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雪是那种很有品位的、让人一看就容易产生好感的女人。黄敬第一次见到她 是在潘老家里。记不清当时去省里开什么会了,晚上无事,黄敬便去潘老家里看望 潘老。潘老是省里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黄敬上山下乡时跟他学过画。潘老那时落 难下放,和黄敬在一个村里,他们经常厮守在一起,谈天说地,海阔天空。从潘老 那里黄敬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对美术的喜爱也是从那时养成的。后来恢复高考,黄 敬报考美术专业虽未如愿,画画的事也荒疏了,但与潘老的友谊从未中断。每次来 省城,只要有空总忘不了去看望潘老。 潘老刚吃过晚饭,见到黄敬很高兴,他拿出近期的作品让黄敬欣赏,黄敬连声 夸奖,潘老更高兴了,兴之所至,还主动提出要送给黄敬一幅,让黄敬自己挑选。 两人正聊得高兴,这时又有人来看望潘老了。 来者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男的长发,大胡子,穿着也放荡不羁,一幅艺术 家的作派;女的则很文静,很朴素,T 恤,直裙,淡淡的妆,淡淡的模样。潘老向 黄敬介绍说,这两人都是我省很有前途的青年画家,男的叫董什么(黄敬现在已经 记不起来了),女的就是白雪。潘老在介绍时,黄敬注意到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脸 上涌起淡淡的红晕,这是一种略带羞涩的很动人的笑。许多年后,黄敬还总是忘不 了初见白雪时的那第一次微笑。黄敬认为,正是白雪的微笑打动了他,使他不能自 已。 实际上那天的谈话并不十分愉快,问题就在于那个董什么画家一开始就让黄敬 很不喜欢。他太爱卖弄了,故作高深,夸夸其谈,显然没把黄敬这个来自小县城的 七品官放在眼里。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喋喋不休,满嘴新词,从这个主义谈到那 个流派,从美术谈到文学,仿佛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在谈话中,他还不断地挖苦、 贬低中国的艺术,说这些东西简直一钱不值,全是垃圾;他还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评 论说,某某根本不行,某某某是个性无能者,他们的作品狗屎不如。中国艺术的骄 傲不在过去,而在未来。这种目空一切的张狂和胡说八道,使黄敬很不舒服。潘老 是个一向宽容的老人,他微笑地听着董什么的奇谈怪论,只是偶然提醒他不要太偏 激了,但董某并不收敛,谈锋更健,后来他又谈起尼采、卡夫卡,黄敬再也忍不住 了,他想你究竟读过多少尼采、卡夫卡,可谈话深入下去,才发现只要谈到具体作 品,董什么就张口结舌了。黄敬的直觉得到了证实,这个董什么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根本就是个“假牙”,他甚至怀疑他压根儿就没有看过这些人的作品。然而,董什 么却不肯示弱,东扯西拉,信口开河,谈话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抬杠。 黄敬突然觉得很无聊,与这种人谈话无疑是对牛弹琴,毫无益处。于是,他说 :“你读过鲁迅吗?” 董某不知他用意何在,没有马上回答。黄敬说,鲁迅在文章中提到过一个叫思 孟的人,此君写过一本书,把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通通臭了一遍,说他们这也 不行,那也不通,陈独秀不懂外语,刘复、钱玄同是“斗筲之才,不足比数”,还 说胡适的英文太差,识不了几个字,可他自己却在书中把马克思的名字拼错了。说 到这里,黄敬突然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什么意思?”董某警惕地斜起眼睛,望着黄敬。 “没什么意思。”黄敬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潘老哈哈笑了起来,白雪也笑了。在整个谈话中,她始终很乖地坐着,不大说 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是倾向于黄敬的,包括潘老 在内。现在他们的笑,实际上就是一种表态。 黄敬注意到白雪这一次笑得很开心,露出了牙齿。 牙齿很白。 第二天,黄敬回松县时,白雪是搭乘他的车一起走的。白雪在华江文化馆工作, 听说她明天也要回去,黄敬便主动提出要带她一起走。也说不上为什么,从一开始 他就对白雪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实际上,那晚在潘老家里,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 甚至没谈几句话。可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好感的产生就在一瞬之间,无须过多的理 由和原因。 从省城到华江将近6 个小时,由于白雪的出现,枯燥的旅程变得短暂而愉快起 来。谈起昨晚在潘老家的情况,白雪又笑了起来。 “我发现你这人很坏哎。”她说。 “哦,何从谈起?” “你自己知道,骂人就骂人,偏要拐一个弯儿,还鲁迅什么的。” 黄敬开心地笑起来,他说这不是骂人,而是一种谈话的艺术。“年轻人嘛。” 他说,“我不能同他一般见识。” “嘿,你多大啊?”白雪马上提出抗议了,“别卖老了,你才大几岁啊!” “几岁也是大。”黄敬笑着说,“十年一代,我们毕竟不是同代人,你不能不 承认。” 白雪的嘴角不经意地撇了一下(这动作使她变得很青春很可爱),“你们男人 就喜欢倚老卖老,其实年龄说明不了什么,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呢?黄敬没有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其实没有必要。男人说老不过是 为了从女人(特别是自己有好感的女人)那里得到自己并不老的看法。白雪的话实 际上已经满足了黄敬的潜动机,但她没有完全否定年龄差距这个事实,而是说明还 有比年龄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聪明的回答。 后来他们的谈话又回到了那个董某人身上。白雪似乎明白黄敬的意思,主动解 释了一番。她说她与董某只是同学,并暗示说他们之间并无特殊关系。那晚去看潘 老也只是偶然碰到一起。 “我想也是这样。”黄敬说,“如果是我原先想的那样,肯定是一个错误。” “你原先想的是什么样?”白雪故意问道。 “我原以为你们是朋友,那种男女之间的朋友。”黄敬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就对了,他不配你,一点都不配你。” “别,别,”白雪调皮地笑起来,“你又要骂人了,我这人可经不起夸奖。” 黄敬也笑了,一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打是亲,骂是爱嘛——可话到嘴 边又被他咽了下去。这话有些暧昧,容易引起误解。 这时,白雪突然叹了一口气,她说:“你妻子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 “你认识她?”黄敬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感到自己真是太傻了,简直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