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恐惧是带有磁性的,沉重而油腻,吸附在一切它能联结到的物体上,并把它们 包裹。游蓝达一直紧紧抱着双肩惊恐万分地倾听着,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时地 上厕所。每当要上洗手间的时候,就让柳子函暂停,好像柳子函是个带有此功能的 录音机,等她回来后再接着播放。听到此刻,她迫不及待地说:“我猜黄莺儿没有 死。” 柳子函说:“你猜得很对。黄莺儿没有死,送到医院,输了大量的血,救了过 来,不过落下了非常严重的妇科病,从此再不能生育。” 游蓝达又招手让女招待添加咖啡,柳子函说:“你喝得太多了,你吞下的咖啡 因,够毒死一匹马的。你不能再喝了。” 游蓝达说:“不喝咖啡,不兴奋自己的神经,哪里能听得下这么悲惨的故事! 为了心情,只有豁出去肠子,在所不惜。” 柳子函说:“你说到肠子,我才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太饿了。我们找一家餐馆吃 饭吧,也可转移你的恐惧。也许,我不该对你讲这个故事。” 游蓝达说:“不,你太应该对我讲这个故事了,你让我明白了你们所处的那个 时代,还有……一些人。” 两个人走出咖啡店,寻找餐馆。 游蓝达说:“我请你吃法国大餐。鹅肝非常诱人,味道就像是一个个美味炸弹, 炸得你味蕾横飞。” 柳子函说:“我不吃法国餐,只想吃中国餐。掐指一算就要回国了,胃里就充 满了快乐。” 游蓝达说:“快乐通常是心的感觉。” 柳子函说:“在异国他乡,最受委屈的是胃。胃是所有脏器里面最顽固的坏分 子。” 游蓝达引导两个人来到一家餐馆,说:“今天我请您吃瑞士火锅。” 柳子函说:“这算是对说书人的酬劳吗?” 游蓝达说:“不敢。你说的这些故事,如果要衡量它的寒冷和高度,也许只能 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来比拟。之所以挑选火锅,是因为渴望温暖。你的讲述,让我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牙根到脚趾甲,一概寒冷。吃点火锅,烫烫心肝。” 火锅这两个字,的确有暖人心脾的力量。柳子函跟随游蓝达进了这家小店,热 浪扑面而来,让人放松和困倦。两人落座,游蓝达叽里咕噜地和餐厅小姐一番交流, 火锅很快就端上来了。用特制的长叉叉起焦黄的面包脆,抛入泛着大气泡的奶油芝 士汤锅内,奶油丝缠绕在面包片上,好像蜘蛛的阴谋。 游蓝达吃得津津有味,问道:“怎么样?像中国餐吧?”一副明显讨要表扬的 意思。 “有两点非常像。”柳子函不忍拂了游蓝达的好意,说。 “哪两点?”游蓝达来了兴致。 “第一是火锅这个名字。我本来以为只有中国人吃火锅,不想欧洲人也吃。第 二点是热气腾腾。不管哪国的火锅,在热这一点上,都很相似。其他的,就不敢恭 维了。”柳子函苦着脸说。她情愿吃那些和中国饭菜完全不搭界的饮食,这样胃这 个讨厌的家伙就彻底死了心,准备接受一大摊莫名其妙的东西,只要营养够了,也 不敢挑剔。最可怕的是这种名称貌似中餐的饮食,胃在那里欢呼雀跃,以为将和自 己的老相好们晤面,不想迎来的是化了妆的歹徒。 游蓝达听了这一番苦经之后,说:“反正你马上就可以回国了,就可以吃到梦 寐以求的正经中餐了。不像我们这些华裔,只能用你说的假冒伪劣填充对故国忠心 耿耿的胃。” 柳子函长叹一口气:“真想吃一顿正宗的中国饭啊。” 游蓝达没理她这个茬儿,沿着自己的思绪往前走,说:“黄莺儿以后到哪里去 了?” 柳子函说:“不知道。这在当时是惊天动地的丑闻,不仅因为士兵怀孕,一方 是英模,更因为这个事件的手段太惊世骇俗,常人无法理解。不过人们通常不知道 整个的来龙去脉,以讹传讹。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双方单位很快就把消息全面封 锁了。黄莺儿出院之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肯定离开部队了。”游蓝达若有所思。 柳子函说:“那是一定的,部队不会再留她。” 游蓝达穷追不舍道:“那么宁智桐呢? 柳子函说:“他被交到军事法庭处置。因为如果黄莺儿死了,他就涉嫌过失杀 人。” 游蓝达说:“悲剧。那个时代。” 柳子函说:“这些年来,我想了很多。不仅仅是时代,还有性格。我一直不能 原谅的是,黄莺儿为什么不寻求我的帮助?她只要打个电话,我就会跋山涉水地赶 了去,帮她把那个孽障除掉。” 游蓝达说:“那不是孽障,是结晶。爱情的结晶。” 柳子函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有结晶的。有一些东西只有融化得无影无 形,才是正果。” 从餐厅的窗户看出去,路上多雨寡照,人脸都笼罩在雾中,半明半灭。命运齿 轮残酷地加工了黄莺儿,彻底切削去了她的尊严。枯藤缠身肠断天涯,从此杳无音 信。黄莺儿挥泪掩藏了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不知她湮没在哪个犄角旮旯? 你再也没有见到过黄莺儿? 是的。没有。本来我寄托希望,以为探家的时候,可以看到小杨司机,这样或 许还能找到黄莺儿的下落。不想小杨司机全家都走了,最后的蛛丝,断了。 你至今没有忘记她? 是的。我常常问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忘掉一个人?答案是———永无可能 啊。 特别希望见到她? 那当然。有一些人和我们的青春烙在一起了,永不磨灭。 如果是我,可能并不想见到,往事长眠在海底,就化为了珊瑚。 不不。不是所有的思念都可以忘怀。思念之井穿透之深,几十年之后依然深不 可测,记忆像冷暗的鲨鱼嗜血而灵动。这也许就是我们的不同。 其实,黄莺儿很傻。在早春的时候,挥霍了一生的果实,直接进入了天寒地冻。 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她。生命是有漩涡的。漩涡能形成无底黑洞。不知道为什么,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这个故事就浮上了我的脑海。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为的是 把自己从往事中拯救出来。只有在说的时候,我才能回忆和忘却。我已经不年轻了, 暗藏的哀伤就像越来越高的胆固醇,粘附在我的血管中,让情感之路凹凸不平。却 没想到这种情感从狭窄的通道蜿蜒而出,在异国他乡复活,面对着你这样一个不相 干的人诉说不休。 哦,我知道你是为了拯救自己,其实在整个事件中,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怕 你也许没有把自己拯救出来,反倒把我也拖入了深渊。 不会的。不会。你放心好了。代沟是绝缘的,国情是绝缘的,年代是绝缘的。 你是安全的。 并非如此啊。我要好好想一想…… 久久的沉默。 游蓝达说:“你就要走了,在分手之前,谢谢你给我讲了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 故事,它对我是如此地重要。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吗?秘密是需要交换的。我 没有东西回报你的精彩,只有把我的经历告诉你。” 柳子函点点头。说实话,她可不是一个对别人的秘密有着惊人爱好的家伙,特 别是这次Y 国之行,头脑塞得像要爆炸的旅行箱,装进了太多的异域风情,再没有 空隙搁入游蓝达的故事。不过她知道,在非常重视隐私权的国度,一个人肯把自己 的故事告诉你,是天大的精神馈赠。况且,一路上游蓝达对她关怀备至,她们的友 情随着路途的伸展,越加亲近。在离开的时候,她有义务倾听游蓝达一吐心声。 柳子函微笑着说:“谢谢你的信任。请讲吧。” 游蓝达说:“我其实出生在中国,这就是我对中国的故事格外感兴趣的原因。 我母亲是通过国际征婚嫁到Y 国来的,继父是一个黑人。中国人对黑人多半是有偏 见的,我估计她当时没有其他的法子,才走了这条路。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在异国 他乡想有所发展,是非常艰难的。她先是开洗衣作坊,后来开中餐馆,勉强度日。 我在这样一个贫寒的环境里长大,受尽屈辱和歧视。后来,我凭着自己的努力,考 上了大学,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博士。你知道我的名字的来意吗?” 柳子函目瞪口呆,不知道在这位非常现代的Y 国女子身上,还有苦难家史。她 说:“游蓝达,你的生父姓游吗?也许,这是你母亲对你的一个交代,一个纪念。” 游蓝达摇摇头说:“不是。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父亲,母亲从骨子里对我 有深深的拒绝和敌意。游蓝达是西班牙语,本意是指不可亵渎的紫罗兰,引申义是 指气质高雅,可静可动的女子。” 柳子函说:“紫罗兰,名花啊。” 游蓝达纠正道:“不是那种在庭院中生长的高贵的紫罗兰,而是野生非洲紫罗 兰。单薄,脆弱,代表纯洁的爱。它的花很小,像一枚枚被人践踏的鞋钉,渴望理 想的归宿。” 柳子函念叨着:“游蓝达游蓝达……”揣摩着这其中的丰富寓意。 游蓝达一反平日将自己严密封闭的常态,打开话匣子,说:“你知道我母亲叫 什么名字吗?” 柳子函苦笑着说:“我哪里会知道?” 游蓝达说:“是的。你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叫瑰拉。如果一定要翻成中文,就 是玫瑰的瑰,拉是手拉手的拉。听完你的故事,我也许会给她打一个电话。” 柳子函说:“手拉手的玫瑰,这个意象在中文里还是挺美好的。” 游蓝达冷笑道:“可惜它在西文里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美好,它是杀手的意思。” 柳子函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家人可真够古怪的,女儿叫紫罗兰,当妈的叫杀手。 不过,萍水相逢,随着回国日近,这些都会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吃到这会儿,游蓝达才猛然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的长柄勺子在热气腾腾的火 锅中游弋,柳子函几乎一点没动。游蓝达问:“你怎么不吃?” 柳子函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毫无食欲。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病了。” 游蓝达停了勺子,担忧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明天我们还有长途飞行, 到了Y 国首都之后,还有密集的官方活动,然后会见媒体。之后,你就要回国,那 将又是一段漫长枯燥的旅程。这可如何是好?也许是我们今天在艾滋病院受到了秽 气污染?” 柳子函说:“不要瞎猜,尤其不要赖上人家艾滋病院。我估计主要是这一顿顿 的外国饭,让我的肠胃开始造反了。回到中国,吃上几顿面条……我说的是真正的 中国炸酱面,不是什么瞒天过海的意大利通心粉。接下来是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注 意啊,我说的是那种滚着红油的麻辣鲜调制出来的正宗天府菜,不是你们这里中餐 馆改良过的甜得发腻的所谓川菜……”柳子函说到神往处,不由得口舌生津,哈喇 子都快流出来了。 游蓝达歉然道:“对不起呀,是我考虑不周。我已经习惯了Y 国的饮食,觉得 你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一趟,就五花八门地都吃一通,虽然不一定可口,但风味各异, 也算是出国的收获之一。如果你想吃中餐,回国后来日方长。自作主张地让你一直 吃外国饭菜,我以为这会有益于你的工作,却不想你的胃提抗议了。这样吧……” 游蓝达偏着头,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请你吃一顿真正的中国饭,有红得 像喷薄欲出的岩浆一样的郫县豆瓣,有来自中国山东的大葱和东北的酸菜……” 柳子函真恨自己不争气,这么大岁数了,又是代表中国人出访,应该静若处子 宠辱不惊才对,不想甫一听到这些中国菜肴的名字,就两眼放光像抽了鸦片似的神 采奕奕起来。“真的有这样的饭菜?”她生怕这是虚晃一枪画饼充饥。 “真的有。我们这就去吧。”游蓝达站起身来,把饭费和小费压在盘子底下。 柳子函说:“别呀,我来付自己那一份儿。” 游蓝达说:“你几乎没吃,不必付。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柳子函于是作罢。两人出了这家饭店,先是乘出租,后又沿着一条马路步行了 一小段,这才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中国汉字“堂香”。游蓝达 说:“我已经吃饱了,就给您单点一碗面条,乃此店的镇店之宝,完全是传统中国 口味。”柳子函点头称是。她知道中餐在国外是比较贵的,自己马上就要回国了, 有什么嗜好都等回到老家再一并解决,此行先救燃眉之急。 进得店来,一个胖大的黑人女子走过来,亲热而夸张地和游蓝达打招呼,看来 游蓝达可能常引人到这里来,熟门熟路。游蓝达向她提出要求,详尽地描述着,可 能是需要在面条里重用作料,黑人女招待频频点头,头上无数的小发卷也跟着晃动, 好像一池蝌蚪嬉戏。听罢,她到后厨传信去了。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这间中餐馆里人不很多,符合游蓝达所说的三分之一人 群规则。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老的男性黑人把面条端了出来。 “你嚎!”他说。 柳子函吓了一跳,面条虽是家乡故知,但从一个黑人手里接过来,就有点不同 寻常。那双手的背部皮肤很黑,好像是煤精雕刻而成,手掌的皮肤就浅淡多了,如 同一种鱼的肚腹。特别是那句中文问候语从翻卷着的厚厚嘴唇中迸出来,把“好” 说成“嚎”,好像在邀请柳子函唱卡拉OK. 老黑人对着游蓝达一通情绪热烈的表白,游蓝达也不停地应答着。他似乎提出 了一个恳求,被游蓝达拒绝。交流了好一会儿,老黑人才退下。柳子函心想这个店 招待客人真够热情,难怪游蓝达成了回头客。柳子函也不客气了,风卷残云地品尝 着地道的中国面条,口齿不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游蓝达说:“他说这碗面是老板娘亲自做的,因我特别叮嘱了要真材实料,所 以非常美味。他希望你能满意。” 柳子函口中塞着半缕面条,实在不宜多言语,还是忍不住说:“非常好吃,非 常地道,我的病都好了一半……不不,不是一半,是三分之二……” 游蓝达嘻嘻笑着说:“那就好。我让他们特地多放了鲜姜。这里的姜都是从中 国订购的,与Y 国那些淡而无味的姜片,完全不同。” 柳子函用舌头搜索着口腔的余香,说:“吃出来了。是咱们的姜,还是老姜。” 游蓝达说:“看到你这样开心,我非常高兴。这也算是我为你尽了一点小小的 心意。” 两人正说着,老黑人又出来了,这一次,好像有点气急败坏,不停地和游蓝达 说着什么。游蓝达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老黑人只好非常失望地退回到后厨房。柳子 函不解,为什么这一碗面条居然这样一波三折。她问游蓝达:“出了什么麻烦吗?” “哦,没有。他说老板娘很想见见我,我说我正在工作,现在不是一个见面的 好机会。等我送走了你,我会专程到这里来见她。”游蓝达答复。 柳子函明白了,游蓝达作为华裔,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愿意同她搞好关 系,以后多带客人来。 吃完了面条,柳子函抹抹嘴,浑身舒坦,疲倦和乡愁,都被这碗喷香的面条驱 逐一净,兴致极好。她对游蓝达说:“谢谢你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游蓝达玩弄着桌上的景泰蓝中式牙签筒,说:“怪我。我还以为你特别想品尝 各种不同的食物,忽略了你的乡愁。” 柳子函为自己开脱:“人啊,只有在精力充沛的时候,才有闲情逸致品尝异地 佳肴。如果是疲惫不堪,就只想吃那些自己从小就熟悉的食物。这就好比出席场合 是要西服革履,潦倒不堪的时候,只想穿旧的棉麻衣服。” 游蓝达反问:“那你现在算是潦倒不堪了吗?” 柳子函说:“不是我,是我的故事。我原以为时间会增加一个人的阅历,阅历 会增加一个人的耐受力,耐受力会让我平静。但是,错了。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天 的恐惧面前,都不堪一击。对不起,让你也饱受惊吓。” 游蓝达说:“请不要这样说,我非常感谢你的故事,它对我非比寻常。我们现 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祝愿那些灵魂在屈辱中愈合。虽然有疤痕,会在阴雨中 疼痛,但终究不再流血,只是迟钝。” 正说着,黑人女招待又送上茶水,用简单的汉语说:“你嚎。菊花,送的。” 柳子函一看,地道的杭白菊,在澄清的杯子中上下漂浮,如同一张张米白色的 笑脸,荡漾。 眨眼之间,黑人女招待又像泰坦尼克号巨轮一样挪过来,放下一个果盘,说: “你嚎。送的。” 果盘中有荔枝菠萝杨桃和迷你芒果,都是在Y 国难得一见的热带水果,价格不 菲。柳子函不由得诧异,说:“咱们才吃了一碗面条,就给这么多的优惠,老板不 是赔死了?” 游蓝达说:“人家是一片好意,你就领了吧。再说你反正要回国了,这欠下的 人情也不用你来还,放心好了。” 柳子函便一门心思吃水果,病也一分分地轻快起来。谁说病去如抽丝?快意了, 病去也如山倒。 吃饱了,喝足了,柳子函突然对这个在异国他乡结识的忘年伙伴游蓝达,生出 浓浓的不舍之情。女人们对待友情的方式之一,就是告知秘密。她说:“游蓝达, 其实我自己的姻缘,也和黄莺儿有关呢。” 游蓝达颇有兴趣:“从何说起?” 柳子函说:“在那件事发生了大约一年以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的军人。” 游蓝达说:“凡是军人都是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就成了元帅。” 柳子函说:“军队基本上是年轻人的队伍。那个人说自己是宁智桐的战友,宁 智桐是营长,他是教导员。” 游蓝达深表关切,说:“这么说,宁智桐最后一直是和他在一起?” 柳子函说:“正是这样。教导员说,柳医生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很熟悉,我 知道那天晚上的一切。宁营长出事之后,一直是我负责看顾他。因为还没有最后定 性,又怕发生意外,所以要日夜有人照管。你明白这个意思吧。我说,我明白,就 是软禁。教导员说,宁营长临受处置离队之前,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 转达他对你的谢意。你救了黄莺儿,也救了他。也救了他们的孩子……我听到这里 很奇怪,因为黄莺儿大出血,子宫受损,他们不可能有孩子。教导员说,宁营长后 来才知道,他所进行的操作其实并没有进入子宫,只是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断了,黄 莺儿的身体受到重创,但那个孩子却并没有受到损伤。黄莺儿在医院输血之后清醒 过来,表示无论她冒多大的风险,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否则她拒绝接受一切后 续治疗,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医院斟酌再三,只好接受了她的选择。抢救过来之 后,黄莺儿就偷着出院了,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间蒸发 了。教导员同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大哭了一场。为黄莺儿,为宁智桐,也为了那个 孩子。后来,教导员经常来找我,刚开始我们谈黄莺儿和宁智桐,后来就谈其他的 事情,再后来,他就向我求婚。那时候,我已经是干部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 了,他叫饶西定,成了我的丈夫……” 柳子函讲完了,游蓝达盘根问底:“您丈夫既然是宁智桐的战友,那么也一定 知道宁智桐的下落了?” 柳子函说:“宁智桐后来被遣送劳动教养,没有确切的消息,都是一些传说。” 记得有一年,饶西定说他听人讲宁智桐好像在乡下当了农民,赶着骡车交公粮。 柳子函激烈地反驳道:“不,这不可能!以他那样的性格,不会老实巴交地去当农 民。”饶西定不置可否。又过了几年,饶西定说宁智桐好像当了兽医,专门给牛马 接生,手艺还不错,特别是处理难产有绝招。如果大畜小畜都保住,就会被乡亲们 请去喝酒,常常醉卧街头。这一次,柳子函什么也没说。心如同粉碎机的刀片,旋 转切割着一个英俊挺拔的军人形象,变成齑粉。 生命有的时候就像一支注射器,扎下去,你不知道会把什么东西吸进来。也许 是血,也许是蒸馏水,也许是脓。 柳子函和饶西定成婚后,转业到了地方。老妈不动声色地帮了几次小忙,两个 人都顺风顺水地改了行,发展良好。 正说着,胖硕但灵活的黑人女侍又托着一盘草根样的蔬菜走过来,对柳子函大 叫了一声“你嚎”之后,比比划划地不知再往下说什么了。看来她要表达的意思有 点复杂,储备的那几句汉语不敷应用,只好转头对游蓝达一通倾诉。 游蓝达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女黑人这才放下盘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游蓝达 说:“这是一味既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药草的植物,大名叫鱼腥草,小名叫折耳根, 是治疗感冒的速效药。老板娘知道你病了,很着急,特地把自己保存的折耳根拿出 来请你服用,这样你的病就会好得更快了。” 柳子函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我知道鱼腥草是一味消炎力极强的中草药, 特别是这样新鲜的鱼腥草,更是药效显著。既然是老板娘的私人存货,我哪里好意 思吃?” 游蓝达说:“你就不要推辞了。在中国,这可能叫做客气,但老板娘既然已经 到Y 国多年,想必也入境随俗,希望你接受她的好意。如果你拒绝了,她会伤心的。 你就客随主便吧。” 柳子函想想也是,就把折耳根吞吃了。要说这方子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简直就是把一条鲜鱼生吞活剥而下,满嘴跑鱼鳞。不过,也许一物降一物,中国人 的病就得草药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极其难吃的折耳根有奇效,柳子函觉 得霍然痊愈。 “我要到后厨看看老板娘,受了人家这么多恩惠,要当面表达谢意。”柳子函 说着站起身。 “我看,您还是不必去了。她一番好意,您心领了就是。”游蓝达僵坐不动。 柳子函稍有不满,觉得游蓝达应该和自己同仇敌忾才对,不该矜持拿大。后又 一想,毕竟在Y 国,阶级还是存在的,开餐馆的层次比较低下,游蓝达博士不愿屈 尊也能理解。不过柳子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这种尊卑观念,要知道中国的总 理还曾在国宴之后到厨房看望炊事员呢。再说,游蓝达不充当翻译也没什么了不起, 老板娘是中国人,就算去国多年,能做这么地道的中国菜,藏着折耳根这样的中草 药,中国话也一定烂熟于心,不需要翻译。 柳子函来到后厨,操作间不大,瓷砖反射清光,十分整洁。一个中年女子腰系 雪白的围裙,正在烤箱边忙碌着。 “老乡,你好。我是从中国来的客人,刚才承蒙你照顾,为我做了非常可口的 面条,又送了我们果盘和菊花茶,还有十分珍贵的消炎草药,现在,我的病已经基 本上痊愈了,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 “不必谢。我早已看到了你。”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一句话,石破天惊! 美丽的丹凤眼,雪白的肌肤,长长的黑发绾成一个发髻,玲珑有致的身材,还 有那弯翘的眼睫毛……岁月已经洗濯了很多尘埃,模糊了很多痕迹,但唯有神韵是 掠夺不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浓墨重彩。 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黄莺儿! 柳子函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打晃,好像处于8 级地震的震中。她不由得狠狠搓了 自己的眼眶一把,力度之大,如果叫眼科医生看到了,一定会惊呼这个动作会导致 视网膜脱落。好在柳子函的视网膜极端强韧,荼毒之下,仍然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精确重复地告知主人,面前的这个女子千真万确是———黄莺儿! 柳子函扑上前去,握住黄莺儿的手说:“黄莺儿,我是柳子函啊!” 黄莺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说:“客人,我不知道黄莺儿是谁,我的名字叫 瑰拉。” 柳子函来不及梳理这其间的关系,只是一迭声地叫道:“黄莺儿,我不管你以 后叫了什么名字,你就是黄莺儿。你还记得那些澡堂里的热水,食堂的包子,还有 地里的黄瓜,妃子墓……你最长最长的那根黑发,还夹在我的《实用外科学》里… …还有很多很多……” 瑰拉淡然地说:“我不记得了。客人,如果你的病好了,就请忙去吧。看到我 的女儿,请你对她说,我盼着她能够原谅我,能够回家……” 柳子函真切地看到黄莺儿的眼眶湿润了,睫毛被泪水黏成一把把小刷子,冲洗 着岁月。黄莺儿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视,绝然地扭转头,下意识地拿起一把刀,在空 空如也的案板上剁砍着。柳子函一筹莫展地看着近在眼前却远隔洪荒的朋友,无数 云烟在眼前飘过,却抓不住一丝一缕。越来越急剧的剁击声,击穿耳鼓。她声音哽 咽着说:“黄莺儿,你不能不认我啊!柳子函到处在找你啊!” 从前的黄莺儿,现在的瑰拉平缓地说:“黄莺儿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找她了。” 说着,刀也来不及放下,转身就要从操作间的后门离去。 柳子函彻底绝望了。她知道,黄莺儿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口不择言,她 突然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你不叫黄莺儿……” 这一招果然有效,黄莺儿停下了脚步,然而还是半个身子侧对着墙,看不到她 的面部表情。 柳子函急切地说:“你不叫黄莺儿,你的名字正确的叫法是……黄莺霓……” 在那个遥远的夏天,在那个芳草萋萋鲜花铺地的妃子墓,当柳子函走到依偎着 的宁智桐和黄莺儿身后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正说着悄悄话。 “黄莺儿,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宁智桐问。 “这是我家一个长辈起的,他是我舅姥爷。我原来有个小名,要上学了,舅姥 爷说你姓黄,恰有一个极好的名字,是唐代一个诗人做的一首诗的第一句。打起黄 莺儿……”黄莺儿清脆的声音,把那首诗背了一遍,声音在花间穿越。 宁智桐轻轻地复诵着,一字不差。 “你脑子可真好。一遍就背下来了。”黄莺儿有点惊奇。 “和你有关的事,我当然会记住。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好像不大押韵。”宁 智桐说。 “是啊。我也问过舅姥爷,舅姥爷说这句诗在唐代的时候,不是念作黄莺儿, 而要念作黄莺霓。不信,你换过来念一念,就押韵了。”黄莺儿说。 “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姓名了,以后,我就叫你黄莺霓……”宁智桐说。 “好啊,只有你能叫我黄莺霓,别人都不知道。这是一首多好听的诗啊,我舅 姥爷说,人家都以为这是一首闺阁体的诗,其实,不是。这是一首边塞诗,歌颂的 是军人……” “打起黄莺霓, 莫叫枝上啼, 啼来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两个人挽着手,背着幽远的诗篇,在西下的斜阳里。 黄莺儿缓缓回过头来,她双手交握,指尖被刀锋刺得出血了。巨大的血珠,拉 成一个问号的模样,沉重滴落。 游蓝达走过来,柳子函轻轻背过身去,她以为会听到什么声音,结果身后静如 旷野。柳子函忍不住又转回头,她看到游蓝达扑进黄莺儿的怀抱,嘴唇翕动,却仍 是无声。柳子函从那个口型中辨识出:“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