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 话说张思方因白天听了真野的话,知道山口河夫的脾气,见他果然七扯八拉的 说个不了,恐怕他说出不成听的话来,存着心无论他说什么,总不置可否。山口河 夫说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连忙赔笑道:“张先生今日搬家劳顿了,早些安 歇的好。”说着起身看桌上的钟道:“十点钟了,我也得去安歇。你这像片,新照 的吗?”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像片。 一双眼睛,看看张思方的脸,看看像片,笑道:“我说照像的法子,还是不好, 照不出人的颜色来,要失却许多真相。每每一个美人,反照成了一个泥塑木雕的菩 萨,倒是相貌平常的人占便宜。这上面的宇是你写的吗?怎的中国人个个会写字呢?” 张思方谦逊了几句,夫人忽走了来,催山口河夫去睡。山口河夫才随着夫人去了, 张思方也自安歇。 次早,张思方还没醒,下女即来喊道:“张先生,花屋里送花来了,问先生要 盆景不要。他说有绝好的紫罗兰、玫瑰花盆景。”张思方从被里应道:“你去教他 等着,我就出来。” 下女答应着去了。张思方才起来,披着寝衣,靸着拖鞋,走到门口。只见一担 鲜花当门放着,卖花人正和下女说话。张思方问道:“卖花的,盆景带来了吗?” 卖花人见张思方出来,连忙行礼道:“盆景没带来,先生要时,立刻去搬就是。” 张思方点头道:“你去搬来,不好,我仍退给你。今日送什么花来了?”卖花人从 花担里面抽出一把花来,将纸套去了,笑道:“今日是寒牡丹和白杜蘅。这都是西 洋种,颜色异常鲜美。” 张思方用手接了花,复玩视了一会,淡红浅白,果是好看。回到房里,叫下女 换花瓶里的水。下女就桌上将昨日的花抽了出来,水淋淋的滴了一桌。张思方骂道 :“无用的蠢才,捧出去抽不好吗?”下女笑着用袖子往桌上揩,桌席都揩动了。 张思方更气得跳脚骂道:“我这房里,不要你来做事了,给我快出去!”说着将花 瓶夺子过来,自己跑到自来水管的地方,换了半瓶水,揩干了瓶的外面。正待回房, 夫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道:“张先生为什么自己来换水?有事只管叫下女做, 不必客气呢。”张思方心中正恨下女,听夫人这回说,恨不得立刻教夫人将这下女 开了。只是才搬来一日,便教人家换下女,觉得有些不便,含糊答应了一句。回到 房中,将花插好,清理了桌上。下女拿扫帚来扫房,张思方挥她出去道:“你将扫 帚留在这里,我自己会扫。”下女不敢扫,又不敢不扫,倚门站着,望着张思方发 怔。张思方走过去,接着扫帚,往席子上扫。扫了几下,仍递给下女道:“拿去, 不用扫了。”说完掉转身,拿着洗脸的器具洗脸去了。下女不敢违拗,拿着扫帚, 如此这般的告诉夫人。夫人道:“你这样蠢东西,毛手毛脚的,怎样怪得人家不要 你做事。房间等我去扫。”夫人随手取了扫帚,到张思方房里。打扫完了,张思方 才洗了脸进来。夫人赔笑说道:“蠢下女做事不如人意,我多久就不欢喜她。因为 一时间难得好的,我平日也没有多少事差遣她们,不费力的事,我都是自己做了, 所以仍让她在这里吃饭。明日叫绍介所带两个来看看,有好的就换了她。”张思方 道歉说夫人扫地不敢当。饭后花屋送了两盆盆景来,张思方教摆在廊檐下。次日绍 介所带了几个下女来,夫人都不中意,每日仍是夫人扫房换水。张思力本觉得过意 不去,因真野对他说不要紧,他也就不客气。 一日早起,方从洗脸的地方洗了脸回房,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从房里走 了出来。张思方吃了一惊,心想:这女子是哪里来的,怎的这般美?忽然想起真野 的语,暗道:“是了。 她几时从静冈来了,我尚不知道,她无故到我房里做什么呢?“进房见桌上的 花插得和往日不同,横斜披欹很有趣致,知道必是这女子插过的了。少顷,夫人进 来说道:”小女节子,昨夜十二点钟同她祖母从静冈来了。以后先生的房子,教她 来收拾。她最爱洁净的,可合得先生的脾气。只是她性情有些乖僻,又不会说话, 先生须得包涵些。“张思方前日听真野说她的脾气怪得很,此刻又听得夫人这般说, 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夫人说她不会说话,真野也说她不会说话,等她来了, 我倒要和她说说看。我想她总不好意思不答我的白。她若真不答白,我也往下说下 去,无论如何,她不能一句也不答。只要她答了一句,我就好再和她说别的事了。 张思方一个人心中痴想,夫人说的话,他也没听清楚。夫人说了一会,看了看桌上 的钟,已是七点钟了,隔着门向外面间道:”怎的还不开面包来呢?“便有个极娇 小的声音在门外答道:”已开来了。妈妈,你来端罢!“夫人道:”你自己端进来 了。张先生不是外人,是太郎最好的朋友。“夫人的话说完,只听得门响。张思方 因为心中痴想了一会,忽觉得难为情起来,莫说逗她说话,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这时便是节子来逗他说话,只怕他也答不出话来。 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张思方这时候,反怕夫人为他绍介见面,紧低着头, 不敢仰视。夫人见他这般害羞,本有意绍介,也不便开口了。节子放下面包牛乳, 仍退了出去。夫人将面包送至张思方面前,说了一句请用,也出去了。张思方才敢 举眼看那热烘烘的面包正在出气,拿起来吃了一片,喝了两口牛乳,心中悔道:我 为什么不抬头望望她?我一望她,夫人必为我绍介,岂不可以和她说话吗?我刚才 进房的时候虽只望了她一眼,但是她迎面走来,她的身材面貌我都看得很清楚。我 到日本这多年,像这样清雅的姑娘,我还没有见过。她脸上一点脂粉也没有,那好 看纯是天然的肉色。并且她那面貌,绝不像日本女子。就是身材态度,也都和中国 女子一样。若是用中国衣服装扮起来,谁也不能说她是个日本人。一个人如痴如呆 的又想了一会,桌上的钟当当的敲了八下,他才惊醒。他因为庆应义塾招生的时期 没有到,便在正则英文学校数理化科报了名,每日八点钟要去上课。因为节子发痴, 将时间都忘记了。既惊醒过来,连忙包起书包,拿着帽子,茶也不及喝就走。到门 口打开靴柜,不见了自己的靴子。才要开口叫下女,夫人已走了来道:“请你等等, 就刷好了。”张思方连说不要紧,只见下女提着靴子出来。张思方看刷得和漆了一 般,连靴底一点泥也没有,心中异常欢喜。穿在脚上,一步一步的仔细着走。在校 里虽上了四点钟的课,却没有用得一点钟的心。坐电车回来,途中还嫌电车慢了, 恨不得不停车,不许别人上下,一径开到方好。到得家中,真野来了。张思方道: “你午后没有课吗?”真野点头道:“小林牛(小林丑三郎性暴,日人呼为小林牛, 亦取丑牛之意)缺勤。他那么样胖,不知他有什么病,时常会推病缺席。”张思方 笑道:“你说胖子没病吗?我看胖子的病,比瘦子还多呢。凡人太胖了都不好,热 天怕热,冷天怕冷,多走点路,便喘气不了。”真野道:“怪道你不多吃东西,是 怕胖。你这样体格任你吃多少是不会胖的。”张思方笑道:“我平时不多吃东西, 我食量只这么大,教我吃下哪儿去?”真野道:“我姑母说你今早只吃一片面包, 牛乳也没有多喝。你食量这么小吗?我姑母怕你不欢喜吃面包,教我问你,若是欢 喜吃饭,以后早晨也开饭给你吃。现在天气冷了,横竖煮一顿饭吃一天,也不多劳 什么神。”张思方道:“说哪里话,我历来只吃两顿饭。在国内的时候,早晨也是 吃面包。”真野道:“那就是了。”二人吃了午饭谈了几句闲话,真野独自回家。 真野去后,夫人拿着一张像,向张思方道:“这是小女的像片,请先生题几个 字在上面。”张思方看那像片上的美人,和早晨所见一般袅娜。凝神注目的出了会 神,只见那一双秋水也似的瞳人,望着自己盈盈欲笑。张思方此时迷离恍惚的,心 中不知做什么想。夫人以为他思索题的字句,便不做声。等了十来分钟,张思方忽 抬头见夫人在侧,登时红了脸,连忙将像片放在桌上,让夫人坐。夫人道:“这像 从静冈照来的,不及东京的好,请你随便题几个字罢!”张思方才记起要他题字的 事来,敛了敛神,提起笔写了首七言绝句在上面道:淡红浓艳破瓜时,恰占蓬壶第 一枝。 愿得护花铃十万,东风珍重好扶持。 写好了,翻覆看了几遍,心中大悔,不该这般唐突。只是已经写坏了,没有法 子更改,望着夫人道:“写得不好,夫人不要给人家看了笑话。”夫人接了看道: “你讲给我听,写的是什么意思?”张思方照着解了一遍,夫人喜笑道:“好极了。 你这像片待我拿去配个夹子,免得弄坏了,不好看。“张思方问道:”配什么 样式的好?“夫人道:”外面买的不好,不如教小女用丝线编一个。色气花样,随 你心里欢喜哪样便用哪样。“张思方喜道:”色气花样,都不要紧,只是劳动小姐 怎么敢当?“夫人将张思方的像片拿了去。夜间山口河夫回家,特意到张思方房里, 谢张思方替节子题像,还说了许多的话,也不去记他。 次日,张思方上课回来,见房中的桌椅都移动了位置,倒像换了间房似的,心 中甚是诧异。再看搬家来收着没有悬挂的团体照像,及单独照的像片,四壁都挂满 了。几上的花瓶,用一个五色丝线编的花饼垫着。门框窗房,磨刷得一些儿尘垢也 没有。心想:怪道真野说她的脾气怪,这样看来,她的脾气真怪。桌椅安着好好的, 搬动做什么?等她送饭来,我定要问问她。她到房里几次,还没有和我说过话,我 也没机会和她说,今日可寻着机会了。主意已定,换了衣服,盘膝坐在蒲团上,拿 着本日的新闻翻看。但是眼睛虽在报上转,心思却仍是一起一伏的,计算问节子的 话。不一刻,节子果然端着饭菜来了。 张思方忍无可忍的,喉咙里转了一声,又咽住了,这声音再也发不出来。倒是 节子看了张思方的情形,知道是想说话,便不和前两次样,放了就走。张思方心胆 稍壮,才开口道:“桌椅是小姐移动的么?”节子望着张思方点点头。张思方笑道 :“你移动做什么?”节子道:“这样不好些吗?”张思方点头道:“好些。你一 个人移这桌椅不吃力吗?”节子道:“妈妈帮着移动的。你那像片夹子,编红的好 么?”张思方道:“已经编好了的没有?”节子道:“有一个编了多久,此刻已变 了色。”张思方笑道:“你去拿给我看看。”节子道:“且等你用了饭,再拿来你 看。”张思方便拿起筷子吃饭。见盘内有一碟生鱼,张思方道:“我不吃生鱼。” 节子道:“你尝着试试,比别的菜都好。”张思方笑着摇头。节子提着茶壶,到厨 房泡茶去了。张思方草草吃了饭,自己端着碗盏送到厨房里。见没有人,茶壶里已 泡好了茶,随手提了回房。节子捧着一个红漆盒子进来笑道:“你到了厨房里吗? 这茶是谁送来的?”张思方道:“是我自己提来的。你手中捧着什么?”节子走近 张思方坐下,打开漆盒,拿出一个淡红丝线编的像夹,放在张思方面前道:“这个 色气太嫩了,用不到两三个月,便不好看。你只看这花样好么?”张思方看了一看 道:“好,就是这梅花式罢。”节子复翻出许多丝线来,一种一种配给张思方看。 张思方知道她欢喜红的,便说红色的好看。节子果然说好。 自此张思方和节子日亲一日。张思方每日上课,节子听得午炮响,便不住的到 大门口张望。迎着了,即一同进房。节子平日不多说话,惟在张思方房里,即笑说 个不了。她最会烹调,凡日本所有的菜,没一样不弄给张思方吃。张思方不吃生鱼, 她偏要天天买生鱼,别的菜一点也没有,逼着张思方吃。直到张思方吃了,说好, 她才罢了,张思方房里的桌椅,以及陈设的器具,过几天,她必换一个位置。问她 为什么要移动,她说一间房的陈设,只要拣大的移动两样,便换了一种气象,仿佛 又到一个新地方似的。经年屡月的这样摆着,有什么趣味?山口河夫夫妇一生只这 一个女儿,凭是什么事,都随着她的性格做去,不忍拂她。她却十分孝顺,绝不胡 作非为,轻易不肯出外逛逛。每年到东京来一次,住多久,都得随她高兴。便是至 亲密友家里,接她走动走动,她不高兴起来,哪怕隔着几十里路,也只坐坐就回了。 她家的亲戚本家,都知道她这种脾气,多不敢轻易讲接她,她也不理会这些事。一 个人坐一间房里,两三个月不出房门,也不知道闷气。亲戚中,她惟待真野很好, 偏偏真野年纪虽只二十多岁,思想却是古怪。他说女子没有知识,不能树立,如爬 虫一般,因此抱独身主义,和女子不甚亲近。还是节子和别的女子不同,他才肯周 旋一二。还有个姓藤本的,是节子的姨表兄,在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读书。年纪也不 过二十来岁,生得甚是清秀,每年暑假到东京来,必来山口家看姨母。他非常爱节 子,节子待他却很平常。藤本口若悬河,最是会说,每每能说得节子发笑。他本有 向节子求婚的心思,因为探听他姨母的口气,说要等到了二十岁,才给她议婚,他 便不好开口。节子心目中,实在没有藤本。节子此时的脑筋里面,惟有张思方的影 子。所以张思方下课回迟了,她心中便不自在。张思方每下午出去,她必拉着问去 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过了时不回来,她便教车夫拉着车子去接。张思方本来生得得人意儿,就 是夫人、山口河夫也都极欢喜他,和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光阴易过,张思方搬到山口家是十一月初旬,此时十二月半,已住个多月了。 天气陡然冷了起来,因隔神田太远,夫人教他横竖放年假只有几日了,不必去上课, 就在家里也可用功。 张思方体魄本来弱,嫩皮肤禁不得日本的北风,刮得脸上如刀割一般,便依着 夫人的话在家里用功。真野放了假,每日来闲谈消遣。节子素不知避忌,她欢喜这 个人,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近来的活计,都是在张思方房里做。真野来了,她仍是一样。 真野见了他二人亲密的情形,心中疑惑有什么苟且,不由得有些厌恶起来,不 肯多来看张思方了。张思方以为他也因天气寒冷,懒得出来。及残年已过,真野来 贺年,也只略坐坐就走了,张思方才疑心他有什么原因,问节子也不知道。两人几 年的交情,竟是这样糊糊涂涂的断了往来。张思方因真野有了意见,连庆应义塾也 不进了,预备改早稻田大学的理工科。其实张思方和节子全是精神上的恋爱,真野 粗心错怪了。真野若不是这般疑心,张思方有一个畏友时常往来,或者还可维系他 点心思。 张思方已近二十岁的人,虽平日不与恶俗人往来,然男女之欲,是个不期然而 然的东西。况又每日和一个绝世佳人坐在一房,哪有不稍涉邪念之理?便是节子平 日虽守礼谨严,乃半由于生性不喜风华,半由于没有她欢喜的男子。不是她十七岁 的女子,尚不谙风情。两人都正在邪念初萌,形迹未露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作一 句当头棒喝,便万事冰销了。 新年既过,张思方二人的感情,更是浓厚起来。一晚北风甚紧,张思方已脱衣 睡了,忘记将电灯扭熄。想爬起来,又怕冷,便睡在被里,想等有人走过时,叫他 进房来扭。不一刻,果有脚步声响,渐走到自己房门口来。张思方听得出是节子的 脚音,便装睡不做声。节子打开门笑道:“你已睡了吗?”张思方不做声,节子更 笑道:“刚才还听见你开门响,不信你就睡着了。”说着走近身来,刚弯腰看张思 方的脸,不提防张思方一双手突然伸出来,一把将节子的颈抱了。节子立不住,往 前一栽,双膝跪在被上。张思方乘势接了个吻,节子连忙撑开笑道:“你这样欺人 家不提防,算得什么?”张思方央求道:“好妹妹,和我睡睡。”节子向张思方脸 上呸了一口道:“你说什么?不要太……”张思方笑道:“不要太什么?”节子立 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掠了掠鬓发,回头望着张思方道:“我也要去睡了。”说着 往外就走。张思方也恐怕山口河夫及夫人知道,不敢行强,便说道:“你去请将电 灯扭熄,我怕冷不起来了。”节子笑道:“烧着一炉这大的火在房里,还怕冷吗?” 说着伸手去扭电灯,身材矮了,差几寸扭不到手。拖出一张帆布椅垫脚,身子立上 去,帆布不受力,晃了几晃,几乎跌下来。张思方捏着把汗,连叫仔细。节子故意 闪几下,引得张思方笑。张思方道:“不要真跌了。天冷,时候也不早了,快扭熄 了去睡罢。”节子一手拿住电灯盖,一手扭着机捩,喳的一声扭熄了。张思方见灯 熄了,半晌没听见下来的声音,问道:“扭熄子,为什么不下来哩!”只听得喳的 一声,灯又燃了。 节子嘻嘻的望着张思方笑。张思方道:“又扭燃做什么?”节子复扭熄,张思 方道:“好生下来,仔细闪了腰。”才说完,灯又燃了,如是一扭燃,一扭熄,嗤 嗤的笑个不了。张思方眼睛都闪花了,连连叫道:“还不快下来,定要跌一交好些 吗?”节子才住了手笑道:“我一点力都没有了,懒得再和你闹,睡去。”随即下 了椅子,关好门去了。 此后两人见面,更不像从前了。背着人,便你抠我我揪你的,有时还搂作一团。 渐渐的要将那纯洁无瑕的爱情玷污起来了。山口河夫在家的日子少,夫人虽常在家 里,只因爱护两人的心思太重了,不忍过于拂他们的意。并且这种事情,早不防闲, 到了这时候,纵要防闲,也防闲不及了。再过了几日,他两人居然合办了那人生应 办而不应办的事。一对小儿女,只解欢娱不解愁。每晚过了十二点钟,老夫妇睡着 了,节子便悄悄的披衣起来,摸到张思方房里,交颈叠股的睡觉。如此已非一日, 夫人何尝不知道?只是也没得法子禁止。后来连山口河夫也知道了。节子更放了胆, 除却停眠整宿,俨然是一对小夫妇一日,节子到神田吴服店里去,见于一个中国女 学生,打扮得非常齐整。她归家便要张思方去买中国裁料做中国衣服穿。张思方听 了,高兴到极处。和夫人说明日去横滨买衣服。 夫人望着节子笑道:“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见了心爱的,不论贵贱,只晓得 要。张先生也糊涂,换一种衣服,你知道要买多少附属品?于今二月间,天气又冷, 换衣服这么容易吗?” 张思方心想不错,像今日这样天气,还得穿皮的才好,皮子差了,穿不出去; 好的一件至少也得几十块钱,再加里衣裙子裤子,得一百多块钱才够。此刻手中所 有的,不过二十来块钱。 虽同乡杨寅伯那里可以借钱,只是也没有多少。写信要家里汇钱来,一时间无 论如何来不及。起初听了节子的话,一时高兴,也不暇计算计算,及听夫人这般说, 没了主意。节子见张思方不做声,悄悄拉了他一把,走到张思方房内。张思方跟了 出来,节子低声说道:“你听了妈妈的话,便不去了吗?”张思方连忙道:“我去, 我明日一定去!只是没有尺寸,恐不能合身。”节子寻思道:“中国女子的衣服, 定要合着人的身子做才能穿吗?我日本女人的花服长短大小都不十分要紧。”张思 方道:“中国女人的衣服,和西洋服差不多,错一寸,穿在身上便不好看。”节子 扯着张思方的手道:“我明日和你同去,穿着合身就买好么?我这里有钱。”张思 方点头道:“妈妈不许你去,你怎么样哩?”节子摇头道:“她不许我去,我也要 去。”张思方道:“你有多少钱!”节子笑道:“我有两个钻石戒指。大的五百块 钱,小的三百五十块钱。你莫对妈讲,明日拿去卖了。”张思方道:“卖一个小的 够了,只是教我拿到什么地方去卖哩?”节子也踌躇起来,停了一会,还是张思方 有见识,笑道:“有法子了。”节子忙问有什么法子。张思方道:“送到当铺里去 当了不好吗?有了钱还可赎出来。”节子道:“好。此刻去拿,妈一定知道,等夜 间她睡着了,我拿出来给你。你去当了,回来不用对妈说去买衣服,只说同到什么 地方去逛逛。”张思方点头道理会得。当晚节子果然瞒着夫人,将两个戒指都拿了 出来,交给张思方。张思方教她将大的留着,次早吃了面包,即揣着戒指,坐电车 到神田来。心想:从来没有进过当铺,不知道当铺里是什么样的规矩,恐怕弄错了 不好。 他有个同乡姓杨,名赞,字寅伯,为人很是正直,自费到日本多年。此刻在中 央大学上课,住在表神保町的玉津馆,平日与张思方交情尚好。张思方因想不如会 了他同去当,便在神保町下去,到玉津馆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 古典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