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丁国庆随同三渡村这一组人,刚刚跨进老挝境内,刚刚踏上胡志明小道,就发 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560。从车里走出两条大汉和一个带眼镜的人,他就是斯迪 文。他手拿着丁国庆的照片和福建的那张告示,一眼就认出了丁国庆。斯迪文解释 了老半天,丁国庆就是不肯上车,直到来者拿出林姐从纽约发到曼谷的电传,和顾 老板的亲笔手谕,丁国庆才跟他们上车。他回头和二肥、水仙等三渡村的人挥了挥 手,就钻进了汽车。不一会儿,那辆崭新的奔驰就在这坑坑洼洼的胡志明小道上消 失了。 三渡村剩下的六个人,在老挝马仔的带领下又上路了。 老挝,这个地处赤道附近的内陆小国,一定是被世界遗忘了,联合国的全球扶 贫组织也一定忽略了查看地图,或者,他们的眼睛被这片片的绿色天帐给蒙住了。 因此,看不到在亚洲南部的这块土地上,也有人类;更不了解他们的生存条件是多 么的落后贫瘠。 老挝上辽聚居着三大老——老龙族、老松族和老听族。也难怪水仙一听到这些 老字就发火:“老挝,什么都老。三个民族都是老的。”水仙的话是什么意思,三 渡村的人都无心去思考。他们全被眼前这难得一见的贫穷惊呆了。什么叫作刀耕火 种,过去他们倒也听说过。什么叫原始部落,过去就连听都很少听过,这回他们可 大开了眼界。这里的耕地,就是那东一块,西一块,被火烧光的山头。可以想象, 那些被烧光了的山头,原来该是多么茂密、巨大的树林。还有几根没有砍伐,零零 散散地,像坟地的木碑一样凄凄惨惨地立着,一动也不动。所谓的耕种,就是在这 秃树与秃树之间,不去翻土,更不去耙平,用竹尖、木桩尖,挖些个小沟或钉几个 小洞,撒下早稻种子就完事。剩下的,就只等收获了。 凭良心讲,这里的自然的环境应该说是不太糟的。可惜的是,在这里生活的人, 完全不知当代的耕种技术。 在胡志明小道上,偶尔会钻出几个光着腚的孩子们。他们向路上的行人呼喊着 “桑巴里(你好哇)。”他们伸着双手,笑嘻嘻地等待着行人们给的一块饼干、一 块糖果。当他们得到了这些施舍之后,比猴子跑得还快,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时不时地还会碰到一些身背冲锋枪、个子矮小、脸色看起来凶狠的猎人。 阿六和两个女子,水仙和彩凤,多少有些害怕。他们不敢哼一声,紧紧跟在那个老 挝马仔的后面。 只有二肥子跟在队伍后面,不停地嘟囔:“这是啥地方呀?人不像人,景不像 个景,咱们往回走吧。闽河饭店的那帮人怎么没告诉咱们会经过这地方,他们都说 出了国就好了。好啥呀,这地方的人,咋都这样!个子没有板凳高,黑不溜秋,说 的啥咱也听不懂。男的女的还都穿一个样,那……” 曾明过来拉他快走,叫他不要多说话。 “曾明,咱这是往哪儿走哇?去美国还是去西山取经啊?那猪八戒和孙悟空的 火焰山都没这儿热。你瞧瞧我这脑袋上的汗哟。” 曾明一边拉他快走,一边劝他:“二肥子,少说两句吧,越说越热。” “不行,我得往回走。我想家了,想我妈了。你们去美国吧,我不走了。”二 肥子说完,就坐在了地上。 “别瞎闹,闹大了人家崩了你。你不要命,我们可还要命呢。你抬头看看。” 阮卫国说着,就过来拉二肥、他指了指马仔身后露出的枪柄。 二肥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立刻停住了嘴,紧走了几步,跟上了队伍。 到了中午,他们紧张的心清,又都放下了。一路上,他们发现那些个子矮小的 老挝人都很善良,没有什么要向他们采取进攻的迹象。他们身上的枪也大可不必担 忧。枪在这一路上他们见得多了,几乎见到所有的老挝人都有一把枪。枪的品种也 很复杂,有美国制造的来福,前苏联制造的卡宾,还有中国的轻便冲锋枪。就连八 国联军时,英制的老火铳子,这里也能见到。 这个现象,并不说明这里的人好战;相反,老挝人都非常爱和平。他们的枪都 没对着人瞄准,瞄的都是树上的飞鸟,和山里的野鹿或棕熊。 枪支的泛滥,是老挝的历史造成的,是近代列强在这里留下的阴影。无论是近 在飓尺的越南或是远道而来的美国、苏联,都把老挝当做屯兵、歇脚的大本营。 那些执政的几乎都曾动过脑筋,试着改变这被动局面,可都不成功。 周边国家连年战火频仍,她本该趁此天时地利,发个大财,可这里的人对钱似 乎没有什么概念。就拿上辽的省会南塔来说吧,在那里作小买卖的中国人,把成捆 成捆的钱摆在明面上,就是从来没有丢过。老挝人虽然身上都有枪,但他们不知道 什么叫抢劫。 吃过中午饭,三渡村的这伙人,对这里的人就更放心了。只见他们拿起芭蕉叶 包的粘米饭随便吃,捧着野山花酿的酒敞开喝,吃饱了喝足了,也不问价,在竹楼 边放下点儿钱,就走了。 阿六和卫国开始放松了。他俩抹了抹嘴,一上路就开始了闲侃。 “这地方倒还不错啊。美国真要是去不成,在这里干点什么咱肯定赚。”阿六 说。 “得了吧,让我在这儿当国王我都不干。你瞧瞧,这样的人、这样的地方。” 阮卫国没好气地说。 “别太损了,白吃了人家一顿饭,没给钱不说,放下碗就骂,你倒是人?你不 愿在这儿当国王,我可愿意。”阿六很不同意阮卫国的意见。 “六叔,你的那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您跟六婶已经过得厌烦了,到了这里当 个国王,弄他个三宫六院的,由着性子玩儿,真是美哉美哉。可你也不睁眼瞧一瞧, 这儿的姑娘都长得啥样儿,哪有一个能比得上我的水仙。”阮卫国诚心把声音挑高, 想让水仙能听见。 “放他妈什么狗臭屁。拿我跟她们比,你这个龟孙子。”水仙听了,并不觉得 高兴:“卫国,还是你在这儿当国王吧。你不是净想着玩处女吗?我保准你有的是。 就怕人家嫌你那家伙太软。”说完,水仙笑了起来。 马仔在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他指了指树下的一块大石板,让大家坐下休息。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就在石板旁边躺下了。 “他要干什么?”彩凤问水仙。 “天太热,休息呗。” 曾明刚一坐下,就发表了一通演讲。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管周围的人听还是 不听,他照说不误,还说起来没个完。“就拿二肥来说吧,为什么刚一过境就喊着 要回去?这两国只隔了一座山,可就是有天壤的差别。勐腊那边灯红酒绿,可到了 老挝一贫如洗。原来我真认为,出了国什么都好,这回可真是见着了。所以,爱国 主义教育不用天天喊,十二亿人轮流到这里住上一个月,一定是最好的爱国教育。” “你那么爱国,为啥拼了命地去美国呀?别放你娘的屁了。”水仙顶了他一句。 “去美国是……我……人的本性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嘛。再说,人的欲 望是没有止境的,一直到死。说这些,你们也不懂。”曾明对水仙的顶撞不太高兴。 接着,他又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我问你,水仙,你知道咱走的这条路是啥时 建的吗?”曾明见水仙答不上来,十分得意地咳嗽了一下,摇晃着脑袋说:“这条 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它的名字响遍了全世界,叫胡志明小道。当年, 我国援越志愿军为修这条公路,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你们知道吗,每千米就有我 军战士的一条生命。代价是大的,可它的历史作用到现在还在发挥。” 彩凤插了进来:“你说胡志明小道到现在还发挥着作用,发啥作用?” “发啥作用?你……?”曾明的话被一股强烈的烟味儿呛了回去。接着,大伙 也都跟着咳嗽起来。 水仙第一个发现了:“好家伙,这人在石板下抽开了大烟了,怪不得。” 那个老挝马仔吃过午饭,犯了烟瘾,就在石板下点上了一泡烟。吸海洛因在美 国、中国都属高消费,因为价格昂贵。可在这里,它并不算什么。一路上,他们看 到,连放羊的都在吸这种奢侈品,因为,老挝境内公路两侧的罂花地,比老龙族刀 耕火种种的稻米可茂盛得多。 “你说这条胡志明小道直到现在还发挥作用,大概指的就是偷渡人口和贩运毒 品吧。”水仙还在和曾明较着劲。 二肥见曾明正要急着解释,忙说:“曾明说的对,没有这个小道,咱们咋去美 国呀?” 水仙说:“对呀,当年打美帝的路,变成了去美帝的路了。” “走吧,别瞎嚷嚷了。”马仔抽完了一泡烟,笑了笑。他显得心满意足地领着 大伙又赶路了。 傍晚,他们与黄渡口的人汇合了。在异国他乡,见到了同县的人,相互诉说着 路上的遭遇。黄渡口的人少了一个,那人还没过境就打起了摆子。马仔忘记了带奎 宁,他死于伤寒病。 深夜来临,他们没有进老松族的屋里过夜,一是怕染上病,二是那屋里穷得别 说没被褥,就连竹制的床也没有。四周的墙是原木树皮造的,树皮与树皮之间裂着 大缝子,屋顶也没有挡水的东西,睡在里头不如睡在外头。所以,大伙你靠我,我 挨你,就准备这样过一夜。好在老天爷帮忙,没有下雨。半夜,突然来了几辆大轿 车,一个讲中国话的人,催他们快点儿上车,说是老挝革命军已经到了附近,如果 叫他们抓住就糟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轿车终于把他们送到了湄公河畔。好家伙,他们看见了泰 国造的五彩小帐篷,那些漂亮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哪像三渡村,只有那么几户人 家。 金三角这一带基本上没人管,各国的军队都沿着自己的领土象征性地走动着。 这里是佤帮军的势力范围,谁敢惹呀。 他们心里都在庆幸,只要在这三不管的河上能登上旅游船,就万事大吉,一切 平安了。这条河的下游直通曼谷,泰国的警察不会难为他们,只不过,你的钱会越 走越少,口袋会越走越空。 林姐的“纽约国际贸易公司”,这个不十分显眼的铜制招牌,就镶在西百老汇 大街大通银行的楼上。负责中国、欧洲、南美等地贸易的主管人员,已经等候在林 姐的办公室内。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并不十分豪华,它的特点就是什么都大。除了大 办公巢、大靠椅、接见客人的大沙发外,最显大的就是放在办公室中央的那个大地 球仪了。 这间办公室是独立的,与各室的业务科都不相连。进入这间办公室,可走两个 门。从正门进很方便,只要跟门厅那位白人接待员小姐苏珊说明来意,等候林姐的 电话铃声,就可以进去了。另一个侧门,就不是谁都可以走的了。常从这门出入的, 也就是林姐身边的这两三个人。 “早上好。”九点正,林姐和继红准时出现在林姐办公室侧门。 这种会议看上去好像是周末的例行公事。各部门负责人把工作的进展、贸易的 数额,向林姐汇报一遍后,就都不说话了。 “谢谢大家。”林姐也只是简单地布置一下日常工作,也不再说什么。继红从 她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又大又重的支票薄,打开后,放到了林姐的面前。 林姐拿起签字笔,在一张张的支票上,挺拔地签上VICTORIA LIN(维多利亚·林) 的名字,然后交给大家,再次说声谢谢,会议到这儿就散了。 “估计再有半小时,他们就到了。”继红等众人走出去后,对林姐说。 林姐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红晕。 “噢,对了,昨天郝仁突然问我认识不认识丁国庆。” “这是一定的。他是郝家的眼中钉。” “那又怎么样?郝仁应该明白,这里是纽约不是福建,我就不信……” “不,继红,记住,丁国庆住的地方,绝不能让他知道。不是怕郝家怎么样他, 我是有我自己的打算。” “是,林姐。” 林姐看了看表说:“好了,我得走了。今天是周末,这里完了事,你马上去鲨 鱼那里研究一下大批货上岸后的工作,晚上向我汇报。” “是,林姐。” 因为工作忙,林姐平时不怎么回长岛小海湾的家。她在林肯中心附近买了一套 豪华公寓,周一至周五,基本是在城里住,周末大部份时间又都是泡在帮里,只是 偶尔才能回长岛和冬冬过周末。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把时间安排得 更好,多给冬冬一点时间,多给她一些母爱。 今天是林姐自己亲自驾车。能去长岛这个家的继红和斯迪文,今天都没在她身 边。 长岛的春天快结束了,初夏已经来临。住在这一带有钱的少爷小姐,已迫不及 待地把各种高级跑车的软质顶盖全都拉掉,在公路上飞驰而过,炫耀着他们的高贵 地位。 星期天在这个时间回长岛,车辆没有那么拥挤。林姐驾着她最喜欢的这辆坤型 奔驰,轻快地在长岛高速公路上行驶。这流线型的白色车体,配上她今天的穿戴, 是浑然一个风格,一个整体。她穿了一套裁剪得体的西服套装,长长的脖颈上飘着 一条白丝围巾。她好久没这么打扮,没这么舒心了。她喜欢白色,不喜欢色调污浊, 她从不穿黑色,她恨一切的黑色,她盼着能在她的生活里多一些明朗。她期待着, 在她的生活里能出现一些纯真。 对丁国庆来美以后的安排,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让他和冬冬住在长岛,过着同 冬冬一样洁净的生活。她做的这些个买卖,绝不让他插手。她准备像培养冬冬一样 培养了国庆,组织起一个没有任何邪恶的小家庭。在长岛这个无邪无恶的小家里, 三个人的生活充满着爱和真,充满着高尚的心灵。这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冬冬 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丁国庆是丁建军的弟弟,她对这两兄弟应该说是最了解的。她 相信,她对了国庆的的判断没有错。当然,她也不排除失败的可能。不过她会使用 全部力量,来完成她蓄谋已久的这个想法,把它当一个作品来完成。尽管这个作品 不能与海明威、贝多芬他们的相比,但这毕竟是她亲手制作的,它的价值绝不亚于 那些永世闪亮的名著。起码这个作品,在林姐的心中将是永恒的。 她按着电钮,把四面的车窗都降了下来,让大自然的凉风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 可是没过一会,她的脑子又转开了。她猜测着丁国庆见到她时的表情,也设想着自 己那份激动的样子。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在部队大院和丁建军相处的那段日子,也回忆起在西双版 纳,只有她和丁建军两人才知道的事情。她抬起那只没有驾驶的右手,捂住自己发 红、发烫的脸,咯咯地笑了起来,把眼角的泪花,都震掉在了她那白西装超短裙上。 今天她突然觉得西双版纳的那段生活并不是苦难,甚至应该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 时光。 她心里想着要抑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可脚下却在使劲儿地往下踩着油门。 到家了。她知道冬冬和萨娃都还在教堂,就把车径直开进后院那个单独的会客 厅。 斯迪文从会客厅里跑了出来,叫了一声“嫂子!”,就兴致勃勃地把他的曼谷 之行,简单地向林姐汇报了一遍。林姐一边听着,一边向会客厅里张望。她的心在 不住地跳,恨不得立即冲进会客厅,去见丁国庆。斯迪文大概没有察觉出林姐的变 化,继续说:“我亲自去小道接的丁国庆,然后直接把他拉到上辽省南塔市,在那 里搭乘小飞机,在曼谷机场转日航,几乎没有耽搁一点儿时间。顾老板办事就是漂 亮。” “斯迪文,你干得也不错,辛苦了。”林姐说着,替他正了正领带。 “别这么说,嫂子,咱们是自家人。还有事吗?” “对,你还不能休息。继红在鲨鱼那儿,他们正在开会,研究货物上岸后的工 作。你得马上去听听,有事立刻给我来电话。” “好吧,嫂子,我这就去。再见。”说完,斯迪文驾车走了。 林姐等斯迪文走后,在会客厅门口徘徊了好久。她忽然变得那么胆小犹豫,即 便是在枪口和鲜血面前,这种心态以前从未出现过。那时是面对死亡,可这次她觉 得,她是在面对生还、面对着迎接新的生活。她很奇怪地拉了拉上衣,又庄重地整 了整头发,然后轻轻地推开门。她见丁国庆山一样地站在客厅中央,原本想热情地 呼喊的嗓子,一下子突然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她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国庆。” 丁国庆向她眨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嘴角微微地动了动。 林姐往前走了两步。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个塑像一样的人,脚步又停住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身。她闭上双眼,手捂着胸口站了 一会儿,她听到对方试着在说“林姐。”就向着她这个方向移动。 “嗳。”她微弱地应着。 “林姐。”对方叫着朝她走来。她想躲闪,想找个地方使自己静一静。可她没 走,巨掌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 她双腿觉得发软,呼吸都觉得不通畅。 丁国庆扶住了她险些就摔倒在地的身体,她觉得一股暖流顺着那双巨掌传遍了 全身,使得她本来就颤抖的身体更加站不稳。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国庆,国庆”地叫着,成串的眼泪 滴在了丁国庆宽厚的胸上。 “夫人,您……”丁国庆那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称呼,那语气,令 她多少有些镇静。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冷静下来,平稳地问:“你还记得部队大院二楼的韩 妈妈吗?”“记得,听说她死了。”丁国庆说。 “你还记得你的哥哥丁建军吗?” “他也死了。” “丁伯伯、丁伯母……” “他们都死了。” “国庆!”她喊了一声,转身扑向她身后柔软的沙发里。她一边低声抽泣着, 一边说:“我……我不叫林姐,我不是。我……我是韩妈妈的女儿……” “韩妈妈女儿?……欣欣?” 林姐转过身来,直勾勾地望着睁着惊奇的大眼的丁国庆。 “对,国庆,我是欣欣。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你妈妈去世 后,你总到楼上来,我也常去你家找你哥,我妈妈……” “欣欣姐姐。”丁国庆笑了,上唇的那个伤口又要挣开。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 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他跑过去,扶林姐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国庆,你受苦了。” “没……没有。” “你……你太孤独了。” “不。不孤独。” “这些年来,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我有阿芳。” “我……”林姐从他的双臂中走出来,坐回了沙发上。 丁国庆的回答,她是早有预料的,她必须承认这个现实。她不可以指望了国庆 到了美国就立即忘掉阿芳,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知道要经过一番挣扎和痛苦, 更不能奢望他俩之间马上会建立感情。可是,她对了国庆的这种直言不讳又承受不 住。她明明知道她和丁国庆只是第一次见面,可对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到 底是对他,还是对他那死去的哥哥,她搞不清,她必须要整理一下自己头脑中的这 种模糊不清的感情。 “国庆,来,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恢复了常态。 丁国庆的卧室是在主楼一层,冬冬和萨娃她们住在楼上。一层对丁国床来说, 是比较合适的。一层下面有个巨大的地下室,那里不仅干燥而且通风。地下室里放 满了各种健身器材,又全都是男人用的重量型,这是林姐特意为国庆订的货。她很 怕国庆初来此地,感觉太寂寞,就买了这些东西。把丁国庆安排在这间卧房,还有 另一个用意,她可以随时从自己的卧室里直接看到丁国庆。 她安排好丁国庆,快步走回自己的卧房,扑在床上无声地抽泣起来。一种若有 所失或是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在她的心头缠绕,脑子里空荡荡的,每根神经又是紧绷 绷的。她觉得,她像是被一种力量抛出到九霄云外。 她走进化妆间,用凉凉的水洗了洗脸。她要清理一下这从头到脚的不自在,整 理一下思维的混乱。她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我这样做到底应该还是不应该呢?我的 那些设想难道是不情不义太卑鄙?也许是吧。上天不会让我什么都得到的。那是白 痴的幻想,那是一厢情愿。半生作孽的报应啊!上天把女人最重要的东西都抽空了, 寒心啊。 我的命运难道真地不能扭转?我天生就必须承受这些?难道我这一辈子就不可 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真正的爱?我的命注定要白天做人夜间做鬼吗?她把泪水拼命 地往肚子里咽。 “妈咪。”冬冬回来了。她的一声叫喊,打断了林姐的思绪。 楼梯上一阵急促的小皮鞋声。她惊慌地冲进化妆间,想尽快地洗掉脸上的泪迹。 她不愿意冬冬看到她的苦楚。 “妈咪。”冬冬推开门就闯了进来,扑在她怀里。还好,冬冬什么也没发现。 “我看到了你的汽车,就知道你一定在这屋里。妈咪,你说今天要来的那个大 好人,他在哪里?”冬冬问。 “来,妈咪带你去找他。”说着,林姐拉着冬冬的手,来到了一楼。 “国庆!”她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国庆!奇怪,他到哪儿去啦?”林姐正在猜疑,丁国庆扎着围裙从厨房里走 出来。 “你在做什么呀?”林姐感到惊奇。 “做饭。做中国饭。”国庆笑呵呵地回答。 “这不用你,咱们有萨娃。”林姐说着,上去要帮他解下围裙。 “不,欣欣姐,我会。”国庆使劲往后退。 “以后你就叫我欣欣就行了。”林姐说。 “妈咪,我要吃中国饭。”冬冬说。 “噢,对了,这是我女儿,冬冬。冬冬,你应该叫他什么?”林姐低头问女儿。 “UNCLE.”冬冬答。 “对,叫叔叔。” “妈咪,我想跟叔叔一起学做中国饭,行吗?” “不,冬冬,你乍……” “可以。来,我教你。”国庆向冬冬招手。 冬冬的个子已经长高了。她虽然不懂如何做中国饭,可洗菜、摘菜,做得相当 认真,不时地还跑到国庆旁边问这问那。国庆除了动刀、动火的事不让冬冬做外, 其他的事几乎样样都让冬冬插手。 萨娃很喜欢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她对林姐说,这个年轻人是上帝选中的羊,不 然不会远涉万里来到这里。 吃午餐前,老萨娃嘴里念了一段经文,领着大家作完了祈祷,开始吃饭了。林 姐没有料到国庆这个山一样的粗汉子,竟能炒出一手像模像样的中国菜。一盘芹菜 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典型的中国做法是炒海虾。 “萨娃,你觉得中国菜好吃吗?”林姐问。 “上帝呀,他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萨娃虔诚地说。 “妈咪,我也感谢上帝,他给我们送来了国庆叔叔,也带来了这么好的饭菜。” “那好吧,以后就让国庆叔叔天天陪着你。” “真的吗?” “真的。” “感谢上帝。”冬冬在胸前划了几个十字。 午饭后,冬冬问国庆最喜欢做什么。 “运动。” “会游泳吗?” 国庆点了点头。冬冬三步两步跑到后院,打开了游泳池的加温器。然后又跑进 屋里去换游泳衣:“叔叔,咱们比赛吧。我还会跳水呢。” 国庆显出有些为难。 “怎么,是累了吗?”林姐问他。 “不,我身上有伤。” “噢。”林姐锁紧了一下眉头想了想,对冬冬说:“冬冬,叔叔路上累了,再 说天也大冷,过几天再游,好吗?” 冬冬扫兴地走回了屋。 “冬冬。”丁国庆喊住了冬冬:“我行。”说着,领着冬冬走进了后院,把外 衣脱在了草坪上,“嗵”的一声跳进水里。 林姐也来到后院,找了个躺椅坐下来,高兴地看着国庆和冬冬在池水里翻腾。 “叔叔,你游得真快。”冬冬跟在他后面边追边喊。瞬间,冬冬的吵闹吉、拍 水的欢闹声响遍了整个后院。自从林姐和冬冬搬到这里,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庭院 里,出现这么热闹的情景。林姐看着看着,眼睛潮湿了。 游累了,他们湿漉漉地爬出了游泳池,围坐到林姐身边。小冬冬突然发现了什 么:“妈咪,你看。”他指着丁国庆背上一些奇特的花纹:“这是什么?” 林姐来到丁国庆背后,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落在那一身健美肌肉上的疤痕。 她上唇紧咬住颤抖的下唇,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她侧着头,用她那细细的指尖在 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上抚摸着。 “嫂子!”斯迪文突然出现在林姐的身后。 “斯迪文?你怎么回来啦?”林姐站了起来。 “我……我……帮里出事了……。”斯迪文的情绪显得很不平静。 “什么事那么急?”林姐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打扰她这美好、温馨的时光。 “那好,不急,我走了。”斯迪文说完,转身就走。 “斯迪文!斯迪文!”林姐追出后院。 斯迪文的车已经开走了。 “妈咪,斯迪文叔叔生气了吗?”冬冬追到林姐的身旁问。 “不会吧,我想。”林姐回答。 夜深了,长岛的夜空显得特别深,小海湾里显得特别静。除了沙滩上翻起的一 波波浪花声,这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林姐站在窗前,凝视着丁国庆卧室的灯光已 经有很久、很久了。她在猜测着,这么晚了,他还伏在桌上写……,写什么,写了 这么久。 随着海风不断吹拂她的头发,她愈加清醒了,他们是两个人,丁国庆和丁建军 是不能混搅在一起的。她不记得丁建军爱写字,更不曾见到了建军做过饭。她不理 解,这样一个壮汉,怎么会这么细致。这些事丁建军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从内心深 处,她看不起男人的文气,她更偏爱男人的刚气。 眼前的这个丁国庆,与他在大陆上的所做所为判若两人。那时他的确是个阳刚 十足的人。可现在他怎么会…… 丁国庆在林姐的眼里成了个谜。 丁国庆的手继续在日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今天是我登上美国大陆的头一天。我 真想哭,我真想喊。自幼人们就认为我不会说话,其实我会说,可就是没人听我说, 或是说了也等于白说,于是我就少说,或不说,天常日久,就养成了只听不说的习 惯。如今到了美国,见到了我的救命恩人林姐,不,见到了欣欣姐,我有多少话要 说呀,可惜,说不出来。 阿芳,你知道咱们的恩人是谁吗?是欣欣姐姐。我们是在一个院儿里长大的。 她同我哥以前的关系,我和你说起过。她的母亲就是我常常跟你说起的那个韩妈妈。 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就跟着她,一直跟到她死在病房里。韩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就我一个人在她身边。当时,韩伯伯在江西,欣欣姐在云南。那时我还太小, 记不得很多的事。但是她在临终时捏疼了我的手,我记得一清二楚。她患的是食道 癌,说不出话。一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韩妈妈捏我手的感觉。那里边有 话呀,今天终于明白她的全部意思了。 阿芳,你曾说,你讨厌说话多的人,你爱我就爱我的不言语。你还告诉我,到 了美国要知道感恩戴德,这个你就尽管放心,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现在我还干不 了什么,只能做做饭,陪陪她可爱的女儿冬冬。但是今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地为她 做事,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阿芳我非常想你,也想你肚里的孩子,真希望你快点 儿来。欣欣姐的心肠好,她一定会尽快帮助你来美国的。我也会求她的。想你,念 你。 书路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