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子函等到了去大军区学习的名额。好在她平日还算吃苦耐劳,人缘也不错, 此事就不显山不显水地过去了。柳子函到了医训队,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黄莺 儿。几年不见,黄莺儿出落得越发清俊,以前的山野小妞味道烟消云散,已然成熟 的女兵形象。军衣略加剪裁,十分可体,军帽戴得比一般女兵要高些,帽檐朝天, 额前就飘落下更多的散发,好像黑色的云雾衬托着一张素脸皎洁如月。黄莺儿因为 风采出众手脚麻利,一直在干部病房照顾首长,耳濡目染,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了 大家闺秀的风范。 柳子函惊喜万分扑上前去:“我差点认不出你!” 黄莺儿左右端详着说:“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柳子函说:“夸奖了。成天在猪圈里,长得也像猪八戒了。现在可真好,咱俩 从战友成了同学。” 黄莺儿把玉葱一样的手指竖在鲜红的嘴唇中央,轻轻地吹着指肚,好像那里有 一个小小的伤口,说:“你别大声嚷嚷,千万别让人知道咱们认识。” 柳子函不服:“为什么呀?好像咱俩是坏人似的。” 黄莺儿说:“如果人家知道咱俩早就认识,就会把咱们拆散。如果是素不相识, 分到一块儿的可能性反倒大大增加。” 柳子函想想的确是这样,点点头,低头跑开,很陌生的样子。 黄莺儿这一次计谋得逞,两人居然成了同桌。课业紧张,理论学习完成之后, 她们分配到同一家驻军医院实习。 实习从外科始。外科是医学上的王冠,手术刀薄钢单刃,锋走轻灵,挽无数生 命于倒悬。当然这说的是老医生,对新手来说,连在肚子上的麦氏点上划一道切阑 尾的口子,都歪歪扭扭。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外科护士长佟腊风,一看当年自己接的兵成了军医坯子,心中酸酸。要知道, 医生的嘴护士的腿,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对当年的新兵蛋子如今的实习医生说 :“科里工作很紧张,有特护病人,你们也要搭把手。不要光在手术室里像个屠户 似的切肚子,也不要老蹲在医生办公室摇笔杆子下医嘱,总觉得自己比护士高明。” 面对着当年的老上级,两人哪敢顶嘴,唯唯诺诺道:“听从组织安排。” 实习军医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你,老护士们更是对这些 未来的医生吆三喝四,好像来了一批廉价劳动力。佟腊风把一个特护病人交由黄莺 儿和柳子函负责。 病人,正确地讲是伤员———宁智桐,一个年轻的连长。他并不是有病,是有 伤,浑身裹满了绷带,修长的身体,好像一只巨大而洁白的关东糖。实弹演习投掷 的时候,一个新兵把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扔在了掩体里,周围都是人。宁智桐一个箭 步跳过去,把手榴弹高高举起,拼全力扔到远处。手榴弹在坑道上方凌空爆炸,宁 智桐受了严重的颅脑伤,周身鲜血喷涌……所幸其他的人都平安无事。经过急救和 一系列的手术,宁智桐的生命是保住了,但他一直没有苏醒过来,无知无觉像个婴 孩似的躺在单独病房。 那个时候没有监护设备,全靠他人精心呵护。一个小时一翻身,不能让英雄长 了褥疮。全流体的食物要从胃管平稳地灌下去,以保证营养吸收和胃肠道维持基本 功能。当然,还要处理大小便。部队派来名叫小宋的通讯员负责日常护理,协助医 护人员完成诸多治疗。 皮开肉绽渐渐平复,但宁智桐仍没有知觉。他的身体保持着强健和伟岸,全仗 着小宋尽职尽责,不停地帮昏迷中的宁智桐活动四肢。小宋抓住宁智桐的膝盖,像 蹬自行车一样来回摆动,从股方肌按摩到腓肠肌,把每一个脚趾头都如花生米一样 捏来揉去,累得满头大汗。 柳子函夹着病历,查看宁智桐的反应。翻开宁智桐的眼皮,检测他的瞳孔。宁 智桐两枚又大又黑的清澈眼眸直视柳子函,让柳子函不知所措。 “幸亏你们连长训练有素,要不叫你每天这样折腾,弄不好肌肉拉伤。他要是 能感觉得到,肯定浑身酸痛,好像急行军100 里。”柳子函赶快合上宁智桐的眼睑, 面向小宋说话。宁智桐的伤情大见好转,令人愉快。 “这是黄医生特地布置的,还叫我不要偷懒,说要不我们连长醒来之后,会变 成一个浑身囊肉的大胖子。我们连长可是个美男子呢。”小宋越发卖力地帮宁智桐 活动筋骨,问:“柳医生,你说我们连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可说不好。也许明天,也许,很久。”柳子函把科主任讨论病情时说的话 鹦鹉学舌。 “柳医生,你说咱们这样讲话,我们连长听得到吗?”小宋又抛出心中疑问。 “听不到。”这一次,柳子函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是,黄医生说他听得到的。”小宋反驳。 “那是黄医生怕你难过,故意这样说的。”柳子函和黄莺儿医疗风格迥异。柳 子函一言不发,黄莺儿念念有词。比如黄莺儿要给宁智桐侧身,会轻柔地拍着宁智 桐的肩膀说:“咱们要翻身了啊,我先帮你转到那边去,可能有点疼,坚持一下啊。” 若是柳子函,就二话不说,把宁智桐像袋面粉一样翻过去。对此,小宋颇有不 满,说:“柳医生,你就不能像黄医生那样?” 柳子函问:“黄医生哪样?” 小宋说:“温柔一点。” 柳子函抱歉地说:“黄医生是首长病房出来的,我一直在炊事班喂猪,服务对 象不同。” 宁智桐的饮食是个大工程。先要把稀粥过滤成没有一颗米粒的纯粹汤汁,加入 肉末煮熟后碾成的肉酱,然后再溶入味精、维生素、营养物质等等。还有最关键的 蛋黄末,因为富含卵磷脂,对恢复脑功能大有裨益,更需餐餐必备。凡此种种,汇 成一种淡黄色的糊糊,加温后从胃管直接推进去,每日6 次。胃管外端以白纱布包 裹,垂在宁智桐嘴边,好像他日夜衔着一只特号雪茄。胃管的另一端当然在宁智桐 体内,这是他的生命线。每次轮到柳子函喂饭,就用大号注射器推得飞快。小宋看 不过眼,说:“柳医生,求你了,能不能慢一点?” 柳子函擦擦汗说:“宁连长一天要吃几顿饭?” 小宋说:“6 顿啊。” 柳子函说:“你觉得这东西顶饿吗?” 小宋说:“估摸着不行。我们连长没伤的时候,一顿吃三大碗干饭!” 柳子函说:“这不就对了!他一定早就饿了。我这种喂饭的方式,就是充分模 拟他健康时的狼吞虎咽。” 小宋疑惑地说:“我看还是黄医生那样比较好。” 柳子函就悄悄观察黄莺儿如何喂饭。黄莺儿先把热水袋灌满开水,压在胃管上 方,这样每一口糊糊的路途上,都走过一个加热站。喂饭前,她会对人事不知的宁 智桐说:“咱们吃饭了。我知道你一定饿了。”然后把宁智桐的头颅轻轻托起,偏 向一侧,说:“我先喂你第一口。可能不大好吃,不过,这是营养室特别调配的, 你要坚持吃下去。这样你的伤才能快快好,你才能早点醒来,回你的连队,带你的 战士们……” 柳子函忍不住跳将起来说:“我的天!黄莺儿,你太嗦了!他又不是个小孩子, 是个连长啊!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会把他惯坏的!再说,他也根本听不见。” 黄莺儿说:“不管他听见听不见,我要把这些话告诉他。要不,人的胃冷不丁 地被塞进一大摊混着癞蛤蟆味的米糊糊,一定不舒服。”黄莺儿对维生素B1存有成 见,老说它有一股疥包味儿。 柳子函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腔调。要知道,一个英雄 连长,以后有可能当将军的!” 黄莺儿叹着气说:“还将军呢,能醒过来就不错了。” 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是在黄莺儿班上。事后柳子函多次问过黄莺儿,宁智桐醒 来的时候情形究竟怎样?黄莺儿回答:“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给他检查瞳孔 的时候,他眼神突然动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反复地用手电筒晃,他开 口说话了。” 柳子函非常感兴趣,问:“他说什么了?” 黄莺儿拒绝,说:“我不告诉你。” 柳子函奇怪:“这有什么不可说的?还保密啊?我偏要你说。” 黄莺儿有些尴尬地说:“人们都觉得英雄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豪言壮语, 比如问———战友们怎么样了?或者是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可他说的不是这个。” 柳子函越发不解,刨根问底道:“究竟那是一句什么话呢?求求你,快点告诉 我吧,我也不是领导部门的,也不是报社记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个颅脑 外伤昏迷病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黄莺儿下了一个大决心:“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柳子函对天盟誓:“决不告诉别人!就是铡刀搁在脖子上也像刘胡兰一样宁死 不屈。” 黄莺儿扑哧笑起来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宁智桐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 你叫黄莺儿。” 柳子函听了大惊,说:“糟了糟了!” 黄莺儿不满道:“就算不是豪言壮语,也没那么可怕吧?” 柳子函说:“我是说咱们以前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他其实都听见了?要不, 他如何知道你叫黄莺儿?” 黄莺儿说:“对呀!昏迷病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他们知道很多 事。” 柳子函用指甲掐着太阳穴拼命回忆:“天啊,他还知道什么?我好像没说过他 什么坏话吧?” 黄莺儿说:“你不必那么紧张。他说你嘴挺直的。” 柳子函讶然:“你们已经亲密到偷偷议论我了?” 黄莺儿说:“什么偷偷!一个颅脑伤刚刚苏醒的病人,想说什么,医生还不是 都要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若受了刺激,再昏过去那麻烦就大了。” 宁智桐苏醒后,可以自主进食和翻身了,护理工作大幅度减轻。佟腊风网开一 面,免了柳子函和黄莺儿的特护。两人去向宁智桐告别,正赶上宁智桐在小宋的帮 助下,蹒跚练走。柳子函看到直立的宁智桐,吃了一惊。他比卧床的时候要显得高 大了不少,朗俊如易水畔的荆轲。 想来也是,一个人蜷缩在被褥中,极易颓废衰败,直立让人凛然威风。习惯中 看到的宁智桐总是煞白的蜡人,面无表情,此刻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军人,恍 如隔世。 “谢谢你们。”宁智桐说。他的脸上有一道手榴弹皮炸出的伤痕,把一张原本 清俊的脸庞,恰到好处地添补上了刚毅。 “不必谢。你是英雄。我们不过做了应该做的。”黄莺儿说。 “什么英雄。怪我工作没有做到家,那个新兵太紧张了,如果我能把手榴弹丢 得更远一些……”宁智桐下意识把手握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 “嗨!你们不要把谈话搞得像汇报工作。我们就要到别的科实习了,今天特地 来和你道别。”柳子函大大咧咧插入。 “那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们吗?”宁智桐面向黄莺儿说,话尾处瞟了一眼 柳子函,算作兼顾。 “基本上没什么希望。”柳子函没心没肺抢先回答。 “除非我们特意来看你。按照惯例,我们从外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黄莺 儿低着头说。 宁智桐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那主动权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我只有被动等 待。” 于是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男军人和穿白大衣的女军人们,握手告别。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吗?”游蓝达问。她们已经走到了下榻的宾馆,就要分手 回各自房间休息。 “当然没有完。正确地说,才刚刚开始。”柳子函说。 “太好啦!我就是希望听到一个长长的故事。我现在已经闻到了一点爱情的味 道,就像人们在靠近海的时候,会闻到鱼的腥气,估计以后可能越来越浓郁。我有 一个问题,那个时代,你们是不能谈恋爱的吗?”游蓝达问。 “是的。我说过多遍了,战士是不能谈恋爱的。”柳子函回答。 “可是,你们已经是实习医生了,难道还不是干部吗?”游蓝达不解。 “我们当时是学员,这是一种奇怪的中间状态。已经在学习做医生了,干的也 是医生的活儿,人们通常以为我们是干部。但是,我们还没有被任命,在这道手续 没有完成之时,我们都还是战士。你明白了吗?”柳子函掰开了揉碎了解释。和一 个对中国大陆那个时代完全隔膜的外国年轻人,要说明这段背景,真是件辛苦事。 “明白了。”游蓝达好不容易摊开双手表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