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爱的变奏(1) 小引 这一切是怎么逗起的呀? 他为啥要磨刀,为啥要去砍她那一刀,为什么? 弄堂里传来孩子们嬉戏玩耍的笑声,弄堂口在叫卖盐水海蟹,过街楼下酷暑 的大太阳照不到的阴影地,一帮退休老工人在兴致勃勃打扑克。 还没到下班时间,姐姐矫静、弟弟矫光、妹妹矫冰都还没有回家。退休后天 天领着小玉的妈妈到里弄里开会去了,爸爸想必还在米店账台后一丝不苟算着他 不许出点差错的账吧。 他却在磨刀。 这些天他天天在磨刀,长久未用的磨刀石已被他磨得刷光滴滑,那雪亮的刀 刃、锋利的刀尖,在上海夏天午后的太阳光里,闪闪烁烁放着银亮的光。 他还在阳台的一角磨着刀。 刀太快了,他不磨也行。但他不磨就找不到事做,他用手心掬起水,刀刃不 时去水中蘸一蘸,然后聚精会神地磨着刀。他那充沛的精力,他那一肚子无处发 泄的积怨和怒火,非得靠一刻不停息的动作抑制着。他的脸上由于这种克制呈现 一股峻厉的、甚至是凶狠的神色。 这阳台,是他当年正处发育阶段经常炼身体的地方。那些年里,他举杠铃、 练哑铃,把身体炼得粗壮结实,生气勃勃。他绝没想到多少年之后好不容易得到 个归宿,在外晃荡了一大圈回来了,却会在阳台上背着人磨刀。 阳台一侧的墙壁上,纵横交错地划下了数不清的刀痕,每一道刀痕都清晰可 辨,一刀是一刀,刀刀着力都均匀准确。这是他为了稳准狠地划破她的脸苦练的 痕迹。 他的意图是非常清楚的,他不要伤她性命,不想使她伤筋动骨,他只要破她 的相。 他又一次掬起水来,滴在刀刃上,“嚓嚓嚓嚓”使劲地磨着手中的刀。 他磨着、磨着,脸上的神情由凶狠峻厉渐渐变得陷入沉思,深深的刻骨铭心 般的沉思……是呵,他为什么要去砍她那一刀呢,这种报复的欲望为啥如此强烈 得不可抑制,为啥弄得他吃饭不香、睡眠不宁呢? 他同她不是夫妇吗,他同她不是早在少年时期就相识了吗,他不是还在初中 毕业之前就爱上她了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一 绰号“死猫儿”的沈老师开始训话的时候,矫楠一点儿也没把他当回事儿。 老规矩了,周会课班主任训话时,你只要不吭气儿,不做小动作,不东张西望, 沈老师绝不会找你的茬儿。他只顾着集中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地 将那些富有哲理的、充满诗意的、热情的话流畅地说出来,煽起同学们心头的那 股易于激动的情绪,从而使得全班同学更加崇拜他,更加爱他,他便算达到了目 的。下课后,当教室里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佩服的声音时,沈老师白皙得无一 丝光泽的脸上,就会浮起几缕淡淡的笑意。 瞅着沈老师那一对无神的小眼睛茫然地俯视着全班同学,矫楠在想着沈老师 的绰号“死猫儿”的来历。沈老师挺得笔直的身板,高高昂起的脑袋,有力地挥 舞着的臂膀,都极难同“死猫儿”的形象联系起来。都只因为沈老师那双小小的 总像在打瞌睡的眯细眼睛,同学们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那是初二时,英语课本 讲到美国一个黑人居住的小城镇,同学们头一次接触到一个新的英语单词:Small 。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在念这个生词时,念得抑扬顿挫,变了音调,激起全班男女 同学的哄堂大笑。笑声像能传染似的,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粗哑的、尖细的, 放肆的、羞涩的,足足在教室里回荡了三四分钟。随着阵阵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又一股恍然大悟般的笑的声浪震荡着整个教室,继而逐渐平息下来。从那以后, 班主任沈老师在好些同学的嘴里,就有了这么一个雅号:死猫儿。中学生们都是 机灵鬼,再迟钝的女生,也都晓得Small 指的是什么。大约除了沈老师本人不知 道之外,在明光中学的初三(7) 班,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想到这儿,矫楠的嘴角不由显出了一丝笑纹,一双眼睛里,也同时闪烁出带 点儿调皮的光芒。他不由朝沈老师那张白皙的脸瞅了一眼。 沈老师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训导学生,他真可算得是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了。 一节课,整整五十分钟,他就能找出那么多的话来讲,且一句是一句,一句不重 复一句,一句连一句,连得那么通顺自然,字正腔圆,意思明晰,逗起同学们的 兴趣,听得那么津津有味。怪不得其他班级的老师,还要请沈老师去代上周会课, 甚至请他代政治课呢。他真会讲。 沈老师今天的脸色比往常还要严峻,还要冷漠无情,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掀一 掀,陡地提高了嗓门: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个神圣的字眼。古往今来,多少志士仁人,讴歌 过爱情,赞颂过爱情,甚而至于为爱情捐躯。如此崇高的感情,岂容人随意地亵 渎,岂容人像摘桃子似的偷取。伟大的莎士比亚是这样颂扬爱情的,请听……” 莎士比亚为爱情唱了哪些赞歌,矫楠无暇去细听了。一阵隐隐的不安袭上了 他的心头,他不知道沈老师在此时此刻的周会课上,为啥要提起“爱情”这个话 题。难道爱情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作为演讲的内容,作为训导学生的话题吗?在 矫楠的心目中,爱情,那是歌,那是诗,那是言不能传的心声,是……是不可抑 制的奔泻的激情,是…… 不过,“死猫儿”当着全班五十六个同学演讲这一题目,绝不是为了显示他 在这方面的博学,更不是为了炫耀他能背诵伟人们的诗句,他必然是有所指的。 矫楠的神经末梢似被触动了,心也随之悠悠地提了起来。他再没方才那股若 无其事的情致了。沈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似的扎进他的耳膜: “……可我们有些学生呢,小小年纪,正值求知的黄金时代,却不思钻研学 问,做起什么桃花梦来了。我们三(7) 班,有没有这样的学生呢?咹!” 沈老师的话音戛然而止,教室里鸦雀无声。这不是平时那种无动于衷的静寂, 而是一种蕴含着不安的紧张的静寂。 矫楠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木然凝坐着,两眼平视地望着讲台上那个粉笔 盒。他的心直怦怦地骤跳,目不敢旁移斜视,他只觉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朝他扫 了过来,有的惊讶,有的好奇,有的鄙视,有的讥诮,他的全身在起鸡皮疙瘩, 他的脸仿佛在承受压力,他真希望这会儿黑夜降临,不,他更希望这时候发生地 震,他觉得喉咙里发涩,呼吸局促起来,哦,一分钟简直就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矫楠头皮发麻,耳管里嗡嗡发响,好像全班同学都在嘤嗡低语,又似乎有人在悄 声议论。定神细听,啥声音都听不到了。 “郁强!”沈老师的嗓门提高了一声喊,颇有威仪。 “到。”郁强平时那雄浑的男性声音闷沉地应着。 “你说!” “说什么?” “你心头清楚。” “沈老师,我不晓得……” “不要狡辩,不要替自己掩饰,所有的材料,我们都掌握了。” “沈老师……” “说吧。” “我……” “你做得出来,也说得出来。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