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倪太守解任赴京师 白护卫乔妆逢侠客 且说倪忠接取家眷去后,又生出无限风波,险些儿叫太守含冤。 你道如何?只因由京发下一套文书,言有马强家人姚成进京上告太守倪继祖私 行出游,诈害良民,结连大盗,明火执仗。今奉旨:“马强提解来京,交大理寺严 讯。太守倪继祖暂行解任,一同来京,归案备质。”倪太守遵奉来文,将印信事件 交代委署官员,即派差役押解马强赴京。倪太守将众人递的状子案卷俱备带好,止 于派长班二人跟随来京。 一日来到京中,也不到开封府,因包公有师生之谊,理应回避,就在大理寺报 到。文老大人见此案人证到齐,便带马强过了一堂。马强已得马朝贤之信,上堂时 一味口刁,说太守不理民情,残害百姓,又结连大盗夤夜打抢,现有失单报县尚未 七获。文大人将马强带在一边,又问倪太守此案的端倪原委。倪太守一一将前事说 明:如何接状;如何私访被拿两次,多亏难女朱绛贞、义士欧阳春搭救;又如何捉 拿马强恶贼,他家有招贤馆窝藏众寇,至五更将马强拿获立刻解到;如何升堂审讯, 恶贼狡赖不应。“如今他暗暗使家人赴京呈控,望乞大人明鉴详查,卑府不胜感幸。” 文彦博听了,说:“请太守且自歇息。”倪太守退下堂来。老大人又将众人冤呈看 了一番,立刻又叫带马强。逐件问去,皆有强辞较赖。文大人暗暗道:“这厮明仗 着总管马朝贤与他作主,才横了心不肯招承。惟有北侠打劫一事,真假难辨。须叫 此人到案作个硬证,这厮方能服输。”吩咐将马强带去收禁,又叫人请太守,细细 问道:“这北侠又是何人?”太守道:“北侠欧阳春,因他行侠尚义,人皆称他为 北侠,就犹如展护卫有南侠之称一样。”文彦博道:“如此说来,这北侠决非打劫 大盗可比。此案若结,须此人到案方妥。他现在那里?”倪继祖道:“大约还在杭 州。”文彦博道:“既如此,我明日先将大概情形复奏,看圣意如何。”就叫人将 太守带到狱神庙好好看待。 次日,文大人递折之后,圣旨即下,钦派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访拿欧阳春,解 京归案审讯。锦毛鼠参见包公,包公吩咐了许多言语,白玉堂一一领命。辞别出来, 到了公所,大家与玉堂饯行。饮酒之间,四爷蒋平道:“五弟此一去见了北侠,意 欲如何?”白玉堂道:“小弟奉旨拿人,见了北侠,自然是秉公办理,焉敢徇情。” 蒋平道:“遵奉钦命,理之当然。但北侠乃尚义之人,五弟若见了他,公然以钦命 自居,惟恐欧阳春不受欺侮,反倒费了周折。”白玉堂听了,有些不耐烦,没奈何 问道:“依四哥怎么样呢?”蒋爷道:“依劣兄的主意,五弟到了杭州,见署事的 太守,将奉旨拿人的情节与他说了,即叫他出张告示,将此事前后叙明;后面就提 五弟,虽则是奉旨,然因道义相通,不肯拿解,特来访请。北侠若果在杭州,见了 告示,他必自己投到。五弟见了他,以情理相感,他必安安稳稳随你来京,决不费 事。若非如此,惟恐北侠不肯来京,倒费事了。”五爷听了,暗笑蒋爷软弱,嘴里 却说道:“承四哥指教,小弟遵命。”饮酒已毕,叫伴当白福备了马匹,拴好行李, 告别众人。卢方又谆谆嘱咐:“路上小心。到了杭州,就按你四哥主意办理。”五 爷只得答应。展爷与王马张赵等俱各送出府门,白五爷执手道:“请。”慢慢步履 而行。出了城门,主仆二人扳鞍上马,竟奔杭州而来。在路行程,无非“晓行夜宿, 渴饮饥餐”八个大字。沿途无事可记。 这一日来到杭州,租了寓所,也不投文,也不见官,止于报到:一来奉旨;二 来相谕要访拿钦犯,不准声张。每日叫伴当出去暗暗访查,一连三四日不见消息。 只得自己乔妆改扮了一位斯文秀才模样,头戴方巾,身穿花氅,足下登一双厚底大 红朱履,手中轻摇泥金折扇,摇摇摆摆,出了店门。 时值残春,刚交初夏,但见农人耕于绿野,游客步于红桥,又见往来之人不断。 仔细打听,原来离此二三里之遥,新开一座茶社,各曰玉兰坊,此坊乃是官宦的花 园,亭榭桥梁,花草树木,颇可玩赏。白五爷听了,暗随众人前往。到了那里,果 然景致可观。有个亭子,上面设着座位,四面点缀些巉岩怪石,又有新篁围绕。白 玉堂到此,心旷神恰,便在亭子上泡了一壶茶,慢慢消饮。意欲喝点茶再沽酒,忽 听竹丛中浙沥有声。出了亭子一看,霎时天阴,淋淋下起雨来。因有绿树撑空,阴 晴难辨。白五爷以为在上面亭子内对此景致,颇可赏雨。谁知越下越大,游人俱已 散尽,天色已晚。自己一想离店尚有二三里,又无雨具,倘然再大起来,地下泥泞, 未免难行,莫若冒雨回去为是。急急会钞下亭,过了板桥,用大袖将头巾一遮,顺 着柳树行子冒雨急行。猛见红墙一段,却是整齐的庙宇。忙到山门下避雨,见匾额 上题着慧海妙莲庵。低头一看,朱履已然踏的泥污,只得脱下。才要收拾,只见有 个小童手内托着笔砚,只呼“相公相公”,往东去了。忽然见庙的角门开放,有一 年少的尼姑悄悄答道:“你家相公在这里。”白五爷一见心中纳闷。谁知小童往东, 只顾呼唤相公,并没听见。这幼尼见他去了,就关上角门进去。 五爷见此光景,暗暗忖道:“他家相公在他庙内,又何必悄悄唤那小童呢?其 中必有暗昧。待我来。”站起身来,将朱展后跟一倒,他拉脚儿穿上,来到东角门, 敲户道:“里面有人么?我乃行路之人,因遇雨天晚,道路难行,欲借宝庵避雨, 务乞方便。”只听里面答道:“我们这庙乃尼庵,天晚不便容留男客,请往别处去 吧。”说完,也不言语,连门也不开放。白玉堂听了,暗道:“好呀!他庙内现有 相公,难道不是男客么?既可容得他,如何不容我呢?这其中必有缘故了。我倒要 进去看看。”转身来到山门,索性把一双未履脱下,光着袜底,用手一搂衣襟,飞 身上墙,轻轻跳将下去。在黑影中细细留神,见有个道姑,一手托定方盘,里面热 腾腾的菜蔬,一手提定酒壶,进了角门。有一段粉油的板墙也是随墙的板门,轻轻 进去。白玉堂也就暗暗随来,挨身而入。见屋内灯光闪闪,影射幽窗。五爷却暗暗 立于窗外。 只听屋内女音道:“天已不早,相公多少用些酒饭,少时也好安歇。”又听男 子道:“甚的酒饭!甚的安歇!你们到底是何居心?将我拉进庙来,又不放我出去, 成个什么规矩,象个什么体统9还不与我站远些。”又听女音说道:“相公不要固执。 难得今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上天尚有云行雨施,难道相公倒忘了云情雨意 么?”男子道:“你既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为何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呢? 我对你说,‘读书人持躬如圭壁’,又道‘心正而后身修’。似这无行之事,我是 ‘大旱之云霓’,想降时雨是不能的。”白五爷窗外听了,暗笑:“此公也是书痴, 遇见这等人还合他讲什么书,论什么文呢个’又听一个女尼道:“云霓也罢,时雨 也罢,且请吃这杯酒。”男子道:“唔呀!你要怎么样?”只听当啷一声,酒杯落 地,砸了。尼姑嗔道:“我好意敬你酒,你为何不识抬举?你休要咬文嚼字的。实 告诉你说,想走不能!不信,给你个对证看。现在我们后面,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 那不是榜样么?”男子听了,着急道:“如此说来,你们这里是要害人的。吾要嚷 了呢!”尼姑道:“你要嚷,只要有人听的见。”男子便喊道:“了不得了!他们 这里要害人呢。救人呀,救人!” 白玉堂趁着喊叫,连忙闯入,一掀软帘,道:“兄台为何如此喉急?想是他们 奇货自居,物抬高价了。”把两个女尼吓了一跳。那人道:“兄台请坐。他们这里 不正经,了……了不得的。”白五爷道:“这有何妨。人生及时行乐,也是快事。 他二人如此多情,兄台何如此之拘泥?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汤名梦兰, 乃扬州青叶村人氏,只因探亲来到这里,就在前村居住。可巧今日无事,要到玉兰 坊闲步阐步。恐有题咏,一时忘记了笔砚,因此叫小童回庄去取。不想落下雨来, 正在踌躇,承他一番好意,让我庙中避雨。我还不肯。他们便再三拉我到这里,不 放我动身,甚的云咧雨咧,说了许多的混话。”白玉堂道:“这就是吾兄之过了。” 汤生道:“如何是我之过?”白玉堂道:“你我读书人,待人接物,理宜从权达变, 不过随遇而安,行云流水。过犹不及,其病一也。兄台岂不失于中道乎?”汤生摇 头道:“否,否。吾宁失于中道。似这样随遇而安,我是断断乎不能为也!请问足 下安乎?”白玉堂道:“安。”汤生嗔怒道:“汝安,则为之。我虽死不能相从。” 白玉堂暗暗赞道:“我再三以言试探,看他颇颇正气,须当搭救此人。” 谁知尼姑见玉堂比汤生强多了,又见责备汤生,以为玉堂是个惯家,顿时就把 柔情都移在玉堂身上。他也不想想玉堂从何处进来的,可见邪念迷心,竟忘其所以。 白玉堂再看那两个尼姑,一个有三旬,一个不过二旬上下,皆有几分姿色。只见那 三旬的连忙执壶,满斟了一杯,笑容可掬,捧至白五爷跟前,道:“多情的相公, 请吃这杯合欢酒。”玉堂并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却哈哈大笑。那二旬的见了, 也斟一杯近前,道:“相公喝了我师兄的,也得喝我的。”白玉堂也便在他手中喝 了。汤生一旁看了,道:“岂有此理呀,岂有此理!” 二尼一边一个伺候玉堂。玉堂问他二人,却叫何名。三旬的说:“我叫明心。” 二旬的说:“我叫慧性。”玉堂道:“明心明心,心不明则迷;慧性慧性,性不慧 则昏。你二人迷迷昏昏,何时是了?”说着话,将二尼每人握住一手,却问汤生道: “汤兄,我批的是与不是?”汤生见白五爷合二尼拉手,已气的低了头,正在烦恼。 如今听玉堂一问,便道:“谁呀?呀!你还来问我。我看你也是心迷智昏了。这还 了得。放肆!岂有呀,岂有此……”话未说完,只见两个尼姑口吐悲声,道:“嗳 哟!哟!疼死我也。放手,放手!禁不起了。”只听白玉堂一声断喝道:“我把你 这两个淫尼!无端引诱人家子弟,残害好人,该当何罪?你等害了几条性命?还有 几个淫尼?快快进来。”二尼跪倒,央告道:“庵中就是我师兄弟两个,还有两个 道婆,一个小徒。小尼等实实不敢害人性命。就是后面的周生,也是他自己不好, 以致得了弱症。若都似汤相公这等正直,又焉敢相犯,望乞老爷饶恕。” 汤生先前以为玉堂是那风流尴尬之人,毫不介意;如今见他如此,方知他也是 个正人君子,连忙敛容起敬。又见二尼哀声不止,疼的两泪交流,汤生一见,心中 不忍,却又替他讨饶。白玉堂道:“似这等的贼尼,理应治死。”汤生道:“‘恻 隐之心,人皆有之’。请放手吧。”玉堂暗道:“此公孟子真熟,开口不离书。” 便道:“明日务要问明周生家住那里,现有何人,急急给他家中送信,叫他速速回 去,我便饶你。”二尼道:“情愿,情愿。再也不敢阻留了。老爷快些放手,小尼 的骨节都碎了。”五爷道:“便宜了你等。后日俺再来打听,如不送回,俺必将你 等送官究办。”说罢,一松手,两个尼姑扎煞两只手,犹如卸了拶子的一般,踉踉 跄跄,跑到后面藏躲去了。汤生又从新给玉堂作揖,二人复又坐下攀话。 “忽见较帘一动,进来一条大汉,后面跟着一个小童,小童手内托着一双朱履。 大汉对小童道:“那个是你家相公?’小童对着汤生道:“相公为何来至此处?叫 我好找。若非遇见这位老爷,我如何进得来呢。”大汉道:“既认着了,你主仆快 些回去吧。”小童道:“相公穿上鞋走吧。”汤生一抬腿道:“我这里穿着鞋呢。” 小童道:“这双鞋是那里来的呢?怎么合相公脚上穿着的那双一样呢?”白玉堂道: “不用犹疑,那双鞋是我的。不信,你看。”说毕,将脚一抬,果然光着袜底儿呢。 小童只得将鞋放下,汤生告别,主仆去了。 未知大汉是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