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是不学无术的傻瓜 大芳走进卧室,又一次重复了捉奸在床。大芳说:" 你们好就是了,干吗说 我?" 床上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赶紧钻到被子里,平平卧着,很安稳的 样子。大芳不禁委屈,他们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说:" 老松,你过来。" 易湾说:" 阿姨,您放过他,是我主动的。" 大芳说:" 不要脸的小娼妇,还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将仇报。" 易湾说:" 我其实是帮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绝望之中,也还是对这句话大惑不解,愤然道:" 说! " 易湾说:" 因为阿姨你老了。你满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愿意配合。这 对叔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个正派人……" 听到这里,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这世上就没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湾继续说:" 我正是因为爱您,才替您分忧解难。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 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不是伤害了阿姨吗!" 大芳哆嗦着说:" 你这样做,就不伤害我了吗?" 易湾说:" 伤害不伤害的,全在于你的感受。我一没有偷拿你们家的钱,二 没有借此要挟叔叔,以得到什么好处。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对我和叔叔来说, 却是难得的乐子,您省工省力了,干吗非要做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来?阿姨你不是 个一般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不同凡响才好!" 所有的过程中,老松一言不发。大芳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耻言论,身上又在 不断地发抖,不能为了这对苟且男女,让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再受折磨,大芳只 好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想竟然 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当她醒来之后,恍惚间觉得昨天只是一个梦境。但桌子上 老松留给她一封信,证明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千真万确的。 老松的信写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写文件的老手,操纵文字如鱼得水。此信 如果落到外人手里,绝对看不出夫妻间曾有过惊涛骇浪,以为只是芝麻绿豆的龌 龊,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风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说得很恳切,但一点不留把柄。 然后是申请原谅,回顾了两人栉风沐雨的感情历程,祈请大芳纵是深仇大恨也化 为拈花一笑。 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让大芳网开一面,不要把女孩赶 走,为了她的学业,要把她留下好好对待。老松说,我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 你会给这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结尾处老松信誓旦旦。 面对着信,大芳肝胆俱裂又无计可施。老松设下了一个局,他要把这种无耻 的关系保留下去,要让大芳俯首听命。 大芳五内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为她平日起居很没有规律,也不 让保姆打扰,所以还是一直在捕捉声响的易湾最先发现了异常,破门而入,看到 大芳犹如一堆肮脏残雪委顿在地,赶紧抱起她,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 救。 待大芳醒来,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经为她做了急腹症手术,半截梗阻坏死的肠 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冤家对头易湾。易湾显然在昼夜服侍, 面容憔悴。护士对大芳说:" 你的外甥女比得上亲生闺女了。" 大芳虚弱地问:" 哪个外甥女?" 护士指着易湾说:" 就是她啊。莫非你还有个外甥女?" 大芳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面对着她的情敌,她不要说下战书了,就 连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所有的争强好胜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败下阵来。 "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课去了。耽误了很多课程,再不努力,我毕不了业 了。大姨父下班后会来看你,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脱不开身,不然也会一直守候 在你身边。" 易湾拢拢纷乱的头发,匆匆离去。 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护士说:" 外甥女上大学啊?" " 大学?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 大芳有气无力地说。她听到了自己 的话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撞击回响,居然有几分炫耀。 "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女博士啊。你们家有福啊。你嫁了这样有头脸知情 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难得难得!坟头烧香祖宗庇佑啊!" 护士啧啧感叹 着,连治疗车都跟着颤悠起来。 大芳像僵尸一样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当身体不能动的时候,思维就格外 敏锐。她突然想到这样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着,让他们只能在暗中偷鸡摸狗。 在表面上,他们要服侍她,要对她亲切有礼呵护备至。她还需要什么呢?名分金 钱道义都在她这一边,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为怀,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 记忆的苦水在时间的山顶慢慢冷却,直到凝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 当老松来看望大芳的时候,大芳已将自己调理了一番,处变不惊。她从老松 神采奕奕的表情来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老松也没有中断自己的风 流雅兴。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据着老松夫人的宝座,其他都 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样,大芳在易湾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缓慢地恢复着。在这种恢复 中也感受到异样的安适。那就是--他们都深深地有负于你,你是他们的债主。你 拥有慈悲和宽恕的权力,从你的手心里渗出的点滴雅量,他们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湾在大芳看不见的地方苟合着,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为揭 露需要庞大的精力和体力,大芳已弱不禁风。而且,揭露之后又怎么样呢?易湾 被扫地出门,老松也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到那个时候,谁来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 呢?就算大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从此站立起来再不用人帮忙,节省出来的辽阔 的时间田野又用什么种子来装点呢?没有了易湾的日子该是多么无聊! 大家相安无事,甚至大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当然,她不能在表面上显示 出这种满意,而要让对方充满了内疚。大芳出院以后,易湾还住在她家,连保姆 都习惯了这种格局,一家有了两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于一切, 至于背后怎样褒贬她,大芳眼不见心不烦。大芳以为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如同一本刚刚打开的长篇小说。没想到,易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没有 吵闹也没有争执,老松为易湾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给易湾介绍了一个很有 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湾满意到再不愿意多耽搁一天。 家庭重又恢复了平静,大芳怅然若失。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电梯间 新来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清纯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 老松和大芳的女儿还要小,晶莹得如同溪水上的一个小泡。小童是跟着家乡的姐 妹一道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在保姆培训班上因为聪明伶俐,被招去学了公寓电梯 管理。大芳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给小童。小童很感谢。大芳又把女儿先前 穿过的衣服送给小童,没想到小童穿上之后,居然比当年的女儿还要美丽。当大 芳看到穿着女儿衣服的小童时,忍不住眼角盈泪。女儿如今在国外留学,交了一 个金发男友,乐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担心,将来生出的孩子,会不会一半头发是 金色,还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无处发泄的母 爱都倾注到了小童身上,并且发动老松也一道无微不至地关怀小童。 老松说:" 你不要管别人的事,管好我们自己就是了。" 大芳说:" 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说:" 怪事。一个乡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系?我记得你不是一个普度 众生的人。" 大芳说:" 你没看到她穿上女儿以前的旧衣服,有多合适?" 老松说:" 看到了又怎么样?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女儿的衣服送给别人。实在 没地方放,你可以烧掉。" 大芳说:" 亏你还是劳动人民出身呢,就没有一点环保观念。看不到女儿, 我看到一个类似的人也行。你怎么不体贴人!" 老松举手告饶,说:" 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也许从贫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这种天赋的 直觉吧。她常常悄无声息地陪着大芳坐着,并不多说一句话。但一种相依为命的 感觉就在这种依偎中一天天浓烈起来。 直到有一天,大芳发现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 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这一次,感到剧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里已 经不剩多少零件了。这一次,锥心之痛来自胸部,到了医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 磁共振箱里,查了又查,最后看到肺尖上的阴影,怀疑是肺结核,又说可能是肺 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万念俱灰,自生存以来的孤单如同海啸一般壁立而来,屈辱的浪花被曝 晒为利剑,苦海耸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具满目疮痍的 木乃伊。 面对着大芳的故事,一筹莫展。面对着大芳求贤若渴的目光,无能为力。如 果把大芳比作一种动物,贺顿觉得她是一只病龟,缩在黑暗的海滩上,斑驳的记 忆把它疲惫的双眼激出比海水还咸的泪。那些泪变成生锈的钉子,把过去悬挂在 那里,晒成古铜色的鲞鱼。 贺顿不能向自己的无能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着来访者毫无作为。她问 大芳:" 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大芳说:" 我就找你来了。" 贺顿说:" 你找到我怎么样呢?" 大芳说:" 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 贺顿说:" 然后呢?" " 然后就是你的事了。" 大芳一脸无辜地等待着。 贺顿一字一顿地说:" 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说:" 可是我付了你钱,你应该为我排忧解难。" 贺顿说:" 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你丈夫很有钱,可你还是不快乐。 " 大芳恼羞成怒说:" 我不快乐用不着你来提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 气氛陡地冷峻起来,但事关原则,贺顿不能让步,她说:" 我愿意帮助你, 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让,说:" 你收了我的钱,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钱财,替人 消灾,天经地义!" 贺顿说:" 如果我把你的钱还给你,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呢?" 通过多次来访,大芳已经在这里付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她谅贺顿不会让到 手的熟鸭子再长出羽毛飞走,为了让心理医生更好地为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她决 定再煞一煞这个小个子心理师的威风。大芳说:" 好啊。你想想吧,下一个咨询 日我还照常来。你不能为我出主意,就把钱退给我。顺便说一句,今天我只用了 一半的时间,所以,费用,我也只交一半。" 说完,大芳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 离开了咨询室。 下一次咨询之前,贺顿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大芳会不会来,私底下甚至期望 大芳不要出现。那笔钱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这笔咨询费,从此永 远消失,把这个人和她的故事从头脑中剜除。 大芳准时到了。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钱。 " 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医生的全部费用。" 贺顿淡淡地说," 如果到今天你 离开的时候,还不满意,就可以全部领回去。" 贺顿说完,正襟危坐,等待着大 芳的回应。 大芳有些吃惊,好像没料到这一手,说:" 你可以留下一部分。毕竟,你也 付出了劳动。" 贺顿说:" 谢谢你。不过,如果说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我 不能收你的钱,收了会让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动,说:" 也不是一点效用也没有,起码你一直在听我说话。普 天之下,能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容易。" 贺顿说:" 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仅仅是听人说话,一架录音机就可以 办得到。" 大芳说:" 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告诉我今后怎么办。" 贺顿说:" 没人能告诉你。" 大芳说:" 我要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女人听,她们都会给我出主意。" 说 完她叹了一口气说," 只是我信不过她们,她们也不能承诺给我保密。" 说到这 里,她猛然省悟到," 你要是把钱退给我,你还能保密吗?" 贺顿说:" 能。" 大芳说:" 这我就放心了。" 贺顿说:"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给你出主意,但是,心理医生不会。" 大芳说:" 那心理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贺顿说:" 心理医生的用处就是帮你理清脉络。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说:" 你帮我理清脉络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贺顿说:" 你太沉不住气了。我正要谈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钱了。" 大芳说:"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还在咨询,你还应该负责。" 贺顿索性破釜沉舟,把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射了出来:" 你要听我的脉络,可 以,我这就告诉你。打个预防针,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逻辑南辕北辙。" 大芳的涵养比贺顿料想的要好,她微笑着说:" 说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 了听一些不一样的话。" 贺顿想,这可能是为大芳做的最后一次咨询了。决定退费,她终于可以畅所 欲言了。 贺顿说:" 我首先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 命运,而是被一个非常具有操纵性的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个男人就是大松,后来 变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从街头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 还有女博士和电梯工,可以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可成为性的对象。在 你们的家庭里,还有真情吗?还有真诚的交流吗?还有爱的残片吗?没有了。我 在倾听你的故事的时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烧。我觉得你丧失了尊严,你是个可怜 虫,你在乞求一点爱的残羹剩饭,其实得到的不过是新的欺骗和更无耻的背叛。 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谅那个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宽容纵容了罪恶,所以,你的 身体强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愤难平,只有靠把矛头转向自 己来消解压抑。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术的内部逻辑……" 贺顿只顾自己唾沫星子乱溅地抒发感情,没想到那边的大芳脸色变得煞白, 说:" 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贺顿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语无伦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 只有奋勇向前。况且那些话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已经从草籽长成了萋萋荒草,再 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咨询师的面目出现,不妨 一泻千里。 贺顿说:" 对,你悟性不错。每当你因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场的时候, 老松就负疚,就回到你的身边百般呵护,你就从中感到温暖。你得到的短暂爱护 和关心,是你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宝贵的器官为代价的。现在,你已经成一个空壳 子了,你已经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成为筹码来做这种牺牲了。继续手术,你的所有 脏器都进了垃圾堆,你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你们之间这种拙劣的游戏快玩不下 去了,因为你的本钱要输光了。你找到我,倾诉你的苦水,我谢谢你的信任,但 如果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你死的时候,你都不知 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被人谋杀的胆小鬼! " 滔滔江河狂泻而下,贺顿这个畅快啊!这个舒服啊!从听大芳的故事开始就 发霉的情绪终于见了清风朗月。一席话说得腰杆也硬起来了,眉头也抹开来,空 气中都带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弹炸中,嘴唇张成"O" 形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颜面肌肉抽 搐着跳荡着,浑身像落叶一样颤抖。 贺顿有些害怕,说:" 大芳,是你让我直说的,不会吓着你吧?" 大芳半天才说:" 不会。其实,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过了。我 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们这里,就是想找到一条拯 救自我的路。你的话,虽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懦夫, 一个胆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换一种活法, 我要改变。不然的话,我就得叫这些狗男女气死,最后只剩下孤单单一张人皮, 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我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 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 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 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 想丢就丢。" 贺顿说:" 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 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 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 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 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 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 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 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 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 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 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 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 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 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 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 我走了。" 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 贺顿提醒她。 "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 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 理所。 当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裤的贺顿来到姬铭骢家里的时候,姬铭骢正在看球。老 张端茶送水,姬铭骢说:" 老张,我和贺顿到卧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们了, 好好看球,一会儿把结果告诉我。" 贺顿说:" 您也爱看球?" 姬铭骢说:" 是啊。" 贺顿说:" 听说爱看球的人,看的就是过程。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把比分告 诉自己。" 姬铭骢说:" 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利, 一切都顺理成章。" 贺顿说:" 那也包括犯规啦?" 姬铭骢说:" 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犯规。" 语带双关的对话,进了姬铭骢的卧室,戛然而止。 卧室很洁净,并不像贺顿想的很香艳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 香的柜子和书橱,一张宽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许是因为床单和被褥都是浅蓝色 的绸缎。 贺顿说:" 怎么开始?" 姬铭骢说:" 请你自己把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 贺顿说:" 非要我自己脱吗?" 此刻的贺顿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接 受姬铭骢独特的督导,另一个还不忘探索细节,增长学问。 " 是的。必须要你自己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自觉自愿的。" 贺顿心想,这个老家伙,无论从流氓还是从学者的角度来说,都滴水不漏。 贺顿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剩下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姬铭骢无 动于衷地看着贺顿的裸体,嘟囔了一声:" 你可真够瘦小的。" 贺顿羞惭得无地自容,不是因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为毫无韵致的体态。她 很想飞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耻之心,在贺顿预备接受 这种督导的时刻,已经散失殆尽。现在,她要为学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又 何必在乎人家对自己身体的指指戳戳呢? 姬铭骢对贺顿说:" 继续脱啊。" 贺顿把手伸向自己镶着粉红蕾丝的贴身小裤,姬铭骢说:" 不是这件。" 贺顿愕然,不知所措地说:" 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 心中暗想,这一件几 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铭骢微笑说:" 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贺顿这才明白,诧异问:" 这也是必需的吗?" 姬铭骢说:"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操作,但我很强调这一条的。因为只 有这样,疗效才更好。" 贺顿只有遵命,把姬铭骢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每脱一件,她都细细地 把衣服折叠好,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洗衣女工。 现在,贺顿和姬铭骢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肤暗黄,好像两具 风干的玉米秸。姬铭骢是因为老迈,贺顿是因为瘦弱。 贺顿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看这种毫无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铭骢 下一步该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铭骢轻车熟路,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幽暗。姬铭骢又把蜡烛 点着了,这次的蜡烛是悬挂在一个吊篮般的器皿中,他举着它,烛火自下而上映 照着姬铭骢的脸和肌肉松弛的上半身,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古怪在其中。 姬铭骢开始了催眠前的诱导,贺顿的神志好似被一种冰凉海水所浸漫,渐渐 地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姬铭骢用悬吊的钩子把烛火吊在了半空中,贴近了贺顿的身体。他在贺顿的 耳边喃喃地说:" 现在,你不是三十岁了,你是二十九岁……你是二十八岁了… …你是二十七岁了……" 声音有一种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条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静止,实则极 缓慢地移动。这种移动是逆向的,从海洋的深处上溯到江河的源头。水蛇般潜航 的结果,使贺顿逐渐有了一种类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 变小,时光好像真的开始倒流。当姬铭骢说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 地发出胃痛般的叹息,好像陈年积攒下的某种气体,当压力解除的时候,开始冒 泡了…… 姬铭骢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凡是贺顿有反应的年份,哪怕 是睫毛如蝴蝶须毛的轻微颤动,他都给以特别的关注。此刻的贺顿就是一只被观 察的小白鼠,这期间的任何反应都可能导向一个绝密幽深的心灵症结。 " 二十三岁……二十岁……十七岁……" 姬铭骢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似一个垂直降落的罐笼,把贺顿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窑。 " 十四岁……十三岁……十二岁……" 姬铭骢稳步推进着。 随着岁数的不断缩小,贺顿也越来越显得幼稚起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好像在寻找某种芳香的液体。 当姬铭骢吐出" 十二岁……" 这个数字的时候,石破天惊。 贺顿猛地一声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然后她全身筛糠似 的哆嗦起来,其力度之大,带得整个床铺都为之颤动。 姬铭骢一阵狂喜,好了,症结终于找到了,时间的坐标就是在贺顿十二岁, 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姬铭骢轻轻地问:" 十二岁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 冷……" 贺顿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 " 还有什么?" 姬铭骢穷追不舍。 " 疼……" 贺顿哆哆嗦嗦地说。 " 哪里疼?" 尽管这样的逼问很残酷,姬铭骢还是要进行下去。 " 全身都疼。" 贺顿回答。 " 你还想到了什么?" 姬铭骢顺藤摸瓜。 " 继父是白的。" 贺顿回答。 " 他为什么是白的?" 姬铭骢已经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须要贺顿亲口说出。 " 因为他穿着黑色衣服。" " 他既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为什么说他是白色的?" 姬铭骢问。 " 因为他没有穿衣服……" 贺顿的声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后的虫鸣,深暗的带 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东西,让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残渣。 姬铭骢没有任何惊异的音色出现,继续问:" 后来呢?" " 后来,就是冷,穿透整个身体的冷,冷极了……" 贺顿的牙齿都开始打战, 嗒嗒的声响让姬铭骢也不寒而栗。 姬铭骢现在已经可以准确地判定,贺顿遭受了继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 是怎样的侵犯呢?回到那个时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贺顿的心理创伤就 永远不可能复原。想到这里,姬铭骢问道:" 我可以进入你的身体吗?" 贺顿残存的最后的意识还在挣扎,问道:" 为什么?" 姬铭骢说:" 为了你能彻底康复。" 贺顿迷迷糊糊地说:" 一定要这样吗?" 姬铭骢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想,是这样的。" 贺顿回答:" 那……好。" 她对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当自己从看不见 的钢丝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会绷紧天网来接住她。 姬铭骢开始进入了贺顿的身体。他感到极端的快乐,这是属于一个年老的男 人进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快乐,也是献身事业的满足感。姬铭骢把自己当成 了治疗的一种手段,一种药物,尽管这在常人的眼里是罪恶和大逆不道,但是姬 铭骢自有自己的解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解释,才使他在性欲勃发的 时刻,更是丝毫没有忘怀自己的责任。 他相信一定会成功,就像一粒火种接近了干柴,除了燃烧,你不能设想还有 其他的结果。只是,目前这粒火种还很幼小,这堆柴火也还半湿不干的。 " 当年,是这样的吗?" 姬铭骢胸有成竹地问。他几乎可以断定贺顿会说: " 是的。" 但是贺顿的身体除了不停地颤抖之外,并没有丝毫属于兴奋和抗拒的表现, 它像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冷却力量之强大,让姬铭骢的利器一点点疲软下来。 姬铭骢是以工作为第一生命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欢愉的 顶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断之中。一个遭受过强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忆这一惨 痛经历的时刻,为什么会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两个,要么,是方向不对, 要么,是方法不对。 关于方向,姬铭骢认定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切细节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包 括他进入贺顿的身体,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依他的经验,在这种早年受到性侵犯 的女子当中,几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应该说百发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 法的问题了。你无法穷尽一个丧心病狂的继父对一个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 不能再现当年的场景,一切依然在潜意识的浑水当中浮沉,就没有法子把当事人 彻底拯救出来。 姬铭骢好像一个探宝人,当然,这是罪恶之宝。但不管这宝贝的性质如何, 要把它找出来。现在,你已经逼近了罪恶的现场,关键是要把一切复原。只有复 原与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彻底复原,才能完整救赎。 谁最知道真相?只有这个昏昏欲睡的当事人了。尽管她好像婴孩般的胆怯和 无能,但揭开罪恶之谜的钥匙就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姬铭骢说:" 听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贺顿呼气,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 呼" 没有" 吸" ,贺 顿听从他的指挥,不停地向外吐气,好像一条垂死的金鱼。贺顿先是吐光了肺部 正常的气体,然后就是搜肠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脐长久积淀下的气体也一并呼出, 最后把骨骼中的空气也全都榨了出来。她的神志渐渐地昏暗下去。 这其实是很恶毒的一招,呼吸是一个链条,是有机的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 吸。现在被姬铭骢强迫变成了单打一,短时间还不要紧,时间长了,大量二氧化 碳被呼出,人就出现了碱中毒。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姬铭骢问道:" 贺顿,你感觉到了什么?" " 贺顿是谁?我是绛香。" 贺顿昏昏然地回答。 姬铭骢非常高兴,知道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理智的贺顿已经隐身了, 出现的是绛香。绛香是谁?当然是当年那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小姑娘了。乘胜追 击。姬铭骢问:" 绛香,你闻到了什么?" 这是很险要的一步棋。在这之前,不论是贺顿还是绛香,都从来没有提到自 己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是姬铭骢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人的嗅脑是最古老的部分, 在人还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比如你是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经享 有了这个部位。人类最古老的信息就储存在此,好比金库最底层的保险柜。当你 睡觉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熄灭了视觉。你侧卧之时,就封闭了听觉。更不要 说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时候,就丧失了触觉。但是,只要你还有一息生存的机会, 你就无法关闭你的嗅觉。姬铭骢相信,在那个特别的时刻,绛香一定开放着她的 嗅觉,最终的线索就储存在嗅脑的深处。 他不能用开放性的问题,比如" 你闻到了什么" 那样的话,如果答案掩埋得 太深,潜意识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会害怕兴师动众的挖掘连带出更多的尸首,它 就会得过且过地回答:" 我没有闻到过什么。" 现在,姬铭骢关上了门,他已经 毫不迟疑地确定绛香一定记得她闻到过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个味道来。就 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对灌木丛你大声喊话:" 出来吧,缴枪不杀!" 在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下,十二岁的绛香是没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说:" 我闻到了一种头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铭骢相信此时所有语无伦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 不敢有丝毫怠慢,问道:" 头疼是什么味道?" " 辣。" 绛香简短地回答。 姬铭骢一时搞不明白了,他耐着性子继续探问下去:" 除了辣,还有什么? " " 凉。" 绛香回答。又辣又凉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 " 在哪里?" 姬铭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辟一方向。 " 就在你刚才进去的地方。" 绛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声音回答。糟了,她的 成年自我恍然恢复了一部分。 百花深处,又辣又凉,这怎么可能?但是,在他和来访者无数次互动中得出 的结论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铭骢试探着问道:" 你是说,你的继父把某种东西放进了你的身体?" 此刻的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回答道:" 是。一种又辣又凉的东西。" " 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 姬铭骢继续推理。 "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 绛香回答。 "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 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 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 我要……" 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 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 您病了?" 姬铭骢说:" 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 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 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 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 她的继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强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 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 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 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 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 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 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 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 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 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 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 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 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 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 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 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 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 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 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 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 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 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 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 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 没什么事吧? " 姬铭骢说:" 没事。" 老张说:" 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 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 结果呢?" 姬铭骢说:" 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 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 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