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喝水,喝水会冲淡紧张 贺顿的理智和情感如同两根毛衣针,被工作的机械手飞快交叉,一个又一个 来访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线,茸茸地纠结在一起,织就斑斓图案。有些地方像 苏格兰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长发一样混乱。贺顿经常和这个人面对面 时,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影像叠加,好似报废的二次曝光照片。 团团如期来到,这一次文果坚持原则,没有让他包下所有的时间。团团还是 如侦察兵一样仔细巡查了心理室的设施,确信没有任何窃听窃录设备进入工作状 态之后,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软的沙发边缘。 “心理师,和你谈话让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妈妈说话还舒服。看来花钱 就是有用。”周团团大大咧咧开讲。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从小用无数金钱熏陶出来的。贺 顿叹息。 ……柴绛香远远地走过来,衣服上缀满了补丁。绛香从小就知道补丁是个好 东西,有补丁的地方更暖和。绛香和妈妈相依为命。绛香原来有一个姐姐,姐姐 是老大,绛香是老二。后来姐姐流鼻血死了。本来流鼻血是不会死人的,村里的 人谁都流过鼻血,用柴禾灰一堵,柴灰变成红的,血就不流了。谁都没有死,可 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会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还会准时 流。就这样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苍白。村里的老人说,快到城里的医院看看 吧,这孩子许是有别的恶病。妈妈每一次都答应着,可是还没有等到妈妈把去城 里看病的钱攒够,姐姐就死了。最后从姐姐鼻孔里流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 妈妈纪念姐姐的方法,就是从此以后,把绛香当成了老大。 没有办法养活绛香。爸爸早就把她们抛弃了,如果不是小伙伴们说没有爸爸 根本就不会有孩子,柴绛香几乎觉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女人在没有办法的 时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绛香知道妈妈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离开之后, 绛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时候,是半块馒头,有时候,还有一小块肉。绛香很小就 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是从村里人嫌恶的目光中猜到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 光都比不过饥饿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绛香想,如果她们娘俩饿死了, 就会被人尊敬么?尊敬难道就等于死吗?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头的 日子,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尊敬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老师?”周团团问。 “当然。一直在听。”贺顿两手交合,晃动两下,以加强自己的语气。借机 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凭借疼痛回到当下。抖擞精神问道:“我很想知 道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把爸爸让阿姨复印的文件藏起来,害她挨骂。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红扔到马 桶里冲走,让她的嘴巴不再好看。还有……”周团团机警地扫视四周,说:“您 确认咱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吗?” “我确认。”贺顿信誓旦旦,不敢对这个小精灵有丝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万不能出卖我,要不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贺顿咬牙跺脚夸张地表示自己将信守诺言,就差没举手发誓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办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团团非 常严肃地说。 是的,周团团上次说过,但贺顿根本就不相信,以为这个像雪娃娃一样的孩 子信口开河。这一次,有时间有地点,她不得不信,几乎昏倒。面对这个貌似天 使的小杀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确认:“这是真的吗?” “阿姨你怎么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义起誓!”看来超人是周团团的超 级偶像了,带着不可亵渎的庄严。 贺顿再不敢有丝毫走神,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她几乎断定这是 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唆使。 “捡的。”周团团一脸无辜。 肯定是谎话。贺顿说:“哪里能捡到毒药?我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在路上看 到过一小撮毒药。你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周团团说:“只要你去捡,到处都有的。阿姨,我告诉你哪儿有。”说完他 随手一指说:“我早就侦察过了,你这里的毒药还很多呢!” 又一次险些昏倒。贺顿甚至想,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团团站 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弗洛伊德塌,指着小米样的淡黄色粉末说:“看,这就是 毒药!” 贺顿随着周团团圆滚滚略带弯曲的手指望去,墙角处有文果撒下的灭蟑螂药。 “你说的就是它?”贺顿哭笑不得。她原来以为是安眠药,甚至是铊之类的 东西呢!在著名的侦探小说里,铊是最常用的毒药。 周团团不服气地说:“老师,你不要小看这些药,小强吃了都会死,小强是 非常顽强的。我每天给阿姨的果汁里放一点,时间长了,阿姨就会中毒,她就没 法和我爸爸结婚了。” 贺顿吃惊:“那阿姨怎么会不发现?” 周团团天真地笑着说:“杀蟑螂药并不难吃,还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强也 不会吃的,小强多狡猾啊。再说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会下毒。” 是的,岂止是安阿姨想不到,连身经百战的心理师也想不到…… 桑珊接着上次的话题说:“是的,我们是同性恋。” 贺顿半晌没说话,怨恨起汉语来。谁让汉语中对第三人称的“他”字,没有 性别的区分呢?在书面语中,是有这种分别的,单人旁女子旁,泾渭分明,但在 口语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个清晰的表达,在桑珊以往的叙述里,一切都豁然 开朗。 现在,需要紧急抢救的不是桑珊的沮丧,而是贺顿的挫败之感。贺顿边竭尽 全力调整着自己的思绪,边问道:“这么说,你是……” 这是一个所有的同性恋们都心知肚明的问题。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骇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贺顿都看不出桑珊像个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这并不 难。在所有的时尚图书里,都在引导女人们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这 个社会所不容,可我并不是怪物。为了让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面上遵从社会 的习俗,但我内心的锋芒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会身穿迷彩 服,脚蹬陆战靴,头戴蓝盔……” “腰里会别一颗驳壳枪吗?”气氛太诡异了,贺顿想开个玩笑。 “那倒不会。再说,驳壳枪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对空导弹了。”桑 珊说,口气好像骁勇的黑寡妇。 看到窈窕淑女在你面前眼睁睁摇身一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男儿,贺顿一时搞不 清自己如何应答。 “你的问题是……”贺顿问。她在思谋是否帮助改变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劝说我放弃自己是个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您一定要 开口说,我马上就离开您的诊室,请原谅我的选择。这和礼貌无关,只和志向有 关。”桑珊非常冷峻地说。 贺顿空张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话从胃里咽到了肠子。如果来访者不想改变, 你纵是上天入地也无法让她改变,知难而退吧,你! 桑珊接着说:“我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 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称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杰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 海誓怎么都在一夜之间崩塌,我不明白那个大猩猩哪点比我好?难道有钱就是一 切吗?安娜如此虚荣,这不单是背叛,而且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桑珊义愤填 膺,嘴唇因为愤怒变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苍白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网络其上。 “你非常愤怒非常懊恼非常伤感非常苦闷……”贺顿字斟句酌。 “你说得对极了,你理解我,想来也一定会赞成我将要采取的步骤了?”桑 珊带着被人理解的宽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贺顿问。说实话,她还真琢磨不出桑珊该如何出 棋。 “我打算找到大猩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安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纯情少女, 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最起码也是一个双性恋。她和他的结合,没有任何 性快感,只是一种利用。我会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照片给他看,这就是证据。” 桑珊有备而来。 “你设想了后果吗?”贺顿和她讨论细节,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情况。 “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大猩猩相信了。稍微补充一句,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 在我眼里,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当我说到大猩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贬义, 只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代指而已。如果大猩猩信了,我想结果又是两种。一是他放 弃了安娜,因为他不能接受一个同性恋的女人。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我那时 会敞开心扉原谅我的安娜,我们很有可能会和好如初。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 猩虽然相信了我的话,但他依然接纳安娜,这样,就会很麻烦。”桑珊痛苦地闭 上了眼睛,不愿看到这种后果。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贺顿觉得桑珊并没有说完。 桑珊说:“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猩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依然在一 道。这样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办呢?”贺顿实在看不到出路。 “我想好了,不管是大猩猩信了我的话,可是还要和安娜在一起,还是根本 就不信我的话,依然和安娜在一起,反正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安娜回不到我 身边,我就会采取决绝的步骤。”桑珊的脸板了起来,冷若冰霜。 “那将如何?”贺顿感到紧张。 “你知道俄罗斯的大诗人普希金是怎么死的吗?”桑珊说。 “是为了情人和法国爵士丹尼特决斗而死。” “不是情人,是妻子。普希金和冈察洛娃是正式结婚的夫妻,所以普希金为 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宁可选择决斗,选择死亡。”桑珊的表情变得平静了,但这 种平静比刚才的暴躁更令人战栗不安。 “你的意思是……”贺顿其实想到了,或者是说感觉到了,但是贺顿不能说 出来,只能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猩猩不肯放弃安娜,我就和他决斗。”桑珊清俊的 脸庞带出杀气。 贺顿吓了一大跳。不仅是决斗这个解决情爱的方法,在现今的中国如何罕见, 更是因为面前这个纤巧的女子,居然要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决一死战,实在有 以卵击石之感。 贺顿不能惊讶,那会被误认为藐视。贺顿必须保持镇静,以示尊敬。她说: “你是只停留在思考的阶段,还是已经有所准备?”事关喋血和人命,不可等闲 视之。 面前的窈窕淑女用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学过 跆拳道和女子护身柔术,我会先奔他的下三路而去,他一定没有防备,所以我得 手的概率还是很高的。然后再给他一个横扫腿,这样任凭他的个子再高,也会被 我放倒。之后如果他乖乖认输,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还有一手绝招,就是双 龙抢珠。你知道双龙抢珠吗?” 贺顿听得心跳骤升,老实承认:“不知道。” 桑珊说:“就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直捣他的双眼窝,这一招,轻则让他 眼前昏黑剧痛难忍万念俱灰,重则就能让大猩猩变成残疾动物,从此双目失明… …”桑珊说得兴起,不禁大幅度地打起手势,手起刀落的样子,让贺顿真的从中 看到凶暴戾气。 贺顿还是半信半疑,想那外国公司的老总,又是非欧混血,相貌如何且不说, 骨头架子一定魁伟悍壮。如果桑珊借着冷不防突然袭击,也许会占到一点便宜, 但真的动起手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这男子的对手呢?况且,如果真把大猩猩 打伤致残,桑珊就要负法律责任,说不定有牢狱之灾,又怎能如她所想象的和安 娜重修秦晋之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呢? 贺顿决定把自己的忧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桑珊听,期待她能回心转意。贺顿 刚开口说:“桑珊,我觉得你发动这场袭击……”桑珊纠正她的话说:“不是袭 击,是决斗。” “好好,是决斗。我觉得凶多吉少……”贺顿还没说完,又被桑珊打断: “我知道您会觉得我是一个弱者,无论我的性选择是怎样的,在体魄上我还是一 个女子,完全不是大猩猩的对手,对此我也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劝阻我, 就像当年没有人能劝阻住普希金。不要以为体魄弱小的人性格就一定怯懦,不要 以为同性之爱就可以亵渎和背叛。在我的心里,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报仇 雪恨,我情愿自杀!在杀死别人和杀死自己之间,我当然要选择先杀死别人。体 魄上的弱势我也充分考虑到了,我会借助工具。” 话说到了这个分上,贺顿更不敢掉以轻心,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工具 是什么呢?” 桑珊说:“就是武器。” 贺顿说:“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武器是个很大的概念,从砒霜到原子弹都 在此范畴。” 桑珊难得地笑了起来,说:“这两样我都不会使用。前者太卑鄙了,后者太 昂贵了。” 贺顿见剑拔弩张的氛围稍事缓和,继续探问:“那你会选择什么工具呢?” 桑珊言简意赅:“枪。” 贺顿失口道:“可是你搞不到枪。” 桑珊莞尔一笑:“你也把枪看得太神秘了。我去了很多次警察博物馆,那里 有各种各样的枪,真的非常精彩,琳琅满目秀色可餐啊。如果有那样卓越的枪就 好了,我会是百发百中的好射手。但是,搞到优秀的枪太危险也太困难了。普通 的能杀人的枪,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难以获取。过去根据地的军民们在山沟里都 能造出枪来,现在科技比那会儿发达多了,有什么难的?!我在网上联系到了一 家卖枪的,条件谈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就到云南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 这种枪的精度不是很好,有效射程不到十米。这对于打劫和拒捕来说都太近了, 效果不良。但对于我来说,足够了。我完全可在逼近大猩猩十米以内开枪,我确 信自己可以一枪毙命……” 桑珊说得兴致勃勃,好像血案就在面前发生,大猩猩已陈尸在地血流成河… …贺顿毛骨悚然地看着她,心里默念110 。大猩猩是外国人,有法国人的血统… …贺奶奶的女儿黄阿姨,也在法国。法国是一个充满浪漫的地方…… 绛香正在院子里晾单子,一位身穿名贵皮草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注意地看 了看绛香手中的白布单子,问她:“这都是你洗的吗?” 绛香摩挲着红肿的手指说:“是。” 女人说:“没洗衣机吗?” 绛香说:“有。可是拉的屎尿吐的胆汁洗不干净,还得用手搓。” “那岂不太辛苦?”女人说。 绛香回答:“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就得干好。” 女人听了就点点头,走进了范院长的办公室。护工汤小希正好抱着一包秽物 出来,警觉地朝女人的背影努努嘴,问:“干什么的?” 绛香说:“你都不知道,我刚来哪里会知道?许是检查卫生的吧?我看她对 单子干净不干净挺在意的。” 汤小希摇头道:“不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绛香说:“许是微服私访的领导也说不定。” 汤小希说:“美的你!只有要害的事情才会有人微服私访,比如冤案杀人什 么的。一个专门照顾快死的人的地方,有什么可私访?晚上来或许能访到鬼。最 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进来。” 绛香半信半疑说:“不能吧?我看她身体挺好的,离那一天还远呢!” 汤小希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当然不是她来住院了,定是她家的 什么人。也许是妈,也许是婆婆。对,婆婆的可能性大,她伺候烦了,所以就送 咱们这儿来了。” 绛香说:“你在临终养老院里真是屈了才,应该当包公。” 两人正说着,那个华贵的女人和范院长走了出来。汤小希怕院长看到她上班 时间闲聊,一溜烟奔污物桶去了。 “您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华贵女人问。 “对,床位有限。很多人想进来,没那么大力量照顾。所有的护工我都要管 吃管住。”范院长用手一指绛香。那女人光鲜得像只洗净的莲藕,白胖丰满,相 比之下,形容枯槁的范院长就是残荷摇摇欲坠的茎秆。 “您是怎么想起搞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业。”莲藕很感兴趣。 “谈不上高尚,赎罪而已。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不想深说,只说这 也是为人民服务,第三百六十一行,专门照顾人远行。其实,往事不堪回首。那 时候我还没退休,一天忙着工作,老父亲病了,我也顾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 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礼拜一次独自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的,一折腾 就是大半天,连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过一回似的。有一天,他从 医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车,到终点了,还不下车。售票员过去摇他,说老爷子, 车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发现我老父亲已经过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着 他老人家,他没准现在还在城墙根底下晒太阳呢!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好把 这份孝心放到别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弥补一点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没有那个 精力财力,只求自己心安。”范院长说完长吐一口气,悠悠直上青天。 莲藕说:“彼此啊。我也正像当年的你,面临同样困境。我在国外定居,不 可能再回中国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现在风烛残年,我要接她到国外养老,可 她说什么也不干,一定要死在故国,说不然变成了鬼魂还得漂洋过海才能回家。 我曾给她雇了两个佣人,一个照顾她的起居,一个是护士,负责她的医疗。可是 她又嫌那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尽聊天,打扰了她的清静。她希望照顾她的人能够呼 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如此随心所欲?后来,她提出要到临终 养老院来,但有一个要求,要得是平房,人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 定规模,干净,绿化得好……总之,我把城里的这类场所都跑遍了,只有你们这 里最合适……” 莲藕面带愁容说得很恳切,绛香以为范院长会很高兴,不想范院长淡淡地说 :“谢谢夸奖。只是我们床位是满的,很多人都在等。” 莲藕着急:“我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亲安顿好,我在飞机上就会开 始做噩梦。” 范院长说:“我爱莫能助。” 莲藕恳求:“您可以再想想办法。” “无法可想。”范院长很干脆地回绝了。“我不能让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住进来?”莲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应该了解,死亡这件事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报 错,我们也只有原谅。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 已经等了很久了,再多一点时间,应该也有这份耐心,恕我失陪。”范院长说完 就返回办公室,留下莲藕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莲藕半天才缓过神来。在这样的地方,听这样的话,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才能恢复正常思维。 她一抬头,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绛香,问:“你是这里的护工吗?” 绛香说:“是。” 莲藕说:“我妈妈说过,看一个女人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就看她洗的 衣服是不是洁净。我看到你洗的单子很干净。这很好。”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 种很温和又很居高临下的东西,让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黄,你就叫我黄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妈妈还要年长。”莲藕这样 说。 绛香心里一阵痛,因为她提到了妈妈。绛香很快让自己集中精神,黄阿姨说 的话出人意料:“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刚才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就是陪着我 妈,等到这个临终养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妈一起回来。愿意吗?” 绛香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院长……” 黄阿姨说:“先不要管院长,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我付你的工钱和这里一 样多。只要你愿意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绛香如在这里待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汤小希第二,她就说愿意。黄阿姨很快 就和院长谈妥了,本来也没有更多的手续,来去自由。绛香和汤小希告别。汤小 希说:“你捡了一个油水大大的肥差。” 绛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长再见,同黄阿姨到她家去。 黄阿姨乘车领着绛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后进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楼门紧闭, 正当绛香搞不清这楼里的人如何进出的时候,黄阿姨在一盘像电话号码样的机器 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霍然而开,绛香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黄阿 姨领着绛香上到了九楼,这是本座楼房中的最高一层了。进得门来,复式结构, 便又是一番天地,楼上楼下。 一位老奶奶听到钥匙响,走了过来。 “你好。你回来了。”老奶奶用虚弱的声音说。屋里并不冷,但她穿着厚厚 的毛衣,围着围脖,她的话经过毛绒的吸附和过滤,细如游丝。绛香有点奇怪, 自己家的人,还说什么“你好”。 “你好。”黄阿姨回答。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就让绛香感到这家人的不同 寻常。 “我到临终养老院为你把情况都问明了,是个四合院。”黄阿姨说。 “对。我讨厌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临终关怀养老院的床位很紧,我为你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叫柴绛香。先互 相熟悉一下情况,过一段时间那边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过去了。”黄阿姨说, 简明扼要。 “好,这样处理很好。我和绛香会尽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来。现在,你 可以放心回法国了。”老奶奶说。 贺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哪像是一家人啊,简直像两个列车员在交接工 作。莲藕般的黄阿姨,就是这个旧绫罗一样的老奶奶培养出来的?单听她讲话的 利落劲儿,绝想不到她发白齿摇不堪一击。 哦,110 !在特殊的情况下,事关生命安全——心理师所有的保密原则,都 让位于生命第一的黄金法则。贺顿现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报 警。 然而,真的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吗? 李芝明准时出现。 上一次结束时,贺顿将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细致地包扎起来,让她先 回家休息,以后再来。至于追悼会,贺顿的意见是暂缓召开。当然,大主意要李 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状态基本上还是失魂落魄。她说,记忆分崩离析。 她坐上汽车,以为会赶往医院,她所在的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不想车轮 却往乡下飞驰。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抢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抢救了,人已 经支离破碎。市委书记守在现场倒是真的,因为人翻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涧,动员 大批人力搜寻遗体遗物。明晃晃的车灯把寂静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昼。 大约晚上十点,乌海突然说要回城里,因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机开车, 那天说好了住下,司机就喝了酒,无法驾车。乌海驾驶技术很好,也没喝酒,就 说自己开车回去。他是当场的最高领导,谁也劝阻不了,鸡场给了几只新宰杀的 小公鸡,送他上路。大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鸡场有一辆拉货的车返回,路过最 险峻的路段,看到悬崖下冒烟,心生疑窦。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车,没有下去看。 到了鸡场之后,司机把这话讲给别人听。一般人听了只当说笑,乌海的秘书非常 警觉,要求无论如何到现场看一看,鸡场就出车拉他到了悬崖边。只看了一眼, 他就确定是乌海的车出事了。马上给市委书记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人们已经 忙活了很久。 看着亲人的尸骸一块块被从草丛中寻找捡拾出来,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要把 我架走,我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就是不动。不是悲伤,只是空白。悲伤要到很 久之后才出现,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悲伤像银杏树,长得很慢。骇然让所有的感 官都麻痹了,虽然捡到的衣服是乌海的,捡到的鞋子也是乌海的,我还是根本不 能相信眼前这些残片,就是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市委书记让人把我抬离现场, 说这太残酷了,再看下去,人会疯的。我说,我不走。谁要是硬让我走,我就从 这山涧跳下去。你不让我看,我才会疯。大家看我鱼死网破的样子,也就不劝了, 只是让两个人不离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死了的人其实不是 我丈夫,而是另外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这个世界上,开着同样牌子的车,穿着 同样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旁边的人说您 干什么?我说,我要打一个电话。他们说,通知乌副市长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 再说。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说,我不是打给他们的。两个人还要问,我示意 他们不要说话。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个键。突然之间,在死一样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悠扬 的手机铃声。这是乌海的手机。真奇怪,那么猛烈的碰撞,这个手机被甩出去了 几十米,又在风雨中翻滚,居然就毫发未损,声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响。人们循 着声音,在一丛湿淋淋的刺棵子中间,找到了乌海的手机,我刚要伸手,人们把 它交到了市委书记手上。 书记说,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个手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我说,这是我家联系用的专门手机,号码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书记说,既然是这样,就和工作无关,把手机交给李大夫吧。 我摸着冰滑的手机,那铃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直到这一刻,我才扎扎实 实地感觉到,乌海死了。这堆残骸再不可能是别人,千真万确就是乌海。我一下 子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周边两个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进了山 涧。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乌海的手机,手指僵硬如 铁。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着,直到死去,再不醒来。我 没有能力面对山崩地裂的变故。 我住在专门的病房,是个套间。屋外的护士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有一搭 无一搭地说着话。一个说,真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的,孩子刚上中学。另外一 个说,也怪她。第一个说,怪她什么?第二个说,下雨,天又那么晚了,她非要 他赶回家,说是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啊,看,这不要了命了…… 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印在我脑子里。如果不是她们的议论,我还真忘了这 个细节。我没有要求乌海回家,我劝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么,是出了什么事 令乌海一定要在暴风雨中匆匆上路呢? 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打开,看到最后一个来电时间停留在二十二点三十七分。 如果按照当时搜寻残骸的人们估算,乌海的车就是在这个时刻倾覆的。 这是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 我拨响了那个号码。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接,但电话是通畅的。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一 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几点啊,就打电话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点。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伶牙俐齿地说,你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我要问你是谁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我体乏手 抖,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刚要挂断电话,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说,哦,我知道 你的是谁的电话了。他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 呢! 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这是一个什么女人,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他 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稳住这个女人。我对她说,我是乌 副市长的好朋友,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受乌副市长之托,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 你,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 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 安部门还在调查中,一般人并不知实情。 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我问。 他没告诉你吗?女子有些纳闷地说。 我心如刀割,说,没有告诉。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说,我穿一双红袜子。 我回到病房,对护士说,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护士为难地说,这可不行。 我说,我一定要去。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也许会出人命的。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我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而且,我还 是会走。 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应下来。紧赶慢赶到了茶 楼,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然后到大门口去等。 一个穿红袜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她和乌海是什么关系?好奇像一道金边 镶在了悲痛的四周,让悲痛更加醒目。 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白袜子肉色袜子,还有穿黑袜子和没 穿袜子的,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红袜子。我等得有些绝望,这不会是一个恶意的 玩笑吧?愤怒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夹带着悦耳的手机铃声走了进来,她的袜子上嵌着两道红边。看到 我,她走了过来,伸出手说:“让你久等了。” 贺顿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在我们没有讨论完之前,请你不要采取任何不 可挽回的措施。” 李芝明说:“什么叫不可挽回?” 贺顿说:“就是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举措。想要破坏不必着急,破坏永远来 得及。” 姨妈病了,托人带信来,说临死前想见妈妈一面。贫穷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会让亲情要么变得很淡,要么变得很浓。妈妈和姨妈家分属不同种类。当绛香家 非常贫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姨妈在哪棵树下乘凉,现在妈妈有了一个能 充当长期饭票的男人,姨妈也就重新浮出水面。妈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 手足的呼唤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于一切的魔法,可以 化干戈为玉帛。妈妈以最大热忱准备探亲的用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绛香怎么 办。 她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妈妈此刻只想着姨妈。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女人。 绛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李婆婆不嫌弃她们娘俩。 绛香在妈妈走的头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绛香在送妈妈的路上, 说,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妈妈大惊,说为什么?绛香说,李婆婆的腿是烂的, 骨头碴子都变成黑的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腿烂了是老 毛病,不传染,你放心住好了。绛香还想说,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没说。 她是个乖巧的女孩,知道这样说了,妈妈就会不放心。她没有什么送给妈妈的礼 物,就送一个放心让妈妈带着上路吧。 妈妈走了,带了卤好的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肚子,这都是妈妈这些天不让绛香 吃,攒下的。长途汽车等了很久才来,妈妈上车的时候,对绛香说,听话……妈 妈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李婆婆的话,还是听“长期饭票”的 话。总之,绛香决定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自己的话。 放学之后,绛香到了李婆婆家,对半聋的老人说,我今天晚上不来了。李婆 婆说,哦哦,你妈妈今天没走成啊?绛香就学她的声调,说哦哦。李婆婆就不再 问了,专心敲打着她发黑的腿杆子。 苏三先生戴着鸭舌帽和硕大的遮阳墨镜来了。当时阴天。 寒暄之后,贺顿问道:“真的是血吗?手心和额头?” 苏三说:“不是血。可是在我心里,它和血是一样的。甚至比血还可怕。” 贺顿说:“请继续说下去。” 苏三说:“和外国人的谈判也就罢了,原则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谈判人员的 临场发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响就太大了。我没有办 法清楚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当然也就 形不成决议,得不到实施,给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贺顿回应:“你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很大的成分是为了工作着想?” 苏三说:“基本如此。不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动机?” 苏三说:“你不会笑我吧?” 贺顿说:“我哪里会笑话您?对于说实话的人,我会敬佩。” 苏三说:“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想当官。这种发言恐惧症,严重地影响了 我的升迁。” 贺顿说:“你非常在意升迁这件事吗?” 苏三非常郑重地说:“是的,非常在意。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心理 医生的原因。如果你对别人说自己很想当官,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如果你说自 己想去偷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多人惊讶。连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 我们家有很多钱。她说我们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么都不 干,也可以过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这样平庸地活着,我常常觉得自己是 一个古代酋长的儿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权力,在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 于水火之中。说得更大一点,为世界贡献更多的力量,为更多的人谋福利。做一 个政治家,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会笑话我吗?” “不不,我不会笑话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和献身精神。你不是 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贺顿赶忙回应。这并不完全是 一个技术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实想法。在这间心理室里,很多人谈出他们的苦 恼,谋求改变。像这样为了众人之事,思谋改变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苏三宽慰地舒展了一下眉头,紧接着眉宇又绞在一 起,说:“口才限制了我。在现代,一个政治家没有好的口才,就像一个女子没 有好的身材要当模特一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为了口才,我非常苦恼,这是一 种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苏三求贤若渴。 贺顿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谈的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 苏三先生大惑:“此话怎讲?” 贺顿说:“在我和您谈话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发觉您的口才有任何问题。” 苏三先生不满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和一个人谈话,或者是人 比较少的场合,我没有问题。” 贺顿说:“对啊,您刚才说这是一个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们知道,如果 是一个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个人行走,还是当着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 他的腿都会一瘸一拐,是这样的吧?” “是。”苏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说的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的判断。如果您想改变这 个局面,首先要在这个层面有所改变。”贺顿说。 苏三先生回答:“您以为我不愿意改变这个认识吗?我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一 万遍了,比如,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试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到那时 候,非但心脏不争气,跳得乱七八糟,好像变成了无数颗小炸弹,潜伏在我的眼 珠后面,耳朵里面,手指尖上,连脚心的涌泉穴都能感觉到心脏的狂跳。如果说, 心脏难受还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着捣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 所有的水都会流出来。你知道,这是非常恐怖的预感,如果我在那种森严壁垒的 场合尿了裤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不管当时正在进行着何种重要的交涉, 我必须要起身到卫生间去。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排出几滴液体,连一只蚂蚁都 不能淹没。对此,我非常痛苦,但是无能为力。 苏三先生绝望已极,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现了点点水汽,贺顿明白他的确非 常伤心。 贺顿说:“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这种发言恐 怖,有多久了呢?” “总有几十年了吧。”苏三先生回答。 “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贺顿刨根问底。 苏三说:“那可记不清了。从前的事,就不要翻旧账了,它们不重要。我要 解决的是眼前。” 贺顿说:“不错,我们要解决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从早年那里遗传 来的。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什么东西,它们只是储存在那里。” 苏三半信半疑说:“有那么严重?” 贺顿说:“比你设想的还要严重。” 苏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时,我并没有出现 明确的症状,只是以后越来越严重。” 贺顿宁静地追问:“能够详细地讲一讲吗?” “可以。”苏三舔舔嘴唇,突如其来的焦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贺顿敏锐 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心中大喜,觉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吗?”苏三问。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你们这里怎么像纳粹集中营,连水都不供应?”苏三大不满。 “这是为了你的利益。你现在感到口渴,这并不是你身体里面缺水了,是你 感到马上要说出口的话,让你紧张,口干舌燥,难以启齿。如果你喝了水,这种 紧张被冲淡了,就像临阵脱逃。”贺顿细说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苏三先生只好放弃喝水的渴望,继续进入那潜藏至深的 记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