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神秘女士,怎么什么都会? 从烧饭到做衣服,从写报告到打针,从外出联系到特级护理…… 小火亲自给他护理。每天给他揩身两次,还洗“大澡”一次。那儿条件差, “大澡”就是搬来大木盆,放上水替他洗。生褥疮处,小火还特地用珍珠粉为他扑 敷。一天24小时里,每隔两个小时就替他翻身一次。 敬老院里常有老人的家属来,见了这情况,都感慨不已。他们说,这简直如在 地道的医院里一样,又使上“特级护理”了。 老人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那令人担心的褥疮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变小直至 消失了。人也精神起来。过了几月,医院医生按协议来这儿出诊时,简直有点不相 信,那阵气息奄奄的人,现在神清气爽,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医生再环顾四周,对 这敬老院的阿姨连连赞叹不已。 朱清老人受人恩泽,深感过意不去时,他总会伸出手,颤着笔在纸上写:“谢 谢阿姨”,或者“你们是好人”等等。 朱清老人来这儿转眼已九个月过去了。 这一天老人又发烧了,病情一下子恶化。 火院长走到他床前,小声对他说:朱清,我带你去看病好吗? 他摇摇头,竟然能发出声音来。他小声对小火说:不好……我老了,不要去看 了……这里比医院好……我要在这里叶落归根…… 凭小火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她感到了老人生命终点的迹象。 不一会儿,朱清老人两眼闪闪发光,声音也变响了。他提出来,想要吃饭,吃 炖蛋。 火院长一面张罗阿姨去烧,一面马上去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身、换衣服。 同时她又让人去打了电话,叫老人的侄女马上赶到。 朱清老人穿着于净的衣服,稍稍直起身子,吃了火阿姨喂的饭和炖蛋。 过了一回儿,他说,我要睡觉了。阿姨们就给他缓缓放平了身体,并把他的双 手和双脚放放好。不一会儿,他就停止了呼吸。平平静静地“走‘了。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侄女及三个子女都赶来了。 他们从国外带来了好多的衣服和礼品,还有钱,悄悄送给这里的火院长和阿姨 们。他们在电话中早已知道了敬老院关心父亲的情况。 可是人院长坚持不收。她说,我们敬老院在代表政府尽着责任和人道,这原本 是我们工作的本分。 等一切后事料理停当,来自国外的朱清的大儿子,寻到这陋巷上的敬老院。 他拉着小火的手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父亲是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时落归根了,但 是我知道他老人十分情愿,你们家庭式的服务,有事叫得应,我们当时在外面听了 就很放心,你们辛苦了。 他抹着泪说,父亲临终前,你们尽了我们子女未尽的孝,我们从心里感激你们, 敬佩你们……那是在1996年十月间发生的事。 类似的事情是很多的。敬老院院长火吻燕的那位王先生是不可能都—一了解的。 街道干部都说小火来了之后,敬老院工作很有起色。她一个人既要当厨师,又 要当医生;既要做服务员又要当卫生员;既要做财务又要做采购员,把个破破旧旧 的敬老院搞得像像样样的。 老人也个个喜欢她,常常是刚上市的蔬菜,一般家庭中还未上桌呢,这里的老 人就先尝鲜了。有时是草鸡烧汤,有时是咸肉菜饭,有时是香酥五花肉,顿顿少而 精,老人是众口一词说她好哇! 别说是认识不久的王先生困惑,就连敬老院里的阿姨,街道上下的人(街道干 部中也只有极少的同志知道)也都困惑,这个火吻燕竟这么能干,她到底是从哪里 来的呢……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 她经过生死大劫。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大喜。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一下子是 讲不清的,且听记者慢慢道来。 此时,记者我诚意邀请火吻燕的那位还在云里雾里的王先生也来。 这是在火吻燕身上十五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为了让故事的叙述更生动更真切, 下面记者将采访火吻燕的《采访手记》的写作,特地用了火吻燕本人第一人称的手 法。 我的婚姻成功,偏偏还是缘于一家远门亲戚阿宁嫂的报恩还情。 我娘在很多年前,曾经为阿宁嫂家救灾救难。救过了就算了,可是阿宁嫂一直 牢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这一年正好机会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家要为我二姐物色对象。于是 她留心留意,竟真的给觅着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 这一天下午,她怀揣着他的一张照片,喜滋滋地上门来了。 也真是巧,我本来是不在家的,这一天我实习的工厂正好调班,我是去了工厂 后,才知道此事的,于是只得再打道回府。 一到家,妈说,燕子,正好有客人要来,你先去洗点菜吧。于是我就在家门口 洗起来了。这时,那客人来了。我一看是阿宁嫂,就打了个招呼,继续干我的事。 不料,阿宁嫂停住脚步问我,你今年几岁啦?你……你不就是老三吗? 我说我是老三呀,今年已二十四啦。 她说有没有对象呀? 我头一低,脸一红说,才工作呢,早啦。 她说,哟,多时不见,火家的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水灵这么标致了,都叫人快认 不出来了。 那天,我的二姐不知道此事,她到同学家去拿编毛衣的样子去了。我按常例, 又进门给客人倒水端凳,寒暄了几句。 岂料阿宁嫂将声音一低,凑近她家的恩人、我娘的耳根说,我看老三也不错, 介绍给她算了!算她小燕子有福分。这个小伙子虽然比她大十岁,但人看上去蛮神 气的,又长得高大壮实,是个复员军人,在工厂里还是个技术员呢! 再说,火家姆妈,他家中又是独子,爹早没了。只有一个和气温顺的老娘, “清清爽爽”的,这样好条件的人家上哪去找呀? 后来,阿宁嫂走了。我娘想想,阿宁嫂说得也是。军人出身的技术员,真是又 红又专,双料的好呢!放到哪里都是挺“吃香”的。既然阿宁嫂是先看见了阿三, 为怕有变,就决定将阿三许给这个人算了。如果事情成的话,就是高攀了呢。后来, 我知道妈妈对阿宁嫂真是千恩万谢呀。 我家有姐妹六个,一个弟弟。我的大姐早出嫁了,二姐比我大三岁,今年也二 十七岁了。其余的都还小,把我给配出去,似乎是最合适的了。 那个时候,我家就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我们一大帮孩子。经济条件确实很差。我 娘当时想,自己家里小姑娘多,“解决”一个是一个。 我娘就是怕家里条件差,愁女儿找不到好婆家。现在有现成的好人家,还犹豫 什么?于是就悄悄自己先答应了人家。并且还决定自己先去看看毛脚女婿再讲。 我的娘是个勤快、善良、热情又有责任感的人。特别还有着我们中国的传统思 想。她一直想,自己嫁了个做工的人,这辈子也算是贫穷困苦够了。老话说,贫贱 夫妻百事哀么,她不愿意她的女儿再重蹈她的覆辙。 她特别满意那个人家的经济条件,何况还家里“清清爽爽”的,不像自己家里 子女一大窝……日子可不好对付。 但是娘又转念一想,条件这样好的人,轮到咱家,该不要是个罗圈腿、天花脸、 乜巴眼什么的吧,如果那样的话,可是对不起女儿呀! 我妈总觉得自己家的女儿,特别是我,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她一直对别人夸我说,那一年我才十七八岁。就上山下乡,到奉贤红星农场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受贫下中农的好评。 我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我真的很能吃苦耐劳。那时我是知识青年中最小的一个 小姑娘,但也跟着大家一起风里雨里挑担挖泥,插秧除草,什么都抢在前头干。手 上的皮开裂了,血流了出来,包包好再问声不响地做,后来手上肩膀上,老茧叠老 茧,跟当地的农村姑娘差不多了。 三年下来,农场里就给了我一个美名:铁姑娘。 最使我娘激动和意外的,是我在第四年就被第一批抽调到上海来,并且被送到 卫生学校读书。 我家中的姐妹弟弟很多,当时都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已奔向祖国 的四面八方“干革命”了。但是,家中要数我“最有出息”,能到“上层建筑”工 作,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姐姐妹妹等,都为我而自傲、高兴。 一年一年过得很快,我毕业后就穿上了白大褂,分在区中心医院里当护士。在 那年头里过来的人,都能掂出这件事的分量。 眼下,我四年中专刚刚读完,正在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医务室里,翻三班实习。 我一听说对方大十岁,心里就老大的不愿意。我想想自己才二十出头,对方却 已是奔四十的人了。那时的我,心中鼓荡着春天的诗情,脑海中憧憬着未来美好的 岁月。我不想让自己青春的飞燕,过早地盘旋在婚姻的庭园。 不料母亲“视察”归来,竟是满面春风。 娘说,哟!燕子,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那吉龙光(那个人叫吉龙光)长得 有模有样的,蛮有男人派头的,一米七十八的个头,立在那里人挺挺的,皮肤白白 的,眼睛大大的,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坐下来看图纸什么时,还看见他在凳子上铺 张报纸呢,这样的人哪个姑娘见了都会喜欢的呀!娘见我没言没语,又说,我看得 出来,相上他的小姑娘是肯定有的,只不过是他和阿宁嫂给我们面子,我看这门亲 就快点定下来吧。 将这“窝”孩子养大的我娘,在这个屋顶下当然是有绝对的权威的。 与其说我拗不过母亲,还不如说是我讲不出拒绝妈妈的理由。 “文革”期间,社会上的姑娘们似乎都崇尚找军人做丈夫。现在天上掉下个 “军人、技术员”,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娘对我说,你比二姐的条件好,你也不 要推了。这是你的缘分你的造化,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吉龙光的条件说到天 边去,都是响当当的,我做娘的会将你朝火坑里推吗?!(娘偏偏说了“火坑”这 两个字眼,要知道往后的日子,岂止是“火坑”这两个字所能形容的吗?) 娘的话不错。吉龙光确也是无可挑剔的,从外貌到工作,从家庭到学历。有这 些“硬件”在,往后也就不至再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大十岁,社会上也普遍得 很。 我想谈就谈吧。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见了他就满心不喜欢。最是他一口夹 杂着苏北话的上海话,大大煞了我心里的风景。 后来这事被娘知道了,她说:我的乖乖,结婚不就是实实在在过日子吗,女人 就是要找个家底厚实点的人、可靠点的人家,口音再好又不能当饭吃,苏北人又怎 么啦!你啊,是没有受过穷的滋味呀,我看没什么不好。 我那时还只是个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正泡着”的小姑娘。 在那抹煞个性的时代里,我还不可能有自己的见地。我无法拒绝母亲的关爱。 在媒人与妈妈的积极撮合下,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赴他的约会。不过每次两个钟 头,时间一到就散伙分手。 后来,他大概也觉得我与他话不投机,味道索然,但是又要我,就索性上门来 了,每周一次。这样,我倒也就觉得少了很多的尴尬。 我暗暗高兴的是他一来便是全家门的事了,姐姐妹妹父亲母亲一起陪着他说话 让他高兴,一起招待他吃饭,直至结束,再大家一起送他出门回家。 那些个日子,我觉得省心省神更省事。 这样一晃就年把过去了。 大我十岁的他,自然是提到了正事——结婚。吉龙光没有对我直接说,而是通 过媒人牵线,问到我的妈妈了。妈妈自然来找我了,要我定下来。 我就开始整天闷闷不乐。阿姨曾对我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可妈妈说,你如果不与吉龙光结婚,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了。如果你与他结婚, 所有的嫁妆都是我来准备。 母亲的意思显而易见。 倒不是娘在采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压我,而是母亲觉得这户人家实在好,让女儿 千万别错过了,否则就可惜了。 妈妈的可惜也该是我的可惜,我要为妈妈分忧愁才对。但是我的内心真不愿意 呀!只是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从来也不曾谈过恋爱的我,又讲不出我不愿意个啥!? 于是思想上的操作,就回到最浅显的层面上。想想如要我自己准备自己的嫁妆,我 是无能为力的,再讲我向来是很孝顺母亲的,也知道母亲又是极爱我的。最后,我 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旨意。(后来吻燕才知道,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再回 头差一点得要——百年身呢!) 婚礼定在1977年12月14日。 二十年后,她对记者回忆这段蜜月生活时,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与他产生 过所谓——热恋的感情。连恋爱两个字也谈不上的。我们更像两个陌生的熟人一样。 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最难堪的是我们在杭州过的新婚之夜。 那一日天很冷。他先躺下了。我在床边倒了一盆水后,看见他还躺在那儿,没 有离开的意思,我就说,你出去呀,我要“用水”了。 他问用啥个水?我说用水……就是用水来洗洗身子……。 他说你就在这里洗,我不用出去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结婚的意思,但总觉得我 的世界里好像还有什么大部队的东西没有到位,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开始一件大 事了呢。 我想,我如果不这样问,又该怎样问呢……所以,我还得问下去。 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就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睡在这里,叫我睡哪里呢? 他说也睡这里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做任何事情时,我都可以 在你的身边。 当时我听了,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以后的几天,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心想怎么天又黑了?好像心里一 直有桩心事似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挥着白纱巾,在海滩上奔来奔去;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拥抱相 互接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一步到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这世界这生活简直荒唐透了! 我的嫁妆是很像样的,新房也很不错。 结婚的意思,在我当时的心眼中,好像全部都在嫁妆和新房的布置上,而结婚 的高潮又好像尽在婚礼上。除此之外,我没有作过更深刻的思想与心理准备。 也许我自懂得“生活”时起,整个身心是全部投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中了,在这个革命熔炉中铸造出来的铁姑娘,只认同社会化的习俗形式,而不知道 还有血肉存在的个体自我。 现在自这倒霉的一夜始,我只有一种“失守”的伤感。而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