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拜恩命伦敦任参赞 礼经筵马氏庆宜男 话说潘学士劝令同周庸祐预备礼物,好来拜谒王爷。周庸祐就猛然想起自己在 上海携带了两个绝色的佳人,又随带有二十来万银子,正好作为进见王爷之礼,因 此拜托潘学士寻条门路,引进王爷府去。那时正是宁王当国,权倾中外的时候,王 府里就有一位老夫子,姓江名超,本贯安徽的人氏,由两榜翰林出身,在王府里不 下数年,十分有权有势,因他又有些才干,宁王就把他言听计从。偏是那王爷为人 生性清廉,却不是贪贿赂弄条子的人,惟是有个江超在那里,少不免上下其手,故 此求见王爷的,都在江翰林那里人马。叵耐宁王惟江翰林之言是听,所以说人情、 求差使的,经过江翰林手上,就没有不准的了。这时潘学士先介绍周庸祐结识江超, 那江超与潘学士又是有师生情分,加以金钱用事,自然加倍妥当。 闲话休说。那一日,江翰林正在宁王面前回覆公事,因这年恰是驻洋公使满任 的时候,就中方讨论何人熟得公法,及何人合往何国。江翰林道:“有一位由广东 来的大绅,是从洋务里出身的,此人很懂得交涉事情,只是他资格上还不合任得公 使,实在可惜。”宁王道:“现在朝里正要破格用人,若然是很有才干的,就派他 前往,却也不妨。但不知他履历是个什么底子?”江翰林道:“正为此事,他不过 一个新过班的道员,从前又没有当什么差使,晚生说他不合资格,就是这个缘故。” 宁王道:“既然是道员,又是新过班的,向来又没有当过差,这却使不得。只若是 他有了才情,还怕哪里用不着?究竟此人是谁呢?”江超道:“晚生正欲引此人进 谒王爷。他是姓周,名唤庸祐,年纪不上四十,正是有用的时候。王爷若不见弃, 晚生准可引他进来拜谒。”宁王道:“也好,就由你明天带他来见见便是。”江超 听了,拜谢而出。 次日,江翰林即来拜会周庸祐,把昨儿宁王愿见及怎么说,一五一十,对周庸 祐说来。周庸祐听得王爷如此赏识,心上早自欢喜,就向江翰林说道:“这都是老 哥周全之力,明天就烦老哥一发引小弟进去。但有点难处:因小弟若然献些礼物, 只怕王爷不受,反致生气。若没有些敬意,又过意不去,怎么样才好?”江超道: “这事都在小弟身上,改日代致礼物,向王爷说项便是。”周庸祐不胜之喜,江超 就暂行辞别。 次日,即和周庸祐进谒。原来那宁王虽然掌执全权,有些廉介,究竟是没甚本 领的人,只信江超说周庸祐有些能耐,他就信周庸祐有能耐。所以周庸祐进谒时, 正自惊惧,防王爷有什么盘问,心上好不捋上捋落。谁想王爷只循行故事的问了几 句,不过是南方如何风景,做官的要如何忠勤而已。周庸祐自然是对答如流,弄得 宁王心中大喜,即训他道:“你既然到京里,权住几天,待有什么缺放时,自然发 放去便是。”周庸祐当堂叩谢,即行辞出,心里好生安乐。次日,即把从上海带来 的妓女小霞小宝二人,先将小霞留作自己受用,把小宝当作一个选来的闺秀,进侍 王爷;又封了十万银子,递了一个门生帖,都交到江超手上。那江超先将那妓女留 作自己使用,哪里有送到王府去。随把十万银子,截留一半,适是时离宁王的寿辰 不远,就把五万银子,说是周某献上的寿礼送进。宁王收下。 自古道:“运至时来,铁树花开。”那一年既是驻洋钦差满任之期,自然要换 派驻洋的钦使。这时,就有一位姓钟唤做照衢,派出使往英国去。那钟照衢向在北 洋当差,又是囗班丞相李龙翔的姻娅,故此在京里绝好手面,竟然派到英国。自从 谕旨既下,谢恩请训之后,即往各当道辞行。先到宁王府叩拜,宁王接进里面,随 意问道:“这回几时出京?随行的有什么能员?”那钟照衢本是个走官场的熟手, 就是王爷一言一语,也步步留神。在宁王说这几句话,本属无心,奈自姓钟的听来, 很像有意,只道他有了心腹之人,要安插安插的,就答道:“晚生料然五七天内准 可出京了,只目下虽有十把个随员,可借统通是才具平庸的,尽要寻一个有点本领 的人,参赞时务,因此特来王爷处请教。”宁王一听,就不觉想起周庸祐来,即说 道:“这会十分凑巧,目下广东来了一位候补道员,是姓周的,向从洋务里出身, 若要用人时,却很合式。”钟照衢道:“如此甚好,倘那姓周的不弃,晚生就用他 作一员头等参赞,只统求王爷代为转致。”宁王听罢,就点头说一声:“使得。” 钟照衢拜辞后,宁王即令江超告知周庸祐。周庸祐听了,实在欢喜,对着江超 跟前,自不免说许多感恩知己的话。过了一二天,就具衣冠来拜钟照衢。钟照衢即 与他谈了一会,都是说向来交涉的成案,好试周庸祐的工夫。谁想周庸祐一些儿不 懂得,遇着钟照衢问时,不过是胡胡混混的对答。钟照衢看见如此,因忖一个参赞 地位,凡事都要靠他筹策的,这般不懂事,如何使得?只是在宁王面前应允了,如 何好翻悔?惟有后来慢地打算而已。因说道:“这会得老哥帮助,实是小弟之幸。 待过五七天,就要起程,老哥回去时,就要准备了。”周庸祐答一声“是”,然后 辞回。一面往叩谢宁王及江超,连天又在京里拜客,早令人打了一封电报,回广东 府里报喜。又着冯少伍派人送香屏姨太太来京,好同赴任。 这时,东横街周府又有一番热闹,平时没事,已不知多少人往来奔走,今又因 周庸祐做了个钦差的头等参赞,自然有那些人到来道喜,巴结巴结,镇日里都是车 马盈门。因周庸祐过班道员时,加了一个二品顶戴,故马氏穿的就是二品补褂,登 堂受贺。先自着人覆电到京里,与周庸祐道贺,不在话下。 慢表周庸祐到伦敦赴任。且说马氏自从丈夫任了参赞,就嘱咐下人,自今只要 称他做夫人了,下人哪敢不从?这时马夫人比从前的气焰,更加不同了。单恼着周 庸祐这会赴任,偏要带同香屏,并不带同自己,心上自然不满意。有时在丫环跟前, 也不免流露这个意思出来。满望要把香屏使他进不得京去,惟心上究有些不敢。原 来马氏最憎侍妾,后来又最畏香屏,因马氏常常夸口,说是自己进到门里,周庸祐 就发达起来,所以相士说他是银精。偏后来听得香屏进门时,也携有三十来万银子, 故此在香屏跟前,也不说便宜话,生怕香屏闹出这宗来历出来,一来损了周家门风, 二来又于自己所说好脚头的话不甚方便。所以这会香屏进京,只好埋怨周庸祐,却 不敢提及香屏。 那日香屏过府来辞别,单是二房姨太太劝他路途珍重,又劝他照顾周大人的寒 热起居,说无数话,惟马氏只寻常应酬而已。那香屏见马氏面色不像,倒猜出九分 缘故,就说道:“这会周大人因夫人有了身孕,不便随去,因此要妾陪行。妾到时 吗,准替夫人妥妥当当的料理大人就是了。”马氏听了,就强颜说一声“是”,香 屏自口屋子去了。马氏即唤冯少伍上来嘱道:“这会子大人升了官,府上就该庆贺, 且亲串们具礼到来道贺的,也该备些酒筵回敬。从后天起,唱十来天戏,况且戏台 建造时,本不合向的,皆因择得好日子,倒要唱多些戏,那家门自然越加兴旺的了。” 冯少伍领诺退出来,一发备办,先行发帖请齐各亲串,说什么敬具音樽。 果然到了那日,除亲串外,所有朋谊及那些趋炎附势的,男男女女,都拥挤望 周府来。除骆念伯和冯少伍打点事务,男的在东厅,就请周少西过来知客,马氏就 亲自招呼堂客。这堂客又分两停,凡各家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在西厅上,是马氏招 呼;余外为妾的,却令二房伍姨太在厢厅招呼。先分发几名跟人,伺候男客。丫环 使妈梳佣们都伺候堂客;若打茶打水,便有侍役掌执。到下午五打钟时候,宾客到 齐,略谈一会,所有男女客,便都去外衣,然后肃客入席。男的是周少西端了主位, 冯、骆两管家陪候,其次就是官家裴鼎毓、李子仪、李庆年,亲谊是马竹宾,绅家 的就是潘飞虎、苏如结、刘鹗纯之类,不一而足。女的是马氏端了主位,二房伍姨 太陪候,其次就是潘家太太、陈家奶奶、周十二宅大娘子,也不能胜记。 饮了一会,兴高采烈,席上不过说些颂扬周府的话,有的说:“今儿做了参赞, 下次自会升钦差的,自不难升到尚书的地位了。”又有说:“这时候外交事情重得 很,人才又难得很,怕将来周大人还要破格入阁呢。”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马氏 喜得笑逐颜开。又好几时才撤席,都请到后园里听戏。男客依然是周少西招待。只 是用过膳,马氏正赶紧抽洋膏子,招待堂客的事,虽然不可怠慢,只抽洋膏是最要 紧,因此实费踌躇。欲使二房伍姨太代劳,又因他只是个侍妾,似乎对着那些太太 奶奶们不甚敬意。没奈何,只得令周十二宅的大娘子招待各家奶奶们,仍令二房招 待各家侍妾。 各进座位后,马氏就在戏台对面的烟炕上,一头抽洋膏,一头听戏。那时唱的 是杏花村班,小旦法倌唱那碧桃锦帕一出。马氏听得出神,梳佣六姐正和马氏打洋 膏,凑巧丫环巧桃在炕边伺候着,转身时,把六姐臂膊一撞,六姐不觉失手,把洋 烟管上的烟斗打掉了,将一个八宝单花精致人物的烟灯,打个粉碎。马氏看得,登 时柳眉倒竖,向巧桃骂一声“臭丫头”,拿起烟管,正要望巧桃的顶门打下来。巧 桃急的脆地,夫人前夫人后的讨饶,马氏怒犹未息。二房见了,就上前劝道:“小 丫环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也又不是有意的,就饶他罢。”马氏反向二房骂道: “你仗着有了儿子,瞧我不在眼内,就是一干下人,也不容我管束管束。怪得那些 下人,恃着有包庇,把我一言两语,都落不到耳朵里!”且说且骂,两脸上好像黑 煞神一般,骂得二房一句话不敢说。不想马氏这时怒火归心,登时腹痛起来,头晕 眼花,几乎倒在地上,左右的急扶他回房子里。在座的倒觉不好意思,略略劝了几 句,也纷纷托故辞去了。 是时因马氏起了事,府里上下人等,都不暇听戏。冯少伍就令骆子棠管待未去 的宾客,即出来着人唤大夫瞧脉去了。好半天,才得一个医生来,把完左手,又把 右手,总说不出什么病症,但说了几句没相干,胡混开了一张方子而去。毕竟是二 房姨太乖觉,猛然想起马氏已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料然是作动分娩,且二房又颇 识大体,急令人唤了稳婆来伺候,府上丫环们打茶打水,也忙得了不得了。果然作 动到三更时候,抓的三声,产下一个儿子来。马氏听得是生男,好不欢喜,就把从 前气恼的事,也忘却了。又听得是二房着人找稳婆的,也觉得是二房还是好人,自 己却也错怪,只因他有了儿子,实在碍眼。今幸自己也生了儿子,望将来长成,自 己也觉安乐。正自思自想,忽听锣鼓喧天,原来台上唱戏,还未完场。马氏即着人 传语戏班,要唱些吉样的戏本。因此就换唱个送子、祝寿总总名目。当下宾朋个个 知得马氏产子,都道是大福气的人,喜事重重,又不免纷纷出来道贺。正是: 人情多似春前柳,世态徒添锦上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