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新大谷饭店,就坐落在东京的市中心。饭店的风格,是模仿欧美建筑,按纽约 帝国饭店的原貌,几乎照样搬来。在饭店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旋转餐厅,坐在餐厅 里吃饭的人,不会感觉到是身在日本,倒好象置身于德国的汉堡或德累斯顿,又像 是在北欧的赫尔辛基或哥本哈根。总之,它没有半点东方的个性,根本不像让美国 人不得安宁的强国日本。 但是,它的经营管理,却不是学习欧美的方式,它仍保持着大日本国的特有传 统——奔命。 林姐和丁国庆比要到会的其他几位早来了一天,他俩坐在旋转餐厅的高级隔间 里正在吃饭。 如今的林姐,看起来真是春风得意。一个刚步入中年的女人,就如此富有,买 卖做得顺利,情爱又得到满足,事业处于巅峰。她给国庆叫了一桌子的名贵海鲜, 有东京的生鱼片、名古屋的烤大虾、北海道的北极蟹、九州岛的小乳牛、神户的扇 贝、长崎的海虹、横滨的鲜翅、大阪的龙虾,整整一桌子的名菜,显示着气派,透 着有钱。 林姐现在的资产,确实是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连她自己也没做过精确的计算。 自涉足房地产业以来,她的动产和不动产加在一起,就更是难以估量。她在纽约西 百老汇大街的幢幢商业楼天天看涨,东京新宿区繁华地段的地价也是以惊人的速度 猛增。最近,她又在曼谷购下了几所高级别墅,在福建的开发区买下了一大片土地。 纽约贸易公司的收入她没去统计,中国大陆的合资企业也没计算在内。仅从这些固 定资本上估量,就已达到几十个亿。 但是,她不喜欢显山露水,所有这些资产的注册都不是用她的名字,在美国她 使用维多利亚·林,在日本她叫山口美惠子,在福建她是林太太,在泰国的名字是 拉索·沃西。 林姐和别的商人还有一点不同,她不会为流动周转资金而发愁。她对自己的现 款有个大概的估计。她在欧洲和北美的几大银行里都是大客户,可也无法加在一起 精确计算,因为每天都会有好几次不加税收的现金收入进账。 丁国庆对着这一桌子的名贵海鲜,不住地摇头。他埋怨林姐,没必要这么做, 他心里很清楚,林姐正在逐步引导他介入她的事业。这次带他来东京参加会议,就 是最明显的一步。 林姐的确是这么想的,现在有丁国庆这个得力帮手,她认为,她的事业会更加 辉煌。她计划着要把全球各大都市的巨商统统踏在脚下,真正建立起一个超级的金 元王国。她正在筹划,向东京、纽约及香港的金融界进军。这次的东京会议,就是 与几位哥们儿做这方面的商讨。她的这个计划,昨天同国庆已经交谈过了。国庆虽 然责备她过于天真、有太多女人的幻想,可他从心底里确实崇拜林姐,欣赏她的勃 勃野心,钦佩她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抱负。国庆希望她的这些梦想能够实现。他也 坚定了同林姐共同奋斗、一道实现这些雄伟目标的决心。他期盼着黄种人能在东方 崛起,林姐在21世纪能够顶天立地。 林姐告诉国庆,她不喜欢日本,她说黄种人如果都像日本人这样打天下,就全 都变成了其他种族的奴隶。他们太可怜,没有创造性,只强调团队集体精神,不主 张个人才智的发挥。日本人貌似富有,可内心却贪婪可悲。再过一百年,这个岛上 的人也不会出现偷渡客,他们饿死,累死,也要抱在一起。 丁国庆觉得林姐有些过度兴奋,从昨天下了飞机,直到成夜在床上狂欢,他都 体会到,林姐的精力饱满,体力超人,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对林姐这两天的 言行,他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论是对人生的解释,还是对当前世界形势的分 析,她都太过自信,唯独对日本的这些评说,他觉得不无道理。她主张,黄种人不 应向日本看齐,黄种人的精神不在这个岛上,真正的龙头在中华大地。目前的行动, 只是向境外一次小小的蠕动,黄色的威力要看下一个世纪。 这两天,林姐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得也非常失态。昨天夜里,她和国 庆做爱时,总是在不断地掉泪,丁国庆问她这是为什么,林姐骂他,骂的很难听, 全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完了就大笑,笑完了还流泪。疯态过后,她依偎在他那 健壮的怀里,像个受了惊的小猫,她说她怕。 “你怎么啦?”丁国庆紧紧地搂着她问。 “难道你还不明白?” “不” “为了得到这些,我用了整整半生的精力,多难呢。国庆,我的话,你现在也 许还不理解。”“我理解,欣欣。” “不,你没全理解。”林姐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她把手纸交给丁国庆,让 他帮她擦眼泪。 “是命令吗?”丁国庆亲了一下她的前额问。 “是请求你。” 丁国庆笑了笑,接过了手纸,轻轻地擦着她两颊上的泪水。可是没想到,越擦 林姐的眼泪流得越厉害,丁国庆怜惜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姐边哭,边诉说起她内心长久的不平。她的话音不时地被她那抽泣的泪声打 断,她呜呜地哭着。 “我怕,怕你离开我。我怕,怕别人抢走你。”她的哭声更大了。 “放心吧,欣欣。” “不,我不放心。我,我已经跟詹纳森谈过了,他同意卖给我那个岛屿,价钱 由他出,反正那个岛我是买定了。” “买岛?” “嗯,是给咱俩和冬冬买的。”林姐仍旧呜咽着。 “别哭,好好说。” 林姐平静了一会儿,说出了她内心的打算,她的目光是那么纯洁、天真、烂漫。 她准备买下的那个老议员父辈留下来的岛屿,坐落在中美洲的特拉尼达多巴哥附近。 据老詹纳森介绍,岛屿的面积很大,上面还有一座西班牙式的古屋,岛屿四周的海 水清澈见底,岛上还有大量的可耕种土地。岛屿中心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鸟 语花香,处处布满野生果类。岛屿四外一英里的海域也属于老詹纳森的私人财产。 因此,国际海运船只绝不可以在附近航行。老詹纳森说,这个岛在很久以前被西方 最著名的人类历史学家考察过,并著下一本厚厚的书,名叫《伊甸园所在地》。 丁国庆听得入了神。 “真的,国庆,老詹纳森绝不会骗我,他说他非常后悔,前半生的日子没有安 排好,为了总统的选举,为了进入白宫班底等政治问题,浪费了半生的大好时光, 不然的话,他早就娶了他所爱的女人,搬到那个岛上繁衍后代,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了。他说,他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美国人,奇怪的想法。” “不,国庆,这不奇怪,我俩的未来,不能不防备,我决定买下这个岛,是好……” “为了什么?”国庆问。 “要有个防备。” “防备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防备郝仁。”国庆说。 林姐笑着跳下床,她笑国庆的思维不合逻辑,笑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丁国庆趴在床上,严肃地瞧着她。他忽然觉得,她坚强起来志不可摧,幼稚起 来像个孩子,忽而残忍无度,忽而柔情万种。 林姐在雪白的地毯上扭动着她那圆圆的臀部,翩翩地跳起了性感舞:“郝仁? 郝仁算个什么东西。” 郝仁和斯迪文把软盘和密码弄到手后,勉强耐着性子又玩了一天,就再也不理 会继红想留下再玩一天的要求,执意要回曼哈顿。他俩连哄带骗地把继红推上林肯 汽车,迫不及待地赶回了纽约。 他们的车子刚刚穿过海底隧道,郝仁车上的电话铃就响开了。他从反光镜里瞄 了一眼后排座位,见继红和斯迪文搂在一起正熟睡,马上摘下了听筒。是鸭血汤打 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 “什么?出了什么大事?”郝仁立刻把隔离后车厢的玻璃摇上,轻声说:“别 慌,慢慢讲。” 与此同时,继红身边的手提电话也响了,她听到了,可不想接,她知道,林姐 和丁国庆昨天去了东京,不会有什么重要的电话。她依偎在斯迪文的怀里,轻轻移 动了一下身体。 可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斯迪文揉着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说:“拿来,我接。” “真讨厌!”继红不高兴地骂了一句,从斯迪文的怀里挣脱,打开了手提电话 机:“喂,谁呀?” 电话是鲨鱼打来的,他向继红确认林姐是否明天回来。还讲了鸭血汤和两面焦 残货、毁货的经过。 车上的两只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 在皇后区,北方大道南端的那个人蛇窟里,地下室关着二十来个还不上钱的偷 渡客,这些人在美国的新闻媒介上被称为HU-MAN SNAKE,中方传闻媒介则称之为人 蛇。美国的公众舆论没有一天不提到他们,全美的司法、保安部门,无时无地不在 寻找人蛇,不在关心他们的命运。 被关在地下室里的偷渡客们,不论男女,都被一条钢绳锁在一起,等待着被押 到一层的客厅里提审。拷打和逼问是常事。像这样的人蛇窟都分布在纽约的边缘地 区,仅皇后区内就不下三、四个。 炎热的夏天,潮湿的气候,使他们身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各种不知名的瘟疫在 这拥挤的小屋里四处蔓延。 这些人全都是从这七条船上下来的不幸者,有的是担保人失约改口,有的是和 担保人失去了联络,但大部分还是担保人的经济能力有限,一下子交不上这笔现款。 有的人根本就不想交,来时的保证书也是假的,或口头说好,来美后自己赚钱还债。 这一切,造成了他们不得不以身抵押,每天早上解开锁链去打苦工还债,夜里又被 运回关在这里。如果说光是打工还债,还有个盼头,可是不合理的违背道义的剥削 和压榨,却使他们感到永无出头之日。 皇后区的这几个蛇窟,是在鸭血汤和两面焦的管辖之内。林姐赴日办事,临走 前交待鲨鱼和牛卵,到这里支援郝仁这一组人马。这一组人收账的进度比较缓慢, 账目的管理也不及他俩清楚。林姐特意安排鲨鱼和牛卵过来,其本意并不是对这组 人有什么怀疑,仅仅是出于工作上的需要。 昨天凌晨两点,光线昏暗的一层客厅里,几个男女人蛇的衣裳已被扒光,一个 个躲在阴暗的墙角里,把身子缩成一团。 “全他妈的睁开眼睛!”鸭血汤双手拿着一台手提除草机,这种除草机的前端 不是螺旋钢片,而是一条细细的、柔软的钢条。这种新型除草机的用途,是为清除 庭院里的边边角角、凸凹不平的杂草,因此,设计者把它的功能设计得既锋利又十 分灵活。 “听到没有,把眼给我睁开!”鸭血汤又叫了一声,还没等除草机开动,那根 亮亮的软钢条就搭在一个男人的头上。这个男人被绳子捆绑着,两边各站一条大汉。 两面焦见缩在墙角里的人不愿睁眼,就冲过去踢打着他们。 鸭血汤是个天生的虐待狂,他的这些做法,其实对逼债收款起不了什么作用。 钱的来源是保人,偷渡客与保人失去了联系,就是打死他们,所要收上来的钱,只 会更加没有保障。可他控制不住那时不时就要发作的虐待活人的本性。林姐为此, 在帮规上明确规定:虐残、毁坏人蛇的为首者,视案情轻重予以罚款,重者帮规伺 候。劫货的为首者,除名抵命。鸭血汤也知道这些帮规,可就是控制不住他那做恶 的欲望。 “你的保人到底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哇?大哥,求……” 除草机的电门打开了,一眨眼,那男人的头皮卷着头发被削得四飞,露出白茬 的头骨,立即变成深红。 还没等那男子叫出声,旁边的两个大汉上去,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架起他, 把他拖进洗漱间。 “去吧,理好了发,得洗洗头!”鸭血汤瞪着血红的双眼,满足地叫喊着。 洗漱间的喷头喷着滚烫的热水,哗哗地浇在了那个男子的头上。 两面焦抹了抹溅在衣服上的血,从洗漱间走出来,又把一个姑娘拽到了屋中央, 狂笑道:“你们他妈的奥得连猪狗都不如。今天老子要教教你们什么叫卫生。来, 他理发,你搓澡。” 两面焦说的搓澡。是鸭血汤和他觉得最过瘾的一个花样。搓澡的工具是这两年 家庭电器的新发明——气流吸尘器。它的顶部是一个棒状的高速旋转钢刷,钢刷的 后端有一个气孔,强烈的气流能吸进所有的脏物。为了对付室内地毯上不清洁的角 落,这种新式吸尘器特别受用户的喜爱,因为它可以把藏在地毯里边多年的脏东西 一下子刷净,吸走。 用这种工具给女孩子搓澡,他俩以前干过几次,都觉得过瘾无比。 那赤裸的女孩被四条汉子仰面按倒,因怕她忍不住疼痛大叫大喊,他们就在她 脸上粘上一层又一层的胶条。 吸尘器的电开关被合上了,它“滋滋”地发出了尖叫声。两面焦把那快速转动 的钢刷伸向女孩子的前胸和腋下,立即,钢刷所经过的表皮组织被破坏,先是密密 麻麻的红道,而后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了。强大的气流吸走了皮肤上的鲜血和碎肉。 女孩子四肢痉挛起来,手脚的指尖毫无规则地抖动。 当两面焦正要把钢刷伸进女孩子的下阴时,客厅的门“嗵”的一下被踢开了, 进来的是鲨鱼和牛卵,他们一见这种场面,就皱起了眉头。 鸭血汤和两面焦对鲨鱼和牛卵,早就面和心不和,对两位的命令一向反感,尤 其是对鲨、牛二位对他们管辖之内的工作横加指责,心里早就窝着火。今天这二位 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鲨鱼和牛卵见他们私设公堂,破坏帮规,就令他们赶快住手,停上这一切违反 帮规的活动。可一见下达的命令没人执行,就亲自动手,给女孩子拆掉封在嘴上的 胶条,又把吸尘器和除草机等刑具,从窗口扔到了后院。 鸭血汤的脸涨得青紫,走上去按住鲨鱼的胳膊:“大哥,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这可不是你管的地面。” “我是为你好!”鲨鱼吼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鸭血汤也叫了起来。 鲨鱼把鸭血汤拉到一个空屋子,他俩身后各站着牛卵和两面焦。 “帮主立下的帮规,你们俩不能不知道吧!?别趁着她不在就乱搞!”鲨鱼气 得翻着眼珠,责令他们再也不许使用这些刑具,更不能再私设公堂残酷地对待人蛇。 他说得很激动,唾沫乱飞,满脸流汗。他用衬衣在脸上擦了一把,让牛卵到冰柜里 拿点冰镇的饮料。 不一会儿,牛卵回来了,他没把饮料取来,反而叉着腰大声吼着:“这是他妈 谁干的?” 鸭血汤和两面焦对视了一下,知道不妙,事情露出了马脚,就死不回答。 “这是谁干的?”牛卵又问了一声。 “老二,怎么回事?”鲨鱼说着,跑到楼下打开了冰柜,他看到了一具死尸。 鲨鱼又急又气地破口大骂:“好哇,操你们祖宗八辈的,林姐前脚走,你们后脚就 胡作非为。毁货的罪名你们担当得起吗?今天我饶不了你们这两个混蛋王八蛋!” 鸭血汤和两面焦不认错,还硬解释:“大哥,二哥,这不是毁货,这件货的款 早已交清,对咱三义帮不欠分毫!” “不欠为什么不放人?”鲨鱼逼问。 鸭血汤和两面焦不敢讲清这具尸体的来历,因为这会牵扯到斯迪文和郝仁。 这具尸体就是阿六。郝仁在最初,按月交给鸭血汤和两面焦一些钱后,见两位 基本进入他的阵营,就停止了供钱,理由是,阿六在大陆的太太已找到了新欢,跟 别的男人同居了,不再关心阿六的死活。油水榨到这份儿上,也就差不多了,两位 对郝仁的话自然相信,可是,对阿六本人却不知怎么处理。阿六被关押在这里十个 月,得了几场大病,身体已经彻底垮了。本来美国医院的费用就高得惊人,阿六又 几乎是到了美国就被锁进了人蛇屋,既没保险又无身份,没法看病。 他俩本想放了阿六,死活由他去,可是,可怜的阿六突然死了,临死前都没能 给老婆孩子留下任何遗言。 阿六本想告诉他老婆,在大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鬼使神差地往西跑,裤腰 上的钱全部被掏光不说,到头来,这黄金梦没做成,倒当上了异乡的冤死鬼。 阿六是在昨天后半夜咽的气,同屋的人伯天热,尸体发臭染上病,就歪歪斜斜 地把他塞进了冰柜里。 今天下午鸭血汤和两面焦一到这里,就发现死在冰柜里的阿六,他俩大骂了一 顿后,准备明晨把阿六的尸体带上车,扔到别的州收垃圾的卡车里。可是,事情就 是这么凑巧,让突然到来的鲨鱼和牛卵给赶上了。 鲨鱼在这四个人里排行老大,想到林姐行前对他的委托,就决定教训教训这个 胆大妄为的鸭血汤。他猛地打开冰柜,抄起一瓶一公斤装的大酒瓶,照着鸭血汤的 前额就砸了下去。 鸭血汤对他的这一击一点儿没防备,立刻,那比刀还锋利的破玻璃尖扎进他的 头皮里,鲜血和白兰地瞬间染红了他的脸。他“哎哟”一声就要拔枪,牛卵站在他 身后迅速解下了他的武器。两面焦见鲨鱼手拿的半个碎瓶又向鸭血汤脸上刺去,他 掏出匕首,就去阻挡。鲨鱼是武打出身,只见他眼急手快,前臂赶快躲闪,可惜动 作太小,两面焦的匕首扎进了鲨鱼的上臂肌肉里。“快跑!”两面焦拉着已看不清 路的鸭血汤,冲出门外。牛卵抄起一挺大口径来福枪,对准他俩的后背。 “住手!老二。”鲨鱼把牛卵喊住,他左手捂着右臂上的刀口,鲜血染红了他 的五个手指头。 “大哥,你……”牛卵说着就要扣扳机。 “不能,二弟,帮主林姐明天就到!” 东京新大谷饭店,林姐豪华的会客厅里,坐着几位衣冠楚楚的客人,其中有从 法国来的李云飞、从孟拉来的缅甸人民军总司令黑头、从曼谷来的顾卫华。稀客是 瓦帮军的特使熊志强,熊志强现已不在金三角玩毒品,如今是在老挝上辽倒汽车。 黑头的弟弟贺向东也来了,他的到来是出人意料的,因为他出国得由上级——省里 审查批准,不像在座的其他几位,说到就能到。北京的高浩也想来,他身上揣着好 几本外国护照,出国对他倒不成问题,此次未到的原因是,中东又孕育着一场生死 战,春节期间他正在忙着点货。 美国来的林姐是会议的召集人,这次她没带保缥,却执意带来了丁国庆。丁国 庆的突然出现,使所有到会的人着实疯狂地闹了一阵,每个人都失了态,一返儿时 的无拘无束。会议厅里热闹得好象从天上降下几个翻江倒海的孙大圣。 这些从全球各地来的人,虽然都已四十来岁,可他们一下子全忘了平常接人待 物的那种庄重,似乎又回到了青少年时代。他们放松着自己,像些没头没脑的大顽 童,骂骂咧咧地还争着栽种胶苗的技术分歧、翻盖土坯房的不同意见,三连和七连 的种种不和和北京人和重庆人的每次冲突。当然更忘不了69年的那次火并、雨夜越 境的那次玩儿命。 他们口若悬河无所不谈,他们侃得浑身流汗,聊得两腮发酸。他们笑哇,闹哇, 嚎呀,叫呀,最后,大家都扭在一起,热泪纵横地相互拥抱着。 是啊,隔了四分之一的世纪后,这些人又走回到一起,这不是巧合,而是规律。 无论在境内还是境外,老三届对老三届的人互相都有一种吸引,他们都不太在乎对 方的实力有多大,也不在意对方的职位有多高,他们在前半生的磨难中悟出了一个 理儿,这茬人才是真哥们儿,活着一块儿干大事,死了盖棺就拉倒。 这茬人都有一种内在的感应,用不着太多的解释,彼此之间容易沟通,大事小 事一点就透,形成了决议,说干就干,干起事来都洒洒脱脱。 林姐筹办华夏银行的打算,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响应。他们统一了一个想法, 如果资金过于分散,在全球的金融界里形成不了大气候;只有把资金集中起来,组 织起跨国财团,才能在世界独占鳌头。 拥举林姐为华夏财团的总裁,也是大家一致的共识。她起步早,增长快,经验 丰富,为人可靠。 林姐对大家的推举没有做过多的推辞,诚恳地向在座的哥们儿做了汇报,一五 一十地讲解了这行生意的支出和利润:“做这个生意利润高得惊人,一头货按三万 美金计算,一条船可装300人,那就是上亿人民币。而且运作的时间如此之短,从组 织货源到上岸,总共还不到六个月。船租和人力等费用,还占不到总额的十分之一。 依我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生意可以与之相比。” 林姐的这番发言,令在座的人都很兴奋。 林姐继续说:“把大家召集到东京来,是想让每个人都能参与这项生意。以前 我的成功,也是靠大伙的帮助取得的。组建财团,筹办跨国银行,是我们共有的事 业。所获得的高利润,由大家共享。” 黑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货物的输出已不在中缅边界,如果以海运为主,陆 路的生意也占不了多大比例,因此,人民军在整个计划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等林姐细说,顾卫华作了分析:“根据眼下的形势,只靠海路解决不了内地 大量货物的积压,这次不仅不能丢弃陆路,而且海、陆、空要并用,才能达到预期 的目的。” 负责空路的高浩虽然今天没到场,可大伙也都放心,谁都不怀疑他的能力。 这次生意需租用大量船只,仅顾卫华的一个船运公司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李 云飞散会后要立即飞往北欧和希腊,租用船只,而且要尽快签下租船合同。 贺向东在这些事情的安排上没怎么插话,他只是对在海外开办银行,和资金筹 措等问题上向各位保证,他能帮上忙。 东京会议开了一天,各路人马陆续登上回程班机,准备架火立即操办。他们个 个雄心勃勃,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大规模贩运。 丁国庆比林姐先行一步回纽约。临行前,两人去了一次东京塔。登上这个号称 世界最高的电视发射塔的顶部,把林姐的情绪带到了最高潮:“国庆,人生要有追 求,要敢于攀登高峰。相信你同我一样,不存在恐高症。” 丁国庆望着脚下灯火通明的东京城,俯瞰着密集的车辆和匆匆的人群,心情也 十分激动:“欣欣,我想关掉武术馆,同你……” “不。暂时不要关。你先在学员里物色几个像样的保镖。” 丁国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北京的变化一年一个样,到机场来接林姐的高浩更非同寻常,随他同来的已不 再是一部车、一个司机,而是不下四、五辆车的长长车队。 “这都是些什么人?”林姐指着身后的一排高级轿车问。 “啊?都是保护你的哥们儿。”高浩说。 “太招眼了吧。” “没事。” “怎么还有穿制服的呀?” “穿制服的更磁。” 高浩比去年见的时候要气派多了,BP机换成了大哥大,新款式的西装还是世界 名牌。脚蹬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头发梳得倍儿亮。 再看看窗外,一年来,北京的变化也不小,美国的商业广告已经打进,现代派 的楼房一片接着一片,街上的汽车是五花八门,交通要道已显拥挤。 林姐到京时间正好是大年三十晚上,街道两旁一派节日气氛。 眼下姑娘们的穿戴也都非常入时,相比之下,林姐的打扮倒显得有些土气。高 浩知道林姐的习惯,到京必备一件军大衣。 远达饭店的翠湖厅里,去年见过林姐的几位朋友全到齐了,就差一个任思红。 “任思红怎么没来?”林姐问高浩。 “这位姑奶奶现在难请着呢。”高浩说。 “我在东京时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一定到,误不了。她还说,有重要的事想 跟我说。”“这就对了,她跟你说重要的事,一定得背着我们。其实用不着背我也 能猜出来,无非是让你帮她办出国。”高浩说。 “出国?” “现在全国上下一阵风,都忙着出国,什么也比不上这个热。” 去年见过林姐的那位教师和编剧,殷勤地把她请到了正座。正座的右边,坐着 那位不爱言语的要人听差,左边留给高浩。 “不行,你们先聊着,我还得去接姑奶奶。”高浩说着,正要出门,门口冒出 了任思红的声音:“姑奶奶驾到。” 任思红上前抱住了林姐,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饭后,跟我回大院,三十晚上 就在我家过。”林姐点头说:“行,行。” 凉菜刚摆上桌,编剧先开了腔:“这一年还真出活,先后两个剧本都已完稿, 第一个是《海外赤子返乡记》,第二个是《偷渡蛇头女》。” 编剧非常想听听林姐的意见,把个厚厚的大剧本也带来了。 “我说您可得省着点儿唾沫,不然这一晚上您全包了可不行。”高法指着那堆 厚纸说。“不,不,只说纲,聊聊主题。”编剧忙解释。 那位教师吃了口菜说:“这主题没什么可聊的,《海外赤子返乡记》很明确, 您的主题就是反出国热嘛。《偷渡蛇头女》的内容去年您在这儿就谈过了,无非是 搞点离奇,弄点刺激。我看呢,咱们还是侃侃为什么民间突然出现反官倒吧。” “别拦着,让他说,我对两个题材都感兴趣。”林姐说。 “要是感兴趣,您肯出资赞助吗?”编剧间。 “行,没问题。”高浩抢着说。 编剧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为了引起出资方的兴趣,他先开讲《偷渡蛇头女》: “我方公安干警,为获得第一手材料,派出两名女警察,打入贩卖人口的黑社会。 为赢得对方信任,二人忍辱负重,打入黑帮内部,然后……” “得了,得了,换那个《海外赤子返乡记》吧。” “怎么了?”编剧问。 “我听着别扭,牙碜。”高浩有点儿生气。 任思红因有心事,她建议,三十晚上不宜在外面过,最好早吃完早散。 那位教师没有理会任思红的提议,他大侃神聊起来:“近来社会上流传一些蜚 语,说处级以上的干部隔一个毙一个,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狗屁话。”任思红说:“这只是反对官倒的一种过激情绪。认真推敲,这言 论够反动的。国门开放了,这些处局级以上的干部,带领全民把经济搞活,他们成 天与外商谈判,多吃点儿,多玩儿点有什么好指责的。不吃不玩儿光谈,这生意能 做成吗?” “这种情绪不可忽视,我看不久就会变成大事。”剧作家预测。 “别那么紧张,闹什么大事,我就不信闹得起来。”高浩显然对这位编剧的发 言不满意。“不可麻痹。”教师接上说:“如今人们所关心的是什么?学生们毕业 的志向是什么?,好象除了国外就是外国。” 林姐听着,点上一支烟说:“从《偷渡蛇头女》上来看,这位先生的想象力够 丰富的,就是缺了点儿生活。我想听听你对贩卖人口,确切地说,应该叫人口走私 有何高见?” “我……”编剧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我 也曾考虑过,上个世纪是洋人贩卖黑种人,现在是黄种人贩卖黄种人,这是个大悲 剧。有什么比贩卖人口更可耻。更卑鄙的。所以,我剧本的结尾是;女警察亲手杀 死了黑社会的女首领才能烘托出全剧的气氛。” 高浩怕林姐沉不住气,急忙打断编剧的话头说:“你见过黑社会吗?只怕女首 领坐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认识。您呢,就赶紧歇菜吧。” 高浩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表,整整十 二点。大家放下手里的筷子,来到了马路上。马路两旁烟雾弥漫,各种花炮冲向云 天,那响动如同一场战火,空气里充满着火药味。 散席后,林姐随任思红到了她家。这位老处女精神头真足,她滔滔不绝地彻夜 长谈,围绕的中心就是一个,让林姐想办法帮她出国。 “十八岁时我帮了你,这回你也得帮帮我。”任思红直率地说。 林姐答应了她,只是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你这样的个性到美国不见得适应。 其实在中国你才更有发展。思红,你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林姐坦诚地问她。 “没有,我在这里还算混得不错。” “那为什么非选择出国?”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天天心里犯堵。” “犯堵?!” 天快亮了,隐约还能听见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任思红没有一点儿倦意,她翻了 个身,突然问:“欣欣,你在滇西南生的那个孩子还打算找回来吗?” 林姐摇了摇头。 自她随林阿强到美国后,北京她倒是短暂地回来过几次,她喜欢和旧友们一起 回忆青年时代那一段有趣的历史,可她害怕回大院,那会使她想起以前的酸苦,大 院给她留下了大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尤其是她和丁建军的那段光阴,那段初恋,还 有在西双版纳留下的那个女婴。这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她无比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无比珍惜她和国庆的这份感情世界。她真正地意 识到,国庆、冬冬才是她的全部,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值得自己留恋。 任思红的父母也先后离世,没给她留下什么,她唯一可以继承的财产,就是这 套宽敞的住房,和这个零乱的前后庭院。任思红的婚姻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加上她现在又迸发出了强烈的出国愿望,别人帮她介绍的男朋友,她都不肯见上一 面。 三十晚上熬了一夜,初一的早晨也没睡成懒觉,楼下一片吵闹声把林姐吵醒, 她赶紧起身,走到窗前往楼下瞧。 “这些个老帮菜,天天早晨这么问,大年初一都不让人好好过,真烦透了。” 任思红骂了几句,又蒙上了头。 林姐看见窗前坐着一排老人,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有的围坐在一起,欣赏着 笼子里的鸟,有的三五成群地做着早操,窗下的这几位则在大声地数落什么。他们 的口音有南方的、北方的,腔凋更是五花八门。 林姐站在窗前头听了许久,她听出来,这些失落的老人非常寂寞。这些当年的 英雄,眼下已被时代所淘汰,他们看不惯如今的风气,可又搬不动这巨大的车轮。 虽然他们也支持子女们移居到海外,可又骂子女们都是些不肖的子孙。 林姐在玻璃上哈了口气,擦干净后,认出了几张熟面孔。当年不可一世的王政 委,威震大院的李司令也在这群老人中。 “欣欣,别理他们,再睡一会儿吧。”任思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她说。 “思红,真相不到时过境迁,咱们小时候是多么羡慕这些老战斗英雄。说心里 话,那时候除了尊敬、崇拜,还有点儿怕他们呢!”林姐说着,回到自己的床上, 穿上了衣服。 “欣欣,你可别下楼找这些老家伙聊,他们一天到晚就想找说话的对象,你要 是真被他们逮着了,就跟你没完了。” “他们老是这样吗?” “天天如此。劝他们也不听,老英雄都成了老小孩了。” 正说着,从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林姐知道,这是高浩来接她的。今天她还 有好多重要的事和高浩落实,另外,还要检查一下他工作的准备情况。 告别了任思红,她和高法来到远达饭店。初一的早晨,饭店显得格外冷清,除 了在高浩的办公室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外,上上下下都显得相当安静。 高浩的办公室就设在二楼的尽头,半圆形的办公桌上插着两面中美国旗,墙上 挂着名目繁多的独资、合资营业执照,光桌上的电话就有三个,高浩说,他是根据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声音来接电话。 “高浩,走空路的关键就是一定得具备合法性。”林姐坐下后,点上了烟说。 “你放心,我做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合法的,甭说中国,就是美国总统检查我 的工作,也挑不出半点儿违章犯法的。移民法,我比史密斯吃得还透,全都符合那 些条件和要求。” 高浩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叫《出国就业》的杂志清样,递给林姐:“你看这个行 不行?” 林姐看了看印制精美的封面和目录,又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几篇文章写得都很 漂亮,文笔流畅,又显示出一定的诱惑性,《海外就业需知》、《境外开办公司指 南》、《美国移民法点滴》、《加拿大接受移民条件》、《出国所需手续》、《华 侨生活大全》,这些文章的细致和力度,林姐看了都十分满意。她问了问印刷册数 和目前工作的进程。 高浩又从档案湘里拿出一叠卷宗,打开后,摊在桌子上让林姐过目。 林姐边看边笑,她对高浩聪明的头脑和经营的办法,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特 别是对报名、签证、旅途、抵岸的收费步骤,大赞精明。 “过奖了,还不是你的指点。史密斯律师脑瓜再灵,签证打回票的也不少,这 一关最不好过,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人都是三青子,不好打通。”高浩说。 “别急,只看眼前不行,气候的变化才是真正的闸门。机会还没到,再等一等。 他们俩又谈了一些关于美国方面接应的事情,林姐也向他谈了谈史密斯律师的 准备情况。“国庆这一年锻炼得怎么样,能在美国呆下去吗?”高浩看工作谈得差 不多了,就扭转了话题。 “能。史密斯正在为他办理绿卡。” “去年弄他去美国,多难呢。真想不到……” “他现在非常稳定。” “国庆拿绿卡靠什么,是靠政治避……” “不。实不相瞒,是结婚。” “结婚,和谁?” “我。” “真结还是假……” “真的。” “你……” “你什么。少废话,快向我道喜吧。” “当然,当然。其实这样我特高兴。” “高浩,现在我很幸福。”林姐说完,仰面躺在沙发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陷 入了沉思,她想尽快地结束这次东方之行,赶紧返回纽约,她觉得她已经离不开国 庆了。 “他现在在哪儿?”高洁问。 “估计已经到了纽约。”林姐看了看表说。 “明天你也回纽约?” “不,去福建。对了,你要给我派几个好保镖。” “行。” 书路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