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棠棣之花 一 随后就是厄尔尼诺。 这个古希腊神话中的暴戾的变化无常的小男孩,在几千年以后,他的名字被用 在气象学上。而当这种气象降临在南中国海的时候,深圳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暴 雨,飓风,雷电,海潮,乌云,遮天蔽日,翻江倒海,像天塌地陷一般。八百栋像 是风雨飘摇中的大海中的一艘船,面临着灭顶之灾。而八百栋的顶楼,那空中楼阁, 那作家小屋,正像那艘即将颠覆的大船上的桅杆。住在里面的宁黛,是那桅杆上的 一只惊恐的鸟儿。桅杆已经发出了折断的嘎吱声,而这只扑腾不起来的鸟儿,却只 能用自己细细的爪子紧紧地抓住它,依附着它,与它共存亡。而无论存亡,这都是 它最安全的栖身之所,或是葬身之地。 现在她知道南方人的力量了,他们和大自然更贴近一些!别以为北方人是坚强 的代名词呢!——他们从来也没有这样感受到大自然的巨大力量,感受到那种血雨 腥风——真是血雨腥风啊,倘若你看到那雨浇在红色的土壤上,然后流淌成一条血 河时,倘若你唤着,舔着那落在你脸上的咸腥的雨滴时,你会感受到这个词汇该多 么准确。还有那种摇撼,那种在湿漉漉中感受到的渺小和绝望…… 宁黛就这样缩在空中楼阁里,望着雨扑打在天窗上,感受着摇撼。 就在这时候,普卯来了。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普卯,还知道了他那著名的姐姐的名字叫普扫。她以为是 个笔名,但那就是她真实的名字。而她,宁黛,人们以为那就是她的原名,但却正 相反,那是她写第一篇作品时起的名字。而且,她想,要当作家,就不要用原名, 一个人一旦成为作家以后,就要将原来的‘我’隐藏好,而隐藏好的最好办法就是 忘却。她差不多已经忘却了,当作家也要义无反顾。在女作家的房子里,她也滋长 了欲望,滋长了胆量,是这所房子使她成为女作家的。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她感谢 这房子。这房子有魔力。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普卯,普扫,怪怪的?” “因为我们姓普嘛。”普卯说。 “我说的是名字,卯,扫,普卯?普扫?”她问着,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她重 复着这两个名字是因为喜欢它们的发音,而且喜欢发这两组音节时所弓愧的脸部表 情。这两组音节发自肺腑,直抒胸臆,那低沉的“O”的元音能引起人深深的吐纳。 发这种音时,嘴张得圆圆的,像一只浮出水面的小鱼的嘴唇一样,眉梢挑起来,侧 着眼睛,歪着头,呈现出一种格外妩媚的表情。宁黛喜欢这两个名字的发音。而普 卯喜欢看她发音时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由不得想告诉她一切。当然,他永远不会 告诉她一切,他至死都没告诉她一切。而她要用一生来琢磨他。但关于名字的来历 他告诉了她。 “很简单的,在贵州话里,管小伙子叫卯,管姑娘叫扫,我们出生在贵州,又 姓普,于是我们的父母就这样给我们起了名字。” “他们要么是非常没学问的人,要么是非常有学问的人。”宁黛说,“只有这 两种人才会给你们起这种名字。” “他们是怎么省事儿怎么干的人。”普卯等于什么也没告诉。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他居然来了,像是个穿越枪林弹雨的勇士,而他的武器, 只是一把伞。 他将水淋淋的伞留在楼下的客厅里,径直走上顶楼。而此时宁黛正倚在窗前看 雨,想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也不过如此。 “走!吃饭去!” “吃饭?到哪里吃饭?”她觉得这两个问题都是不可思议的,居然还要吃饭, 居然还要到外面吃饭。在这样的天气里,外面的世界是否存在? “跟我走就是了。快换件衣服。” “我觉得,我的身体……”任何一个雨点都会砸死她,任何一阵风都会将她吹 得无影无踪,他怎么就一点也不体谅她。 “不要装蒜!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快点儿,我没有锁车。” 他打开壁橱,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他想替她找一件衣服,却没想到橱里空空 如也。他顺手将一件秋天的毛衣搭在她的肩上,拉着她就下楼。 她并没有发现他带她驱车离开了市区。当她透过雨帘看到像千军万马一样涌来 的波浪时,她惊骇地叫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是海。”他奇怪地问:“怎么,你没见过海吗?你不知道深圳就在海边上 吗?” 她摇摇头。 她应该是知道的,而且应该是看见过的,但她因为从来没有这样靠近它而忽略 了这一点,尤其是没有这样地走近过,那浪涛就在车旁汹涌着,浪花和雨水就这样 一起飞溅在车窗玻璃上。她从来没有感到海是真实的,更没有将海和城市联在一起。 “胡说!”他看着她的茫然的神情。“你怎么会没看见海呢?你怎么会不知道 深圳是一个海滨城市?” 他停住了车,自己先钻了出去,然后打开她这一侧的门。 “出来!”他说,“你给我出来!” “不是去吃饭吗?”她缩在车座里不动弹。“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出来,用自己的风衣裹住她,拥着她来到一处悬崖边。 “我让你看看海!看吧,这就是海!啊哈!海啊!” 她一看就晕眩了,而风立即将那风衣扯到了半空,多亏他紧紧地抓住风衣。风 衣被海风掀动起来,像只海鸟哗啦啦地一下子亮开了上下翻飞的翅膀,但她闭上了 眼。 她永远感谢他让自己看到了海,真正地看到了海,在那电闪雷鸣中与海交织在 一起。 那一刻可以说是魂飞魄散。就在那一刻,不知是大海慑走了她的魂魄,还是海 的魂魄已深深地侵入了她的体内,但当她知道海就靠着城时,她知道了,她不会离 开这个城市,谁也不能让她离开。她今后的人生,她今后的写作,不能不依傍着海。 奇怪的是,就在她钻出车来时,那雨实际上已经停了。天上只有大团大团的饱 含雨水的黑色的雾团,和远处像河流一样自天倾泻的白刷刷的垂直竖立的云。 那幅画面历历在目。悬崖下面是奔腾的海,悬崖上面站着一对男女,男的稍后, 而女的稍前,浪花在崖下翻卷,乌云在天上漫卷,风衣像是大鸟的翅膀要把他们带 向空中……她曾经想让画家将这画面画出来,但她不愿向任何人陈述当时的情景。 她曾试图自己画,但她屡屡失败。尽管她会画那么两笔,但她画完后,却发现自己 实际上临摹了莱蒙托夫的插图。只有倪巴给她拍过一幅相近的照片,但那悬崖上只 有她一个人,不是站立,而是坐在一块礁石上,眺望着大海。海是蔚蓝色的,平静 的,蔚蓝得不能再蔚蓝,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它使人想起那一首龙沙的诗。是龙沙 吗?那个桂冠诗人龙沙?得回去再翻翻普扫遗留在作家小屋的壁橱中的诗集。 龙沙:《海滨墓园》。 多么好啊, 终于可以眺望这一望无际的蔚蓝, …… 因为确实在他与她曾经站立的那个悬崖的对面,现在真的是一个墓园,有一座 灯塔耸立在那里,但它不为海上的航船指路,而是为那些安息在海滨的亡灵长明。 那么,你,我心爱的人儿,当深夜,灯塔的光柱扫过黑漆漆的海面时,你那躁动的 魂灵是否已经安宁? 二 当他们在南海大酒店前面停下车来时,她发现酒店门口居然还站着身穿制服的 侍应生,红色的制服在这雨天里显得格外醒目,居然还有客人出出进进,尽管寥寥, 但那玻璃转门始终在转动着,每每映出了里面的灯红酒绿。 “你以为下场雨,外面的人就死绝了吗?”普卯说,“该跳楼的人今天未必跳, 该发财的人今天照样发啊,这个城一年有大半年泡在雨水里……” 他的话音未落,湿漉漉的,像小精灵一样跳出了一群卖花的小女孩,宁黛吓了 一跳,她们没有理睬她而只是团团围住普卯。 “先生,买朵花吧!给小姐买一朵吧!多漂亮的小姐啊!先生先生给她买一朵 吧!” “讨厌!躲开!”他像挥舞着一群小苍蝇一样地挥舞着她们。 她悄悄地央求着他:“买一朵吧,小女孩怪可怜的,大雨天的……”而实际上 她非常喜欢那些花,非常盼望着他给自己买一朵花,她有生以来还不曾有人给她送 过花束。 女孩子们跳得更厉害了,但她们仍然不看一眼宁黛,而只是更紧地绊着普卯: “小姐想要花噢,那么靓的小姐要花,先生你不能不买噢,先生你看花和小姐一样 靓噢!” “讨厌讨厌真讨厌!没有一个是靓的!”普卯挥动着手臂赶着那些女孩像赶苍 蝇一样。他掏出钱来扔给一个女孩,那女孩接过钱就将花塞给了他。而他随手就将 花扔在了水泊里,拉着宁黛就往前走。 身后,幽灵般地一个老头猫腰走了出来,将花捡起,又悄悄地交给了女孩,女 孩们将手中的钱如数地交给了老头,而老头扯过女孩就翻她的口袋。 “看见了没有,幕后行动。靓吗?”他并没有回头,但这一幕显然是瞒不过他 的。 宁黛回头看着,她觉得他残酷成性,包括他指给她看这幕后行动。他不留一点 梦想给她,他用所谓的真实打破她所有的美感。他将所有的美血淋淋地剥开,让她 看那里面的丑。 她后来在一篇评论中写道: 我永远不能同意真即美的说法,真有真的价值,假有假的价 值,真假有时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感到了美。 感到了就行了,并不一定要存在,更不一定要永恒,美不是 实用品,但美是不能或缺的,美是脆弱的,美是需要保护的,美 是要崇拜的,解剖美是残酷的。 她写那篇评论的时候已被称作大家了,但,当时,在十年前,在那个厄尔尼诺 风暴笼罩在深圳的上空的日子里,她因为一朵雨中的玫瑰被扔在了水泊里,而哀伤 极了。 他突然感到不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钞,回头向那群女孩扬着。女孩子们蜂 拥而上,将手里的花向宁黛怀里塞着。宁黛往后退着,她只拣了刚才卖给她的那朵 花。女孩子们擎着大钞和别的花欢呼着跑了回去,连幽灵般的老头也迫不及待地从 他藏身的地方站了出来,迎接凯旋。 三 和普扫的第一次见面历历在目。 每当邮差将那写着秀丽的法文的信件扔进她院外的信箱里时,她都会倚着门拆 开,唤着上面的法国香水,还有地中海的气息。当然,这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两个 女作家天各一方,但都住在海边。她们通信,以姐妹相称。她们都痛失挚爱,所幸 有缨斯与她们终身相伴…… 她会在夜里写回信给普扫。铺开信纸,撑着下巴,长久地回忆着她与这个著名 女作家相处的岁月,回忆着那个夏日雷电中的第一次见面,回忆着那双美丽的棣棠 之花: 回忆它,就像沉积的岁月又被那个夏日雷电划开了一样。 是的,世界并没有毁灭,人类也并没有到末日,生活之流仍 在雨中奔腾。美之火也没有熄,仍在幽暗处呈显出她的旖旎。 雨中的生活有着那么多的光彩。 …… 普卯并没有事先告诉宁黛,就在暴风雨中将她带到了南海大酒店。到了顶层的 法国餐厅,向下看去,乌云笼罩着大海,海是白的,而天是黑的,黑得像一只锅底, 不辨晨昏。而一人餐厅,灯光和鲜花一同照耀着,雪白的台布、银餐具和水晶玻璃 器皿光亮得耀眼,打着领结的洋人侍者肃然而立,餐厅里却看不见客人。侍者轻声 地先用法语又用英语问了普卯几句,便引着普卯和宁黛向餐厅里大步走去,同时将 一条银狐披肩搭在手臂上。整个餐厅静得只听到空调细微的响声,他们的脚步声却 消融在厚厚的地毯上。在纵深处的一张靠窗的幽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 黑色的开丝米长裙,领口在胸前开得恰到好处,刚好在勾勒出了乳胸起伏的轮廓的 地方,环绕着一条珍珠项链,既显出了珠圆玉润,又衬出了如凝脂般的肌肤,相互 生辉,又相互掩映,而颈后领口却开得很低,袒露着如大半个皓月般的光滑的背部。 她正坐在那里一边呷着咖啡,一边看着一张报纸。无名指上的戒指也只是一粒简单 而完美的珍珠,便将她的那只翻动报纸的手点缀成了一个更完美的艺术品。她穿的 开丝米长裙拖曳在地板上,显得娇小。当她站立起来,那长裙熨帖地直垂在脚面, 露出精巧的脚踝和华贵的高跟皮鞋。她那种亭亭玉立中有着女王一般的风范。而那 洋人侍者,那个讲着柔和的法语的高大俊美的加拿大侍者,在她站立的那一刻,顺 势将白色的银狐披肩披在了她裸露的肩上,这才惊动了她。 宁黛觉得她好面熟呀,仿佛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 “姐姐——”普卯叫着。 宁黛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对棣棠之花,即那女王般的贵妇,和这凶神般的普卯是 一对姐弟。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意识到了她面对着的正是那位著名女作家。而且是 在瞬间中悟出来的。就在那一瞬——在夏日的雷电中,人会获得上天的启迪——首 先还不是他们的相貌,而是他们的神情,尤其是普卯的神情。当他与普扫相对时, 就像晨光与草地相对一样,突然变得柔和无比,稚嫩无比,仿佛每个草尖都挑着一 滴露珠…… 这时她想起来,就在那房间里有一本杂志的封面上印着女作家的照片。 这时她才发现他们的面容是那样相似,借着姐姐的美丽,发现普卯原来是那样 的英俊,金童玉女,这两姐弟。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姐,他们都是俊美而气派的。他 们家族的特征。 “姐姐!”他拥抱着娇小的姐姐。真是令人羡慕。而那时他的目光,使她觉得 他是世界上最美的男人。不是朝着她——朝着她时,他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男人—— 朝着他姐姐时,他变得那么富有柔情。 随后姐姐将目光转向了她。 “这是宁黛。”他对姐姐说。“这是你真正的房东,而我只是她的穆仁智。” 普卯对宁黛说,又转向普扫:“姐姐,这就是在你的房子里作窝的那只野鸟……” 宁黛顿时感到慌恐。“我不知道今天是来见您,我,我没带来钥匙……”这居 然是她和著名女作家见面的第一句话,“我,我回去就给你送来……” “不着急的。”女作家并没有像普卯那样放弃那间空中楼阁的主权。“我还要 在这个酒店里多住两天,招商局的老总已经在这里给我订了房间,一个能看得见海 的套房,他还有些事情要和我谈……” “一个能看得见海的套房,他可得为此出一大笔钱……”普卯对宁黛说,“其 实真正的野鸟是姐姐,永远在天上飞,永远住酒店,永远提着一个箱子从一个机场 转向另一个机场。” “有什么办法呢?假如你是一个作家,你就知道你得过漂泊的生活。” “作家,作家,就是坐在家里,不是吗?”普卯又朝着宁黛说着。 宁黛没有说话,但她从心里同意普卯的说法。她想,如果她是个作家,她将固 守着作家小屋写个没完。反之,如果她有作家小屋,她不是作家也是作家。在那间 小屋里,你就想写。尤其是在她这次生病的时候,她不由得想写。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普扫,想着,如果女作家都要这样漂亮,那地可就没有指望 了。 她羞怯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普扫。这是当今文坛上最著名的女作家,而现在她就 这样仪态万方地坐在自己的对面。 普卯与宁黛的目光相对时,宁黛羞怯地将眼帘低垂了下去。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您更像一个演员……” “而不像一个作家,是吗?”普卯将宁黛后半句没说出来的话说了出来。 “不,不,我的意思是,您长得这样漂亮。” “女作家长得漂亮是个罪过?还是说只有丑女人才配去当女作家?” “哈哈!对啦!你知道姐姐是当了女作家以后才漂亮的,演戏时我倒觉得很一 般。对不对,姐姐?” “女作家理应是更漂亮的,如果她不漂亮那只能怪她自己。”普扫坚定地说。 宁黛喜欢这句话,更喜欢说这句话的女作家。她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笑,而且 第一次笑得这样美。 “这么说,您还当过演员?” “我演戏并非因为我是演员,而是因为我是研究契诃夫戏剧的,我的俄国导师 对我说,要想真正体会到契诃夫,光读他的书不行,必须到舞台上去站一站……” “姐姐这一站不要紧,差点没站出个大明星……噢,不不,差点没失去个大作 家。”普卯与姐姐调侃着。 “您演了什么戏?” “姐姐演的是契诃夫的《海鸥》。”普卯说。 “主角吗?” “主角的妈。”普卯又抢着说。 宁黛不由得用手拍了普卯一下。她太敬重普扫了,不容有一丝对普扫的亵渎, 即使是她的弟弟也不行。 “这是真的。”普扫微笑着看着宁黛。“我演主角的妈妈,安德列夫的母亲, 演夫人……” 她沮丧地想,他们姐弟俩对艺术懂得比她多多了。“我没有看过《海鸥》,我 不知道那出戏说的是什么。”宁黛有点悲伤地说。 “你应该看看,那是一个男人倒下去,一个女人飞起来的故事。”普扫就是用 这样一句话概括了那出戏剧。 宁黛突然感到心悸。一个男人倒下去?一个女人飞起来?为什么一定是这个样 子?而不是双双飞起来?哪怕是双双倒下去,像那些传统的戏剧,像梁山伯与祝英 台,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倒下去,另一个飞起来,那倒下去的该有多么遗憾,而 飞起来的该有多么孤独!孤独地飞升比含笑九泉更痛苦不是吗? 后来,她看了《海鸥》,她永远在看《海鸥》,在人艺剧场,在俄罗斯剧场, 她有幸看到《海鸥》。当那一声枪响时,她的心战栗了。她不能去听那枪响。但与 此同时,她看到了那女人飞翔的样子。用超现实主义风格处理的舞台调度,产生了 在高空飞翔的效果,黑色的披风像翅膀,呼呼生风,从舞台的后部一直掠到舞台的 前端,造成铺天盖地之势,那是无边的苦难,那是在无边的苦难中无休无止地飞翔。 “为什么我们讲起了《海鸥》?为什么?如果我们不讲,又该怎样?”普扫后 来给宁黛的信中这样说道,“为什么我们讲契诃夫?因为都是世纪末?为什么我们 没讲《樱桃园》?因为在我们的世纪之末,不容人有一点幻想……” “你知道你像谁吗?”普扫不经意地冒出一句:“我是说,此刻,小弟,你说, 你的这位朋友像谁?” “像谁?”普卯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任尼雅。契诃夫的《带阁楼的小房子》里的任尼雅。我要是早认识她,我一 定推荐她去演这个角色,没有比她此刻的神态更动情的了。” “这可是最高评价了。”普卯说。他在后来这样说:“你不知道姐姐是多么喜 欢任尼雅,我不明白,姐姐怎么就看上了你这样的小可怜儿……” 普卯没说错,她当时的样子就是个小可怜儿,也只能是个小可怜儿。 “嗨!姐姐,你看看这首诗,这是在你的房子里发现的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宁黛痛心疾首,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将这诗递给了女作 家。 “很美,真的很美,很感人……” 宁黛无法判断女作家说的是真是假,她希望是真的,但她不相信女作家会对她 的诗看得上眼。她怀着一种被人怜悯的感伤垂下了头。 她不知道这首诗在普扫心中所引起的震颤,两年前,普扫从法国给她来信,将 那首诗译成法文。普扫来信说: 我们现在都有一个枕囊,都在夜里悄悄地洒着泪水,但不曾 刷刷长成苇塘,那周遭八百里的苇塘,哪怕是出现在异国的梦乡 …… 没有人知道她们是以姐妹相称,人们只知她们是齐名的作家,她们的书信没人 知道,人们只知道两位女作家迥然不同,一个定居在欧洲,每年在全世界飞啊飞, 不知在哪里落脚;一个固守在海滩,守着书桌,守着孩子。 落日的时候,她款款地走向那个有着大树洞的老榕树下,开启信箱。在厄尔尼 诺的天气里,她却常常外出。普扫也常来信问到深圳的雨,问到雨中的人。于是宁 黛告诉她: ……城市仍在,人仍在,人类仍在活动,虽然那电闪雷鸣已 使你觉得这城已像是发发可危的庞见古城,但深圳仍是深圳,这 个时候仍有女人出行,穿红衣服,像地狱里的殷红的火,灰烬中 的花,恹恹而鲜红…… 普扫回信说: 是的,那当然是的。 四 看着酒店的车将宁黛送走——普卯没有送她,宁黛感到有点悻悻的——姐弟俩 回到了普扫在酒店的套房。普扫到卧室里换衣服,普卯站在客厅那一面墙的全玻璃 屏幕环形窗前,犹如在甲板上一样。海在汹涌着,雨却已经平息了。普卯给自己斟 了一杯酒,双脚跷在沙发上,很惬意地享受着姐姐房间里的安宁和舒适。无论在什 么地方,只要回到姐姐身边,就能感受到这些。普扫有一种营造气氛的本事,无论 在什么地方,她都能营造出第一流的气氛来。当然,也是为了享受这第一流气氛, 普扫是个会享受的人。 “怎么样?雁北快回国了吧?”姐姐从身后走了过来。她已换上了一袭白绸的 宽松服装,在普卯对面坐下,接过普卯为她斟的一杯酒。 “快了,下个月就能到深圳。” “房子搞好了吗?你可得认真点,安一个家可是一点马虎也不行的。” “雁北是决不会挑剔的,挑剔的是你。姐姐,要让你满意可是太难了。你说说 北京、上海、广州,那几处房子你哪一处满意呢?你到处都置房子,可你到处都住 酒店。那你要房子干什么呢?作收藏吗?” “你说对了,我是美宅收藏家。” 姐姐对房子的爱好已超出了使用的范围,甚至超出了美学上的意义。它使人感 到她是生来有个大宅院的,她一定有一个失去了的天堂,而现在她想恢复这一切。 “就是雁北不挑剔,你也不能糊弄她,不能糊弄你自己。这是你们的家啊,看 你这样子,你们要在深圳定居了,不是吗?” “她也许还会回美国的,她要陪着咪哆读完博士后。” “我理解雁北,她总觉得欠女儿很多,想补偿女儿,又舍不得你。她是个好母 亲,也是好妻子,你说呢?小弟,你说实话。” “实话说,不错,可这样两边跑,实在辛苦得很……” “因此,你更要给她弄一套好房子,给她一个舒适的家,在美国可不像在中国 这样舒服。” “哪里是一套,是好几套啊!”普卯说,“我们的一套好说,你的那一套得你 自己来选。还有柏西呢,基围虾从香港来电话,说是也要在这里弄一套房子,还要 将老头子接来……” “基围虾?”姐姐吃吃地笑着,“小弟,你还是个作姐夫的呢,就这样给小舅 子媳妇起外号,你小心哪天说漏了嘴,让季惠霞本人听到……” “她早就知道了。”普卯撇撇嘴说,“看来她对这雅号并不反感。” “你可不能轻视她。”普扫严肃地警告弟弟,“她的房子可比我的还难办,再 加上老头子还要过来的话,够你瞧的……” “不要紧的,基围虾会亲自过来搞掂的。” “这样最好,她可是个能干的人。”姐姐松了一口气,“这样,咱们就光管咱 们的房子就行了。”接着,她打电话叫服务台送上一张地图,让普卯给她指点一下 位置。 看着姐姐对房子的这股子热情,普卯笑道:“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看一下不 好吗?” 普扫伏在地图上头也不抬地说:“我先看看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 第三还是地段……” 她在地段上还看到了八百栋的位置,便又想了起来:“喂,小弟,你可得叫那 女孩子把钥匙给我。” “你也太小气了。你有多少房子了,你还会在意那间鸟窝。那个小可怜住在那 里不好吗?” “话不是这样说,我不愿雁北将来埋怨我。” “她埋怨你干什么呢?” 姐姐从地图上抬起头来,伸直了腰,注视着普卯,突兀地问道:“你爱她吗, 小弟?” “谁?” “就是你说的小可怜儿” “小可怜儿就是小可怜儿,而不是爱。爱?!”普卯几乎要大声笑起来。但他 突然止住了笑声,挺认真挺好奇地问:“她有那么大的魅力吗?你对她评价那么高 吗?你不觉得你太抬举她了吗?这可不是你的一贯作风啊!你可有点反常,而她简 直受宠若惊。” “不知道,也许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力量,你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力量是以弱 小的形式出现也未可知。她尚不可知尚不可量。不过她的诗写得很可爱。苇塘?八 百里苇塘?芦花沾附着的马蹬,还有那个枕囊,滴了一滴泪水……真的很可爱。” 姐姐说。 …… 她怎么写出这样的东西,而且是身处闹市,这是我最不可理 解的事,有谁相信一个在深圳的姑娘写出这样的东西?可她就写 了,这真是她最神奇的地方。她不是温暖的,但她寒冷得让人清 爽。但她又不是人们所讲的清纯,她有她的隐秘,像夜一样。她 不是光明的,但这夜却在黑暗中透明。这是一种使人松弛的透明, 人们会在这种黑暗中记忆,思索,也能在这里忘却,安睡。显然, 它并非冰清雪洁,纯洁的,而且它有一种芳香……这真是不可思 议,这是星光下的不解之谜…… 这已是普扫的一篇评论了。这评论就发在吴冕主编的作协机关报上。著名女作 家向全国推出了一颗新星。这篇评论不仅奠定了宁黛在文学界的地位,而且使张光 雀和他的《风云》名声大噪,发行量扶摇直上。 “放弃她,小弟,不管你是否爱上了她,现在爱上了或者将来爱上,你都得放 弃她。”著名女作家在第一次见到宁黛后便断然地警告自己的弟弟说,“这个女孩 子会让你受苦的。” 当然,普扫说这话还因为同时想到了吴冕与这个女孩的私情,她不相信,但这 多少使她感到有点不悦。 弟弟不以为然:“我的苦受得够多了,我已经忘了受苦是什么滋味了。” “是吗?但愿是这样。”姐姐心疼地望着弟弟。“这样就好。” 说完,姐弟两个都沉默了。 “你要小心才好,不要辜负雁北。”姐姐首先打破沉默。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你还是爱雁北的,是吗,小弟?”普扫仔细地看着普卯的脸色。“你不觉得 她年纪大一点吗?” “我不觉得。我觉得不错,这几年我确实过得不错,这全靠雁北。真的,雁北 不错,她很合我意,她把什么都给我了。” “这是真的,她爱你爱得发狂,你使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们的老同学都 不相信她会是今天这样。”姐姐笑着说。 “你呢,姐姐?别光说我,说说你自己,还有你的大兵。” “我和我的大兵么,不错!他把我侍候得挺舒服。” “那可太难得了,你可不是好侍候的。他也不是好惹的。居然在你面前服服帖 帖的,比在他们司令面前还服帖。怎么样,他快当将军了吗?” “恐怕没有那么快。” “怎么,他还飞吗?” “飞,每天上天三次。” “有这个必要吗?” “不是必要,而是爱好,酷爱,那飞机成了他的小老婆了。” “只是小老婆?那不错嘛,没有取代你这个大老婆就好。” “好什么好,你不知道小老婆比大老婆受宠吗?” “哈哈!你吃醋了,姐姐。” “不是吃醋,是担心。飞机比小老婆还坏,不定什么时候让你从天上掉下来。” 普卯高兴道:“这么说,姐姐,你还是爱姐夫的。索性让他脱掉军装不是更好 吗?这样,危险少一些,自由多一些,军界毕竟不自由。” 普扫笑道:“就这样才好呢,他要是太自由了,我就不自由了。一个女作家就 是要嫁这样的人。你知道我从小就想嫁一个海员,我可以思念他。长长的思念和等 待,正好是蕴孕作家的温床。码头上的离别和重逢,大船出港和抛锚,激情和幻想……” 姐姐说起这些时像一个女中学生。 “我知道你童年就是想着这些。你还穿着妈妈的连衣裙,让我把爸爸写字台上 的那台西德的老电扇扇着,作出像被海风吹着的样子。结果呢,你嫁了一个飞行员。” “也和海员差不多,不是吗?” “我总觉得你应该找一个同行,搞艺术的,至少是一个懂艺术的,而不是一个 大兵,至少要和你有共同语言。你周围这样的人很多,他们都很追求你,只要你愿 意,你本可以从他们中间找个最好的……” “不,不,我决不会和我的同行结婚,那样我会发疯的。我对我那个大兵很中 意,我干嘛要和他有共同语言呢?夫妻之间的事是不用语言的……”姐姐隐晦地笑 了。 “他……功夫不错,对吗?”普卯对姐姐耳语。 普扫用地图打了弟弟一下:“我看你是要打屁股了。” 普卯求饶道:“别打坏了我,我还要弄房子呢……” “我怀疑深圳能不能有我想要的房子。”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给你造出来。” “这可不像你搭积木。” “我的本行是搞建筑的。” “但你是纸上谈兵啊,画张图纸用不了多长时间,真的要一砖一瓦地造出来, 那就等猴年马月吧。” “两个月,顶多十个星期。” “吹牛吧,这在深圳,可能吗?” “正是在深圳,这才有可能。你可以创造一个名词,叫深圳速度。你可以把这 个名词叫作你的专利。” 普扫高兴起来。“‘这块土地如此肥沃,一个念头下去就会长出结果’……这 句诗也能用在深圳?那我们得快点选址啦!最好等雁北一回来就能住上,不过,小 弟,关键是地段。” “我开车带你去看,找一个好位置。” “怎么样?咱们的房子?”姐姐对房子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对此事的热衷,可 能是源于对失落的伊甸园的追寻。 “布置好了以后我要去拍一个录像。但我不给那基围虾弄,让她们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