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爱的变奏(17) 不说远了,就讲十九号大院所在的这条马路吧,路两旁一幢又一幢花园洋房 里,先是老板、资本家被抄家,接着是教授、学者、名医生、工程师等等反动学 术权威挨批斗、游街,这些天来已波及到好些干部家里。口号喊得更吓人,“油 煎×××!”、“砸烂×××狗头!”都是直截了当地指名道姓。弄得整条马路 人心惶惶,即使在大白天里,家家户户的铁门全是紧闭着的。 我们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一两个月以前,阴影就已遮住了我们一家。爸爸妈 妈在饭桌上很少讲话,每当哥哥慷慨激昂地讲起红五类子女在社会上采取了啥革 命行动,他们的红卫兵团在哪儿与人展开大辩论时,爸爸总是一声不响,而妈妈 呢,老用毛主席那段“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的语录,去提醒哥哥千万不要莽 撞。 我虽然小,可毕竟是个姑娘,比哥哥细心一些。瞅着爸爸妈妈不悦的神情, 联想到“十六条”里面“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一条,我的心头一次一次地升起疑云:他们会不会就是那种人呢?要不,他们 为啥闷闷不乐,为啥老是沉着脸呢? 我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两天前的傍晚,妈妈从单位里打电话回来,说她 不回家来吃晚饭,也不回家来睡。电话恰好是我接的,我听得出,妈妈的声音很 低沉,还带一点颤音。捧着话筒,我不安地尖声问: “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不回家?” “妈妈单位里有要紧的事,你告诉爸爸就……” 妈妈的话被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犯了罪还不敢对子女 讲。说老实话,你被隔离审查了,要家属送铺盖、洗漱用品来!” 爸爸当天夜里就给妈妈送东西去了,我要跟去,爸爸不许我去。他说这不是 我去的地方。人虽然没去,心还是随着爸爸去了。妈妈被隔离审查的地方,是监 狱吗?有没有看守?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到了吃饭的时候,看守给送饭? 我的心像火燎一般难受,妈妈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会给放出来吗,什么时候放出 来?无数问题涌上我的脑际。楼下的厨房里有响动,是范阿姨在移动椅子。哦, 不仅仅是我在等,范阿姨也在等,也在为妈妈担心。我坐在楼梯口上,双手托着 腮,茫然地瞅着二号小楼这幢房子,这幢我自小就居住的房子,这会儿在壁灯的 映照下,竟变得陌生起来。这幢房子是我的家吗?我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 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开始冒出来。我多么想有个人聊聊,有个人陪伴着一道说说话 啊,可唯一能交谈的哥哥,却早在半个月以前就不回家了,他说红卫兵总部要值 班,他天天睡在值班室里。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已撑着楼梯扶手睡着了。是他把我推醒的。我一边揉眼 睛,一边站起身子,心慌慌地问: “爸爸,妈妈被关在哪儿?” “就在她上班的单位里。” “在区委?” “嗯。” “妈妈……好吗?” “她很好。她还让我对你说,别为妈妈担心,过些天,妈妈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妈妈还说了啥?” “她还说,要提醒玉苏,该学会独立生活了;玉苏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早说了嘛!我不是孩子,我是个大人了。”我撅着嘴对爸爸道。 尽管爸爸说妈妈很好,但我却感到,爸爸去了这一趟,脸色、眼神全变了, 变得苍老、憔悴,变得忧心忡忡,似有啥难言之苦。第二天从学校回来,我还看 到从不吸烟的爸爸,呆痴痴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着烟。 昨天晚上气温骤降,西北风把小楼旁广玉兰树的叶子“哗啦哗啦”撩拨了整 整一夜。第二天一起床,爸爸就让我给妈妈送毯子去。他好像忘了,仅仅只在两 天以前,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捧着毯子,一条提花羊毛毯子,我到妈妈上班的区委会去了。区委大院里闹 翻了天,整幢区委大楼,仿佛被巨幅标语、大字报包了起来。迎面一条巨幅标语, 从区委大楼顶上,一直书到大楼墙脚:“殷晨芳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那粗直 乌黑的大字,一看就晓得是用大板刷写的,妈妈的名字上头,还用红笔打了几个 大叉叉。乍一看到,这条顶天立地的标语,就好像在向我张牙舞爪,朝着我扑过 来。我惊骇地垂下眼睑,心怦怦跳着,往大楼里走去。一路上,到处都能见到打 着叉叉的妈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