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 晴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辜负,秋多少?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 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 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这一只词儿调寄《水龙吟》,是苏东坡先生咏笛之作。昔轩辕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 溪,作笛吹之,似凤鸣,因谓之“凤箫”。又因秦弄玉吹箫引得凤凰来,遂取此名。这 一尺四寸之中,可通天地鬼神。话说唐时有个贾客吕筠卿性好吹笛,出入携带,夜静月 明之际,便取出随身的这管笛吹将起来,真有穿云裂石之声,颇自得意。曾于仲春夜泊 舟于君山之侧,时水天一色,星斗交辉,吕筠卿三杯两盏,饮酒舒杯,吹笛数曲。忽然 一老父须眉皓白,神骨清奇,从水上荡一小舟而来,傍在吕筠卿船侧,就于杯中取出三 管笛来,一管大如合拱,一管就如常人所吹之笛,一管绝小,如细笔管。吕筠卿吃惊道: “怎生有如此大笛,父老幸吹一曲以教小子!”老父道:“笛有三样,各自不同: 第一管大者,是诸天所奏之乐,非人间所可吹之器;次者对洞府诸仙合乐而吹;其小者 是老夫与朋友互奏之曲。试为郎君一吹,不知可终得一曲否?”道罢,便取这一小管吹 将起来,方才上口吹得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汹涌,鱼龙喷跳;五声六声,君山上鸟兽 叫噪,月色昏暗,阴云陡起;七声八声,湖水掀天揭地,龙王、水卒、虾兵、鬼怪如风 涌到船边,那船便要翻将转来。满船中人惊得心胆都碎,大叫:“莫吹,莫吹!”一阵 黑风过处,面前早已不见了老父并小舟,人人惊异,顷刻间仍旧天清月白,不知是何等 神鬼。自此吕筠卿出外再不敢吹笛。正是: 弄玉吹箫引凤凰,筠卿吹箫引鬼怪。 再说一个吹箫引得仙女来的故事。是我朝弘治年间的人,姓徐名鏊字朝楫,长洲人, 家住东城下,虽不读书,却也有些士君子气。丰姿俊秀,最善音律。年方十九,未有妻 房。母舅张镇是个富户,开个解库,无人料理,却教徐鏊照管,就住在堂东小厢房中。 七夕月明如昼,徐鏊吹箫适意,直吹到二鼓方才就寝。还未睡熟,忽然异香酷烈,厢房 二扇门齐齐自开,有一只大犬突然走将进来,项缀金铃,绕室中巡行一遍而走。徐鏊甚 以为怪。又闻得庭中有人窃窃私语,正疑心是盗贼之辈,倏见许多女郎,都手执梅花灯 沿阶而上。徐鏊一一看得明白,共分两行,六人,末后走进一个美人来,年可十八九, 非常艳丽,瑶冠凤凰,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二尺,就像世上图画宫妆之状,面貌 玉色,与月一般争光彩,真天神也。余外女郎服饰略同,形制微小,那美貌也不是等闲 之辈。进得门,各女郎都把笼中红烛插放银台之上,一室如同白昼。室中原是小的一间 屋,到此时倍觉宽大。徐鏊甚是慌张,一句也做声不得。美人徐步就榻前伸手入于衾中, 抚摩徐鏊殆遍,良久转身走出,不交一言。众女郎簇拥而去,香烛一时都灭,仍旧是小 小屋宇。徐鏊精神恍惚,老大疑惑,如何有此怪异之事。过得三日,月色愈明,徐鏊净 寝,又觉香气非常,暗暗道:“莫不是前日美人又来乎?”顷刻间众女郎又簇拥美人而 来。室中罗列酒肴,其桌椅之类,又不见有人搬移,种种毕备。美人南面而坐,使女郎 来唤徐鏊。徐鏊暗暗地道:“就是妖怪,毕竟躲他不过,落得亲近他,看他怎么。”遂 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还礼,使坐右首。女郎唤徐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洁, 竟不知是何物。美人方才轻开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惊疑!与卿有宿缘,应得 谐合,虽不能大有所补益,亦能令卿资用无乏。珍馐百味,锦绣缯素,凡世间可欲之物, 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 又亲自酌酒以劝徐鏊,促坐欢笑,言词婉媚,口体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 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至非浅,妾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遂 教女郎取箫递与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调清彻,高过徐鏊。 夜深酒阑,众女郎铺裀褥于榻上,报道:“夜深矣,请夫人睡罢。”美人低首微笑, 良久乃相携登榻。帐幔衾褥,穷极华丽,不是徐鏊向时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独着红绡 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之际,宛然处女,宛转于衾褥之间,大是难胜。 徐鏊此时情志飞荡,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将明,美人先起揭帐,侍 女十余人奉汤水梳妆。梳妆已完,美人将别,对徐鏊道:“数百年前结下之缘,实非容 易。自今以后,夜夜欢好无间。卿若举一念,妾身即来,但忧卿此心容易翻覆。妾与君 相处,断不欲与世间凡夫俗子得知。切须秘密,勿与他人说可也!”言讫,美人与侍女 一齐都去。徐鏊恍然自失,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异常之香,人甚疑心。 从此每每举念便有香气,香气盛则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携来欢宴。又频频对鏊说天上神 仙诸变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闻。徐鏊每要问他居止名姓,见面之时,却又不 能言语,遂写在一幅纸上,要美人对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适意已足,更何须穷 究。”又道:“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最多胜景,所以暂游。此世间处处是吾家 里。”美人生性极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极严,众人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服侍徐鏊如 服侍自己一样。一女侍奉汤略不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谢而后已。徐鏊心 中若要何物,随心而至。一日出行,见柑子甚美,意颇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数百颗来 与徐鏊吃。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数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没处寻觅。 美人说在某处,一寻即有。解库中失去金首饰几件,美人道:“当于城西黄牛坊钱肆中 寻之,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次日往寻,物果然在,径取以归,主人但目瞪口呆而已。 徐尝与人争斗不胜,那人回去或无故僵仆,或因他事受辱。美人道:“奴辈无礼,已为 郎君出气报复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徐鏊口嘴不谨,好与人说。人疑心为妖怪,劝徐 鏊不要亲近。美人已知,说道:“痴奴妄言,世宁有妖怪如我者乎?”徐鏊有事他出, 微有疾病,美人就来,于邸中坐在徐鏊身旁,时时会合如常,虽甚多人,人亦不觉也。 常常对徐鏊道:“断不可与人说,恐不为卿福。” 当不得徐鏊只管好说,传闻开去,三三两两,渐至多人都来探觑,竟无虚日。美人 不乐。徐鏊母亲闻知此事,便与徐鏊定了一头亲,不日之间便要做亲,以杜绝此事。徐 鏊不敢违抗母亲之意。美人遂怒道:“妾本与卿共图百年之计,有益无损。郎既有外心, 妾不敢赧颜相从。”遂飘然而去,再不复来。 徐鏊虽时时思念,竟如石沉海底一般。正是: 恩义既已断,覆水岂能收。 话说徐鏊自美人去后,至十一月十五夜,梦见四个鬼卒来唤,徐鏊跟着鬼卒走到萧 家巷土地祠。两个鬼卒管着徐鏊,两个鬼卒走入祠唤出土地。那土地方巾白袍,走将出 来同行,道:“夫人召,不可怠慢。”即出胥门,渐渐走到一个大第宅,墙里外乔木参 天,遮蔽天日;走过二重门,门上都是朱漆兽环、龙凤金钉,俨似帝王之宫,数百人守 门;进到堂下,堂高八九丈,两边阶级数十重,丹墀有鹤、鹿数只。彩绣朱碧,光彩炫 耀。前番女侍遥见徐鏊,即忙奔入报道:“薄情郎来了。” 堂内女人,有捧香的,调鹦鹉的,弄琵琶的,歌的舞的,不计其数,见徐鏊来,都 口中怒骂。霎时间堂内环珮丁冬,香烟如云,堂内递相报道:“夫人来。”土地牵徐鏊 使跪在地下,帘中有大金地炉,中烧兽炭,美人拥炉而坐,自提火箸簇火,时时长叹道: “我曾道渠无福,今果不错。”顷刻间呼:“卷帘!” 美人见鏊,面红发责道:“卿太负心,我怎生丁宁,卿全不信我言语。今日相见, 有何颜面?”美人掩袂欷歔泣下道:“与卿本期始终,岂意弃我至此。”两旁侍女都道: “夫人不必自苦。这薄幸儿郎便当杀却,何须再说。”便叫鬼卒以大杖击鏊。 击至八十,徐鏊大叫道:“夫人,吾诚负心,但蒙昔日夫人顾盼,情分不薄。彼洞 箫犹在,何得无情如此!”美人因唤停杖,道:“本欲杀卿,感念昔日,今赦卿死。” 两旁女侍大骂不止。 徐鏊遂匍匐拜谢而出,土地仍旧送还,登桥失足而醒,两股甚是疼痛,竟走不起。 卧病五六日,复见美人来责道:“卿自负心,非关我事。”连声恨恨而去。美人去后, 疼痛便消。后到胥门外寻踪迹,绝无影响,竟不知是何等仙女。遂有《洞箫记》传于世。 有诗为证: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只因多开口,赢得棒来敲。 如今小子说西湖上也因一曲洞箫成就了一对好夫妻,不比那徐郎薄幸干吃大棒,打 得叫苦叫屈。话说宋高宗南渡以来,传到理宗,那时西湖之上,无景不妙,若到灯节, 更觉繁华,天街酒肆,罗列非常,三桥等处,客邸最盛,灯火箫鼓,日盛一归。妇女罗 绮如云,都带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衣都 尚白,盖灯月所宜也。又有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张府、蒋御药家,开设雅戏、烟火,花 边水际,灯烛灿然。游人士女纵观,则相迎酌酒而去。贵家都以珍馐、金盘、钿含、簇 钉相遗,名为“市食合儿”。夜阑灯罢,有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往往拾得 遗弃簪珥,可谓奢之极矣,亦东都遗风也。 话说嘉熙丁酉年间,一人姓潘名用中,是闽中人,随父亲来于临安候差。到了临安, 走到六部桥,寻个客店歇下。宋时六部衙门都在于此,因谓之“六部桥”,即今之云锦 桥也。 潘用中父亲自去衙门参见理会正事,自不必说。那时正值元宵佳节,理宗皇帝广放 花灯,任民游赏,于宣德门扎起鳌山灯数座,五色锦绣,四围张挂。鳌山灯高数丈,人 物精巧,机关转动,就如活的一般,香烟灯花薰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万岁” 四个大字。伶官奏乐,百戏呈巧。小黄门都巾裹翠蛾,宣放烟火百余架,到三鼓尽始绝。 其灯景之盛,殆无与比。潘用中夜间看灯而回,见景致繁华,月色如银一般明朗,他生 平最爱的是吹箫一事,遂取出随身的那管箫来,呜呜咽咽,好不吹得好听。一连吹了几 日,感动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诗为证: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你道这位千金小姐是谁?这小姐姓黄,小名杏春,自小聪明伶俐。幼读书史,长于 翰墨,若论针指女工,这也是等闲之事,不足为奇。那年只得十七岁,未曾许聘谁家, 系是宗室之亲,从汴京扈驾而来,住于六部桥,人都称为黄府。广有家资,父亲爱惜, 如同掌上之珍、心头之肉。十岁之时,曾请一位姓晏的老儒教读,读到十三岁,杏春诗 词歌赋落笔而成,不减曹大家、谢道韫之才。杏春小姐会得了文词,便不出来读书。一 个兄弟,长成十岁,就请老晏儒的儿子晏仲举在家教读。真个无巧不成话,这杏春小姐 也最喜的是那箫,是个女教师教成的。月明夜静之时,悠悠扬扬吹将起来,真个有穿云 裂石之声。因此小姐住的楼上就取名为“凤箫楼”,虽然引不得凤凰,却引了个萧史。 那杏春小姐之楼,可可的与潘用中店楼相对,不过相隔数丈。小姐日常里因与店楼相对, 来往人繁杂,恐有窥觑之人,外观不雅,把楼窗紧紧闭着,再也不开。数日来一连听得 店楼上箫声悠雅,与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读书之人。小姐往往夜静吹箫以适意,今闻 得对楼有箫声,恐是勾引之人。却不敢吹响,暗暗将箫放于朱唇之上,按着宫商律吕, 一一与楼外箫声相和而作,却没有一毫差错之处。声韵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连 听了数夜,甚是可爱,暗暗的道:“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读书之人弄俊俏,明日 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妆已毕,便将楼窗轻轻推开一缝。那窗子却是里面雕花, 外用木板遮护,外面却全瞧不见内里。小姐略略推开一缝瞧时,见潘用中是个美少年, 还未冠巾,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与自己年岁相当,丰姿俊秀,仪度端雅,手里执着一本 书在那里看。杏春小姐便动了爱才之念,瞧了半会,仍旧悄悄将窗闭上。在楼上无事, 过了一晌,不免又推开一缝窗子瞧视。过了数日,渐渐把窗子开得大了,又开得频了。 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终日凝望,日来见渐渐推开窗子,又开得频 数,微微见玉容花貌之人隐隐约约于朱帘之内,也有心探望,把那双俊眼儿一直送到朱 帘之内。那小姐见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来开了,朱帘半卷,却不把全身露出, 微露半面。 花容绰约,姿态妍媚,宛然月宫仙子。略略一见,却又闪身进去,随把窗子闭上。 潘用中心性欲狂,随即下楼问店中妇人吴二娘道:“对楼是谁?”吴二娘道:“此是黄 府,原是宗室之亲,从汴京而来,久居于此。”潘用中道:“这标致女子是谁?”吴二 娘道:“是黄府小姐,今年只得十七岁,尚未曾吃茶。这小姐聪明伶俐,性好吹箫,每 每明月之夜便有箫声。今因我们客店人家来往人杂,恐人窥觑,再不开窗。今日暂时开 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却自要尊重,不可伸头伸脑,频去窥伺,恐惹出事端,连累不 细。我客店家怎敢与黄府争执。” 潘用中喏喏连声道:“不惹事,不惹事!”说罢,暗暗道:“原来这小姐也好吹箫, 怪得要启窗而视哩。”正是: 律吕中女伯牙,凤箫楼钟子期。 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荡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开窗而望。如此几日,渐 渐相熟,彼此凝望,眉来眼去,好不热闹。连那窗子也像发热的一般不时开闭。潘用中 恨不得生两片翼翅,将身飞到小姐楼上,与他说几句知心话儿,结为夫妻。果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潘用中无计可施,不免虚空模拟,手势 指尖儿事发。一日,一个朋友来访,是彭上舍,在店中闲谈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郁 闷无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游玩散心。那时正值三月艳阳天气,好生热闹。但见: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 黄莺睍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 红花梢,呈满目生意。紫骝马被银鞍宝辔,驮着白面郎君,向万树丛中,沐月嘶风,不 觉光生绮陌;飞鱼轩映绣帏珠箔,驾着红颜少妇,走千花影里,摇珠簇彩,自然云绕 《霓裳》。 挟锦瑟瑶等,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长安游冶子;擎金卮玉液,饮的饮,歌的歌, 尽属西湖逐胜人。采莲舟,采莼舟,百花舟,百宝舟,载许多名妓,幽幽雅雅,鱼鳞般 绕着湖心亭;寻芳楼,寻月楼,两宜楼,两胜楼,列数个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样泊在 两岸。挨挨挤挤,白公堤直闹到苏公堤,若男若女,若长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 昭庆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联袂而走。三百六十历日,人人靠桃花市 趁万贯钱回;四百五十经商,个个向杏花村饮三杯酒去。又见那走索的,金鸡独立,鹞 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虚头;跑马的,四女呈妖,二仙传道,超腾倏忽装神怪。齐云社翻 踢斗巧,角抵社跌扑争奇,雄辩社喊叫喳呼,云机社般弄躲闪。又有那酬神许愿之辈, 口口声声叫大慈大悲观世音;化米乞钱之流,蹼蹼蹡蹡,求善人善女善长者。 话说那潘用中同彭上舍两个在西湖苏堤上游玩多时,忽然有十数乘女轿簇拥而来, 甚是华丽。那时游人如蚁,轿子一时挨挤不开,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 就是黄府宝眷。看到第五乘轿子来时,正是楼上这位知音识趣的小姐。两个各各会心, 四目相视,不远尺余。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诗道: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那时正值前后左右都是俗人,没有斯文士子在侧,所以潘用中得纵其吟咏,岂不是 天使其便。吟罢,小姐在轿中微微一笑,那轿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紧跟一程,却赶不 上,只得转来,与彭上舍同行,踽踽凉凉,如有所失。闲步了半日,向绿杨深处沽饮三 杯,心心念念系着小姐,连别个妇人也再无心观看,急急同彭上舍回来,彭上舍自分路 作别而去。潘用中急急到于楼上,等那知音识趣的小姐。时月色如昼,潘用中取出那管 箫吹将起来,便向空祷祝道:“愿这一管箫做个媒人,等我定得这一头好亲事,我便生 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 若得侥幸成就了此亲,花烛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祷祝了又吹,吹 了又祷祝,果然箫声有灵,一阵顺风吹到小姐玲珑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内。 那时小姐还在楼下与母亲诸眷闲谈白话,虽然如此,却一心记挂着轿前吟诗之人,心心 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楼,无奈众女眷都在面前,不好抛撇竟自上楼,只得勉强挣䦟。 忽闻箫声聒耳,心中热痒,假托日间辛苦,要上楼去睡。怎当得一个不凑趣的姨娘,那 姨娘年方二十三岁,极是一个风流之人,出嫁牛氏,称为牛十四娘,偏要上楼与外甥女 闲耍,杏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与牛十四娘闲耍了一回。幸而牛十四娘下楼去了,小姐 轻轻推开了窗,潘用中见小姐开了窗,就住了箫。那时月光射在小姐面上,与月一同光 彩,真如月里嫦娥一般。潘用中朗吟轿前所吟之诗,不住的吟了数遍。小姐映着月光点 头微笑,两个恨不得飞做一团、扭做一块。彼此都在得意之际,不期潘用中的父亲回来, 彼此急急将窗闭起。潘用中只得去睡了。是夜翻来覆去,好生难睡。这是: 只有心情思神女,更无佳梦到黄粱。 话说黄府馆宾晏仲举是建宁人,原与潘用中是相识,闻得用中在对门,遂到店中楼 上拜望。潘用中遂留住晏仲举在于楼上饮酒,极其酣畅。潘用中只做不知,故意指对面 高楼问道:“前面这高楼谁家宅子?”晏仲举道:“就是吾之馆所。” 潘用中道:“此楼窗终日不开,却是何故?”晏仲举道:“此楼系主翁杏春小姐在 上,因与这里客店对门,恐有人窥伺,外观不雅,所以不开。杏春小姐即吾父所教读书 者也。聪明艳丽,工于诗词。父母钟爱之极,不欲嫁与俗人,愿归士子。今年方十七岁, 正欲托吾父选一佳婿,甚难其人。”潘用中笑道: “不知弟可充得此选否?”晏仲举道:“如吾兄足当此选,真佳人才子也。惜吾兄 为外方人耳。”潘用中大笑道:“若得成亲,定住于临字,断不回去矣。”晏仲举道: “恐不可必。”遂作别而去。潘用中愈觉神魂飞动,凭栏凝望。小姐微微开窗,揭起朱 帘,露出半面。潘用中乘着一时酒兴,心痒难熬,取胡桃一枚掷去,小姐接得。停了一 会,小姐用罗帕一方,裹了这一枚胡桃仍旧掷来。潘用中打开来一看,罗帕上有诗一首, 笔墨淋漓,诗道: 栏干闲倚日偏长,短笛无情苦断肠。 安得身轻如燕子,随风容易到君旁。 潘用中看了这首诗,喜跃欲狂,笑得眼睛都没缝,方晓得晏仲举说小姐工于诗词之 言不差。又见小姐属意深切,感谢不尽,也用罗帕一方,裹了胡桃掷去。小姐接得在手, 解开来一看,也有一首诗道: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到人心。 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徵更恨深。 那小姐读完了诗,停了一会,又换一方罗帕旧裹了胡桃掷来。不意纤纤玉手,力微 掷轻,扑的一声坠于檐下,却被店妇吴二娘拾得。那吴二娘年登四十余岁,是个在行之 人,正在柜身子里,见对楼抛下汗巾一条,知是私情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于袖中。 潘用中见罗帕坠于楼下,恐旁人拾去,为祸不浅,急急跑到楼下,在地上打一看时,早 已不见罗帕下落,心下慌张,四围详视,并无一人,料得是吴二娘拾得,就问吴二娘道: “可曾见我一条罗帕坠下来么?”吴二娘含笑说道:“并不曾见什么罗帕。”潘用中见 吴二娘带笑而言,明知是吴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吴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千万 还我,在你身边终无用处。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吴二娘故意“咄”的 一声道:“潘相公说的是恁话,我老人家要人方便恁的,还是你们后生要我方便哩。” 潘用中晓得吴二娘是个在行之人,料道瞒他不得,便实对他说道:“适才这一方罗帕实 是对楼小姐掷来之物,其中还有诗句在上,千万还我,不敢忘你好处。”说罢,吴二娘 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的说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别人拾去,可不利害!” 潘用中千恩万谢,解开罗帕来看,上有诗一首道: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 潘用中看了诗句,方知小姐情意深重、以身相许之意,只得与吴二娘细细计较道: “蒙小姐十分垂念,始初见我吹箫,启窗而视。前日在西湖上正值小姐出来游山,我在 轿前相遇,吟诗一首,多蒙小姐在轿中微笑。晚间回来,又蒙小姐顾盼。 今日他家先生晏相公来拜我,我问他家细的,方知小姐小名杏春,会做诗词,我就 托晏相公为媒,晏相公说我是外方人,恐黄府不肯。我适才用胡桃一枚掷去,不意小姐 用罗帕一方写一诗掷将过来,我也做一诗掷去,小姐又写一诗掷来。多蒙小姐如此厚意, 誓不相舍。万乞吴二娘怎生做个方便,到黄府亲见小姐询其下落,做个穿针引线之人。 事成之后,多将媒礼奉谢,如何?”吴二娘点头应允。 次日,潘用中走到黄府回拜晏仲举,书馆中看见小姐的兄弟亦甚生得俊秀,暗暗道: “与他结为郎舅,诚佳事也。”书馆中小厮进去取茶,小姐见了问道:“兀谁在馆中要 茶?”小厮答应道:“是对门潘相公来回拜晏相公,要茶。”小姐口中不说,心中思量 道:“我夫主上门也。”一男一女,两两各有会心之处。这都是不说出的意思。潘用中 在书馆中盘桓了半日,吃了茶作别而回,遂恳请吴二娘到黄府去。那吴二娘原与黄府对 门对户,时常进见小姐,穿房入户之人;又且吴二娘生性软款温柔,口舌便利,黄府一 门都喜。这一日踱将进去,假以探望为名,见景生情,乘机走到小姐楼上,袖中取出小 姐所题罗帕之诗,并潘相公央浼晏相公做媒,说若得成亲,定住于临安之意,絮絮叨叨, 说了一定。小姐遂厚赠了吴二娘,再三叮嘱切勿漏泄。吴二娘回来,与潘用中说了。潘 用中甚是手舞足蹈起来。 怎当得好事多磨,姻缘难就,潘用中父亲定要迁去与一个乡里同住于观桥。潘用中 闻知,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不肯搬移。怎当得父亲吩咐小厮即时移动,用中有力 无处用,只得白着一双眼睛瞧视,敢怒而不敢言,胸中不住叫苦叫屈。 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苦在心头只自知。 渐渐行李搬完,将次起身。潘用中只瞧着对面楼上,只指望小姐在窗口一见,以目 送别。那小姐事出不知,怎生得知?潘用中望不见小姐,好生苦恼;又因父亲在面前, 不好与吴二娘一说,只得怀恨随了父亲出门,眼巴巴还望着楼上含泪而去。果是: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话说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亲离了这条六部桥,有一步,没一步,连脚也拖不动, 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恨杀这个乡里,一天好事, 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这天杀的乡里牵累将来,杏春小姐面也不曾见得一见,连吴二娘 要他传消寄息的话也不曾与他说得一句,好生烦恼。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只把小姐的诗句终日吟咏观玩,从此饮食少进,竟夜不眠,渐渐的害下一场相思病 症。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峰。纱窗 内隐隐露出梅梢月,懊恨这格子眼遮着锦屏风。终日相对,似桃红柳绿,罗帕上诗句传 请;竟如二士入桃源,渐渐樱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个紫燕穿帘,遇了这金菊对 芙蓉。轻轻的除下八珠环,解去锦绣襕,一时间五岳朝天,合着油瓶盖,放着这宾鸿中 弹,少不得要劈破莲蓬。不住的双蝶戏梅,好一似鱼游春水,鳅入菱窠,紧急处活像火 炼丹,但愿春分昼夜停,软款款楚汉争锋。毕竟到落花红满地,做个钟馗抹额,好道也 胜如将军挂印。怎当得不凑趣的天地人和,捱过了几天念三,只是恨点不到,枉负了这 小姐一点孤红。苦得我断幺绝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锭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间苏秦 背剑而回,抱着这一团二十四气,单单的剩得霞天一只雁;这两日心头直似火烧梅,夜 间做了个秃爪龙。不觉揉碎梅花纸帐,难道直待临老入花丛?少不得要断送五星三命! 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 话说潘用中害了这相思病症,日轻夜重,渐渐面黄肌瘦,一夜咳嗽至于天明,涎痰 满地,父亲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几个医人医治。那些医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 有的说是感冒了,风寒入于腠理,一时不能驱遣,就撮了些柴胡、黄芩之药一味发表; 有的说是气逆作痰之故,总是人身精气,顺则为津液,逆则为痰涎,若调理得气顺,自 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苏子、半夏、桔梗之药。又有一个道:“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 要大补元气方好。”一味用那人参、黄芪之药。正是人人有药,个个会医,一连鬼混了 几时,一毫也没相干。从来道: 医杂症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亲无法可治。一日,彭上舍来问他道:“汝怎生一病即当 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隐微之事,可细细与我说知。”潘用中道:“实不瞒我兄说,吾病 实非药石之所能愈。”遂把楼上小姐之事,前缘后故,一一说明。又道: “即吾与兄西湖堤上轿中所见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骤然搬移来此,遂有此病。” 彭上舍遂将此话一一与他父亲说知。父亲跌足叹息道:“就是仍旧移去,也是枉然。况 他家怎肯与外方人结亲,就是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 “前日曾央店妇吴二娘进去探问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应允,情愿配为夫妻,又赠 吴二娘首饰,嘱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见吴二娘,便好再作计较。”说罢,二人正欲出门, 抬起头来,猛然间见吴二娘踱将进来,二人喜从天降。 看官,你道吴二娘为甚踱进门来?原来当日潘用中搬来之后,小姐推窗而看,绝不 见潘用中踪迹,又见动用之物,尽数俱无,情知搬移而去,却如脑门上打了一个霹雳一 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别都不曾一别,连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 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 奈按不下九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 闷上心来,一刻也蹲坐不牢。这一腔愁绪,却与谁说知! 真如万箭攒心的一般。从此不茶不饭,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 害得凶。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敷面,黑簇簇的云鬓何 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棱腰。头上戴几朵颤巍巍的金银花,衣上 系一条大黄紫菀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 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 念,禁不住羌活起来。只恐怕知母防闲,特央请吴二娘这枝甘草,做个木通,说与这花 木瓜。怎知这秀才心性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懊恨 得胸中怀着酸枣仁,口里吃着黄连,喉咙头塞着桔梗。看了那写诗句的蒿本,心心念念 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的病得川芎,只得贝着母亲,暗地里吞乌 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做得个大茴香,挽回着车前子,驾了连 翘,瞒了防风,鸳鸯被底。漫漫肉苁蓉,搓摩那一对小乳香,渐渐做了蟾酥,真是个一 腔仙灵脾。 话说这杏春小姐害了这相思病症,弄得一丝两气、十生九死,父母好生着急,遍觅 医人医治;又请和尚诵经,道姑画符解禳,道士祈星礼斗,歌师茶筵保佑。牛十四娘闻 知外甥女儿患病,特来探望,看见这病患得有些尴尬,早已猜够了八分,只是不好启口 细问。一日,坐在杏春床头,看见枕底下有罗帕一方,隐隐露出字迹,心里有些疑心, 将手去扯将出来。杏春看见姨娘来扯,心性慌张,急忙伸手来夺。姨娘一发疑心,将罗 帕着实一扯,扯将出来一看,见上面有情诗一首。杏春见姨娘念出情诗,一发满脸通红。 姨娘遂细细盘问此诗何来、何人所赠。杏春料道隐瞒不得,又见身体患病,只得老老实 实一五一十说与姨娘知道。姨娘遂将此事说与他母亲知道。母亲闻知此事,恐怕错断送 了女儿,遂与丈夫计较,情愿招潘用中为婿,因此就要吴二娘做媒,来到观桥店中,说 与潘小官并他父亲得知。谁知这边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间,恰好吴二娘进得门 来,备细说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黄府情愿招赘为婿之意说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闻知此 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减了一半,从床上直坐将起来,真心病还将心药医也。父亲与 彭上舍都大喜。正喜得个满怀,又值黄府先生晏仲举来望,也是为小姐亲事之故,恐吴 二娘女媒传言不稳,像《琵琶记》上道:“脚长尺二,这般说谎没巴臂。”所以特特又 浼出晏仲举的父亲原旧先生来为男媒,故此先着晏仲举来通个消息。随后便是晏仲举的 父亲来望,约定了日期招赘为婿。一个男媒,一个女媒,议定了这头亲事,择日行礼。 黄府倒陪妆奁,大张花烛,广延亲友,迎接潘用中入赘,洞房花烛,成就了一对年少夫 妻,拜谢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凤箫楼”,说不尽那繁华富丽之是景,古董玩器之 珍。夫妻二人合卺之后,取出那罗帕,并小姐日常里壁上所吹之箫,摆列在桌上道: “若不亏此一曲凤箫,怎生成就得一对夫妻?”遂双双拜谢。因此风流之名播满临安, 人人称为“箫媒”,连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传于宫中,啧啧称叹。那时夫妻都只得 十七岁。后来潘用中登了甲科,夫荣妻贵,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为“凤箫佳会”者 此也。有诗为证: 凤箫一曲缔良缘,两地相思眼欲穿。 佳会风流那可得?奈将度曲付歌弦!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