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拒绝广告 程远清和诸强回到了大厅,褚强把椅子挪到对面,以示楚河汉界,又用手掌从 额头往下平推,抚过的面庞,没有一丝笑容。 “你们这个小组,是我们公司出资兴办的。在商言商,掏了钱,理所应当要求 回报。回报很简单,就是请大家谈谈服用了鸢尾素之后的体验。你可以说好,也可 以说不好。当然了,说不好的,我们就不给你播出去。期待着合作成功。” 大家说:“如果合作不成功呢?” “拒绝广告,公司原来对小组承诺的一切资助将予以撤销。我将失去在公司的 岗位,程博士将完全是义工。”讲完之后,褚强赶快离开对面的位置,和大家挤坐 一起。 屋内一下子炸了。这些话犹如一支从毒蛇红信中提炼出来的侮辱剂,注入了大 家的心。 敬爱的程老师这么长时间辛苦操劳,没有一分钱的回报。小弟弟褚强,将为此 失去工作。怎么办?投鼠忌器啊。 一向懦弱的应春草发了话:“将心比心,我觉得程老师和褚强付出的代价太大 了,要不然,咱们就做了这个广告吧。留有余地,别把话说死,行不行?” 她的声音很小,但如同一粒滚珠在地面上淌过,余声不断。 卜珍琪斟酌着说:“恕我直言,我以为,问题的关键就在程博士和褚强身上。 对于大家,无非是一个‘得’,对于程博士和褚强,就是一个‘失’,而且不 是小‘失’。我们不能替你们做决定。“ 周云若说:“我看,征求程老师和褚强自己的意见,再来讨论。” 鹿璐说:“我们给程博士捐一点钱吧。肯定不够,只是心意。” 程远青不禁眼帘微湿。这些癌症病人,自己挣扎在极端困境之中,还敢于坚持 原则,不再认为自己是弱者,要弛援她这个健康人了。 程远青看着褚强说:“咱俩成了问题人物了。我提议,咱们用游戏来决定这个 问题。” “游戏?!”兵临城下,气氛压抑,哪还能做游戏! “如何做?”褚强狐疑地说。 “你我都闭上眼睛,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我们伸出右手。如果你答应做广 告,就出手心。如果你拒绝,就握拳。” 周云若说:“刚才商讨时,我已给安疆老奶奶去了电话。她病得厉害,神志却 非常清楚,我向她做了一个现场转播。她说,如果要表态,你替我传个话。所以, 我被委托投票。” 熙攘之后,屋内安静了。程远青看看墨绿色的水晶厅,对褚强说:“这神秘的 墙壁,目前什么状态?” 褚强说:“和普通墙壁是一样的。外面看不见咱们,咱们也看不见外面。” 程远青说:“请你把它调成全透明的。我们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们。” 褚强一番操作,水晶厅就变成一览无余的鱼缸了。大家看到公司和电视台的人 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嘴唇翕动,只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程远青说:“这是我们小组的一次表决。我把它公开了。” 大家说:“好。我们同意。让他们看看癌症病人的心愿。” 程远青说:“现在听我指挥,请大家闭上眼睛。把你的右手伸出来,代表你自 己。如需代表别人,就把左手也伸出来。如果你同意癌症小组为隽永公司做广告, 就把手心向上。如果你选择了拒绝,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如果你弃权,就把手背 朝上……” 臂膀细弱而抖动,伸出的每一只手,都紧紧攥着拳头。 安疆要走。这一走,就是永远。 木所长把这一消息告知程远青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木所长保持语气平和的原 因,除了经验以外,主要来自安疆本人的态度很平和。 癌症的死亡通常是相当缓慢的,在给予痛苦的同时,也给予罹患者以足够的时 间,用于告别和安顿后事。安疆坚持不再治疗,她要死在家里。安疆在尚有余力安 顿事务的时候,委托木所长帮她找有经验的女护士轮流值班,费用由她个人支付。 她有一事相求——最后辰光到来之时,请木所长给程组长打一个电话。 安疆发出了死亡请柬。她的一生就像一棵树,普通到毫无味道的一棵树。现在, 树老成精,枯索萧瑟,树根被砍出了深深的斧痕,大树将倒。它日渐枯萎的枝叶, 散发出了让人震惊的芬芳。 大家到达安疆的卧室,大约是中午。冬末春初,头天下了大雪,雪后又起了风, 寒意肆虐。走进安疆的卧室,却是非常温暖。50多岁的退休护士老吴守在安疆身旁, 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没有一点不洁的气味。安疆睡在她和政 委的大床上,靠着边,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张未及染上颜色的皮 影,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温煦的。 “你们来了……你们……好……”安疆吃力地说出这些话,干枯的眼眶因此变 得湿润。 每个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用口中的热气把手心哈热,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滚烫 才轻轻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干燥的乏力传达给每一个人。 成慕海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装扮,组里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 的新身份,但自从他恢复原形后,安疆还没见过他呢。 安疆非常宽容地微笑着接纳了他,虽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个微弱的牵动。周 云若每次活动之后,都把要点向老人家汇报。“这样……好”安疆吃力地说。 随着阳光西斜,屋内光线像铅一样沉重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 用目光打着招呼。传统中,死者为大。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位即将远行的长者,大 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疆仿佛睡着了,紧闭着双眼。程远青和组员们走到另一间房屋。老吴把灯打 开,明亮的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的如同正午。大家问老吴说:“她现在痛苦吗?” 老吴说:“基本上没有痛苦,她只是极为衰弱。所有的系统都衰竭了。就像俗 话说的,油干灯灭。” 卜珍琪说:“她的神志怎样?我看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她非常清楚。” 老吴说:“神志目前没问题。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癌症病人弥 留的时候,基本上会清醒到最后一分钟……”老吴不知道这周围聚拢的人当中,大 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顾自讲着。 “是福气。能够掌握自己到最后一分钟,怎么不是好运气呢。”卜珍琪说。她 刚作完一种新治疗,身体很虚弱,还是来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能来,对老安像灵芝一样有奇效呢。我护理过的临 终病人多了,咽气的时候,就是高干,也没有这么多人围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气, 走了不孤独。” 程远青说:“我们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吴说:“别在她面前说和她无关的的话。我相信每个临走的人,都一直能听 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脸上一点表示也没有,那是他们没这份力气了。要一直把她 当成一个正常人。” 说的多好!要把一个临死的人当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云若说:“我过去看看吧。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奶奶会伤心的。” 过去一看,安疆睡着了。周云若轻声说:“要不要我剥一个橘子瓣,一会儿她 醒了,给她润润喉咙?” 花岚跟着说:“我还带来了纯正的西洋参片,含上一片,回阳救逆很灵的。” 说着就开始翻动提包。 卜珍琪说:“我有人参。中国人,也许还是吃本国特产的更好。” 大家纷纷找自己带来的补剂和急救药,安疆病重众所周知,都有准备。 这一回,不等老吴表态,程远青就抢先说:“安疆已经选择了安然离去,就不 必再强行给她喂药和进食。我代安疆谢谢大家了。” 老吴说:“老安和你们这个小组,感情可深了。谁给她来个电话,说说小组的 事,那一天她就过节了。以我的经验,垂死的人,并不像咱们正常人那样知道饥渴, 他们已经没有这些感受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逐渐进入一种安静的弥留状态,就 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儿。在坎儿这边,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 值得。过了一段最困难的时光,病魔就败了,人就会慢慢好起来。如果你在坎儿那 边,你无论吃多少药,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了意义。病魔不会退,摇身一变, 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难,除了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以外,没有别的意思了。这 道坎儿,在哪儿竖着,医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体会给你一个信号,你要尊 重这个信号。别太相信医生,我一个当护士的说医生的坏话,是不地道的事。但正 因为我是护士,我才有资格说这个话。什么人才能当医生呢?都是学习最好的孩子。 他们从小就喜欢成功,不愿接受失败。当了医生,他们也把死亡当成失败,觉 得高科技怎么能不灵呢?他们不甘心。他们要搏。在我说的那道坎儿之前,是没错 的。 但过了这道坎儿,就甭这么折腾了。所有的折腾都是泡沫,除了让死亡变得更 长和更难以忍受之外,没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理,就是当了多少年医 生护士的人,也拿不准这一条。我佩服这个老太太,她不是搞医的,也不是干过多 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极了,她用这种明白,让自己有了一个尊严的死法。她没有 一个亲人,可她能有你们这么一大拨子组员陪着,难得啊!前几天,她体格比现在 好些,有时能说一会儿话,我还问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说的这些个组员 们到了时候,会来陪你吗?她想了一下,说,能来。我说,你认识他们多久了?她 说,半年。我说半年的交情够吗?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说,够。这半年,抵得过我 以前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组是干吗的,也不知道你们小组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 我没见过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观,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么从容,那么优 雅…… 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炼成的?我早想问问她,是练成了这份胸怀,还是天生就是 一个把生死看成寻常事的人?我还没来得及问,现在,没机会了……“老吴很遗憾 地摇摇头。 程远青和组员们知道答案,他们不说。 程远青说:“老吴,谢谢你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安疆,你也是她的亲人。” 老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安还真这样说了。所以,我见了你们,也有很亲 近的感觉。咱们过去吧,我估计老安可能会清醒一段。回光返照,差不多都有这时 光。”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微阖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 依然是平和的。她的嘴唇很干燥,老吴用一个棉签蘸了温水,轻轻地为她擦拭。死 亡就这样慢慢驾临。它冷而强壮,不可一世,用陡峭强直的线条,涂改着人间的温 情。 安疆并没有醒来。回光返照的光芒还不知在哪里摇曳着,不肯光临。组员们默 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围,好像睡莲的花瓣守候着花心。花心蜷缩着,一刻比一刻缩小。 组员们默不作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麝似檀。在人们以为这是灵魂 的香气的时候,才发现是老吴在墙角点燃了一盘名贵的香料。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从西藏带回的香,用很多名贵草药和香料熬制的。我守候 在垂危的病人身边,会点燃这香。对人有一种安抚作用。”老吴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