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969年12月,靠近中缅边界的东方红橡胶三分场,发生了一场格斗。 住在山顶上的是三连,又叫京片子连,同住在山脚下的七连,也叫川蛮子连, 为了一个屁大点儿的事争执起来。两边的头头儿几经谈判达不成协议,最终导致叉 架。双方约好,明日各出人头20个,不带刀棒,徒拳单练。 山顶上的领袖叫丁建军,因他长得高大、白净,故人称白塔,原北京八一中学 星火燎原战斗团的头头儿。山下的领袖叫李少华,因人长得矮短、黑壮,故绰号黑 头,原重庆十三中文攻武卫革命组织的创始人。 叉架的起因,确实屁大。 今晨,天还没有全亮,韩欣欣想早点儿起来,把昨晚挂在屋檐下的白乳罩,照 规矩摘下来。她推开了潮乎乎的茅草屋门,侧出半个身子,左手臂挡着前胸,右手 伸出去,朝着低矮的屋檐下,去捞那白乳罩。可是捞了两回,都抄了个空。她又往 地上瞄了几眼,也没看见,心里正在纳闷儿,忽听见山腰下,有人哼哼叽叽地在唱 歌。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人用一根树枝,挑着她的白乳罩,正往山下走。那人得 意地边唱边摇动着那根干树枝,雪白的乳罩,在他头上飘舞着划起了圈儿。她想追 上去喊住他,可又有些难为情,气得她钻回茅草屋,去叫丁建军。 赤身躺在稻草铺上的丁建军,不知听到了没有,不起来也不搭腔。她哈下腰去 推他,丁建军一翻身,笑着把她抱住,迷迷怔怔地说:“还早呢,忙什么。” “建军,山下的人就是不上道。这规矩是他们先定的,真不守信。”韩欣欣说 着,气鼓鼓地披上了件破军衣,坐了起来。 难怪韩欣欣为这事生气。夏天的时候,天太热不能早睡,山上山下两拨人常常 相互走动串门。点上油灯,不是“拱猪”,就是“敲三家”。可串门时,常会发生 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推门一进,往往会撞上正在屋内翻腾交战的男女战士。后来, 山下人提议,室内凡有战情,均以屋外挂上乳罩为号,表示内有战况,概不见客。 自立下规矩后,山上山下严格遵守。不料,今天竟发生这等违反山规的事。 “怎么了你?”丁建军揉了揉睡眼问。 “山下人偷了我的乳罩。” “是吗?能有这事儿?” “嗯。” “好,一会儿我去找黑头。”丁建军说完,一翻身又睡了。 韩欣欣见丁建军的半个身子全露在外头,就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她没有躺 下,把军上衣穿上,扣好了扣子。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冲着丁建军的后背 说:“算了,别找黑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丁建军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的,不然又要闹事。” “嗯。” 韩欣欣不愿看到他和黑头一伙再闹事。这两拨人打开了群架,都属不要命那种。 自从到了这倒霉的西双版纳,快两年了,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和,和完了打, 结下的旧仇未了,没几天又添了新仇。这帮人的肚子里好像总窝着一口气儿,肝火 特别旺,似乎天天不弄得鼻青脸肿,这日子就不能过。 闹到这份儿上,场部管吗?想管也管不了,再说也根本不想管,更不敢管。从 湖南支边来的老革委会主任干脆说:“管他们?谁管我呀?咱们一块儿自生自灭吧。” 那个年轻一点儿的程主任倒是管,可他只管女同学,这个韩欣欣比谁都清楚。 韩欣欣是老三届里最小的那茬儿,比丁建军、顾卫华、李云飞、高浩他们整整 小四岁。他们都是在同一个部队大院里长大的,都是从那个大院一起来到这滇西南 的。韩欣欣最了解这帮哥们儿。首都中学生“联合行动委员会”,就是这几个人, 伙同其他大院性格相投的哥们儿折腾起来的。他们的胆儿太大,什么都想干,什么 都敢干。 欣欣虽然在这三连里岁数最小,可也有十七岁了。在部队大院里,丁建军和她 家住楼上楼下,没来西双版纳之前,他俩就好上了,感情越处越深。特别是当欣欣 的爸爸,在参谋部受到隔离审查,她母亲一气之下,得了莫名其妙的什么癌后,丁 建军对欣欣的照顾,更是全方位的了。 欣欣是个独生女儿,个性又拧又犟,父母在身边时就不怎么听他们的话。何况 如今,爸爸受审,妈妈长期住院,她更认定了丁建军,这辈子非他不嫁。 自部队介入地方,展开三支两军后,丁建军的老爸,一夜之间,被发到了甘肃。 老妈更倒霉,由于她的富农成份,被河北革命群众揪回了原籍,经不住吊打,死了。 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建军和他的弟弟国庆。那时国庆还在上小学,欣欣清楚地 记得,他那张圆圆鼓鼓的小脸蛋,和那不知什么叫害怕的野性子。 她和建军插队到西双版纳以后,小国庆就只好托给还住在医院里的欣欣母亲去 照管。 丁建军“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脑袋差点儿碰到茅草屋顶:“你刚才说什么来 着?”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 “真的,你甭找他们了,我还有一个。”韩欣欣说着,就在背包里翻找。 “这不关你事儿。” 欣欣在背包里翻腾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乳罩。她一边伸着胳膊把它带上,一 边说:“建军,你看,喜欢不喜欢。”韩欣欣没有听到了建军的回答,他已经跑下 山了。 在七连的驻地边儿上,丁建军碰上了正要上工的黑头一伙。 黑头听清了丁建军找他的原由后,转身小声问站在他身后的贺向东。贺向东, 七连的人都管他叫川地炮,也称他二哥。他摇了摇头。黑头又问站在身边的熊志强。 熊志强,七连人管他叫山大王,也称他老三。 “三弟,你知道昨夜谁在南坡外值班吗?”黑头问。 熊志强点了点头。 “谁?” 熊志强眼睛看着地不作声。 黑头明白了八九,对丁建军说:“好吧,你先回去,要是真有这事儿,我马上 派人给你送去。” “一言为定。”丁建军向黑头伸出了手。 黑头见丁建军走远,就把熊志强拉到一边核实情况:“你见到啦?” “没有,就知道是他昨夜值班。”熊志强说。 “山豆秧在哪儿?” “他在我屋里补觉。” “好吧,你先带人出工一我随后就来。”黑头说完,向七连的驻地走去。 山豆秧,就是七连里最混的那个小子。他是黑头的亲弟弟,在重庆十三中时, 就是斗老师、打校长的头面人物。来到西双版纳之后,又倚仗着他哥哥的势力,经 常搞些偷鸡摸狗的事。只因下乡插队落户之前,父母一再叮嘱黑头,对弟弟要多加 关照,所以他几次干出不上道的事儿,黑头只是骂他几句。可这回是真把他气得够 呛,决定回连好好教训他弟弟一顿。 黑头推门一看,气马上涌到了脑门,只见山豆秧把韩欣欣的白乳罩贴在嘴边, 正笑迷迷地做着美梦。 “你给我起来!”黑头大吼一声,带着浓重的川音。 山豆秧吓了一跳,“蹭”地一下爬起来,看见哥哥黑头铁青着脸,忙把那白乳 罩往身后藏。 “没出息的东西,你做的叫啥子事情哟!”黑头举拳要打。 “哥,做啥子嘛?” “做啥子?你说,你为啥要做这种丢人的事?” “我?……” “你说!” “我……我看她的那两个球球比别人的大……”。 “啪”,一个大嘴巴,煽在了山豆秧的脸上。 “哥——!”山豆秧捂着发烫的脸,蹲下了。 “你叫爹叫妈也不管用。现在你就快快跑上山,把这个东西给我送回去!” 山豆秧哭着不动弹。 “不去我揍死你!”黑头骂着,又举起了拳头。 山豆秧知道哥哥的脾气,委屈地站起来,拎着那白乳罩,蹭出了门外。 黑头双手捧着脑袋“唉……”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草铺上。他用破袖子擦了 擦眼角的泪,又扯开嗓子喊:“你给我回来!” 回来的不只是山豆秧一人,山大王熊志强、川地炮贺向东几个也跟了进来。 “大哥,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咱们再商量商量。” 研究的结果是,乳罩不仅不送回,还一口咬定,七连没人会干出这种事。黑头 先是不同意,后经他们劝说,也只好就这么决定了。因为他们说,这乳罩不是别人 的,是三连头头了建军女人的。山豆秧要是去了,少则一顿臭骂,丢尽咱七连的面 子;重则一顿毒打。犯了山规了嘛,打残了也无话可说。所以,七连不如矢口否认。 山上的人拿不出证据,量他们也不敢先动粗,毕竟北京来的这帮人,办事还都挺局 气。 “依我看,丁建军绝不会善罢甘休。”黑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甘休又怎么样,那就再较量呗。”二弟贺向东好斗地说。 三弟熊志强也补充了一句:“咱七连的人比山上的多一倍。我看,咱先静观他 们的态度,再做决定。” 丁建军一直等到傍晚,仍不见山下的人把乳罩送还。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 去找顾卫华。正好,李云飞、高浩他们也在。 丁建军简要地叙述了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他奶奶的,通知山下人,明天中午,再练一把。”李云飞的拳头早已握上了。 “找。”高浩也插了进来。 “要不要找欣欣再核对一下?”顾卫华办事比他们几个显得稳妥一些。 丁建军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欣欣知道这事儿,再说从欣欣嘴里说出的话,从来 不掺假,更何况这种大是大非了。 “哪儿那么多讲究,练就是了。”高浩早已按耐不住,拳头握得嘎崩嘎崩响。 丁建军决定,先礼后兵。 他派顾卫华马上下山,找黑头的人交涉,送还东西便罢,如不送,就接李云飞 的主意干。 不一会儿,顾卫华回来了,他告诉丁建军,对方死不承认拿过乳罩。还说,要 想叉架,奉陪到底,条件是,双方各出人头20个,不许携带刀、枪、棍、棒。场地, 老地方。 当时叉架,只有男生,女同学不要说介入,就连观战的份儿都没有。因此,韩 欣欣对此是一无所知。 次日中午,烈日当头。中国境内的北山坡上浓烟滚滚,这把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还没燃尽,直到眼下,火区还在向山顶蔓延。为了不使缅甸政府军提出抗议,为了 防止缅共人民军那边翻脸,数十日来,三连在240号界碑以北,挖了一道又深又宽的 防火沟。 烧荒栽胶,是整个西双版纳知青的理想。不管来自北京、上海、重庆、昆明等 地还是当地的知识青年,无不响应这一号召。来此后,他们深深意识到这里的贫穷 与落后,意识到,要想在这深山老林安家,不从长远的百年大计着眼,是没有前途 的。所以两年多来,他们不顾地球上的生态平衡,大量烧荒种胶。原始热带雨林是 遭到了破坏,可他们辛辛苦苦栽下去的满山遍野的胶苗,正一天天茁壮起来. 山腰上,两方人马已经到齐。各方非常守规矩,每连整来20人。 未燃尽的野藤和树根草梗,在他们的脚边呼呼地窜着火苗。烧焦了的红土,粘 住了他们的塑料凉鞋,烫红了他们的脚心。滇西南高原的太阳,似乎离他们的头顶 太近,烤得那些黑黝黝的脸膛,冒出一层层脏汗。 “等等。”丁建军双手做了个讲和的手势,并主动向黑头迎去。他身后紧随着 顾卫东,李云飞和高浩。 “黑头,如果今天你交出人和物,还有免战的机会。不然……” “熊包了。尿了。”山豆秧站在黑头身后,喊着冲过来。不等他站稳,李云飞 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两把老拳。 “打!”黑头发令。 丁建军扑上去抓住黑头,右腿一扫,将黑头按在身下。顿时,四十个人没有喊 声、没有杀声地打将起来。 丁建军忽觉右腿小肚子上一阵刺痛,回头一瞧,山豆秧挥着砍蔗刀又劈下来。 他快速翻身躲闪,锋利的砍刀,险些插进黑头的胸膛。 顾卫华,高浩跑过来捂住了建军呼呼冒血的腿肚子。 “我操他妈的!” 李云飞一见红了眼,“你大爷的!”回头就往山上跑。他去抄家伙,就连山下 的七连人也知道,李云飞屋里藏着劈山开石的黄色炸药。 黑头高喊了一声“撤!”。随之,带着人马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骂:“你个 狗日的龟孙子哟。”他骂的不是李云飞,他是在骂他弟弟山豆秧。 丁建军已经下令,不许追赶。他按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眼珠的瞳孔变了形,周 围的哥儿几个都清楚了,这回可要孕育着一场更大的火并。 夜,深深的夜,黑黑的夜。西双版纳南端大勐龙一带,下起了特大酸雨。丁建 军带着伤,率全连男生,摸进了七连驻地。他把劈山开石的黄色炸药,紧紧地护在 破军装里。顾卫华手持一把磨得飞快的砍刀,李云飞当然是端着那把上了膛的火药 枪,高法则负责保护雷管的干燥与点火。 当他们冲进黑头的所在地时,发现空无一人,这才明白中了计。原来,山下的 人早已有了防备。正在进退两难时.山豆秧派人又叫来了老革委会主任。老主任冒 雨从场部赶到,他高喊:“同学们,你们想干什么?还嫌不够苦吗?都给我回去吧。” 那声音像在哀求。 丁建军站在雨地里、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他气炸了肺。 山豆秧一伙,躲在老场长身后的暗处哈哈大笑,并不断地往三连这边投东西。 扔过来的烂泥巴,正好打在李云飞的额头上。 “我操!”李云飞端起火枪,一扣板机,朝着那暗处“嘭嘭”就是两枪。 “住手!”老主任的话音未落,高浩手里的雷管点着了,他夺过丁建军怀里的 炸药包,就往七连人堆里扎。丁建军叫了一声“高浩,等等!”就追了上去。山豆 秧不顾死活地冲上来,挡住了高浩的去路。老主任见咝咝冒着火星的雷管,叫喊, “闪开!”一把抢过炸药包想拔雷管,哪知雷管被高浩剪得过短,那炸药包在老主 任的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丁建军、老主任,山豆秧三个人同时飞上了天。 随着三具尸体碎段的落地,所有在场的人鸦雀无声,都被这场突变惊呆了。 暴雨越下越大,借助闪电的光亮,他们看到山下一串串举着火把的人群,顺着 田埂往山上扑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次是捅下了大漏子,场部的民兵、边防武警 一到,将会…… “跑哇!跑哇!”黑头第一个清醒过来,向着两边的人高呼。 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开始往两侧奔跑。三连的人也醒过盹儿来,撒腿 就往山下跑。 “他妈的,往哪儿跑哇?”有人在喊。 “山顶上!山顶上!”黑头指挥着。人们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一致调转方向, 全向着南坡爬去。 高浩受了重伤,李云飞背上他,可高浩央求他:“不行了,云飞哥,你们跑吧。” “少费话,你给我坚持!”李云飞话音未落,脚下一滑,两人同时滚在泥里。 “妈呀,疼死我了!”高浩实在忍不住,哭喊起来。 “你妈的笨蛋。我来。”李云飞被黑头一把推开,他背上高浩,噌噌地往上爬。 李云飞知道重庆人的登山本领,更了解黑头爬山的技巧。 穿越防火沟时,川地炮贺向东抢先跳了下去,没想到沟里积水太深,他的个子 又太小:“哪个来救我?狗日的!”他吐出一口脏水呼救。顾卫华个子最高,水才 到他的下巴,听到叫声,一把把贺向东撑起,举过了沟那边。 三十多人大部分都爬过了山顶,个个都成了泥巴人。他们回头望了望大雨中那 模模糊糊的山川和一排排逼近的火把,没人说话,也没人哭喊,任凭滚烫的眼泪. 伴着那冰凉的雨水,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们喘了口气,冲下山梁。 这道山梁是中缅边界的天然分水岭.他们不怕那一边。那边虽然是缅甸,可处 处飘的是红旗。 西双版纳大勐龙县,橡胶三分场的这次爆炸,像节日中烟火的天女散花.在空 中盛开了。它的威力,又像是一次重量级氢弹爆炸后散落下来的尘埃,撒遍了境内 境外, 黑头李少华,自投奔缅甸人民军以后,田于作战勇猛,很快被提升为管辖孟拉 一带的第四特区933师的师长。丁建军死了,丁建军的左膀顾卫华,过境不久,顺湄 公河而下到了曼谷。在那里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各类生意兴隆,能干的不能 干的买卖,一经他手,厚厚的美钞、成捆的英磅顺一手而来。他现在已是一个拥有 国际网络的跨国集团总裁,和四个老婆、十来个儿女的大户人家的户主了。 丁建军的右臂李云飞,更加奇特。他已改名李月娘、这个不阴不阳的中性名字, 在欧洲黑道里,几乎人人知晓。现如今深居巴黎郊外的豪华别墅里,他同远东不仅 有着庞大的贸易往来,就是与欧洲西西里岛的主教,也有着千丝万缕非同一般的交 往。 高浩,由于腿部炸伤,没能跑过边境。日后返京苦读,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 工农兵学员。改革开放一开始,他就登上了头班车。因为身残,他喜欢坐汽车,后 又爱上了汽车,倒上了汽车,现在北京的个体户里,一提起他,没人不竖大拇指, 他摇身一变,成了爱玩车的款爷。想换日产蓝鸟,当日可得,奔驰560也不在话下, 在他手上的存货就不下几十辆。因为他人缘好,讲义气,上下左右的关系,没有一 处会卡壳儿。 黑头的那两员大将,山大王和川地炮,则成了东南亚地区的显赫人物。熊志强, 虽因一次攻打缅甸政府军,与黑头发生口角,分道扬镳,后来加盟佤帮军时,又与 黑头和好如初。因他帮佤帮军提炼海洛英有功,发了大财。前几年,黑头的933师因 亚洲国际形势突变,人民军失去后援,三弟熊志强慷慨解囊,援助了一大批军械, 才使他死灰复燃。 黑头的第二个兄弟贺向东,他的发展是谁也没有料到的。跑出去没两年,吃不 了苦又跑回重庆。征兵时,他当上了坦克兵。中越战争一爆发,他所在的部队,第 一批开进了广西,驻营老街。凉山一战,他立了头等功,火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挂彩复员后,考虑良久,他又回到了年轻时插队的所在地,就分在大勐龙县内,当 上了什么局的副局长。 这茬人,就像西双版纳无处不见的橡胶树一样,整齐,漂亮。由于这茬人的艰 苦奋斗,原不曾有过半棵橡胶树的滇西南,现在变成了产胶基地。 当最后一批橡胶苗也长成成树时,傣族人看着那些从它们肚子里流出的白花花 的胶液,敲起了铜锣,跳起了傣舞,怎能不让人高兴啊! 那些从它们内脏里流出来的不是胶液,而是珍宝,是钞票,是取之不尽、用之 不竭的金矿。这些支撑滇西南经济命脉的胶作物,彻底改变了当地人民的生活面貌。 当人们捧着香喷喷的米包,喝着甜丝丝的美酒时,怎能不怀念那些曾在这片土地上 撒下了血泪和汗水的开拓者。 然而,他们呢?他们都不在了。他们走得很远很远。在这些人里,走的最远的 就属韩欣欣。她的经历也最为坎坷,最为复杂。 1969年底的那次爆炸,夺去了丁建军的命,也给韩欣欣带来了厄运。为了惩处 无法无天的三连和七连,革委会副主任程士林宣布了场部的新决定:两个连被拆散 之后,人员合在一起重新分配。韩欣欣和比她大一岁的任思红,被发到离场部较远 的一个山包上,并勒令于年底之前,一定得栽种胶苗一万三千棵;否则,将会单独 一人,被发到更远的原始山头。 任思红是连里出了名的酸菜头。这姑娘聊起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少女的 心》来还有一套,一遇到大事就没了主意。散会后,任思红摘下厚厚的眼镜,抹着 泪说:“欣欣,怎么办呢?” 欣欣没有回答,不声不响地打着行李。 “就咱俩人,别说种树,就是打蛇、抓蚂蝗也忙不过来。住哪儿?吃什么?……” “好了,思红,你要不去,就找程士林去说。反正我是走定了,去定了。”韩 欣欣话说得虽轻,可决心已定,非走不可。她几乎一刻都不愿在这三连驻地停留。 她看不下去了建军遗留下来的一切。她不敢闭眼,闭眼时,面前火光一片。她不敢 独处,独处时,听到的都是爆炸声。她要走,走得离这三连驻地越远越好,越偏僻 越原始越好。 韩欣欣和任思红,被程士林发配到的那个山头,不太远,也不很原始。那是场 部以北靠内陆的一侧。这个山头方圆不过四公里,是已被知青烧过的荒山。那些燃 尽的树炭,经大雨洗劫,又融进了红土里,土地显得更肥沃、更滋润,剩下的工作 就是挖坑栽苗了。 放眼山下,可清楚地看到场部那一排排的土坯房。看着虽近,可要想到达那里, 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地人对山路有这样一句话,叫“隔山能讲话,相遇得一天”。 此话虽有些夸张,也道出了山之高、洞之深、路之曲、行之险的味道了。 几周来,她俩自打上了山,除用一整天时间到场部背过一次苞米外,就再也没 有下山了。因为这比栽三天胶苗的体力消耗得还大。 她俩在山腰上凿出一个大洞,洞口用鲜芭蕉叶搭起这雨的棚,虽称不上舒服, 可也算是个冬暖夏凉的安乐窝了。 上工下班没个钟点,日月年份记不大清,一万三千棵树的栽种任务以年底为限。 虽属自生自灭吧,倒也落个自由自在。 韩欣欣可不安于眼下的清静日子,她分分秒秒都在伺机逃跑。她已横下一条心, 北上进京。她估计妈妈可能不行了,爸爸还在受审,丁建军的弟弟无人照管,她要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丁国庆,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任思红还比较认头,过一天算一天,最起码,收了工还会自找些乐子,有事没 事的,还就着小油灯写点什么。 “欣欣,今天我写了首诗,自我感觉特棒。你听听吗?” “念吧。”欣欣心不在焉地说。 任思红拿着纸往油灯前凑了凑。 “少女的心啊,秋天的云, 时而瑟风阵阵,时而暴雨倾盆。 多少忧愁苦闷的夜晚, 多少欢乐愉快的黎明, 张开双臂等待你呀, 等待着痴心爱我的人。 少女的心啊,秋天的云。 望不见青天的蝴蝶与蜜蜂, 看不到高山的雄狮与苍鹰, 早熟的心啊,已然绽开, 耐不住的情啊,不愿再等待。 接住,小伙子! 拿去这把感情的钥匙, 来捅开我紧锁激动的小门。” 韩欣欣听完骂了声:“反动。” “怎么反动啦?别上纲上线的,大不了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好诗。”随着一声赞美,革委会副主任程士林跨进洞。两位姑娘吓了一跳, 赶紧把赤裸的身体盖了起来。程士林无视她俩的尴尬,一头就往韩欣欣身上扑。 “你,你想干什么?”她喊。 “我,我想要你。” “滚开!你这不要脸的……” “韩欣欣,你要放明白点儿,不然,我让你一辈子焊死在这儿。”程士林恶狠 狠地说。 任思红吓得一屁股坐了起来,怎么也反应不出是怎么回事。她眨了眨眼,突然 跑出洞外去抄铁锹。 “韩欣欣,我知道你整天想的是什么。”程士林压住她的双臂阴阳怪气地说, “昆明市正准备办胶场管理学习班,你要是依了我,下周就让你达到目的。到了昆 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不……” “打死你。”任思红举着铁锹冲了进来。 “住手。”韩欣欣镇静地对她说,“思红,你先出去。” “欣欣,你?……”任思红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解地问。 “思红,出去。” 任思红走了出去,只听身后程士林淫笑着说:“不用出去,在一起玩儿玩儿也 无妨。来吧,咱们……” “……” 等副主任程士林提着裤子走后,任思红冲进来哭喊着问:“天哪!欣欣,你怎 么能……” “任思红!”韩欣欣大怒,“我警告你,这事不许你再问,更不准你对任何人 说!” 任思红的哭声更大了。 一周以后,韩欣欣没有去成昆明的学习班。程副场长根本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他一再地推辞说,边疆的事,不那么好办,反正学习班肯定会有,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又保证,学习班一旦成立,第一个名额就给她。 程士林的胆子越来越大,隔三差五,就上来满足一下他的兽欲。他认为,北京 来的这些失宠的姑娘们,反正都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不吃白不吃,不沾自不沾。 韩欣欣追问他学习班的事,他总是搪塞地说:“快了,快了,就这几天,就这 几天。” 一晃四个月过去了,一万三千棵树苗都快栽完了,可去昆明的事越来越渺茫。 “你逃吧。”一天,任思红这样提议。 欣欣没有答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小油灯。 “看来是没指望了。这个王八蛋,他在耍你。欣欣,依我看,逃吧!” “逃?我哪儿也去不成了。”欣欣说着掉下了眼泪。 “欣欣……” “四个月没来了。” 欣欣怀孕了,小腹一天天地隆起来。她恨程士林,更恨自己。 “我逃,你怎么办,思红?” “我?……”她小声地告诉了欣欣一个秘密,“我爸已给云南军分区下了调令, 调我回京当军报记者。你没看程士林不敢碰我,他一定知道点儿风声。” “我比不了你。” “这我知道,我爸把你爸打成反党乱军分子,你以为就会死到底啦?连我都不 信你爸爸会是阴谋家,那是不得已。我爸听谁的,军队嘛……咳,别管他们的事了, 眼下你这个罪是不能再受了,必须逃离这儿,等我到了北京……” “往哪儿逃哇?” 任思红用手指点了点南方,韩欣欣使劲摇了摇头。她知道,境那边,人民军里, 不是女孩子能活的地方。 “那就往北。” “对,我要回北京。我要见我爸我妈。我要照顾国庆。”韩欣欣呜咽起来。 “趁天黑,你得赶紧收拾一下,快走,不然那个畜牲……” “说谁呢?”石洞的门被推开了,“你说我?我是畜牲?那你怎么还跟畜牲睡 呀?” 程士林嬉皮笑脸地走进来。他每次来都是抓紧时间。来了后,马不停蹄地就往 欣欣身上扑。 任思红走出洞外,她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当她听到欣欣的挣扎和咒骂声时,抄 起铁锹,冲进洞内,照着程士林的脑袋就劈了下去。 程士林“哎哟”一声,翻倒在地。韩欣欣看着沾着头皮带着血肉的铁锹头说: “思红,咱们闯大祸了!” “快跑,你只管跑。往山下,往北快跑!” “那你?” “甭管我,我自有办法。”说着,任思红从手腕上摘下了那只上海牌手表,那 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欣欣呆站着,不接也不动。 任思红把表塞在她衣兜里,用力把她推出了洞外。 韩欣欣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北山角下跑去。 韩欣欣揣着任思红塞给她的上海牌手表,一直往北山坡下冲。沿着深山沟,向 东北方向,跑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了一块平坝。她觉得有救了。她了解这一 带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有平坝必有傣族,有傣族,那里的土地必定安祥富裕。 她实在跑不动了,饥饿加上身体的不适,她倒在竹楼下,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眼前晃动着好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傣族姑娘,觉得自己像是躺在 了一个傣家竹楼里,一位眼睛很大、牙齿整齐的中年傣族妇女,朝她嘴边递过来一 碗热腾腾的米面茶。 西双版纳,傣语是十二块平坝的意思。1961年周恩来来到这里,被姑娘们用水 泼得一身精湿,头脑更加聪明。他与缅甸政府主席吴耐温就中缅边境问题,举行了 成功的谈判,一下子把十二块平坝划进来八块,三千多公里的边境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一边的傣族更加安居乐业。傣族一向以平和、温顺著称。千百年来,在这片广阔 的亚热带高原,不要说有向外扩张的恶习,就是外族入侵,也只是头人和土司来解 决。善良,是这个民族世代延袭下来的优良传统。他们信仰小乘佛教,热爱生活, 更热爱生命。 韩欣欣得救了。在这个傣寨的竹楼里,她很快恢复了元气,顺利地生下了一个 白胖可爱的女婴。近一年的时间,她不仅学会了穿筒裙,做傣饭,还学会了常用的 傣语。 这家人姓刀,据说在历史上与土司还有点血缘关系。她爱这个小竹楼,更爱刀 玉约这位纯朴善良的中年妇女。尽管如此,她还是呆不下去,更不想在这里久住下 去。她要去北方,她要见爸爸,找妈妈,她也放心不下那无人照料的小国庆。她要 走,要知道北边发生的一切。 她亲了亲还没满月的婴儿,含着泪水,把任思红的那块上海牌手表递给了刀玉 约。刀玉约执拗不过,在欣欣上路前,塞给她手里三十块钱。 她盘好一头傣发,穿好上黄下粉的傣裙,日夜兼程赶路了。现在她看上去要比 一年前的韩欣欣成熟多了。不是因为产后的丰韵,更不是因为一身傣装的秀雅,而 是因为她那张麻木不仁的脸和挂在脸上的那双沉重的眼睛。 按刀玉约指定的方向,她赶到了通往昆明的214国道。在路边没站多久,就拦下 了一辆运送援越物资、正在回程的解放牌大卡车。战士对她相当礼貌,经过两天一 夜的盘山小路,最后抵达昆明。她想塞给战士十块钱,战士回敬她的是一个正规的 军礼。 到了昆明,她迫不及待地奔向火车站,花二十多块钱买了张硬座票,登上了开 往老家北京的列车。她斜靠在车窗旁,,闭上了双眼。沿途的疲劳,使她不能入睡, 她闭上眼睛,回忆着近三年的边疆插队生活,自己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没 有,什么都没有。唯一使她挂念的就是那个女婴。可如今她刚刚20岁,以后的前途? 今后的打算……?她决定不对任何人谈起这段令人心寒的历史,甚至在她内心还萌 发出这样一个念头,反正这个女婴是那个王八蛋的种,在自己的记忆里,要干净彻 底地把她忘掉。 北京,她日夜思念的故乡,今天她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怀抱。令她失望的是,除 了那寒冷的气侯没有什么变化外,其他的都变了。母亲死了,父亲还在江西农场劳 动改造。丁建军一家也不存在了,国庆随他父亲在一次干部大调动中去了福建。另 外一些熟悉的朋友们,也大都随着四分五裂的家长,去了不知什么地方。各大军区、 军分区干部领导们的频繁调动,部队大院儿的孩子们,早已见怪不怪。因此,在这 个大院里,口音的复杂是一个特点,家长们的南腔北调,充斥着整个大院。另外还 有一个复杂的特点,就是各种上下级的关系。但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凡出生 在或成长在这个大院里的孩子们,嘴上说的一律都是北京话,个性和脾气里都浸透 着京城人的基因。 父母指望不上了,还是靠比她早返京,现在是军报大记者的任思红,帮她解决 了大难题。不单单解决了吃和住,又通过思红正在走红的老爸,托关系,挖门子, 开证明上户口,把她安插进了北京的一家大饭店的客房部,还当上了副经理。从西 南边睡的茅草屋,一跃进入当时北京的高级宾馆,这种一步登天的变化,一时使她 难以承受。她激动得除了拼命地干,玩命地干,同时与任思红的友谊也越来越深了。 然而好景不长。在一个寒秋深夜,任思红急匆匆地赶到了北京饭店,来到客房 经理部,悄悄对她说:“欣欣,出大事了。” “什么事,思红?” “据我们报社最确切的小道消息说,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掉下了一架飞机。你猜 是谁?” “谁?” “林彪。” “真的?我不信。前两天.你们报社大画报上的封面还……” “这你不懂。” “他不是毛……” “欣欣,问题不在这,你懂吗?问题在于我爸爸和我的前途。”任思红把双手 插进了她的短发里。 任思红判断得不错,不久,她父亲就被免职入狱了。可有一点她没预测到,韩 欣欣的父亲很快官复原职,从江西农场调回,接替了老任的职务。基于任思红和韩 欣欣的关系,韩欣欣的父亲复职不久即宣布,任思红军报一职免去,另调北京地方 报社,继续保留记者身份。 这以后,北京的天气似乎越来越暖了。爸爸官运亨通,一些她熟悉的老人,常 到家里做客的叔叔们,也把紧锁多年的眉头舒展开,他们开始忙碌起来。不仅忙内 还在忙外。北京像开了锅,转眼间,外国人一股脑儿地往里涌,基辛格频繁来访, 毛泽东会见了尼克松,并签定了举世瞩目的《上海公报》。田中角荣、英国首相、 加拿大总理也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 事隔不久,她又迷惑了。报纸上,电视里,今儿说抓革命促生产,明儿说这是 否定文化大革命。这边说复课闹革命,那边就举出个反潮流的白卷英雄。一边要整 顿,一边又要批林批孔。乱了,烦了,够了,怕了。她不再看也不再想,连造反、 打架、插队、遭奸、逃跑、爱的、恨的、女婴、丁建军、程士林,都不去想,统统 见它的鬼去吧!一种更加新鲜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萌生。电视机里繁华的东京街景、 华盛顿的自由与先进、中国以外的世界、地球那一侧的生活,时刻在吸引着她的目 光。 她结识了一位住在饭店里的长客,是美籍华人。他带她去过东郊的国际俱乐部, 使她初次见到什么叫DISCO。他也领她到过友谊商店,去买一些中国人买不到的东西。 她以打扫房间、送热水为由,主动与他接近。她告诉他北京的名胜古迹,他闲下来 时还主动教她英文。她搞不懂他长驻北京搞的是什么业务,他对这个秀丽端庄的漂 亮女孩流露出一片痴情。 一夜,他把她留在了屋里,她上了他的床。她没问自己这关系算不算爱,她觉 得这没有什么违心。 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公开、秘密进行的,可也没能逃脱饭店保安人员的眼睛。不 久,她受到隔离审查,而且可能会判刑。那人答应她,一切包在他身上,千万不要 受惊、害怕。说完,他拍了拍她的肩,离京返美。她没怎么往心里去,时时等待着 恶运的降临。反正决心已下,这次不成,早晚会成。她不相信此人神通有那么广大, 更不相信,自己的目的会那么快就能实现。她弄不清楚是老父出面作保,还是那人 真地神通广大,没隔几日,她就解除隔离,调动工作了。不是降职,而是高升了。 她并不怎么高兴,心中反而增添了一块巨大的阴影。 1976年,她的心绪如同这北京的空气,潮湿阴冷。哀乐一曲接着一曲奏响,巨 星一个接着一个陨落。新年一过,天安门广场上堆满了花圈。纸糊的、绢做的、不 锈钢的、合金钢的,各种花圈使她感到了这个世道要起变化。特别是她挤在人群中 抄下的那首: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的小诗,更使 她受到强烈的震撼。她在人群里举起了拳头,高声呼喊:“还我青春!还我生命!” 消沉,复苏,又消沉。从“天安门”事件,到走上街头庆祝粉碎“四人帮”的 胜利,再到强烈的希望落空,她对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指望。就在这时,生命的火花 忽地一下又被点燃。这又一次点燃她生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离京返美一年多的那 个男人。他姓林,叫林阿强。 林阿强在一九八○年初赴京,与韩欣欣正式结婚。其实,事情已是多余了。他 在纽约皇后区法院,已经完成了与韩欣欣的婚姻注册,并在移民局办好了移民手续。 他是携带美国婚姻注册而来,此次只是携人而去。 书路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