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天早上都有一群老娘们在我这个朝北亭子间下面刷马桶——嚓嚓嚓!嚓嚓 嚓!嚓嚓嚓!有力的节奏如秦汉军歌般闯入我的舒心大梦,我舒服地擦去嘴角的 口水,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明媚阳光。 每天傍晚,当我放学回来时,楼下的人行道上已经一字摆开了几个煤球炉, 那群老娘们用力扇风——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舒缓的节奏伴着蓝色烟雾, 唐诗宋词般缠绕着我的疲惫,我饥饿地擦去嘴角的口水,推开窗户看到家家户户 里的温暖灯光。 每天午夜,当我尿意横流却实在不想爬起床下楼去马路对面的公厕而再次陷 入昏睡时,那群老娘们已经在我亭子间的楼下搓了几个小时的麻将——哗哗哗… …哗哗哗……哗哗哗……缠绵的节奏透过几十年的老地板,明清小说般在我耳畔 絮絮叨叨,我无奈地擦去嘴角的口水,闭上眼睛在梦中的世界里继续到处找厕所。 天知道那时我为何如此愤懑和委屈,我经常对没钱给我花的爷爷恶声恶气, 对长篇大论教育人生的父母来信则随手撕毁。我在黄色军用书包的带子上,用钢 笔写下粗体的“笑傲江湖”。穿米黄色大档太子裤,回力白板鞋,每天苦练李小 龙的格斗技术或者干脆整天躺在小床上叼着烟凝视着斑驳不堪的天花板,心中则 热血奔流任凭挥霍不尽的精力烧遍全身——烟灰落下时却忽而满心空荡起来。总 之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稍有不满便目露凶光。 某天我忽然发育,在短短半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了十公分。暑假临 近时,我已然长成了身材匀称的小伙子。我苦练出来的肱二头肌硬如石头,那时 哑巴和智障是我最好的,也是仅有的朋友。如果谁敢欺负他们,不管他是野猫帮 的还是金鱼帮的,我都能让他满地找牙。因为严重口吃的缘故,我从来没有打架 前的谈判或嘴仗,直接动手罢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狠。那时我的成绩已经差到 连技校都考不上的地步,剩下的欲望只有两种:食欲和伴随着梦遗而来的强烈性 欲,每天除了不知疲倦地画画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性幻想之外,生活没有其他目标, 委实简单快乐。中考前我独来独往,简简单单,每天脸上又添新伤的我竖起牛仔 衣的硬领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坐在学校门前的马路栏杆上消磨时光。我的脑子 里回荡着电影《英雄本色》里充满悲伤和义气的枪声,如小马哥般叼着一根火柴 棒,乜视着莘莘学子们战战兢兢地从我面前走过,间或招招手让其中某个过来, “把钱交交……交出来。”我面无表情地命令。偶尔遇到不识相的家伙,我会摆 明我的原则:搜出来一分钱就请他吃一个耳光——然后我拿着钱去国际电影院大 厅里的游戏房打游戏机。光怪陆离的画面中,我操纵着雷电战机,独战天下,痛 快杀戮。爆炸和惨叫声中,我面露微笑气定神闲,在旁观者的惊叹声中巧妙避开 密集激光束,并扔下无数个原子弹。 九二年夏天,十六岁的我对读书彻底丧失兴趣,并把曾经恨之入骨的数学课 本一页页撕下折成纸飞机飞出窗口。我父母听闻我连个像样的中专都没考上的噩 耗,立刻赶回上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我复读一年。我当时的想法简单到 匪夷所思之程度,我想索性爽快答应的话就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再玩上一年,想干 什么就干什么,于是装出痛心疾首的忏悔状,装模作样地拿起课本复习起来。两 天后父母一走,我立刻就恢复了常态。我爷爷对此不置可否,我甚至快记不清我 有多久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十六岁的我躺在闷热而昏暗的亭子间里一遍遍看着 电影《英雄本色》的录像带,大汗淋漓地一根根地抽着金猴牌香烟,并认定了自 己就是小马哥那般义气豪情的家伙而再也无法接受毫无起色的窝囊生活。暑假刚 开始的某天,爷爷来到我床边,坐在我的床沿上。屋里烟雾弥漫,刚遛完鸟回来 的爷爷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他眯起眼看着我,从不抽烟的他从桌上拿起我的金猴 烟点了一支。那一刻意气风发的小马哥正在屏幕中拿起一张燃烧着的百元美钞点 燃烟。 “混蛋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一种是靠别人养活的混蛋。你 天生是个混蛋这是铁的事实,所以我倒是希望你快点扔掉那些破书,想办法去做 个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爷爷平静地说,就像是平日和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 队聊家常那般。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油漆都快掉光的老旧军用水壶递给我, “这个……拿去。” 那天他为什么会送我一个旧军用水壶我至今不得其解,只是觉得颇不可思议。 那年暑假赵大饼考进了一所垃圾中专,李金鱼则顺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意 气风发的李金鱼宣布要举行金盆洗手的仪式,还特意让王大头通知了我们三个。 那天晚上的聚会使得多伦路上一干七七年生的少年忽然间都变成了大人,帮 派隔阂瞬间垮塌。李金鱼和赵大饼坐在鬼楼对面的那个水泥台子上背靠着背抽着 烟,王大头则拍着我的肩递来一瓶正广和牌汽水。就连哑巴和智障也毫发无伤地 和这群十五六岁的狼崽子们混在一块。哑巴抽烟时呛了一口,智障就呵呵傻笑起 来。 “以前太有意思了。”李金鱼唏嘘感慨道,好像上个月他为输了元始天尊的 香烟牌子而痛打王大头意图赖账的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那样。 “就是,以前都是瞎玩,真幼稚!”赵大饼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表明了他 也已经长大,不想再瞎玩帮派的意思。 “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是谁忧伤感慨了一句。 那一刻多伦路上的小朋友们安静下来,历经多年血战所积下的种种恩怨顿时 烟消云散。黑暗中,红而亮的烟头星罗四布,一个夜班回来的妇女摇着头,疾步 走过我们跟前。 “那以后我们玩什么?”王大头靠着水泥柱,在苍白的路灯下喷出一口浓烟 非常痛苦地问。 “没什么可玩的,我们都大了,”李金鱼耸耸肩,“以后只剩下女人可以玩 玩。” 大伙就此无语,只听到大蛾子不断撞在路灯灯泡上噼啪作响,蛾子们前仆后 继,痛苦坚持。夏夜虫鸣自对面鬼宅的花园中阵阵传出,声声嘲笑。 “里面真的有鬼吗?” “扯淡!” “那你敢现在进去?” “你他妈先去老子随后就来!” “我们敢!”智障指指街对面的鬼楼,郑重宣布。浑然就忘了这个乐园是我 们三个坚守多年的秘密。 我和哑巴紧张地一对眼色,哑巴走过去想拉开智障,但智障并不罢休。 “我们经常进去和鬼玩玩的。”智障甩开哑巴的手。 “别……听听听他……他,”结巴的我喘了一口气用力继续憋,“瞎说。” “我们才不去那个鬼地方玩,要触霉头的,懂吧?”赵大饼跳下水泥台,敲 了智障一个毛栗子。 “你们也别隐瞒了,其实我几次看到你们三个翻进翻出的……以前对不住了, 反正我再也不要这个水泥台子了,你们以后就在这玩乒乓球吧,”李金鱼慈悲如 耶稣般地想把他霸占多年的水泥台子施舍给我们三个,“别可怜巴巴地去那个触 霉头的鬼地方玩了。”李金鱼拍拍我的肩,弹落一长段烟灰。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伤,一阵热血冲头,把正广和汽水的玻璃瓶子啪地拍在 猪肉台上便站起身跑到街对面,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麻利地翻入了围墙。 我第一次在深夜里跑进漆黑一片的鬼楼,犹豫了一下,随即蹬蹬蹬跑上二楼, 来到那五个大拱窗构成的二楼游廊上,冲着花园的围墙外面喊:“谁敢……敢来?!” 我看到黑暗中的闪亮烟头们纷纷离开水泥台,走过街,聚集在鬼楼花园的围 墙外,但那些烟头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翻墙进来。 三楼似乎又传出一声叹息,我立刻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我 开始祈祷至少哑巴和智障能讲点义气翻墙进来,然后蹬蹬蹬地跑到我身边,冲那 群胆小鬼一齐伸出中指。 可是没有,过了一会儿,烟头纷纷熄灭,大家伙竟然就这么散了! 寂静的夏夜,远处苍白的路灯,残破花园中的虫鸣和三楼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令我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声调凄厉无比。我冷汗涔涔 地从裤腰里摸出那把随身携带的三八军刺,慢慢转过身去。 空荡荡的二楼洒满了静谧月光,那条通向三楼的楼梯仿佛对我发出邀请, “喂。”楼梯冷静地对我说。 我拔出军刺,雪亮的刀光被月色包裹着,颤抖的拳头后是剧烈跳动的心。我 咽了一口口水,吞咽的咕噜声在空旷的二楼清晰可闻。然后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 什么,一步步踏上了那条多年来不曾踏上的楼梯。 那扇小门就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我浑身筛糠似的来到小门面前,封条依旧, 小门紧闭着,似乎后面的那个秘密永远不想被人打扰。 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小门没有动,我懵懵僵在那里足足一个世纪,然后 我暴喝一声,一脚踹出,小门吱呀呻吟,应声而开。剧烈晃动的门板后没有房间, 只有一条黝黑向上的小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没有门的空间,我猜想楼 梯是通向整个屋顶内部的。 我更紧地握牢三八军刺,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转了几次火 轮才打着了火。 “唉……”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门后发出,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搞不懂 这是我因害怕而产生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声音,脚一软坐倒在地上。手上的一次性 打火机再次熄灭,四周顿时被月光和寂静包围。 我想起若干年前多伦路上盛传的那个故事,说有人半夜潜入鬼楼试图一探究 竟,他在二楼转悠半天,发现并无异样。于是他上了三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 房间(难道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屋顶阁楼?!),发现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单人床。 他记得走进房间时是随手关上门的,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门又开了。他吓 了一跳,便再次关上房门,可就在门刚合上的那一刻,生锈的门把手竟然又嘎嘎 转动起来。这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未及多想便一下钻入床底。他在床底看到门 无声打开,一双美丽的女人赤足走进房间。他看到赤足缓缓来到床前停下,又听 到一声幽怨的叹息,然后头上的床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那女人竟坐在了他头顶 的小床上。此时他吓得肝胆俱裂,眼前是一双脚跟冲着他的女人玉足。就这样僵 持了好一会儿,忽然头顶上的小床又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躲在床底的他忽然发 现,几缕头发,缓缓垂下,出现在玉足边……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说者和听者都不再言语。因为往往最吓人的不是一张暴 现的鬼脸,而是几缕缓缓垂下的头发后那张即将出现却不知面目的脸。 我努力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被自己吓傻了,然后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 踏上了那段小楼梯,进入了那个多少年来都没人踏入的屋顶阁楼。 雪蓝色的月光从屋顶上五个巨大的老虎天窗里射入,静静照亮着这个面积不 小的屋顶阁楼。我梦游似的站在这个神秘的空间里,发现四周并无传说中的单人 床或那扇把手生锈关不上的门,只有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摆放在远处的角落里。此 情此景仿佛见过,时空交错的错觉中,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徘徊我心。我抬 头看着老虎窗外的安宁星空,低下头时感到恐惧之情丝丝缕缕地飘出体外。我的 眼睛开始习惯四周的光线,剧烈心跳声慢慢变轻,继而听到了夏夜之风掠过屋顶 瓦片时的浅吟低唱。 我走近那张破旧的写字台,拉开几个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些文革时期的海报, 我展开一张也许已折叠了近二十多年的彩印海报,发黄的海报上,一个美丽女子 正举着驳壳枪双腿劈叉英姿飒爽地飞跃在一片红旗海洋中。 我放下海报,忽然感觉到脚下的一块地板略有松动。我无意识地在这块地板 上跺了一脚,没想到那块地板一头竟翘了起来,月光下依稀看到地板下藏着东西。 我摸出金猴牌香烟点燃,在午夜月光的包裹中,在冉冉青烟的寂静中,我用三八 军刺“嘭”地撬开了地板另一头的钉子。地板下静静放着一封信,一张发黄的黑 白照片和一本厚厚的日记。 十六岁的我擦去脸上滑落的汗水,拿起那封信时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息。我 才舒缓下来的心顿时抽紧,脖子僵硬地四顾了一周。四下并无动静,屋顶那只该 死野猫偏偏此时凄厉一声大叫,叫得我心惊肉跳,腿肚抽筋。 我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尚未拆封的信,拿起那张照片,借着月光凑近看起来。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眼睛大而恬静。女孩的脸上挂着十 六七岁才有的那种无忧无虑却又忧伤不堪的光芒。月光下,我放下照片的手有点 踌躇,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日记。日记本是那个年代少见的鲜红 色皮质封面,我随手翻页的某一刻,那些与我无关的昨日情怀顿时开放在夏夜的 雪蓝色月光中,它们终于挣脱了纸页合闭间的黑暗,宛如禁锢已久的饥渴藤蔓般 瞬间展开至四面八方。它们是如此迫不及待,竞相游入我的眼球,沿着神经向我 心深处那最柔弱之处蔓延而去。我的视线缓缓向下移着,发黄的纸页在翻动中发 出簌簌的叹息声。 而我忘了恐惧,忘了时间,忘了闷热潮湿的所在和四周灰尘飘荡的寂静。 那天十六岁的我坐在屋顶阁楼中,就着月光看完了另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十六 年前的那段可谓离奇的青春往事。日记中的无尽遗憾和狂热爱情郁郁滴滴从纸页 间不断滴落,在今时往日的时空交错中荡起圈圈涟漪。直到凌晨时分,我方才缓 缓地合上日记。 我拆开那封信,一封死亡情书出现在我的面前: 岚: 我爱你,爱到想为你去死。 可我又不想死,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了。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的日记和这封信藏在这块地板下,我把向你解释的 机会变得这么渺茫,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真的有缘,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冥冥之中 的安排让你看到地板下的这些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看到这封信和我的日记, 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等了你很久,从凌晨一直等到午夜,可你没来。 我不知道割腕以后会不会很吓人,血会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但愿你来到的时 候,我已经完成了所有这些麻烦事,又苍白又安静地躺在二楼的地板上。 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 我将那张照片放入怀中,拿上日记本和那封信起身离开,走下三楼时,乍然 间头皮发麻地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我的面前。 “谁?”我惊问着本能地往后退去,浑身哆嗦地摸出三八军刺,毛骨悚然间 手上照片飘落在地。 那个黑影不声不响地竖在那里。 “哑……哑巴?”我问。 黑影点点头,走近,拣起那张照片,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痛楚,再也难以挥去那张照片上女孩 的昨日甜蜜。 九二年的初秋,处处落榜的我开始了少见的中考复读生涯。但那时我除了会 画画之外一无所爱更一无所长,我整天惶恐不安,对性和未来充满渴望,而两者 对我而言皆过于虚无飘渺,于是我怀揣着那张照片,下定决心出门赚点钱花。 我徘徊于各大高校门前谋生糊口,铺开画纸为那些刚开学吃饱了午饭出来逛 逛的天之骄子们画肖像素描,十块钱一张。那些面孔各有不同实则千篇一律,那 就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自信。我捏着铅笔凝视对方数分钟,心想“好一条神气的 龙鱼!”(见到英气勃发的脸庞总让我想起龙鱼),于是我低下头沙沙作画,纸 上诸君无不意气风发而如龙鱼般目空一切。 这个城市日新月异,充满生机。喧嚣震动中,仔细听,可以听到众多梦想金 戈铁马地席卷过耳际。昔日跑马场的纸醉金迷和霞飞路的优雅矜持等等像张爱玲 那件古老而奢华的睡袍,早已被冒着黑烟轰隆咆哮的打桩机打得千疮百孔。很多 次我路过我家附近的那些拆迁工地,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我背着爷爷给我的 军用水壶和装满画稿纸的书包,站在那股巨大的力量前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我看 到父亲只想为人民当好一颗螺丝钉的青春梦想糅合着那些断壁残垣被推土机的履 带缓缓碾碎压过,化作一把灰尘在风中散尽。远处隐约传来黄浦江的汽笛,声声 悠远正如离我千万里。有那么一会儿我会忽然觉到所未有的孤单,但从未有过无 助的感觉。我鼓劲地拍拍我塞满画纸的书包,里面是我忠诚踏实的谋生小舢板— —还有那张发黄的让我难以释怀的老照片。 那年智障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当学徒。其工作是在嘎嗒嘎嗒的小机器上拿下一 只只的宾馆用小牙膏,然后将其整齐码放在纸盒子里。智障乐此不疲,从而赢得 了瘸子师傅的喜爱和工作的稳定。每天智障抱着大号铝制饭盒,戴着他喜欢的蓝 色卡其布工作围兜,坐在街道小工厂的门口处边吃边晒太阳。见到我和哑巴就大 笑起来,“来!”他招呼道。 我和哑巴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无声走近,然后三个人蹲凑在一起目光 交流。 智障看了哑巴一眼,目光中尽是得意,他拍拍身上的蓝色围兜,指指围兜上 印刷着的工厂名字。 哑巴乜视一眼,并无表情,抬头看天,想必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那时哑 巴已经长成了多伦路上最帅的男孩,其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几可与 漫画中的忧伤王子一拼高下。可哑巴与我一样不爱学校,他时不时帮人家贴小广 告赚钱,左手一小桶糨糊,见墙刷墙,见柱刷柱。右手一叠老中医治梅毒的黑白 宣传单,手起纸落,端正平贴,功夫了得。 而我则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智障的蓝色围兜,然后“哈”地大笑了一声。 智障大怒,别过头去不再理我们,想想又气,抄起一大勺子饭往嘴里塞去。 我拿出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指指上面的靓丽人儿问:“怎……怎么样?” 智障和哑巴看着照片半天,一齐疑惑地摇摇头。 “谁?”满嘴饭粒的智障臭烘烘地凑近问,我怕他弄脏照片,一把将其推回 原位。 哑巴也用目光问我,“谁啊这是?” 我想了想说:“一个三……三十二岁的……陌生女女女人。” 哑巴点点头,智障“噢”了一声。 “我要……要找……找到她。”我说。 哑巴用目光问我,“为什么?” 我指指自己的心,叹了一口气,“找……找到她!”我拿出几张素描递给哑 巴,“贴……贴小广告时……就他他妈一齐贴上!”我说。 哑巴接过那些我画好的素描,素描是我按着照片画出的岚。铅笔素描中,她 静若处子,目光凝视,但张张不同,各有神情。忧郁的,开心的,微笑的,锁眉 的……不一而同。 “贴电线杆子上?”哑巴用目光问。 我用力点点头,神情坚决。 智障拿过一张素描,素描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 姗姗来迟。每天晚上十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哑巴接过一叠素描随手扔进装满梅毒广告的蛇皮袋里,然后扔来一根金猴烟。 我点上,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智障的头发。将其胖脸直接揪至我面前,眼对 眼,鼻对鼻地威胁,“保……保密!” 智障点点头,可能觉得我还不够放心,便抽出我的三八军刺比画着往自己脖 子上虚砍两下,意思是“老子用脑袋担保!” 哑巴摇摇头,眼白一翻凝视蓝天,意思是:“你这颗傻头又不值钱……” 我们三个都没想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简直可以用“轰动” 二字来形容。我更没意识到这的确是我的画第一次面向社会公众——虽是刷在多 伦路上电线杆子和斑驳外墙的小广告间,但我的笔触委实细腻而深情,岚的目光 也总是那样忧郁而令人心碎,一时间多伦路上的孩子们轰动了,他们竞相揭下电 线杆子上的铅笔画用做收藏。传闻赵大饼和李金鱼已经发誓要找到那个“梦中情 人”。 哑巴就此改变策略,刷小广告时偷偷在我的画背面加多了一层特制糨糊,使 得画无法被顺利揭下,如果硬揭,便只能让画中人香消玉殒,徒留一只眼睛或半 边脸贴在那里,显出无比悲凉。 赵大饼和李金鱼为了找到画中人都快急疯了,到后来对画中人的搜寻简直成 了一场比拼。由此导致各种传说百家齐鸣,岚一会儿成了赵大饼的初恋情人,一 会儿又成了李金鱼的小学同学,甚至连王大头这种三流货色也屁颠屁颠地号称岚 就是隔街东横滨路上的某姑娘。惟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声称有“不要命的小赤佬” 暗地里跟他们抢这个“女朋友”,并各自发誓说要对那个“小赤佬”怎样怎样, 以致满清十大酷刑都在那些咬牙切齿的“怎样怎样”前相形见拙。他们怀疑过哑 巴,但几次搜身都没有发现什么,哑巴指着电线杆子上的岚茫然地摇摇头。 “他妈滚!”赵大饼踹开哑巴。 “就凭他?”李金鱼轻蔑地看着哑巴离去的背影,对赵大饼说,“这事很复 杂,跟这种小角色不会有关系。” 赵大饼点点头,“那个‘老地方’你调查得有结果了吗?” 李金鱼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小弟们这几天为了查出‘老地方’在哪儿, 都累坏了,线索总是有的,但我们当大哥的总得体恤他们一点,不能逼得太紧!” 赵大饼“哼”了一声道:“你的人值钱,我的人无所谓!我限他们三天内必 须给出答复,否则我把他们头拧下来!” 李金鱼啪啪掰响指关节,“你们大路里的人做事就是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 腐。” 赵大饼斜了李金鱼一眼道:“你们永和里的家伙就是太阴,说豆腐太热劝别 人别吃要慢慢来,自己急吼拉吼吃个精光册那下巴烫掉也无所谓!” 那段时间江湖动荡谣言四起,我和哑巴冷眼旁观但有时——比如说实在忍不 住笑时(脸上肌肉一抖一抖极难控制),只好跑到僻静处抱肚狂笑,皆出眼泪, 痛快无比。 江湖的浪头一个个,浪花死在沙滩上,而我退出江湖地安静独处,在爷爷熟 睡的呼噜中安静爬起,看到对面镜子中的我眼睛亮如野猫。我穿上衣服,拿起铅 笔和素描本,轻轻开门,蹑足下楼,然后在满天繁星下习惯性地翻墙入院,在似 有似无的叹息声中进入鬼楼。我推开三楼小门时发现昨天做的记号依然如初,失 望的我踏上那条似乎能突破时光世事的狭窄楼梯,来到洒满月光的屋顶内。 我把岚的照片放在跟前,沉思两分钟,然后提笔作画,笔尖沙沙声中我将我 莫名的爱与哀愁涂满整个夜晚。 如此这般,我从十点等到十一点,再等到十二点,岚从未出现过。我开始变 得很不耐烦,金猴烟头差点烧掉鬼楼。后来终于顿悟:如果岚来了,她如何进来 呢?难不成和我一样翻墙而入?于是一切豁然开朗,便来到花园,用三八军刺撬 开了花园边门上年久生锈的锁。从外面看,小铁门即便虚掩着,依然给人深锁多 年的错觉,那些看似不可触动的防备,往往脆弱到伸出手指就能破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