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道静在北戴河杨庄小学校忍受不了余敬唐的罗嗦,结果,还没等到放 寒假,就像她从北平逃来北戴河一样,她又悄然从北戴河逃回了北平。 在杨庄每月只有十五块钱的薪水,除了吃饭、发信、零用,她连一身厚 棉衣都没有挣上。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带着小小的行李卷——那些乐器她早 没有闲情逸致玩弄它们,陆续都送给了她的学生。一路上她踌躇许久:到了 北平到哪儿安身呢?而且那个什么胡局长还在找她。当然她宁可饿死,也不 愿——用她在日记上常写的话——“出卖灵魂”。她常想自己该有一个纯洁 高尚的灵魂,这个灵魂要不为世上任何污浊、物欲所熏染。…… 火车快到北平东车站了,她才下定决心去投奔她的要好朋友王晓燕。 王晓燕是一个和道静同岁的高三学生。沉静、善良,一看就知道是个即 使是大同学也要管她叫“大姐”的人物。她的父亲王鸿宾是北大历史系教授; 母亲是个温顺的家庭知识妇女。她从小生长在和平、温暖的小家庭中,所 以性格不像林道静那样奔放、大胆。她温文尔雅,只知道努力用功,希望将 来也像父亲一样做个学者。 一见王晓燕,道静拉着她的双手许久说不出话来。晓燕看见她的朋友在 寒冷的冬天,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布棉袍,而且上面粘满了灰尘和油迹,一 种风尘、劳碌的疲惫神色,使她好像不认识林道静似的,看了她许久。 “嘿,小林!”晓燕亲切地笑笑,不知道怎样心疼林道静好,“洗洗脸, 换上我一件衣裳吧——看你打扮得像个乡下佬。” “你不要瞧不起乡下人,我妈妈……”道静努努嘴,觉得用不着说这些 废话,便笑着转了话题,“晓燕,你多幸福呵—— 爸爸、妈妈、妹妹,一家人多么好。……”道静笑着,眼睛却忍不住潮 湿起来,她赶快扭过头去拿起了洗脸手巾。 晓燕同情地望着她,说:“你别总是难过。就住在我家,叫爸爸帮你想 办法。” “好吧。”道静苦笑着。两个女孩子相对看了几秒钟,道静忍不住了, 忽然抱住王晓燕的脖子在她耳边说:“知道余吧?……我们好了……” “早知道了!”王晓燕温存地笑了,推开林道静,“快去看看他吧,早 急坏啦。” 晚上,道静去看余永泽。在他那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他们谈到了深夜。 当她要回晓燕家里去睡觉时,余永泽送她,在深夜的马路上,他们并肩漫步 着。当走到天安门前的玉带河旁,他们才在玉石栏杆旁边站住了。在黯淡的 灯光下,余永泽用力捏紧了道静冰冷的手指,深情地凝视着她。半天,才用 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林,愿意做我最亲爱的吗?……我会永远地爱你……” 道静低下头来,没有回答他。她的心头激荡着微妙的热情,两颊燃烧起 红晕。这就是青春的热恋吗?它竟是这样的幸福和甘美!她情不自禁地握住 余永泽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但是,爱情并不能解决道静的苦闷,住在王晓燕家,晓燕和她的父母对 她虽然很好,然而,这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要赶快解决生活问题。因 此,一到北平的第二天,她便急忙各处活动起来——托同学、托老师帮她介 绍职业。如果不外出的时候,她就翻着各种报纸。她希望从报上的招聘广告 上,能够找出求职的线索。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过去了,尽管她着急,尽管她做了各种努 力,可是能够找到职业的希望一点也没有。王教授婉转地告诉她:在现在的 社会里,即使是大学毕业生或者专门人材,如果没有相当的“引荐”,还经 常处在失业状态中,像林道静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找职业是很不容易的。因 此他劝她还是“少安毋躁”。可是道静并不相信。她以为这偌大的北平,找 一个小小的职业还不容易。因此她还继续去找——东碰西撞,东找西找。半 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却连所谓“职业”的影子也没有。王伯母常劝 她慢慢找,找不到可以住在她家,晓燕也劝她别乱跑,留神碰见坏人。不过 她们的抚慰并不能解除她心里的焦躁,有个门路她还是去打听,可是没有一 个能成功。这一天,《小实报》上登了一个招聘年轻家庭女教师的广告,她 看条件还差不多,就准备去试试。 她穿了晓燕的绿呢大衣,把自己打扮得整齐、漂亮些,然后挟着小小的 漆布包走出门去。刚走到大门口,碰见晓燕下学回来,她拦住道静问道:“ 小林,又到哪儿去碰运气呀?” “不,发封信去。”因为道静已挨晓燕说了许多次,所以这次决心瞒住 她。 晓燕看出她在说谎,笑着推了她一下:“去吧!愿你成功。早点回来。”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扭头跑走了。 按着地址找到了东单三条一座红油漆大门的阔公馆。她被引到一间华丽 的、有点东洋味道的客厅里。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位西装革履、留着两撇仁丹 胡子的“老爷”。这位“老爷”见了道静倒很客气,让烟让茶,一开口就问 道静多少岁了,上过什么学校,一边问,一边用两只贼溜溜的混浊的眼睛不 停地向道静身上打量。道静感到很不自在,但她勉强忍耐着回答。最后她问 那人:“先生,你的学生在哪儿?他读几年级了?都补习什么功课?” 只见那臃肿的拙笨的身体猛地向沙发背上一靠,露着满嘴金牙哈哈大笑 起来。笑了几声,他这才又摸摸胡子,弄弄领结,重整仪容微笑道:“小姐, 您很好的!很好的!我的太太少爷还在我们国家——知道吗?大日本国。 您先来教鄙人吧!钱多多的,多多的,……哈哈哈。……” 道静突然像被人在头上重重打了一记,她不知道嘴里说了两句什么,就 像一匹逃脱猎人的野兽,猛地窜出了那座华丽的公馆。直到走出很远,她才 站住脚,回头望望那傲岸的红漆大门,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擦擦迷糊了的眼 睛。 没回晓燕家,她照直去找余永泽。 她走进了他的房间,他正伏在桌上写什么。见她走进来,他站起身来想 拉她的手。但她摇摇头,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半天,不动也不响。 余永泽急了,偎在她身边,轻声地问:“静,怎么啦?生了我的气?” “不,你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余永泽不敢多讲话,他惶悚地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 最后,她好像平静一些了,抬起头来看着余永泽微微一笑:“好啦,过 去啦。……这叫我更加知道中国是块俎上肉,强盗们到处横行。……泽,你 听说过姜太公卖面的故事吗?小时候,老王妈常对我说:人不走运就好像还 没遇见文王时的姜太公,钓鱼跑了鱼钩,卖面翻了笸箩。我,我,我不知道 我还有走‘好运’的一天没有?”她竭力掩藏着内心的痛苦,但是眼泪还是 在眼眶里打转。歇了歇,她又充满孩子气地歪着头说:“我才不信什么命运 呢,反正碰吧,碰吧!我不相信真会永远碰不出一条道路来。” 她向余永泽叙说起刚才求职的遭遇,余永泽注意地听着。 听完了,他一改平时温存的风度,在屋里走了两圈,回过头来严肃地注 视着林道静,说:“静,请你别怪!咱们的关系使我不能再缄默。你这样任 性的乱撞下去是很危险的。这个社会别说是你,就是比你能耐大、阅历多的 男子,哪个不碰得头破血流?你,静,你真像一匹难驾驭的小马,总爱东闯 西闯。但是,这有什么用?理想是理想,事实又是事实。我相信你不久就会 撞得精疲力尽的。” 道静凝视着余永泽那个瘦瘦的黑脸,那对小小的发亮的黑眼睛。她忽然 发现他原来是个并不漂亮也并不英俊的男子。 而且,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呀?她听着,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因此, 她只冷冷地瞅着他,并不出声。 “亲爱的!”停了一会,余永泽走到道静身边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 “静,听我的话,咱们搬到一块儿吧!我这是第十次请求你了。……你想 想,那时咱们该多么幸福——我下课回来,你亲手替我做熟了饭;你喜欢文 学我帮助你;你写诗,如果愿意的话,我来替你修改。家里寄来的钱虽不多, 省一点也够咱俩用的。……现成的幸福道路你不走,却喜欢这样任性胡闹, 为什么一定要闹得东奔西走、寄人篱下呢?……” “不要说了!”道静按住了余永泽的嘴巴,然后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呆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说:“永泽,你怎么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寄 人篱下?跟你在一块儿就不算寄人篱下?你别老对我讲这些啦,你再说,我 真怀疑你是乘人之危……”她的嘴唇哆嗦着,看得出,她在竭力压制自己的 恼怒。 余永泽拉着她的手臂,站在她身旁惶惑地嗫嚅着:“静,亲爱的,别这 么说呀!我爱你,永远永远地爱你。你是我的生命、灵魂,我为你才活 着……” 道静笑了。这些话是迷人的,尤其对一个初恋的少女。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