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狐功设计害帝尧 责三苗帝尧动怒 话分两头,现在要说三苗国了。那三苗自从帝挚时候,到彭蠡、洞庭两大湖 之间立起国来,依照狐功所定的三条政策去实行。先则严刑峻罚,百姓都是重足 而立,侧目而视,颇有不安之象。后来新道德一提倡,缓和了许多,那些青年男 女无不倾心醉倒,举国若狂。但是那些中年以上的人依然是激烈反对,又有杌陧 之势。最后巫先、巫凡两个大显其神通,医治疾病,固然屡有灵验;求福祛灾, 亦似乎屡有效果。那南方人民的心理,经玄都九黎氏多少年的陶冶,本来迷信很 深,虽则后来有历代圣帝感化教导,但是根柢萌芽,终有些潜伏在他们遗传的脑 海之中。一经三苗、狐功的鼓舞,便如雨后春笋,万芽齐簇,一发而不可遏,而 迷信最深的,尤其以下等社会的人为最多。 下等社会的人,总占全国人民的大多数。他们既靡然从风,则已可谓倾动全 国了。所硁硁反对的,仍旧不外乎几个中年以上、知识阶级的顽固老朽。靠他们 几个顽固老朽来反对,那个效力已经甚微,而且一年一年的少下去。所以自三苗 立国五六年之后,竟把这些百姓收拾得来贴贴服服,无论叫他们去赴汤蹈火,亦 不敢不去。小人有才,煞是可怕!后来国基渐渐牢稳了,又商量向外面发展。左 右邻近诸国的百姓都被他们所鼓动,渐渐的倾向三苗,受他们的号令。所以那时 候,三苗国的势力,北面到云梦大泽,东至彭蠡,西面直越过洞庭湖而到沅水之 西,南面亦到衡山之南,俨然是个大国了。 那三苗、狐功,仍旧日夜在那里想称霸中原的方法,平阳帝都亦有他的间谍, 探听朝廷之事。一日,得到信息说帝尧要南巡了;又说起治兵的时候军容如何的 盛,技术如何的精;又说起羿与逢蒙比射的神妙;未了又说起帝尧南巡,老将羿 带了三千兵士扈从。狐功看到这一句,就说道:“带了兵士扈从做什么?尧上次 东巡并不带兵的,这次为什么要带兵?若不是有疑我们的心思,就是有不利于我 们的念头。好在只有区区三千兵,还不必怕他。”三苗道:“我们选三万兵去打, 一概杀死他,如何?”狐功道:“不好。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且看将来情形再 说。”过了几日,亳邑的獾兜亦有信来,说道:“听说尧要南巡,带了兵来,其 势不妙。现在与共工商酌,尧所倚靠的就是一个老不死的羿,到那时,最好先将 羿弄死了,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但是如何弄死他的方法,可与狐功商量,想 来他是个智囊,必定有妙计的。” 三苗看了这信,又来请教狐功。狐功道:“这个思想,正与小人不约而同。 小人昨日已想得一法,等他们来了,可以叫他们一个个都死,请小主人放心。” 三苗问道:“是什么方法?”狐功附着三苗的耳朵,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但见三苗连连点头,接着又怕掌大笑,连声称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不愧为智 囊。尤妙在泯然看不出痕迹。这个计策,真妙极了! “自此之后,三苗等将他的妙计安排妥当,专等帝尧等前来。 且说帝尧等,自从会见过洪崖仙人之后,一路向彭蠡大泽而来。路上羲蒙叔 说道:“从此地经过三苗国,经过鬼方国,再到交趾,路程虽远,但是少则六个 月,至多一年,亦可以往还了。臣素来走惯,是知道的。洪崖仙人所说,天降大 变,是在后年春夏之交。那么就始到交趾一转,亦尽来得及。何以力劝帝不要去, 殊不可解。”帝尧道:“或者恐朕有意外之延搁,或者须朕返都之后,可以有一 种预备布置,均未可知。”老将羿道:“或者是三苗变叛,须用兵征讨,因此延 迟。但是三苗如果敢于变叛,老臣管教杀得他一个不剩!”赤将子舆道:“现在 亦无庸去研究他。总而言之,洪崖仙人决不会造谣言。既然他这样说,我们总依 他就是了。”帝尧听了,甚以为然。 一日,行到彭蠡东岸,与那三千个兵士会合,正要想渡过去,忽报三苗国有 使者前来迎接。帝尧即命那使者进见。行礼之后,就说道:“小国留守臣苗民, 听见圣天子驾到,先遣陪臣出境前来迎接,臣苗民随后就来。”帝尧慰劳了他几 句。过了一会,果然三苗到了。朝见之礼已毕,帝尧问他道:“汝父獾兜,不常 在国吗?”三苗道:“臣父因亳邑玄元侯处,一切须要维持,所以不能到此地来。 前数岁亦曾来住过几时,此刻已有多年不来了。”帝尧道:“国内政治,现在都 是归汝主持吗?”三苗道:“臣父命臣留守,一切政治,都是禀承臣父意旨行之。 父在,子不得自专,这是古礼,臣不敢违背,臣父亦不许臣违背。” 帝尧听了,暗想:“他的相貌甚不是个善类,但是听他的话语却尚守礼,或 者是甘言相欺,亦未可知,倒不可以不防备。”想罢,就问道:“汝国在彭蠡之 西,从此地前往,水程须要走多少日?陆行须要走多少日?”三苗道:“陆行只 要四日,水程须看风色。风顺就是一日亦可达到,风逆却难说,有时须三四日, 或四五日,多不能定。”帝尧道:“水行安稳吗?” 三苗道:“不甚安稳。因为彭蠡泽西岸,紧靠着敷浅原山,山虽甚低,但很 吃风,风势从那面削过来很厉害,所以尝有覆舟之事,不如陆路稳当。”这两句 话,却说得帝尧点头了。 原来帝尧因所带兵士甚多,深恐航行不便,又恐怕三苗在彭蠡之中或有什么 陷害的诡计,本来想从陆路过去的。所以经三苗一说,甚合帝心,于是就说道: “既然如此,朕就走陆路吧。汝可先行,朕随后就来。”三苗唯唯答应,辞拜而 出。随后就送上无数的食品来,有些专献与帝尧和群臣的,有些馈送侍从之人的, 有些犒劳兵土的,色色周到。帝尧一概不收。那送来的人说道:“敝国留守,法 令甚严。假使圣天子不肯赏收,敝国留守必定说小人不能办事,或者说小人有冒 犯圣天子之处。这次转去,大则性命不保,小则身体不全,务请圣天子矜怜小人, 赏收了吧。况且敝国留守亦是一片恭敬之心,圣天子何必不赏收呢?”帝尧见他 说到如此,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暂且留下,将来朕见到汝留守时, 再当面奉璧。”那人听了大惊道:“圣天子果然如此,小人一定不得活了。 敝国留守性极暴烈,令出惟行。假使圣天子不收,他必恼羞成怒,对于圣天 子决不敢发泄,终究必归罪于小人,小人一定死了!务乞圣天子始终成全小人, 不要退还。“说罢,连连稽首。 帝尧不得已,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朕就不退还了。”那人大喜,拜谢而 去。 羲叔向帝尧道:“照此情形看来,三苗这个人真太暴虐了! 何至于此?“帝尧叹息道:”朕向来出巡,不受诸侯贡献的,现在竟因此破 例了。朕看且保存了它,不要动,待将来再作处分。“羲叔答应道:”是。“于 是君臣等就向陆路而行,绕过彭蠡,已是三苗国境。哪知就发现了许多怪现状, 有些没鼻子的,有些没耳朵的,有些没有脚腿的,有些脸上刺字的,差不多都看 见了。只有被宫刑的人无从看出,想来一定是有的。帝尧不住的叹息。又走了一 程,只见路旁奇异古怪的祠庙亦不少,其中往往有人在那里祷祀,或则有巫觋在 那里见神说鬼,帝尧看了更是不乐。又走了一程,只见三苗上来迎接,后面跟着 狐功。行礼之后,帝尧看那狐功,满脸叵测之相,话时带诈,笑里藏奸,实非善 类,不觉厌恶之至。只听见三苗开言道:”时已不早,前面备有行宫,圣天子及 诸位风尘劳顿,且进去歇歇吧。“帝尧答应了,亦不言语,即往行宫而来。进了 门只见室中陈设非常华丽,而且式式俱到。过不多时,立刻就搬出许多筵席来, 请帝尧和诸臣宴饮。帝尧道:”朕各处巡守,向不受贡献。前日已为汝破例,今 日又备如此之华屋,设如此之盛馔,朕心不安,请汝收去吧。朕等心领就是了。 “狐功道:”前日不腆之物,何足齿及。今日区区肴馔,亦不过略表微忱。圣驾 远至,在寻常人尚须一尽宾主之诣,置酒接风,何况臣子对于君上呢?“帝尧道 :”朕已说过,一切皆由朕自行备办,汝等切勿再费心了。“帝尧说时,词色严 正。狐功知道拗不过,只得陪笑说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就率领从 人,将所有肴馔均收拾而去。三苗却仍陪着帝尧,谈话片时,方才告归。 三苗去后,羲叔问帝尧道:“三苗设备筵席,亦是人情之常,帝何以如此深 深拒绝?”帝尧道:“朕看苗民这个人,虽则性情凶恶,不过粗暴而已。狐功这 人阴险刁狡,实在不可测度。这次看他们礼太重,言太甘,难保不有什么恶意存 乎其间。 朕看起来,总以远之为是,所以决计不受。“羲叔听了,半信半疑。 次日,三苗又来谒见,路上并且随行。这一日所见的情形,与昨日所见大略 相同,不过又多了些。到了行馆,帝尧正色向三苗道:“朕在平阳,久听见说, 汝在这里作种种暴虐之刑,那时还未深信。昨、今两日所见,才知道真有此事。 汝真太不仁了。汝要知道,天生万民,立之司牧,是要叫他治百姓的,不是叫他 暴虐百姓的,百姓果有不好,应该以德去化他,应该以礼去教他,不应该动辄就 拿了刑罚去残杀他。汝看那些百姓,或是缺耳,或是少鼻,或是无脚,来来往往, 汝看了于心忍吗? 君主和父母一样,百姓和子女一样,子女不好,做父母的或去其耳,或截其 鼻,或断其足,世界上有这种忍心的父母吗?朕切实告汝,以后切不可如此。“ 三苗道:“这种理由,臣非不知。不过臣听见古圣人说,‘治乱国用重典’, 此地蛮夷错杂,又承玄都九黎之后,民性狡诈,非用重刑不能使之畏服,亦是不 得已的原故,请帝原谅。” 帝尧道:“汝这话不对。所谓乱国的这句话,还是在既乱之后,还是在将乱 之先,还是在正乱之时,这三种须要辨清。 如其在既乱之后,则已经平治,正应该抚绥他们,安辑他们,不应该再用重 刑去压迫他们。如果在将乱之先,那么朕试问汝,何以知道将要乱呢?如果在正 乱之时,汝之建国已经十余年之久了,还不能使国家平定,汝的政绩在哪里?这 句话汝恐怕说不出吧。九黎败俗,蛮夷杂处,朕知道他是难治的。但是治国之道, 应该从根本上着想,用道德教育去感化他,不应该严刑峻罚的蛮干。况且九黎的 风俗,最不好的是迷信鬼神。汝既然知道它不好,应该首先革除它,为什么朕昨、 今两日经过的地方,淫祠到处都是,人民迷信又非常之深呢?“ 三苗道:“臣听见说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所以用这个方法。” 帝尧道:“汝这个话又不对。汝要知道,神道设教的教字是怎样讲?教字的 意思是教人为善,教人不为恶,并非教人去祀神求福,祭鬼免祸。祀神求福,祭 鬼免祸,与善恶二字有什么相干!没有相干,就不是教了。况且古圣人是用神道 来设教,并非用神来设教。神道来设教,就是教人行善,教人不为恶。 用神来设教,就是教人祀神求福,祭鬼免祸。汝现在一切木石牛蛇,都叫他 们去祭拜,简直是借了鬼神的威势来恐吓愚民,哪里配说教!“ 三苗道:“那么圣人所作的种种祭祀之礼,为什么呢?” 帝尧道:“祭祀之礼,就是一个教字。分析起来有三种意义:一种是不忘其 本的意思。譬如人人皆有祖宗,则人人都应该祭祀。不祭祀祖宗就是忘本。忘本 的人,他的心肠浇薄已极,与禽兽无异。第二种是崇尚有德的意思。譬如现在有 一个圣贤豪杰的人,我遇见他之后,必定要对他表示一种敬意,因为他可以做我 们的模范,是有益于我们的。现在的圣贤豪杰,既然要对他表敬意,那么以前的 圣贤豪杰当然要对他表示敬意了。 如何对他表示敬意?就是祭祀。况且对于圣贤豪杰表示敬意,一则固然是崇 德,二则亦是教导的一种方法,给百姓看看,果然能够做圣贤豪杰,自可以受几 千百年的尊崇,岂不是教导的意思吗!第三种是报功的意思。譬如第一个发明饮 食的人,发明火化的人,始制衣服的人,始创房屋的人,以及削平大难的人,都 是有功于我们人类。那么我们应该发出一个良心,去感激他!谢谢他!如何感谢 呢?亦就是祭祀了。至于天是覆我们的,地是载我们的,日月星辰是与我们以光 明的,山川原隰是与我们以利用的,凡此种种,所以都要去祭祀它,并非是用了 祭把去求福免祸呀!祸福二字,与祭祀毫无关系。个人倘若存了一个祭祀可以求 福、祭祀可以免祸的念头,那么就将圣人制作祭祀的深意统统失去了,他的心中 也并不知道怎样是善,怎样是恶,只知道如何是福,如何是祸,如何可以得福, 如何可以免祸,如此而已。但是,假使人人都是如此,听命于天,而人力一点都 不尽,孜孜为利,而善恶一切都不管,还成个世界吗?“三苗听到此,亦无话可 说,只得应道:”臣就去改他吧。“帝尧见他愿改,亦不再说。 过了几日,到了衡山,大会诸侯,举行黜陟之典。三苗当然是考了一个下下, 也不必说。礼毕之后,诸侯将散,帝尧仍拟南行。三苗设宴,大飨帝尧君臣及各 路诸侯。这个却是常有的礼节,帝尧不好推辞,然而颇有戒心。但见那席次有十 几席,却是参伍错综的。三苗陪着帝尧,狐功陪着老将羿,其余有两个诸侯陪着 羲叔和赤将子舆。帝尧君臣本来都想托故一点不尝的,深恐他酒肴之中或有什么 恶意。忽见那三苗立起来说道:“臣听见说,古礼臣侍君宴,所有的酒肴,应该 臣先偿之。现在某仿照这个典礼,每项先嚐一嚐,想来圣天子和诸位同僚不会说 某无礼,拿吃过的东西给君上吃的。”说着,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自己先 一饮而荆然后再斟一杯,跪献帝尧,又拿起筷子,将所有的肴馔项项都嚐过,然 后就坐。 那边狐功亦站起来说道:“诸位公侯在此,狐功亦得参预末席,荣幸之至。 但是狐功对于诸位公侯,亦在臣子之例,应该仿照敝主君之例,先将各项酒肴嚐 一嚐,以表敬意。”大家听了都推辞道:“没有这个道理,那是臣对于君的礼节。 足下与吾辈是个宾主,万万不敢当。”狐功道:“就使是宾主,亦不妨仿行。” 说罢,也都先嚐过了。饮宴之间,谈笑甚欢。帝尧总有一点疑心,吃的甚少。赤 将子舆是素来不吃烟火食的,羲叔正在中暑以后,亦不多食。独有那老将羿,食 量向来甚大。 起初与狐功同席,心中很不舒服,本不愿吃,后来看见狐功一杯一杯的饮, 大筷大筷的吃,料想无甚要紧,遂不觉多饮多食一点。酒阑席散,各自归寝。到 了次日,大家安然无事,方始把心放下。 -------- 文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