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非峨不幸被自己言中,真的尝到落选的滋味了。 上午十一点钟计票完毕,十一点十五分正县长、副县长选举结果出来了:县长 候选人傅明当选连任,六个副县长候选人五个当选,只有高非峨差两票没过半,落 选了。这在D 城,不啻是扔了一颗原子弹,人们被炸得蒙头转向,愣愣怔怔。 高非峨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了家的,脸色不好看,脚步也有点踉跄。他 只告诉三婶,没让母亲知道。好在母亲耳背,又多在屋里卧床休息。他轻轻闭上母 亲的门,就坐在沙发上。他想歇歇气,稳定一下情绪。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是公安局长刘志文打电话安慰他。由此开了头,以 后就一个接一个,都是县委、县政府以及城建、政法部门的同志们安慰他。 连县委大灶的王师傅都跑到行政科给他打电话说,高县长,你是好人,是别人 算计你,我真想把狗日的们剁成肉馅儿!……直到十二点十九分,见刘知、魏吉民、 王俊华三人进来了,高非峨才拔掉电话插头。 三人都没有作声,各找地方坐了。高非峨看着他们,见脸色都很难看,便叹了 一声说:“昨晚还说体验体验落选滋味,今天果然体味到了。这滋味太不好受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场的。好在接了半个钟头安慰电话,心里稍微宽松了 一些。请你们不要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不要用怜悯的语言安慰我。 那样我会更难受的。“ 魏吉民说:“你想得太好了,我们不会怜悯你。 我们曾多次提醒你注意,你却满不在乎,以为自己顶天立地,任何人都不能把 你怎么样。现在落马了吧? 摔疼了吧?感到难受了吧?我们要对你说的是两个字:活该!“ 高非峨说:“好好,我是该骂的,你们狠狠骂吧。” 刘知说:“现在还顾不上骂。虽然落选,但事情并没完。你拔了电话插头,就 有人会上门来,估计来人会很多。接待不接待?还有,下午闭幕,领导们抽不出身 子,晚上或是明天,他们会找你谈话……” 王俊华说:“我听汪部长的司机说,汪部长吃过午饭就要回地委汇报你落选的 事。明天一早赶回来。” 刘知点点头:“那就是说,找你谈话在明天上午了。他们会说些啥?估计说些 安慰的话是少不了的,当然最主要还是谈你的工作问题,比如回地直机关安排,还 是调外县使用。你怎么应付,也该抽时间认真考虑考虑。” 王俊华说:“那就不能在家里住。小招的303 号大套间空着,现在就住过去。” 高非峨摇头:“不行,下午肯定有人要来,都是好心好意来看我的,我却躲着 不见,让人家扑空,有点说不过去。” 刘知说:“那你下午在家应酬,晚上隐居到小招去。” 下午的情况果然如预料的一样,登门者络绎不断。他让三婶不停地烧水,并买 了一条中华烟,对来者一律以烟茶招待,并对那么多安慰话,一律表示感谢,然后 就问对方工作、家庭、身体等情况,把选举的话题岔开。来的人坐不了多久,就又 有人来了,就得为新来者让位。这样一直热闹到吃晚饭的时候。当最后一伙人走后, 高非峨草草吃过饭,就赶忙到小招去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汪部长要找高非峨谈话,县委办公室负责通知。可不在家 里,办公室没人,就把“球”踢到政府办。政府办秘书打了半天电话,也通知不上, 就找主任魏吉民汇报。魏吉民忙把电话拨到小招303 房间去。 高非峨接到通知,就来到县委小会议室。汪奇和靳顺义在圆桌的正面已经坐好, 见高非峨来了,靳顺义忙说:“高县长,坐吧……” 高非峨说:“靳书记,你弄错了。从昨天宣布选举结果起,高非峨已不再是副 县长了,称小高最好,喊名字也行。” 靳顺义说:“看你认真的,就这么严格?请坐吧,汪部长要和你谈话。” 汪奇说:“非峨同志,你的落选谁都没想到,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很 遗憾。昨天下午我回地委汇报,今早赶回来。现在我是代表地委和你谈话。 地委认为,你这一届的工作是不错的,有成绩的,特别是在廉洁自律方面,能 够严格要求自己,这都是应当肯定的。关于工作问题,地委研究决定调你到卫县原 职任用。待明年人代会上履行民主选举手续。 你有什么意见吗?“ 高非峨说:“有,我有很多意见要讲。但我有个请求,因为我要给自己录音, 因此希望领导不要插话打断,让我把话说完。” 汪奇稍有不悦之色,说:“可以,讲吧。” 高非峨从包里取出两个小录音机,同时摁下录音键,然后开始说话:“在这次 换届选举当中,我落选了。落选的原因是有人搞阴谋,搞非组织活动,矛头对准我。 这个并不奇怪。从乡镇书记到副县长,八年了,难免得罪几个人。他们炮制一两封 匿名信,黑材料,捏造几条罪状,这比起雇杀手动刀子来,是小巫见大巫,实在算 不了什么。真正让我痛心的百思而不解的却是,和我同一条战壕、同一个阵地的领 导和同事同志们,他们大都是见过那公开信的,有的代表还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却缄口不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过一句公道话。这些平时见了嘻嘻哈哈,说 我这么好那么好的人,怎么都见死不救? “更让我难于理解的是,靳书记也是这样。我找你汇报时,才是七点半,这时 若采取措施,是来得及的。比如临时召开党员会、主席团会、代表团团长会,讲讲 纪律,说明情况,难道不可以吗?许元发案,我是不同意停审,主张要他继续交待, 特别是把那个行贿名单拿出来,这违背了党的什么原则?那个名单也是他本人交代 出来的,并不是我搞逼供逼出来的,我连看守所都没有去过,啥时搞逼供啦?这些 你靳书记清清楚楚,你完全可以说得清!还有商品羊基地问题,到底有没有弄虚作 假,你是亲自去调查过的,跟上面联系,也是你派周志去汇报的,并非我擅自给上 面打电话。这些靳书记最清楚呀!还有省城嫖娼的胡言,到底是哪位副书记去接我 的?所谓神婆是我的三婶,我从老家叫过来帮忙的……所有这些,若能在临时会上 讲一讲,辟辟谣,还会出现差两票不过半的事吗?我非常痛心!我们都看过《窦娥 冤》,全名叫《感天动地窦娥冤》,就是窦娥的冤情感动天地的意思。窦娥在行刑 前,对天说道,如果我是冤枉的,我死后就下一场大雪覆盖我的尸体吧。果然天亦 有情,她死后,炎热的三伏天下了一场三尺厚的大雪。这就是说,老天主持了公道, 它告诉世人,杀人凶手不是窦娥,窦娥是冤枉的。可是今天的非峨不如剧中的窦娥, 一个清清白白的副县长,一下子被说成是牌桌受贿、省城嫖娼、不择手段向上爬的 腐败分子,而D 城这片天不但无雪,连一滴雨都没落,一丝风都没刮,眼睁睁看着 我被暗箭射下马来而无动于衷。 “为什么我会如此孤立?有人说我是入乡不随俗,我想也是这个理。若随了俗, 大家彼此彼此,自然相安无事。你不随俗,你清白,你屁股底下干净,你就对别人 构成威胁,何况你又不懂安分守己,遇错要纠,见腐要反,你的指头随时都有可能 戳着哪路神仙的哪一块疤,你还想让人家同情你保护你?你在人家心目中,往好里 说,也只能是个最坏最坏的坏孩子,人家早盼着狼把你叼走。今天狼好容易来了, 人家忙着关门拴狗,让狼放开胆子替他们除害,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以为,这才 是问题的实质。 “关于工作安排,我的态度是拒绝调动。理由有三:第一,我一向不同意将落 选干部调到异地做官。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把这样的人调过去,人家那面的群众怎么看,他本人 也会感到尴尬,不自在,何苦呢?我建议在组织人事制度改革时,把这种做法坚决 改掉。第二,我们不是倡导干部能上能下吗? 不当副县长了,做个一般干部嘛。美国总统下台后,也是普通人,我们一个副 县长算得了什么。到扶贫办下乡扶贫,在政府办做秘书搞材料,都可以呀!如果不 忍心让我做干事,给个科级职务,比如哪个办公室主任或副主任,哪个局的局长或 副局长,我都会尽心尽力地干的,这不比硬塞到某个县尴尴尬尬做一个副县长好? 第三,我所以不离开D 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此工作了十几年,对这片土 地有了深厚的感情,我要守着它,近距离看着它,看它在这种特殊气候下,到底会 有什么变化,看邪气和正气如何此消彼长,正气最终将压倒邪气。如果我看不到, 我还有儿子嘛。正如宋代爱国诗人陆游诗中说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 乃翁’,我的儿子和朋友们在上坟扫墓时自然会告诉我。总之一句话,不走。 如果组织上因此而处分我,甚至开除我,我就在县委对面摆个水果瓜子摊,一 为谋生,二为近观,一抬头就能看到县委大楼。 “另外,我还有点建议。我现在也闹不明白,许元发的案子为什么要停止审问? 为什么不让交出那个行贿名单?这到底是哪个神秘人物的指令?希望地委何书记过 问此事。这是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向党的上级领导提的一点要求和建议。说完啦。” 高非峨关了机,取出一个磁带拿在手里说:“汪部长,靳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吗?” 靳顺义仰到靠背上,眼半睁半闭,汪奇两肘平放桌上,手里摆弄一支铅笔,都 不作声。 “言责自负,这个交你们保存。”高非峨说着将一个磁带放到汪奇手边,“不 打扰了,再见!” 一出楼门,高非峨觉得一吐为快,有一种很畅快、很舒服的感觉,落选给心头 罩上的阴影也消失殆尽,他自感已基本上回复常态。这时院里有一伙人站着说话, 见他出来了,哗一下围上来。曾给他打电话的那位机关大灶的王师傅跑过来,抓住 他的胳膊瞧着他的脸,说道:“哎呀,高县长,我总以为再见到你时,脸色一定很 难看,没想到和以往一样样的。好好好,古话说,留得身体在,上山砍柴烧。”他 的话引起一阵哄然大笑。高非峨也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回。 回到小招时,刘知和魏吉民已等在房间里了。 “怎么样?”魏吉民迫不及待地问。 高非峨说:“很难说怎么样。汪奇部长首先宣布了地委的决定,要调我到别的 县,原职任用。靳书记也在场。这以后就是我说他们听,说完就走。” 魏吉民说:“你说了些啥?这么长时间!” 高非峨掏出录音机,“咔”一声开了机。两人静静地把录音听完。 “怎么样?”这回轮到高非峨问了。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刘知咂了一下嘴,“话很尖锐,很厉害,够解气,够 痛快。可是……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下,好像说得有些太厉害了!” 魏吉民说:“我也是这感觉,说得是太好了,把D 城官场小圈子,特殊气候, 描绘得够准确也够生动。 凭你这口才,可以到美国竞选总统去。但你又犯了老毛病———你一向不在乎 后果,这回又是。“ 高非峨说:“是的,我没有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我向他们说了,言责自负,我同时录了两盘磁带,交给他们一盘。“ 魏吉民叹了一声:“你的年龄优势很大,群众基础雄厚,本来还有东山再起的 可能。我担心这盘录音带会坏事。” 高非峨说:“武打片中有个很厉害的人,叫东方不败。我呢,叫东山不起,甘 愿做普通老百姓。这样我也很厉害,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爷爷就是弃官为民的, 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没办法。反正王玫丽说了,我是傻×,这一辈子大概就得 这么傻下去了。” 这曹操,曹操就到。这时敲门进来的,正是雅号“傻×”的馈赠者王玫丽。她 将手里的头盔朝床上一撂,站到高非峨面前来,还未说话,泪水就夺眶而出,簌簌 地流淌。在场的三人被她的突然出现搞愣怔了,连一向反应快的高非峨,也起码在 半分钟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来这里?” 王玫丽用手绢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说:“我到你家,姨说你昨晚就走了,不知 去了哪里。我就到招待所找王所长。他虎着脸,不跟我说话。 我说,你们关系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他眼一瞪说,不知道,你走吧。我 说,我只跟他说几句话就走,你告诉我吧。我给你跪下了。我真的跪下了。他这才 告诉我,你在这里。“ 高非峨说:“让你受屈了。” 王玫丽摇摇头:“不,我今天就是找骂来的。你骂我吧。” 高非峨问:“虽然咱们分手了,可我从来没骂过你。我为啥骂你?” 王玫丽说:“因为我对不起你。我说你是傻×,对你不恭。特别是我和丈夫说 的那些话,被人窃听并录了音,还演绎成一个离奇的故事,成为你的四条罪状中的 第一条,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你差两票落选,也许因为这个丢掉的票就不只两票, 我后悔死了,恨不得咬自个一口。”顿顿又说:“咱们虽然分手了,你没有伤害我, 甚至连一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说过,我却伤害了你,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害,等于帮 坏人放暗箭,帮坏人挖陷坑,断送了你的前途。两相比较,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小 人,你骂我吧,骂得越狠越好。今天我就是寻骂来了。”说着泪又流出来了。 高非峨说:“我恨的是那些放暗箭和纵容放暗箭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过你伤害 了我。” 王玫丽说:“你这么宽宏大量,更使我感到难受。 俗话说,不经事,不识人。你被暗算一事,对我震动很大。谁好谁坏,谁高尚, 谁卑鄙,谁正气凛然,谁邪恶鬼祟,真的我想了很多很多,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我说过你傻,我错了。你要是不傻,那就是同流合污了。所以你是对的,真正的傻 ×不是你,而是我,王玫丽。“ 高非峨摇着手:“不不不,这个雅号是咱们相处几个月的纪念,你别收走,还 给我留着吧。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对我不恭,我自己都说自己是傻×呢。他们俩可以 作证,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他们。” 王玫丽说:“反正我心里是收回来了。另外,不知道我能不能对你有所帮助, 做点什么。我以前是过于看重钱了,现在钱有了,丈夫将八百万划到我的户头上, 让我随意支配。你若在政界干得不顺心,想下海开个公司或铺子什么的,注册资金、 启动经费,不用你发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不是说假话,这不刘书记、魏主任 在场,你们可以监督我,看我说话是不是算数。” 高非峨说:“谢谢你,玫丽。看你一直站着,快坐吧。” 王玫丽说:“我该说的话都说了,我看你们还有事,不打扰了。”说罢,与三 人一一握过手,提上头盔走了。楼道里咯噔咯噔的皮鞋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 魏吉民说:“这女人真不知该如何评价。” 高非峨说:“我们虽然分手了,但我没有骂过她,这你们清楚。她的毛病主要 是太注重物质享受,嘴损,说话刻薄。人品还是不错的,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是 不一样的。” 刘知说:“以前我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不是太好。 可是通过刚才的一幕,使我有了新的认识。她看望非峨,并真诚地表示愿意给 予经济援助,不是非峨荣升腾达之后,而是换届落选,最倒霉最狼狈的时候,你能 不承认此心此情是真的?“ 魏吉民笑了:“好好好,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选举失利,副县长丢了, 却换得已飞走的美丽绝色的前恋人的回归,起码回归了有百分之六十,成了要好的 朋友。也算是有点收获吧。” 高非峨说:“不管怎么说,她来比不来好。在汪奇和靳顺义那里畅所欲言地发 泄了一通,加上王玫丽又来安抚了一下,心里确实好受多了。 什么事也不能恩恩怨怨,没完没了。今晚咱高兴高兴,我请客,喝王玫丽说的 那瓶茅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