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10)
浦小提沉默无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赶到医院去看白二宝,医生说白二宝右
脚粉碎性骨折,术后暂不能探视。浦小提眼泪汪汪地说:“他的骨头还能长起来吗?”
医生说:“这很难说。”
浦小提说:“报上都登过了,连人的小手指头扔到垃圾堆里多少个小时拣回来,
还能接上,他那么大的一只脚,怎么难说呢!”
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
浦小提说:“工友。”
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说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该明白,
骨头碴子都被强酸泡酥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张口就问妈:“人骨头断了,吃什么最好呢?”
妈妈说:“吃新鲜的猪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炖汤,脊梁骨断了都能接起来。”
浦小提找到父亲,说:“爸,你就杀一头猪吧。”
老父说:“我家小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馋了?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杀的哪门
子猪啊。”
浦小提只得实话实说,说车间里有一个工友骨头断了,吃这猪蹄子大补。老父
说:“这猪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说杀就杀呢!”
浦小提耍开赖,说:“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新鲜猪蹄子,您要是不杀猪,
我就自己到圈里砍下一只猪脚。”
老父虽然知道女儿绝无持刀砍猪的能力,但此话一出,知道了小提的决心,也
就不再说什么,磨刀去了。当浦小提拎着香气扑鼻的瓦罐子走进病房的时候,前来
慰问白二宝的工人们一下子都闪开了。
医生的担忧成了现实。白二宝被强酸腐坏的脚骨拒绝愈合,被酸剥蚀的皮肤也
长久地保持溃烂状态。浦小提刚开始还想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白二宝的烂
脚掌,觉得什么话都抵不上人能举步如飞。老病在第一时间拿下的口供,对认定事
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工人受伤,若如实报上,就成了工作时间打闹玩耍。责
任自负之外,从上到下都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现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白二宝被
断为“工伤”,劳保福利一概享受,还不停地有人提着麦乳精代乳粉之类的营养品
慰问。浦小提只要不当班,就到医院帮着白二宝洗脸洗衣。其实白二宝伤的是脚,
虽说行动不便,但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只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觉得良心不
安。她总想等白二宝的伤彻底好了,自己的过失也就算赎完了。桥归桥,路归路,
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宝的脚伤好的极慢,时不时地还有恶化趋势。炎症变成了很少见的产
气菌感染,整个腿肿的像老树桩,一按直冒泡。医生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截肢
了,要白二宝家里人有个准备。白二宝的妈哭鼻涕抹满了医院的半面墙,他爹说,保
命要紧,该咋治就咋治。不过人是叫厂子给闹残的,厂里要一养到死。
好在最后用了一种进口药,白二宝才算保住了一条囫囵腿。右脚变成了一疙瘩
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劲。出了院后,白二宝特别爱在人前夸张地显示自己的瘸和
拐,一来二去的,全厂没有人不认识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宝终于可以重新上班了,只是干不得重活,在车间里当安全员。浦小提真
比白二宝自己还要高兴。觉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狱了。白二宝在厂子的主干道
上拦住她说:“咱俩啥时候办事?”
浦小提说:“啥事?咱俩的事不是都完了吗?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当了你的
护理员了。你的脚也好了。”
白二宝说:“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妇。”
浦小提说:“那我要是不乐意呢?”
白二宝说:“那我就说你在医院里伺候我的时候,已经是我的人了。”
浦小提咬牙切齿地说:“白二宝你不要脸!你不能胡说!”
白二宝说:“脸要不要的不吃劲,媳妇是一定得要。浦小提我特地挑在大马路
上跟你说这个事,你看看周围人看咱的眼光,你就知道,我要真那么说了,你甭说
跳黄河了,就是跳到电解池子里也洗不清了。”
浦小提朝四下里这么一望,才发觉大伙儿看他俩的目光,真是暧昧不清的。浦
小提气的转身就跑,白二宝也不去追。一是他瘸拐着根本就追不上,而是在心中窃
笑,浦小提你跑不了。
老病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白二宝请老病当红娘。老病说:“二宝你要给我猪头,
我才保这个大媒。”白二宝说:“那还不容易吗?我老岳父是养猪的,我住院那会
儿,小提天天送猪蹄子,差点把奶汁给催下来。”
老病自己不出马,找到好瓜子。好瓜子说:“一个好姑娘。可惜了。”
老病说:“白二宝是个害群马,要是没有浦小提这样的好姑娘管着他点,备不
住成了个祸害。再说啦,他是工伤,瘸着半截腿,以后找不着对象,还不得咱车间
里帮着忙活?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好瓜子找到徒弟说:“小提我跟你说个事,
你可以同意也可以反对。乐意了,我高兴。不乐意了,我也高兴。总之要你自己拿
个主意,甭看我的面子。要是先乐意了,以后又不乐意了,也别怪师傅我张了这个
口。”
浦小提说:“师傅,你不必说了。我不乐意。”
浦小提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师傅们旁敲侧击说什么,就是不松口。白二
宝看出大伙都乐意促成这件事,也就百折不挠。每天吃饭时分,饭堂就成了白二宝
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闹得半个食堂的人为之侧目。浦小提就不到食堂
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个饭盒,中午在车间旁开水房的锅炉边热一热,凑合着吃点就
是了。她家离厂里挺远的,路上要倒三回车,公交车挤得人仰马翻,饭盒无论怎样
横拿竖握,到了厂里,也是汤水狼籍,汁液洒的到处都是,只好免了菜饭,天天带
包子饺子之类有馅的面食。虽说少油缺肉素馅为主,白菜韭菜一统天下,但经浦小
提的手做出来,就别有风味。吃饭时候,常常有人问:“呦,什么吃食啊,这么香!”
浦小提马上从饭盒里夹出一个包子,说:“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尝尝。”受
到邀请的人也不客气,张嘴就吃。家里不宽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经常半饥半
饱。
白二宝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饭了,也改变策略,带饭上班。他三口两口把自
己的饭吃完,腆着脸走到浦小提面前,说:“人家都说你做得包子好吃,给我也尝
尝。”
浦小提赶忙在最后一个包子上咬了半口,说:“可惜没了。”
白二宝嘻皮笑脸地指着浦小提放在饭盒里的大半个包子说:“这还有嘛!”
浦小提说:“对不住,我都咬过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带一个包子给你
吧。”她实在对付不了白二宝的死打拦缠,取个缓兵之计。
白二宝说:“别拿明天哄我。我饿,现在就想吃。”
车间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显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说:“我也不是你们家人,
也不欠着你的,你饿不饿的,我管不着。反正包子是没了。”
白二宝说:“我就吃这剩包子!”说完,不待浦小提反应,一把抓起浦小提饭
盒中的包子,在印着月牙印的包子摺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个包子以迅雷不
及掩耳之势吸入肚中。连声说:“好香!”浦小提嗔怪之余,也生出一丝好笑。这
个男人像小猪一样憨,别人吃过的东西他非但不嫌,还当成了宝贝。看着他的瘸腿,
生出了怜惜之心。
吃饭的人陆续回来了,白二宝也不再说什么,独自舔着嘴唇回味不止,舌头上
生出满口津液,酣畅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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