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绿树中,掩藏着一栋砖红色小楼。灯光眯着眼,困 倦地等待远方的客人。不论哪里的灯光,都是相同的,给旅人以归宿和安宁。游蓝 达付了司机车费和小费,柳子函刚想拎行李,游蓝达悄然示意她站着别动。柳子函 不知何意,乖乖地抱着肩膀僵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者把旅行箱提进旅馆。 游蓝达把房门的钥匙递给柳子函,说:“我住在你的隔壁。明天,应该说是今 天了,您醒来后,我们共同进餐,开始确定行程。祝你晚安。” 柳子函四处张望:“我的行李怎么不见了?” 游蓝达说:“预订好的房,侍者已经把它送到你的房间了。”说完,塞给柳子 函一个硬币。柳子函大惑不解,说:“这是什么?” 游蓝达说:“小费。” 柳子函惊讶:“你还需要给我小费吗?” 游蓝达说:“不是给你的小费,是你一会儿要付给提行李的侍者小费。估计你 没有准备,替你预备下了。” 柳子函感激不尽,连着说:“谢谢谢谢。” 游蓝达说:“不必谢。这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的,连带刚才帮你付的行李 小推车的钱,还有给出租司机的车费和小费,共是XXY 元,等你换开钱之后,请一 并还我。祝你做个好梦。”说完,翩然而去。 柳子函恼火地想,真小气,讨债不过夜。这才多少钱啊,算得这样清楚。看着 游蓝达的背影,她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游蓝达,我有事要问你。” 游蓝达转回身,说:“请问,和工作有关吗?” 柳子函支吾:“这个……好像……无关。” 游蓝达说:“那就对不起,如果和工作无关,请恕我不回答。一个人猛然到了 外国,总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我是随员,不是仆人,只回答和工作有关的部分。” 柳子函火了,说:“那我就说它和工作有关。因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根 本就睡不着觉,你明天所有的安排都落花流水。” 游蓝达略一沉思,说:“好吧。你说服我了。我同意———对于现在的你来说, 所有的问题都和工作有关。请讲。” 柳子函百般郑重地问:“你认识黄莺儿吗?” 游蓝达的眉毛挑了起来,说:“认识。” 柳子函狂喜,说:“你怎么认识的?” 游蓝达说:“不单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 柳子函抓住游蓝达的手说:“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游蓝达说:“它在森林里。歌唱。” 柳子函愣了半天,说:“好了,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休息了。” 游蓝达却不走,说:“可是我有问题了。你要问的就是一只鸟吗?” 柳子函说:“她不是一只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你的眼睫毛长得和她一模 一样,都很长,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看到过她和你有这样长 的睫毛。” “是吗?”游蓝达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但 太微小的特征。睫毛长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它通常来自遗传,证明你的祖 先活在一个风沙肆虐的地方,为了不在黄沙中迷路,那些眼睫毛长的人就占了便宜, 仅此而已。而且,现在有各式各样的睫毛膏,可以让你的眼睫毛轻盈纤长,如果你 愿意,它们可以长得像一把猪鬃刷子。” 原来是这样!柳子函心灰意懒,闹了半天这种让她怦然心动酷似黄莺儿的睫毛, 是化工原料的手笔。她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天生的。” 游蓝达宽宏大量:“你说得没错。我的睫毛就是天生的。” 柳子函还是意兴阑珊,的确,眼睫毛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她有礼貌地敷衍道: “人们通常对眼睫毛长的人抱有好感。” “是吗?”游蓝达挑起眉毛:“不一定。正确地讲,那很可能不是什么好感, 只是一种……怜爱。” 柳子函的心绪又被扰动,抗议道:“怜爱难道不好吗?没有人愿意被仇视。” “怜爱属于强者对弱者的心态。长长的眼睫毛容易让人联想起儿童,简直就是 婴儿。而婴儿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他们好欺负。您还有问题吗?” 柳子函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问题了。” 即使是没有了问题,柳子函也无法入睡。这一次是因为时差。虽然窗外黑暗寂 静,但柳子函的身体顽强地认定这是喧闹的正午,没有丝毫倦意。人在某些特定的 时刻,会想起一些特定的人。 火车一直向西向西,当大家都以为到了外国的时候,火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下来,目的地到了。下车一看,还是咱中国的地盘,才知道祖国实在是大啊。女兵 们开始进行新兵训练,除了练齐步正步,就是扔手榴弹和匍匐前进,余下的时间被 学文化和谈心填满。黄莺儿追着柳子函讨教,知识快速增长。反过来柳子函向黄莺 儿学习的劲头不足,在眼力方面并不见有多大改善。好在刀子嘴刀子心的老女兵佟 腊风也忘了自己的指示,不再监督检查。 “你好!”清晨,游蓝达穿一身粉紫色的运动装,轻快地和柳子函打招呼。 “睡得如何?” “挺好。”柳子函不愿泄露自己因回忆而失眠,敷衍道。 “‘挺好> 这个词,如今在中国被滥用,有点情色意味了。”游蓝达滑稽地做 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态。她们在宾馆附设的餐厅吃饭,一张小小餐桌,铺着手工绣 花的亚麻台布,距离极适宜窃窃私语。 “你还很中国通嘛!”柳子函表达惊讶。 “我读的是东亚文化方向的博士,要了解当代中国,当然包括俚语。”游蓝达 用餐刀在面包片上仔细地涂抹着草莓酱,每一个缝隙都壅满血红浆汁。 “你是华裔吗?”柳子函知道这样探问不符合西洋礼节,但你要在七七四十九 天的日子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当然需对这个人有基本了解。 “亚裔。”游蓝达回答。 这等于没回答。“你是Y 国人吗?”柳子函不气馁,再接再厉。 “是。”这一次,柳子函总算得到了确切答复。 “你是Y 国慈善机构的职员吗?”柳子函盘根问底。 游蓝达说:“我是他们的雇员。”这几乎又是废话,如果不是雇员,她能来接 柳子函吗!话不投机,柳子函闷头喝咖啡。如果没有咖啡因兴奋神经,今日的活动 中她会哈欠连天。游蓝达呷了一大口冰牛奶,说:“我把访问安排向你汇报一下。” 一句“汇报”,让柳子函稍稍展眉,说:“你还很熟悉中国国情。不过,我也 不是官员,你用不着汇报。把行动方案告知我,就心中有数了。” 游蓝达把小桌上的盘碟送到回收台,又用餐巾纸细致揩净桌面,打开随手带的 公文包,拿出厚厚一沓纸牌。 “这是什么?”柳子函奇怪。 “机票。”游蓝达答道。 “谁的?”柳子函不解。 “咱们的。”游蓝达说着,将预订好的机票一张张摊开,铺满了整个桌面。 “这是从A 地,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呆的地方,到B 地的养老院。这是从B 地到C 地 的孤儿院,这是从C 地到D 地的临终所,这是从D 地到E 地的残障学校,这是从E 地到F 地的精神病院,这是从F 地到G 地的土著民保护区,这是从G 地……” 柳子函目不暇接,心想:我的天!要坐这么多次飞机,出空难的比例大大增加。 当了多年的兵,以前不曾捐躯祖国疆土,这一回倒有可能在海外殉职。看她走神, 游蓝达说:“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柳子函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况且这个计划是Y 国慈善机构为她度身而作,和 一个小小的陪同并无关系,就说:“清楚了。服从安排。” 游蓝达又拿出一张精美的纸卡说:“这是我们机构特别送给你的礼物。” 柳子函以为是张贺卡,刚要拿到手里,游蓝达说:“还是我替你保存。这是你 在旅行期间的商业保险,要是你不幸亡故,你的家属将会得到XXX 万Y 元的赔偿。 如果你重度伤残,比如说是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你就可以得到XX万 的赔偿。如果你是轻度伤残,比如说……” 柳子函忙不迭地打断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全须全尾地回 到祖国。” 游蓝达收起保险卡,微笑着:“我知道向一个东方人讲这些话,是很不受欢迎 的。但是,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履行这个职责,请原谅。” 柳子函说:“我也是当医生出身的人,并不忌讳死亡,不过也不是特别热衷谈 论死亡。咱们进入下面的工作程序吧。” 游蓝达说:“我们在A 地,要先会见有关专家,听介绍,让你对Y 国的慈善事 业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吃得比较少,好像只有一杯咖啡 和一个蛋塔。是不是再来点什么?” 柳子函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哪个时辰么?” 咖啡因的兴奋劲儿尚未完全发作,柳子函还有点迷迷糊糊。 “子时。”游蓝达掐指一算。 柳子函说:“对。夜里1 点。平日我的生活很规律,像个老农似的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半夜三更往胃里填食,无异刑罚。” 游蓝达说:“要习惯时差,调整生物钟的最好方法,就是重新安顿你的胃。让 你的胃按照当地时间装满当地的食品,胃是CEO ,胃一变,所有的器官也就跟着改 变了。柳女士,我希望你暂时放下北京时间,改成Y 国时间,这样,你就能更快地 融进这里的氛围。” 柳子函只好抖擞精神,又强吃了一个面包圈,再把手表调整过来。 听了Y 国慈善机构的许多介绍,捧回了若干公斤的精美资料,之后就是走马灯 似的参观。 每到一地,游蓝达都要先向主人简要介绍一番柳子函的身份和来意,这一天来 到孤残学校。站在残肢断臂的欢迎学生面前,游蓝达用柳子函所不懂的Y 国语,眉 飞色舞地宣讲着,时不时用优雅的手势向柳子函这边示意,柳子函什么也听不懂, 只有像个东方菩萨似的,挂着永恒的微笑,不停颔首。看来这Y 国的孤残儿童们也 颇有见识,听得兴起,不时地报以夸张的惊叹声,当结束介绍的时候,小巴掌乱飞, 没有手掌的就跺脚,喧闹持续了很久。 参观结束,返回旅店。游蓝达说沿着一条小河可以步行回去,柳子函同意了, 两人就缓缓散着步往回走。柳子函揉着腮帮子说:“今天向孩子们笑得太久,表情 肌都抽筋了。” 游蓝达说:“其实你可以不必一直微笑,自然状态就好。” 柳子函说:“我也不知道你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要保持中国人的风度,所以 我只有报以蒙娜丽莎似的笑。顺便补充一下,我并不认为蒙娜丽莎有多么漂亮,一 般人而已。” 游蓝达说:“我向孩子们介绍你是中国某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你当过医生, 当过兵,曾在野战医院任职,他们就以为你在战场上抢救过士兵,非常佩服。你知 道,在Y 国,医生属于高收入阶层,受人尊敬。进医学院几乎是所有孩子的梦想, 特别是女生……” 河岸边,杨柳肆无忌惮地绿着,河水青青。植物的绿,无论国度,无论时代, 都是极为相似的。 不。你说得不对。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当医生的。起码,那时候的柳子函 不是。黄莺儿也不是。 新兵连分配的时候,大部分要被分去当卫生兵,黄莺儿和柳子函坐在河边洗军 装,边洗边聊。 柳子函说:“我的理想是当通讯兵,穿脚蹬子,背电线拐子,爬电线杆子,在 风雨之夜,把被敌特破坏了的断头电话线接起来。如果电线不够长,就用双手握着 电话线的两端,让滚烫的电流从我身上流淌过去。首长的命令通过我的神经和血肉 传达到战友耳中,大获全胜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微合着双眼,仿佛在沉 睡,嘴角挂着微笑……”柳子函被自己设想出来的景象所感动,几乎热泪盈眶。 黄莺儿狠狠拧着湿裤腿,水珠纷披而下,大睁着睫毛极长的乌亮眼珠说:“你 的意思是说你死了?” 柳子函说:“那当然了。要是不死,怎么能成为英雄?” 黄莺儿说:“还是不要死的好。咱们还这么年轻,还没谈过恋爱,没嫁过人, 也没来得及生孩子。” 柳子函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你可真……”她本想说“真不要脸”,一看黄 莺儿无辜的俏丽脸庞,临时改口道:“可真想得够长远。”要知道列兵们连谈恋爱 都不允许,哪里就能扯到生孩子上面。这个黄莺儿,简直胆大包天。不过话又说回 来,这种大逆之话敢跟你讲,也算是肝胆相照,柳子函感动之余,转换话题。 “你想分到哪儿去?” 黄莺儿的志愿是到文工团,演革命样板戏。最好是演白毛女,穿褴褛的白纱衣, 袖口和下摆都被巧妙地撕扯成星芒状,跳“倒踢紫金冠”的时候犹如仙女下凡,只 是充满愤怒。倘若不行,就演李铁梅,穿缀有白梅花图案的猩红小袄,梳一根油光 水滑的大辫子,斜耷拉在胸前略略鼓起的地方,兜一个圆滑的曲线。连胳膊肘上的 补丁,都是菱角花样的。假使这两个角色都轮不上,最起码也要扮个柯湘或是阿庆 嫂,虽说是中年妇女,可在那种毛蓝色的衬托下,人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柳子函不屑地把军衣口袋翻过来,抖落出摸爬滚打时卷入的沙砾,在水里漂洗 着说:“不要想得那么美,咱们这次分配,绝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护理员,极个别的 才到通信站,至于演出队,好像只有一个名额。” 黄莺儿说:“那咱们争取呀。” 柳子函说:“如何争取?你知道军人的规矩是以服从为天职,哪里容得你乱说 乱动?你要是想上东,就偏让你上西,你敢不听命令?” 黄莺儿说:“你怎么知道的?” 柳子函说:“我爸说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哼!某某这小子,他想 如何如何,我就偏不让他如何如何。看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黄莺儿说:“真的?” 柳子函说:“当然是真的。有拿自己爸爸开玩笑的吗?” 黄莺儿用力搓着军衣的立领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有办法了。” 柳子函说:“什么办法?” 黄莺儿银牙咬着下唇思谋,说:“写血书,坚决要求端屎端尿。” 柳子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之大把树上的麻雀都震飞了。她说:“想端屎端尿 还用写血书啊,你安安静静地等着,尿罐子屎盆子自然会从天而降砸你头上。” 黄莺儿说:“这不是声东击西吗!因为你特别想去医院,按照军队的逻辑,就 偏不让你去,咱们岂不就遂了心愿?万一不成,也还是当护理员,并不损失什么。 你说呢?” 柳子函不得不佩服这一招实在是高。在部队里,选择是一种奢侈。她们要用自 己的鲜血,作一次小小的抗争。 只是这血书如何写?谁也没见过。 柳子函找到佟腊风,佟腊风现任新兵区队长,执掌分配大权。柳子函说:“报 告首长,我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那时候,使用军线联系需要层层审批。 “什么事?”佟腊风问。 “我爷爷是老红军,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马上就要到他战死的日子,我要向 爸爸表示一下决心,继承烈士的遗志。”柳子函早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辞。 佟腊风点点头,这个理由是不能驳回的,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干部子弟恋家 了,想听听家里人说话的声音,如此而已,干吗说得那么英勇悲壮!不过,柳子函 也算烈士子弟的子弟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做个顺水人情吧!佟腊风批了一张长途电 话单子。 线路忙,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轮到柳子函通话。这是柳子函当兵之后第一次要 通家里电话,家人不是感到高兴,而是十分紧张。“子函,出了什么事?”妈妈的 声音透着惊慌。 “没有事。我都好。爸爸在家吗?我有话要和他说。”柳子函在战备值班室的 里间打电话,虽然周围空无一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妈妈好生奇怪,一边叫爸爸接听电话,一边连连问:“吃得饱吗?穿得暖吗? 训练累吗……” 柳子函说:“妈,我是在革命大家庭里,也不是在帝修反手下。” “工作怎么样?”猛然间换上了父亲苍老的声音,透出威严。 柳子函不由自主地拽着电话线立正了,说:“都好。我是个好兵。” 父亲说:“龙生龙,凤生凤嘛!有什么要汇报的?” 柳子函说:“我们马上就要分配单位了。” 父亲说:“想让我给你走后门,找个好单位?门儿也没有!丫头,服从命令听 指挥,叫你去做饭,你就去拿烧火棍。叫你去喂猪,你就去挑泔水桶!” 柳子函知道这就是爸爸的脾气,本来也没寄托丝毫幻想,并不失望,赶紧说: “我是想问问您血书怎样写?” 爸爸难得地笑起来,说:“这才像我的女儿。你写血书干什么?” 柳子函说:“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爸爸说:“好。血书很简单,用你的血写成字就是了。纸不要太大,别跟大字 报似的。注意字不要太小,太小了没气势。” 柳子函说:“爸爸,你当年写过血书吗?” 爸爸说:“没有。老子当年的血,每一滴都要流到战场上。如今和平年代,才 搞这些把戏。好了,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干。丫头,没什么事,我挂机了。”爸 爸的声音渐行渐远,柳子函能够想象出爸爸的1 号帽子已经离开了听筒,马上就要 扬长而去。 最后一瞬,柳子函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黄莺儿是谁家的?” 柳司令员愣了一下,说:“黄莺儿是谁?” 柳子函说:“就是和我一块儿当兵的那个女孩啊。咱们分区今年就征了两个内 部女兵啊!” 柳司令员哦了一声说:“她呀,是开车的小杨的女儿。” 柳子函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小杨司机才多大啊?刚30岁吧?黄莺儿比我 还大一岁呢!” 柳司令员说:“丫头,你还有正经事吗?我要看文件了。”说着,不由分说放 下了电话。 疑窦丛生。柳子函又给妈妈挂通了电话,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军分区今年的内部女兵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归了司令员家,剩 下的一个就很棘手。司令部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各有一妙龄女儿,都在备选之列, 军务科犯了愁,不知花落谁家,就把矛盾上交。柳司令平常不管这类鸡零狗碎腻腻 味味的小事,但这一次,事关两员大将,处理不好,二桃杀三士。柳司令员只好亲 自出马,先是和上级单位打电话,希望加拨一个名额,以便皆大欢喜。军区答复说 现在下面各个单位都要求增加名额,这个口子不能开。柳司令员于是改换方向,要 求上级单位干脆把那个名额收回,矛盾也能迎刃而解。中国的事历来是不患寡而患 不均,现在索性连寡也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了不均,便可相安无事。上级单位说, 收回来的名额不知再发给谁合适,会引发新的混乱,所以维持原判。柳司令犯了难, 觉得此役之复杂几乎相当于攻克一座城池。正当举棋不定之时,给他开车的小杨司 机知道了内情。说:“首长干脆把这个名额给了我吧。” 小杨原是战士,驾驶技术高,为人妥帖嘴巴严。服役期满后,柳司令没让他回 原籍,改成职工编制,专为自己开嘎斯越野车。小杨平常爱哼几句地方戏,人勤快 机灵,大家都喜欢他。 柳司令说:“你前年才结婚,女儿在幼儿园吧?我就是把名额给了你,怕也要 十几年后才派得上用场。讲什么笑话!” 小杨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躲着地上的坑洼,说:“不敢跟首长讲笑话。我找 的老婆是个唱西北小曲的,以前在家乡结过婚,生养过一个女儿,今年正好18岁。” 柳司令晃着大脑袋说:“那你不是找了个姐?” 小杨司机说:“当时以为是个死了姐夫的姐,因她曲儿唱得好,人又俊俏,也 就不在乎了。不想娶回来以后,才知道年纪比我大得多,简直就是个死了姑夫的姑。” 柳司令和蔼可亲地说:“你对姑姑还挺好,并不嫌弃,做得不错。” 小杨把车开得很慢,说:“成亲的时候,她并没有说老家还有一个女儿,后来 我看她总是偷偷发呆,问了好多次,她给我跪下了,说希望我能原谅她,她放心不 下女儿,要给女儿寄钱。我把她扶起来,说咱们都是苦命人,我既然娶了你,就认 下这个女儿。我老婆说,你不必认她,还让她姓以前的姓,叫以前的名。她年岁也 不小了,等过几年出了嫁,我也就放心了。我说,行啊,一切依着你。就这样,这 个女娃一直在乡下和她姥爷同住,现在正好有这样一个名额,首长为难,干脆,何 不给了我?” 柳司令想了想,与其让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失和,不如成全了司机小杨。柳司 令早年受过战伤,腿里现在还有一颗日本人的子弹没有取出来,隐隐作痛,实在不 愿为这种事情伤脑筋了,就一锤定了音。 原来……如此! 知道底细后,柳子函对黄莺儿越发好了,怪不得她很多字不认得,原来是个苦 命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