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洒 霜毫论史出奇文 且说我们中国乡试的号舍,原是最逼狭的地方。那间号舍的地位,前后左右方 圆不到三尺,刚刚只容得一个人的坐处,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要睡起来,只 好和狗一般的,就在那问号舍里头圈着,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安放对象?那班乡试的 人都把一个铁叉插在号舍对面的墙缝里头,铁叉上有个圈儿,把个小小的炉灶就放 在圈儿里面,烧菜煮饭都在这付炉灶上头。如今这个宝贝也把这个炉子如法泡制的 放在墙上,慢慢的把那只鸭子煮起来。无奈他这付炉灶也不知从那里定制来的,果 然的硕大无朋。那号舍里头的过弄只有一尺多宽,给他这样的一来,差不多就占了 一半地位,来往的人已经都要侧着身子过去。更兼炉灶上面加上一个绝大的瓦罐, 煮得热气腾腾的。那班来往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没奈何只得低着头,斜着身体过去。 章秋谷看了这般情景,觉得心上也狠有些嫌他,暗想天下怎么竟有这般奇事。 正想着,只见一个同号的朋友叫作石仲瑛的,走了过来。见秋谷站在号舍外面, 便立定了脚,随意和他闲谈。忽然间回过头来,刚刚那瓦罐里头的热气丝丝缕缕的 直腾上来,直扑到石仲瑛脸上。那鸭子本来没有洗得干净,那热气里头却夹着一股 臊气,直冲人石仲瑛鼻子里头。石仲瑛掩鼻不迭,觉得一个恶心,嘴里头吐出一口 清水来。秋谷见了,不觉有些好笑起来,便把方才的事情,打着乡谈和他讲了一遍。 石仲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口中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人?竟带着活鸡活鸭 进场烧煮,想来是个厨夫的儿子。我们何不想着法儿,跑过去撞他一撞,把他的宝 货撞掉了,叫他不得到口,岂不爽快?”石仲瑛说到这里,只见那考生回过头来, 恶狠狠的瞅了他们两个人一眼。秋谷见了,便悄悄的把石仲瑛拉了一把,低低说道 :“你不要随口混说,他懂得我们的话儿。”石仲瑛笑道:“他就是懂得我们的话 儿,我们也不怕他。” 正说着,只见远远的一个长大身材的人大摇大摆的走来。秋谷眼快,早已看见 是东方小松的族弟东方柏生。便道:“柏生来了。”那东方柏生远远的一直跑来, 直走到秋谷面前,方才看见了秋谷和仲瑛,口中叫道:“秋谷兄,仲瑛兄,原来你 们都在这里。”一面说着,眼睛望着他们两个人直撞过来。秋谷看势头不好,东方 柏生的身体,离那煮鸡子的瓦罐中间,相隔不过只有四五寸的地位,连忙说道: “小心些,留心别人的东西!”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早见东方柏生一个转身,那 一只右手轻轻的在那瓦罐上带了一带,只听得“阿呀”的一声,那个瓦罐早翻了一 个身,从炉座上直跌下去。“格啷啷”一声,把个瓦罐跌得一个四分五裂,连那煮 的鸭子也丢在地下。 东方柏生呆了一呆,正要开口,早见那考生拧拳掳袖的直抢上来,劈胸一把拉 住了东方柏生的衣服,口中嚷道:“你走路不带眼睛么,乱撞你娘的什么?快快的 赔我鸭子和瓦罐来!”石仲瑛见了,连忙走上一步,劝道:“朋友,我们有话好好 的讲,何必动粗?快放了手,有话总好讲的,况且他是一时无心之失,不是有心和 你作对的。”那考生把石仲瑛看了一看,睁起了一双眼睛,“呸”了一口道:“你 还说他是无心。你们两个方才已经在那里商议了好一会,要想法子撞翻我的鸭子, 叫我不得到口。分明是你们三个人有心串合,故意前来寻我的开心。还亏你有脸来 和他讲情,我不和你讲话已经是好的了。”石仲瑛平空的碰了他一个大大的钉子, 一时倒也回答不出什么来。那考生紧紧的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胸前衣服不肯放松,一 面还口中嚷道:“你们几个人想要来寻我的开心,你们也没有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 人!” 章秋谷听了一回,看着那考生十分放肆,口中牵枝扯叶的只顾乱嚷,不觉怒从 心起,抢步上前,把那考生的手腕轻轻的一把握住,往下一顿,那考生不由的“阿 呀”了一声,不知不觉的就放了手。秋谷正色对他说道:“我们都是读书人,有理 讲理,为什么要这样动手动脚的,那里还像个斯文人儿?”那考生被秋谷顿了一顿, 知道这个人气力不小,不是好惹的,只得勉强说道:“你们几个人有心撞翻了我的 鸭子,你如今又无故干预我的事情,难道你是不讲理的么?”秋谷大笑道:“你倒 说我不讲理,你恃蛮拉住了别人的衣服不肯放手,讲理的人是应该这样的么?我不 过是个旁人,好意解劝你们一下,怎么倒是我不讲理?” 那考生道:“他撞掉了我的东西,难道我不要拉了他,叫他赔偿的么?”秋谷 道:“他打碎了你的东西,你只顾好好的叫他赔偿就是了,为什么要这般粗卤莽撞, 动手动脚?他撞了你的东西,你要叫他赔偿你的东西,你扯了他的衣服,却叫那个 赔偿他的礼面呢?”那考生听了,顿口无言了一会,方才气忿忿的说道:“你们大 家串同一气,有心毁坏我的东西,和无心毁坏的不同。”秋谷大笑道:“天下的事 情只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管什么有心无心。有心也是这个样儿,无心也是这个 样儿,只要偿还了你的东西,就是有心便怎么样呢? 那考生听了,口中支支格格的不知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 说道:“你们须要赔还我的原物。”秋谷大笑道:“你要赔还原物,非但没有这个 例,而且也没有这个理。亏你读书明理的人,怎么讲出这样的无意识的说话来?” 那考生听了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秋谷便取出两块钱来,递在那考生手内道: “这两块钱赔你的鸭子和瓦罐,好不好?”那考生见了白晃晃的两块钱,顿时改了 满面的笑容道:“论理不该和你老人家较量,只是两块钱委实少些,请高升些儿。” 秋谷见了微微冷笑,又取出一块钱来给他道:“你只要肯要钱,事情就好办。”那 考生把三块钱揣在腰内,口中还谢了秋谷一声。 东方柏生便也向秋谷谢了一声道:“今天幸而你在这里,和我解了一个围。” 石仲瑛笑道:“方才那般其势汹汹的样儿,一见了钱就软绵绵的变了一个样儿, 可见如今世上银钱的力量大得狠。”秋谷道:“就是如今的那班王爷、中堂,平时 见了人那脸上好象刮得下霜的一般,只要一见了白晃晃的银子,就是见了他的父母 妻子也没有这般的亲热,顿时春风满面,和气迎人。那班大人先生尚且如此,何况 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饭桶?”石仲瑛听了狂笑道:“好好的说话,你的牢骚话儿又 来了。”秋谷听了微笑不言。大家谈了一回,也就散了。 一会儿,听得三声大炮,明远楼上鼓角齐鸣,知道已经封了门。一会儿又封了 号门,不许大家来往。到了晚间,秋谷觉得肚子里头有些饿了,便取出炒米,胡乱 泡了一泡,就带着的火腿、熏鱼吃了两碗。又吃了一杯茶,便半半睡的合目安息。 起先睡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畅快,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直到二更将尽, 却倒睡着了。睡到四更将尽,主考发下题纸,号军按着号数一号一号的送进来。秋 谷蒙蒙眬眬的接了题纸,看也不看,随手放下,仍复睡去。直睡到晨鸡报晓,玉漏 无声,方才睡醒。坐起身来,叫号军取些热水,洗一个脸,又胡乱吃了些干果糖点, 方才展开题纸。看时,只见一张大大的题纸上刻着五道论题:第一题是“汉武帝时, 征吏民有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县次续食,令与计偕论”;第二题是“识时 务者在乎俊杰论”;第三题是“谢安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论”;第四题 是“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论”;第五题是“明太祖诏商税毋定额论”。秋谷看了这 几个题目,觉得都狠容易,况且又都是素来知道的,连查也不用去查,略略的想了 一想,便都有了主意。铺下草稿纸,提起笔来,振笔直书。这章秋谷本来是个有名 的江南名士,真个是文不加点,倚马万言,平翻北海之潮,倒卷黄河之水。还不到 十一点钟的时候,五艺早已脱稿。略略的休息一回,吃了饭,便誊真起来。一口气 写到下午五点多钟,已经誊毕,又自己细细的看了一回。 正看着,只见石仲瑛从外面探进头来,看了一看,失惊道:“你都完了罢,好 快手,好快手!我刚刚做了首次两篇,第三篇还只做了一半。”说着,便伸手过来, 取了章秋谷手中的卷子,略略的看了几行,就啧啧叹赏道:“笔仗好得狠!逼真是 胎息《史》《汉》的文法。”秋谷笑道:“我不要这般谬赞,你只看下去就是了。” 石仲瑛听了,便果然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看到第三篇上,看得得意极了,竟高 声朗诵起来。只听得石仲瑛提着那正宫调的嗓子,一腔三板的读道: 入广武门而闻阮籍之唏嘘,登平乘楼而听桓温之太息,俯视天下,感慨系之。 盖尝读史,至谢安之为人,而叹其度之不可及也。古之君子,尚黄老之学,崇 淡泊之治。内无所惧,外无所营。虽有帝王之尊、卿相之贵,雷霆震惊于前,虎豹 奔走于后,而此心漠焉冥焉,终不为动。此平日学问有以养之,非镇物矫情之所能 也。 晋之士习崇尚虚无,卿相以清淡为事,儒林以论答为能。安性好声律,期功之 惨,不废丝竹,士大夫效之,遂以成俗。又尝与王羲之同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 世之志,当世非之。然其为政也,尽忠王室,竭忠辅卫。斯时也,内有权臣,外有 强敌。 晋以偏隅之地、积弱之势,北面而争天下。胜败之机,间不容发;天下大势, 岌岌可危。而安以谈笑应之,处之晏如,无所畏葸。卒能折桓温于内,败苻坚于外。 悬一发于千钧,奠国家于盘石。其晋室之所以不风亡者,徒以有安在也。夫清净之 学,沉思若愚,拊几若得;高见风云,俯视山水;啸傲天下,凌铄古今;以卿相富 贵为敝屣,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安之为人,有类于此。观其与王坦之同迎桓温,坦 之流汗沾衣,倒持手版;安从容就席,神色自若,亦可以见其度矣。或谓其闻谢玄 之胜,至于折屐,矫情镇物,非大臣所宜。然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 恐不好名。东晋之政,棼于乱丝,而安以淡泊治之,无内外相乘之乱。盖其经济足 以应之,非特以黄老相尚而已也。其与羲之同登冶城,登高遐想,慨然有世外之志, 而不以富贵功名为念,此其胸次为何如?而后人乃以小节议之,谓其矫镇,抑亦苛 矣! 石仲瑛读了一遍,觉得爱不忍释。又反反复复的重看一遍,不觉击节叹赏道: “这几篇文字,雄浑高古,音节非常。而且顿挫宛转,丰神独绝,真个不愧是个古 文的作家!”秋谷笑道:“你看看也还罢了,何必要说这许多应酬的套话?”石仲 瑛道:“那一个说应酬套话的就是个乌龟。”秋谷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算 你会说何如?”石仲瑛回心一想,不觉也笑起来,口中说道:“你不要见怪,我是 一句无心的话儿,不是有心骂你。” 章秋谷笑了一笑,便也向石仲瑛要做好的草稿来看。石仲瑛便在胸前一个卷袋 里头取出草稿来,递给秋谷,笑着说道:“我没有你这般洋洋洒洒的笔仗。你看了 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你改削改削,不要客气。”秋谷笑道:“太谦了,太谦了,这 ‘改削’的两个字儿断不敢当。”一面把他的草稿看了遍,觉得见识也还开通,议 论也不通达,只是笔力来得软些,气魄来得小些,未免有些小家气。便也随口赞了 几句,又和他斟酌了几处不妥当的地方,石仲瑛方才走了。 又见隔号的那个考生走了过来,满头大汗的对着秋谷拱手道:“老先生这个时 候五艺都一齐完了,佩服得狠!只是小弟有一件事儿要来求教。”正是: 鹿锦凤绫之艳,彩笔生花;珊瑚玉树之珍,文章有价。 不知那考生问的什么话儿,且待下文交代。 ------------ 国学明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