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莱茵河畔”是个幽静的茶座,离文化馆不远。黄敬赶到时,白雪已要好包厢, 并点了茶水。是黄敬最爱喝的龙井。 昨晚一到华江,黄敬就去了白雪那里,共度良宵,说好了今天上午赶回松县, 不再与她告别。可突然间又打来电话,说是要见她,而且刻不容缓,白雪就知道一 定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黄敬一坐下,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你认识朱学良?” “是啊。”白雪一边替他斟茶,一边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他把朱学良的信扔到茶桌上,一脸的愠怒。 “瞧你,”白雪端起茶盏递过去,笑盈盈地说,“怎么气成这样?要吃人的样 子。” “这是讹诈!”黄敬推开茶盏,忽地站起来,按捺不住地使劲敲了一下桌子。 白雪感到事情严重了,她收住笑,赶紧看信,这一看也生起气来。“卑鄙,” 她说,“真卑鄙!他怎么这样?我要找他!”说着就掏出手机要拨号码。 黄敬却一伸手把她按住了。 “先别打,”他说,“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其实,白雪也感到奇怪,当朱学良不久前来找她向她提起黄敬时,她同样大感 意外。她与黄敬之间的关系,一直小心翼翼,谨慎有加,很少有人知道。朱学良怎 么会知道的呢? 朱学良是白雪的远房表哥,由于白雪的父亲死得早,她和母亲曾得到过朱家的 照顾。朱学良的父母都是部队干部,工资高,心地也很善良,他们经常接济白雪母 女。白雪上大学的费用也是他们慷慨资助的。朱学良从小与白雪一起长大,白雪对 他当然是太了解了。此人脑子活,聪明到了极点,且善钻营,爱结交朋友,只要他 想做的事就千方百计要做到,哪怕削尖脑袋,不择手段。从部队转业后,朱学良只 身去了海南,很快成了气候,后来一看海南不景气了,马上一调头又杀向内地,在 华江依然如鱼得水,红红火火。尽管白雪一直对朱家心存感激,朱学良对白雪也不 错,但白雪还是从心里瞧不起他,他们之间的来往也不多。有一天,朱学良突然来 找白雪,要请她吃饭。在华江最豪华的饭店,朱学良点了很多价格昂贵的菜。白雪 劝他别浪费了。他说,我有的是钱,这辈子根本花不了,完全是小意思啦。白雪便 讥讽他说,开口就是钱,俗不俗啊?这是不自信的表现。 “你错了,”朱学良说,“只有没钱的人才会不自信。要知道,我们是先进生 产力的代表。” “得了吧,”白雪说,“别糟蹋了这个名词了,先进生产力可不是光指钱。” “但没钱绝不是先进生产力,”朱学良强调说,他伶牙俐齿,振振有词,“事 实上,我每天都在为国家创造价值,我每年交的税就有好几百万,这就是贡献啊。” 白雪说:“可你能保证你赚的钱都是干净的吗?” 朱学良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人啊,”他用手指点着白雪说,“让我怎么说呢?读书都读呆了。 如今都二十一世纪了,观察还居然这样陈腐?” 白雪不服气地说:“我并没说钱不好,只是这世界上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又错了,”朱学良说,“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个没钱的人。你不可能体会 到有钱的感觉。我说的钱不是几千元,几万元,而是上百万,上千万,甚至更多。 如果你真正拥有这么多钱,你就会觉得这世界是你的。你可以为所欲为,所向披靡, 战无不胜。” 朱学良微笑地看着白雪,充满自信地挥了一下手,完全是一副试问苍茫大地谁 主沉浮的架势。 “我的大艺术家,”他接着说,“你那套理论压根儿就是安慰穷人的,早就不 时兴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的确确,钱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了。” “当然,我和你说这些,都是白说,”朱学良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居高 临下看着白雪,“你不懂,你不可能真正懂。” 白雪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但心里却不肯就此认输,她说:“难道就没有比钱 更重要的吗?比如说生命,在你病入膏肓,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钱又有什么意义? “还是错,”朱学良说,“即使到了那一天,有钱与没钱是不同。有钱会得到 尊重,而没钱就是另一回事了,只能凄凄惨惨切切。” 白雪差不多已被抵到墙角上,没话说了。看着她张口结舌的样子,朱学良得意 地笑起来,准备鸣金收兵了。 “好了,”他用手做了个休止的动作,说,“吃饭吧,我们不要一见面就顶嘴 了好不好啊?” 可白雪显然不愿就此罢休,她说你的话完全是狡辩,歪理邪说,可光扣大帽子 说明不了问题。就在这时,她突然急中生智,脑子里冒出一句很精彩的话,说: “如果你因为钱而犯了罪,当你被抓起来时,钱还会让你赢得尊重吗?” 朱学良这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于是,这一回轮到白雪微笑了,她毫不留情,宜 将剩勇。 “到了那时,”她总结说,“恐怕钱越多罪越重,死缓、无期、斩立决,钱越 多越烫手,你想不要都办不到了。到时你会恨钱,最恨的就是钱了。” 朱学良无言以对了,他笑着摇头,挂起了免战牌。“好了,好了,”他说, “我的大小姐,我算彻底明白了,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不可能谈 到一起。” 白雪终于占了上风,心里很高兴。她说知道就好,“快说吧,你今天找我吃饭, 又想算计什么了?” “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 “实事求是嘛,你老兄我还不知道,总不会无缘无故出血吧?” 朱学良笑了起来,他说你这丫头太厉害,又开了几句玩笑,等气氛轻松下来之 后,他开始说明了来意。他告诉白雪,他想认识一下黄敬。 “为什么找我?” “你也不要瞒我了,你们的关系我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白雪十分惊讶。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知道。”朱学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白雪脸上顿时 风起云涌,她愤怒地看着朱学良。 “你,你……做了什么!” 朱学良本想开个玩笑,一看白雪误解了,赶紧说:“嗨嗨,小姐息怒,你可别 想歪了。”他解释说,这事他是无意中得知的,他不会也不可能去做任何对不起白 雪的事。他还保证,绝不会说出去,请她一千个放心。 听他这样一说,白雪的情绪逐渐缓解下来。她相信朱学良不可能跟踪她,或采 取其他出格的举动来打探她的情况。他还不至于如此。朱学良虽然身在江湖,混迹 商场,但本质上还是讲义气的,尤其是对自己的亲朋好友,断不会下作到那种地步。 他或许是从她母亲,或者她妹妹那儿得知了消息。这是很有可能的。但对他的请求, 白雪还是为难了。 与黄敬相识,是她人生的转折。尽管她一直未婚,但与男人的接触,黄敬并不 是第一个。女人总喜欢作比较,而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常常就是标尺。白雪的初恋毁 灭后,又有许多男人试图赢得她的芳心,结果都一无所获。那位初恋的大学老师就 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横亘在她的心里。白雪曾对妹妹说过,哀莫大于心死,她 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去爱或被别人爱了。然而,黄敬的出现粉碎了她的想法。如同夏 日的闪电,猝不及防,划破阴郁的天空,她的生命就在那一刻突然被照亮了。 白雪真的从心底里珍惜这次情感的邂逅。倒是黄敬时常流露出歉意,一副恨不 相逢未“娶”时的愧疚,虽然他没有明确说出,但他的眼神和举动却表露无遗。白 雪不想给黄敬哪怕一点点压力,有爱就足够了。她不再奢求什么。她爱黄敬,不需 要他作出承诺,也不因为他前程远大,另有所图。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纯粹 之爱。白雪认为爱情的理想境界就应该如此。她给自己划了一条线,那就是不让他 们之间的情感掺杂任何杂质。 然而,朱学良的请求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如果她与黄敬没有这层关系,她或许 会答应他。她还从来没有给朱家一点帮助,相反倒是从朱家受益匪浅。如果有机会, 她愿意作出报答,可她不愿将自己的感情牵扯进去。倘若如此,那就是亵渎!这是 绝对不可以的。 看着白雪沉默不语,朱学良明白她在犹豫,便进一步说服她道,凭海风集团的 实力,要在竞标中获胜也不是难事,可如今的社会就是如此。你不活动,别人活动, 那结果就是另外一个样子。而且目前经济很不景气,海风也遇到了一些困难,急需 得到这项工程。“这对我很重要。”朱学良强调说,他还说,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 来找白雪,况且他也从未麻烦过她,但此事务必请她帮忙,请看在两家世交的分上, “拉兄弟一把”。 朱学良的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他了解女人的性格,尤其是白雪,更是个服软 不服硬的人,因此他把自己放得很低,话也说得很诚恳,试图用情感来打动她。 可白雪还是不说话。 “其实这事很简单,”朱学良有些着急了,他说,“你只要把黄敬约出来吃一 次饭,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这点事,你总不会不答应吧?” “学良,”白雪终于说话了,她说,“不是我不帮你,我不能这样做,真的不 能这样做。” “为什么?” “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白雪说,“我只能请你原谅了。” 朱学良气坏了,但还不能发作,以免在白雪面前有失风度,只好强压恼怒,自 我解嘲地说:“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倒好,整个翻过来了,当兵的 遇秀才,根本没理说。我算看透了,你们这些人呀,根本就是社会前进的绊脚石!” …… 那次吃饭之后,朱学良再也没来找过她,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朱 学良却“毛遂自荐”,自己跑去找黄敬了。他给黄敬的信内容并不多,只是简单地 说到他对华松公路有一些设想,希望得到赐教,但在信的结尾——仿佛不经意似的 ——提及了白雪,称她是自己的表妹云云。黄敬的愤怒就是因为这句话,而这句话 也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朱学良用意何在,当然很清楚。朱学良就是朱学良,白 雪其实应该想到这一点。如果他不这样做,就不是朱学良了。 但白雪还是感到气愤和委屈。这气愤更多的是为了黄敬,而委屈则是为了自己。 为了消除误解,她把朱学良来找她的前前后后,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她讲了她当时的想法,说着说着,竟动了感情,第一次向黄敬坦陈胸襟,说出了埋 藏在心底的话,那是她的爱和她对爱的理解。她说,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没想 过要利用你。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交易,也不想把你拉进任何交易中。 “我就是这样想的,”白雪说,“人生能有一次爱,何尝容易?爱就应该是纯 洁的,除了爱不应再有任何依附。我一直对自己说,让我们的爱纤尘不染,进行到 底。” “我会永远爱你的,”白雪接着说,“但我不强求你如此,如果有一天你不再 爱我了,我就离你而去。爱是幸福的,不应该让一方感到累赘和痛苦。” “不要睬他!”白雪最后态度坚决地说,“朱学良不是玩艺儿,我见到他,要 狠狠骂他。” 黄敬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他说不出来。他被白雪打动了。想到自己刚才当着白 雪的面发火,他就感到歉疚,太不应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白雪那样,无 私地去爱,但他明白他遇到的是一个真爱他同时也值得他真爱的女人。他把白雪的 手轻轻地握住,心中热浪鼓涌,充满感动。 “走,”他说,“去你家。” 白雪的脸红了。她明白他的意思。 “你疯了?”她说,“现在是白天,就不怕别人看见。” “管他呢!”黄敬一把抱住了白雪。“走,马上走!”他几乎是在命令,口气 急切,不容半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