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许宁来找白莉苹,白莉苹不在,他就到道静的屋子里,站在当屋地上问 道静:“小白哪儿去啦?她怎么又不在家?” 道静看着许宁漂亮面孔上的沮丧神情,微笑着说:“我怎么会知道?她 就是总不在家嘛。” 许宁原来和崔秀玉很不错,后来崔秀玉到东北去了,白莉苹这富有魅力 的女人就把他迷惑住。这些天来他们俩常在一起。不过白莉苹一向交际很多, 许宁来找她有时找不到,他就来向道静打听。 许宁坐在凳子上,惘然地问道静:“小林,你说,白莉苹是怎么回事?” 道静没有回答他,却问他:“小崔有信吗?她真的去参加了义勇军?” 许宁突然满面涨红。平日这欢腾的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变得期期艾艾地说 不上话来。他翻着眼皮对墙上一张贝多芬的画像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 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说:“小林,你别误会,我爱小崔和爱小白是不一 样的。要不是因为我妈妈、因为快要毕业,我就和她一同到东北参加义勇军 去了。……小白这家伙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了。”道静不会说那些俏皮锋利的话,她不满意许宁这种 对待爱情的态度,但是她只能诚恳地直率地对他说,“许宁,别忘了小崔。 你看,那姑娘够多好。”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她,还,还 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 一个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可是她——真有 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自 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许宁,问你,”道静拦住他,“你见了老卢老罗他们吗?怎么……” “嘿,你不提差点儿忘了。老卢叫我告诉你:明天是‘三一八’惨案纪 念日,北平学生要举行扩大纪念会,还可能游行示威,你愿意参加吗?” “游行做什么?” “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加紧进攻中国,反对帝 国主义和他们的走狗,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 “参加!”道静毫不迟疑地说道,“你也去吗?老卢呢?” “他吗,当然去!”许宁一改刚才的神情,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冲着 道静一挥拳头,“我——当然去啦。还有,小林,你要尽量多发动你的朋友 们也参加。老卢说应当广泛地发动群众。我走了,明天见!上午八点在北大 操场集合。你可要去呀!” 许宁已经走远了。道静还一个人站在门槛上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她从 来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游行集会,这么多人群聚在一起将是个什么情景呢?… …她被一种新奇的神秘似的感觉兴奋得许久都不能安静下来。 余永泽腋下挟着一叠子书回家来了,道静忘情地拉着他:“泽,明天我 要去参加‘三一八’纪念游行,你也同去吧。” “什么?你要干什么去?”余永泽惊愕地瞪着道静。 “‘三一八’纪念游行,你又不愿意呀?” 余永泽懒洋洋地放下书本,半天才开口说话,声调那么凄凉:“静,听 我一次话,不要去吧。听说外面常捕人。……救国的事还可说,可是‘三一 八’算个什么纪念日?万一……静,安静一点!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一 块云彩下雨……”他注视着道静,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乞求似的哀愁。 “不行!谁都像你这样胆小,掉下个树叶也怕砸死你!”道静对余永泽 别的规劝或罗嗦还都比较能够忍耐,唯独关于革命方面的事,她简直点火就 着,是最不能容忍的,“算啦,我还打算叫你跟我一起去呢,闹半天,你还 想拉我的后腿。算啦,谁也别管谁!”刚一说完她就跑出去了。 她找到她的好朋友王晓燕。老卢叫尽量多发动人,她很希望自己能多找 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晓燕问她:“游行干什么事呀?” “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反对帝国主义 的走狗,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 晓燕沉默着,好半天没出声。道静站在她面前心神不安地看着她,好像 等候判决似的。终于晓燕郑重地摇头说道:“小林,别怪我。爸爸对我说过: 青年人还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看你们还没游行,先就来了一 大套‘主义’,我不懂这些,真的什么也不懂。” 道静蹙着眉头,她的面孔微微涨红,心里又懊丧又焦躁。 “燕,你说的这些不都是胡适的学说吗?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些东 西?” 晓燕睁大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一种稚气而自信的光芒,她不好意思地怯 怯地说:“小林,别问我这些。我相信爸爸的话,他很有修养。……我劝你 也别太相信那些左倾的人的话了,读书是最要紧的。什么社会主义苏联,和 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晓燕虽然是不赞成她的,但是她的态度温存、心地善良,她只是不相信, 不像余永泽那样的自私和胆怯。因此道静站在地上只深深感到了失望的颓 丧,而没有像对余永泽那样的气恼。再说,对爱人可以任性地发发脾气,对 待朋友可怎么能够拉下脸来呢。 两个朋友相对无言地怔了一阵子,道静只好怏怏地跑回家来。 夜里,余永泽和她在床上闲谈着。他用娓娓动听的低声讲起古今中外一 些大作家大艺术家的爱情故事。那些人怎样生活在美的大自然中,怎样为爱 情牺牲一切……他抚弄着她的头发,说着说着,突然带着无限柔情低声问她 :“静,还记得吗?我们在北戴河海边的许多往事。有一次夜里,我和你一 块儿坐在沙滩上,一同静静的听着海浪的声音。月亮底下,大海闪着银光, 我望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像海水一样又深、又亮、又美呀!唉,真美 极啦。望着它,我的心就像醉了一样。静,那时,我真想拥抱你、亲你…… 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一晚。永远不会忘掉我们在北戴河的生活。人要永远生活 在那种美妙的诗的境界中该多好呵!”他闭上眼,沉醉在往事的回忆中。过 了一会,他睁开眼睛,露着沉痛的神色。“可是看看现实——滚滚尘寰,你 争我夺,到处是火药气味,多么令人痛心……”他又闭起眼睛,带着朦胧的 梦呓的意味抱住道静的脖子轻轻叹息。 听着余永泽的叙说,那美丽无边的大海,大海上的明月和银波,真的在 道静面前荡漾起来了。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是,泽,那 真是美呀!”但是当听他说到最后,说到了现实充满着火药气味等话的时候 ,她才警觉起来,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小声说:“泽,别总叫我为难好不 好?你应当了解我。……当然,我忘不了北戴河,我们在那儿初次认识。” 她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她既爱将来,又不能忘掉过去。在她的心 灵深处,未来和过去是两个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她心里存在 着、混淆着。 “亲爱的,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正义的行动。”余永泽轻轻抚摸着她的 头发说,“人生活得要有意义我知道。可是你太年轻,对复杂的魑魅魍魉的 社会太缺少阅历,所以我不放心你。在北戴河如果不是我们相遇,那还不知 要闯出什么祸来。你知道么?光在我们北大就有什么托派、国家主义派、无 政府主义派,国民党的一些什么派还不算在内。真正的你所信仰的那个共产 党是很少的。听说清党以后早就没有什么了。真正的革命在哪儿呢?你接近 的那些人可靠吗?——知道他们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静,我不是顽固不化 的人,可是你总不了解我,认为我自私保守。……我心里真难过!”他悲伤 地长吁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小屋里春寒未退,深夜是寒冷的。而且窗外刮着北方猛烈的风沙,震得 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声。道静挨着余永泽瘦削的肩膀,她陡然觉得心里一阵发 冷。 “挂羊头卖狗肉?……卢嘉川、罗大方、许宁……这些人可能吗?不! 不!”她竭力拂去余永泽给她心上投来的暗影,“不不要信他的!不要信他 的!”她在心里呼喊着、挣扎着,眼睛忍不住潮湿了。 “泽,你不要破坏我的信仰好不好?”过了一会,她振作起来,决然地 说,“你折磨得我够瞧了,我相信他们,我一定相信他们!如果我错了,我 自己负责;如果因为这个我变坏了或死了,我谁也不怨!” “那不行!”余永泽只穿着衬衣,猛地坐了起来,他的小眼睛里闪着一 种困兽似的绝望的光焰,“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已凝结在一起。 我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可是我们不能分裂!不能离开!我不能叫 你盲人瞎马地去乱闯!静,明天的游行你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明白不?这是 我第一次干涉你的行动,可是我必须干涉!” “我不叫你干涉!”道静也霍地坐起身来面冲着墙喊道,“我现在才明 白你讲了大半夜的目的只有两个字——这就是‘干涉’!你为什么干涉?我 是去放火抢劫?还是去找情人谈情?你说得美妙动人、天花乱坠,闹了半天 只是拐弯抹角地迷惑人、动摇人……你简直是要我的命!” 他们争吵着,闹得公寓里的邻居都不能安睡。有的人就高声咳嗽起来, 他们才渐渐安静下去。 这一夜林道静整夜没有睡着。天色刚亮,她望望身旁熟睡着的余永泽, 就悄悄爬起了床。好像小偷一般蹑手蹑脚地脸也没洗就溜出门去——她怕吵 醒他,他要真的再拦她,闹得四邻皆知是很糟糕的。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晓燕那儿洗了洗脸,又动员她去参加,她还是不去, 她就一个人到北大红楼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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