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6)
文革继续,大量的初高中毕业生不能离校,小学生就不能升入中学。复课闹革
命之后,浦小提他们这拨学生就在原来的小学,进入了初中时代,被称为“戴帽”
中学生。他们的文化还固守在小学生的水平内,学的外语都是口号,比如“放下武
器,缴枪不杀!”“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等等。高海群学的很认真,每天一上
街,眼珠子就四下里乱转,特别想碰上一个外国人,然后冲着他高喊一声“打到帝
国主义”,可惜的是街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未出现过一个外国鬼子满足他
的愿望。浦小提在外语课上回答提问,声音都洪亮到如同在抗美援朝阵地上,对着
一大群联合国军在喊话。高海群敬佩地问浦小提说:“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浦
小提说:“我喂猪的时候,都对着它们说外语。不叫喽喽喽,改说够够够(GO-GO-GO)
了。”
宁夕蓝是彻底不行了,从小就跟着爷爷学外语的她,如今的发音比白二宝还差。
她低眉顺眼从来不笑,蹑手蹑脚地飘忽着,像一张阳光下的黑白底片。老姚和钟老
师正式结婚了,结了婚以后的钟怡琴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她不再挨斗,恢
复了一部分的教学任务,对学生也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了。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
一天,学校宣布他们已经算中学毕业,要参加毕业分配了。
他们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军。关于他们的分配方案,上面很
有争论。一派意见是把他们分配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大有作
为,同以往历届初高中毕业生一样。另派意见:城里各个行业已多年没有补充新鲜
血液了,人员老化,面临着断档的危险。眼下这批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都还是
小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可补充到城市各个岗位,让工人阶级教育他们。据说有造
反派头头的一对双胞胎恰在这拨孩子中间,反正争论的结果是第二派意见占了上风。
于是以老姚为首的领导小组,开始决定革命小将的命运走向。
这惟一的留城机会,分配单位天壤之别。大学图书馆需要人,环卫局也要补充
背着篓子的掏粪工。老姚从来没有这般踌躇意满,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虽不敢
说自己是上帝之手,但当了个上帝的指甲肯定绰绰有余。所有的学生见了老姚都毕
恭毕敬,只有高海群除外。一是高海群学不会奴颜婢膝,二是他马上就要到父亲老
战友的部队当兵,用不着拍这个家伙的马屁。宁夕蓝被老姚叫去单独谈了几次话,
每一次谈话的时间,都漫长到钟怡琴在全校扯着嗓子嘶叫寻找。但钟怡琴叫归叫,
并不挨门挨户地搜索,老姚许久之后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走出来。
“喊什么喊?我在这个学校里,难道还会丢了?”老姚非常不耐烦。
“你跟我的学生谈什么了?”钟怡琴红着眼睛,如同母狮。
“注意,他们不是你的学生,是革命的后代。”老姚严辞纠正。
“知道他们是革命的后代就好。你可不要破坏了革命。”钟怡琴恨恨提示。这
不单是为了保护学生,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
“你也配教育我?”老姚鄙夷地说,“没有我,你的骨头都长蛆了。”
话只要一说到这份儿上,钟怡琴就缄口不言了。为了保存自身,她都可以嫁了
老姚,还有什么资格来教导别人呢!
老姚把去大学图书馆的名额分给了宁夕蓝之后,又开始找浦小提。只是他一下
子闹不清这个脸蛋像红枣一样结实而鲜艳的女孩子,到底想分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叫浦小提?”老姚像一个真正的首长那样和蔼可亲地问。
浦小提有点扭捏地回答:“生我的时候,我爸正好提了一个小组长,我爸说是
我给他带来了运气,所以就叫小提了。”
老姚觉得这很好笑,就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浦小提说:“还有一个姐姐,叫浦大会。生她的时候,正开大会呢。还有一个
弟弟,叫浦远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老姚笑起来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和你姐姐,都是女娃,胡乱起个名字
就是了,弟弟就不同了,是个男娃,所以你爸爸叫他远程,就是前程远大的意思吧。”
浦小提默不作声,她是个聪明孩子,不止一次猜测过弟弟名字的涵义,只是不
愿说破。如今被人说破了,只有默认。老姚说:“其实男娃女娃是一样的,女娃更
惹人爱。要说前程,要看你分到一个什么单位,单位分好了,就像爬上了火车,你
不想到哪儿都不行,你一定会到的。我这里有一个分到茶叶店的工作名额,我看于
你是非常适合的。茶叶店里冬不冷夏不热,不是人享受,是茶叶娇气。到处是茉莉
花的香味,小姑娘能在那儿干活,连骨头缝都是香的,在外国,就叫茶花女。”
浦小提读过茶花女,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会告诉老姚,只是不由自主地
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要真是分到了茶叶店工作,就不能老掏泔水了,那样会坏了
买主的茶叶香。老姚看浦小提伸出自己的手看,就把浦小提的手薅了过来,说:
“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就用多毛的手指蘸了口水开始抠浦小提的手心。
这是他制服女人的前奏,一个女人被抠了手心,不但不恼,还露出舒服享受的神气,
勾搭她就有了十分的把握了。当年对付钟怡琴,用不着这么复杂,如今他也是有身
份的人了,得顾及点影响,循序渐进嘛!浦小提抽回了自己的手,说:“痒痒。”
边说边狠狠地甩手,要用风把老姚的口水晾干。
老姚恼了。一个破毛孩子,给你脸还不要,看来猪倌的女儿就是没有教授的后
代懂得风情,宁夕蓝就要乖顺得多。浦小提,老子还不宠你了!非让你乖乖地来找
我!老姚正色道:“分茶叶店的名额只有一个,你要是真想去,三天以内来找我。
不然,我就分你去掏粪!”
浦小提走到阳光下,眯缝着眼光看了看太阳,太阳强到只能闭起眼睛。浦小提
闭着眼睛,四处一片红彤彤。她想,掏粪就掏粪,平日就常拾掇猪粪,人屎和猪屎
有什么大不同?不过更臭罢了。臭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有对付臭味的好法子。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高海群站在她面前说:“浦小提,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找你。”
不知为什么,浦小提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她就抹抹眼皮说:“你找我
什么事?”
高海群说:“向你告别。我要当兵去了。”
浦小提无限向往地说:“当兵多好啊。军队里没有坏人。”
高海群说:“军队里是没有坏人,但军队外面是有坏人的。除了打坏人,我不
放心的就是你。”
浦小提笑起来说:“高海群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以前还辅导过你的算数呢。”
高海群说:“那就欢迎你以后还辅导我。”
浦小提幽幽地说:“那就辅导不了了。你是解放军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
高海群说:“那你还是工人阶级呢。工人阶级是领导力量。对了,我到了部队
就给你写信,我的信寄到哪里呢?”
浦小提本来想说,你寄到大院的猪食堂就成,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不想让家
中知道自己和高海群通信的事。她就说:“你寄到环卫局掏粪队吧。”
高海群说:“你知道自己肯定分到那里吗?”
浦小提说:“肯定。”
高海群说:“好吧。你就等着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刚想对他说“别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计到了她要说这句话,就提前
跑了。浦小提只有怔怔站着,看着高海群的背影,心想这个影子如果穿上了军装,
会变成一个绿影子吗?
学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粪队。不料后来事情起了变化,掏
粪队( 当然人家的正式名称不是这样称呼的,是环卫X 队) 看了学生的有关简介,
说,这个1 米60的女生我们不要。空粪桶就有几十斤,满载时就靠百斤了,一个小
姑娘还不得被压垮了?老姚说,这可是个好姑娘,吃苦耐劳肯干扎实,最适宜在你
们这样的部门工作了。环卫队还是不干,老姚再出身贫下中牧,在真正的工人阶级
跟前也得让步三分,最后只好把浦小提换下来,另派他人。
这时分配已近尾声,零星单位已满额,调下来的浦小提被统分到一家重工业工
厂。老姚无计可施,只好放她一马。
在工厂欢迎新工人的会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宝。白二宝很高兴,说:“你不
是分到环卫局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浦小提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上环卫局呢!”
白二宝说:“当老大哥多好!工人阶级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声,看着浓烟缭绕的厂区。工厂的代号叫做“C ”,叫人一听就
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觉。新工人各发了一套工作服,还有劳保手套和帽子胶鞋什么
的,每人捧着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兴奋。忙不迭地穿戴起来,姑娘小伙都
焕然一新,像年画上的领导阶层那样光鲜。
白二宝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我要的是最大号的衣服,你
呢?”
浦小提说:“我是小号的。”
白二宝说:“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对我说。我保护你。”
浦小提说:“这家厂子有几千人呢,谁知道你分到哪里。”
没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宝分到了同一个酸洗车间,车间里充满了硫酸的气味,呛
得人涕泪滂沱。浦小提试行多年应对气味的法子全线失守,对付猪屎人粪行,对付
强酸不灵。你越快速大量地吸入这种仿佛藏着辛辣毛刷的气体,反应就越大,呛咳
不止。只有减慢呼吸,让嗓子里分泌出多量的黏液,稀释了酸分子的浓度,喉咙才
稍稍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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