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爱的变奏(20) “爸爸!”这时候我只是在心里嘶声喊着爸爸,尽管我的嘴也张开了,可我 已不敢发出声,也发不出声了,震惊和恐怖似一条无形的绳索扼住了我的脖子。 “好了,别让这家伙躺着装死,把他逮走!” 随着一声命令,肆意虐待爸爸的那帮人簇拥着,像拖一口袋土豆似的,把爸 爸拖出了十九号大院。 嘈杂的喧嚷随之渐渐远去,终于啥都听不见了。可我的头脑里还在嗡嗡轰响, 还在一次又一次重叠地复现爸爸被毒打的惨景。我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小楼还是 小楼,广玉兰还是广玉兰,生活中的一切却全变了。远远的,其他几幢小楼旁边, 有人站在那儿朝我窥视,我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挨过揍的脸,把目光收回来。门 口台阶边的墙角,一滴浓浓的墨汁眼泪般垂吊在大字报边缘,滴落在墙角,又渐 渐地凝成一滴。那墨汁是这样黑、这样浓得起腻。我不由得抬眼一望,啊!墙上 贴着一张最后通牒:勒令: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宗竞常、殷晨芳一家滚出这洋楼 深院。限期三天之内搬到瑞仁里六十四号底楼居住。若到期不迁,一切后果由你 们自己负责!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勒令。瑞仁里,瑞仁里,那不是一条破破烂 烂的弄堂嘛!班干部和团员熟悉全班每个同学家庭住址时,我去过瑞仁里同学的 家,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没有煤气,卫生设备是几户合用的。天哪,我简直不敢 想象自己在那个环境中怎么生活下去。怎么办?我怎么办? 爸爸被逮走了,妈妈被隔离了,哥哥恐怕早晚也要被红卫兵总部开除,家里 只剩我同范阿姨两个人,哦,范阿姨也要走的,那些资本家,那些反动权威家的 保姆、佣人、阿姨不都走了嘛,我一个人,我孑然一身,叫我如何搬家,叫我如 何到瑞仁里去住啊! “看,宗玉苏在那里!”一个尖脆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刚转过半个身 子,初三(7) 班的一帮红五类子女,在团支书许小妹带领下,呼隆隆涌了过来, 把我团团围在中间。 “这会儿该轮到我了。”我心头吓得“怦怦”跳,疑惧地瞅着许小妹那对虎 虎有生气的眼睛,那只扁塌塌的朝天鼻子。我不想朝其他人望,不用瞧我都知道, 也属红五类出身的矫楠,肯定也在这帮人里面。这下子,算是让他看到我的狼狈 相了。 奇怪得很,这么一想,我倒稍微镇定下来。不,我不能让他看我的笑话。 “鉴于你家已成了黑七类,你就是个狗崽子!”许小妹用她过去对要求入团 的同学上团课的声音,对我进行了宣判,“红卫兵团部作出决定,开除你的红卫 兵资格。把你的红袖章交出来。” 我从裤兜里慢吞吞地掏出了红卫兵袖章。它还是新的,幸好我有先见之明, 没把它戴在手臂上。当初只觉得我的袖章太宽太大,戴在臂上飘飘荡荡多出一块 不雅观,我没戴它,心想有机会把它改合适一些再戴。现在倒不需要费这道手续 了。 “狗崽子,她还傲哩!” “叫她跪搓衣板,她就傲不起来了。” 我听到几个同学在许小妹身后议论,心又慌了。 许小妹把红袖章一把抢了过去:“听着,现在向你宣布命令。” 许小妹身旁闪出了杨文河,朗诵般朝我道:“命令狗崽子宗玉苏,明天早上 必须到学校贴出认罪书,随后同其他黑七类子弟一起,集中在小礼堂请罪。” “听见了吗?”许小妹陡地一声喝,还跺了跺脚。 我嘀咕了一句:“我……我认什么罪?” “你心头清楚,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许小妹的口气刻薄极了,朝天鼻孔呼 呼地出着粗气,“有人给你写情书,你还想藏着不交呢!你就认这个罪吧,腐朽 思想的罪。” 我的头上像被人浇了一瓢烫水,猛地仰起脸来,只见十几张红卫兵参看第46 页一张张熟悉的脸全在我眼前闪过…… 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晃动,许小妹冷眼斜望着我,杨文河居高临下盯着我, 有人在冷笑,有人在点点戳戳,一张张熟悉的脸全在我眼前闪过,唯独没有矫楠 那张我最怕见到的脸,没有。 那个时候,不要说在我们中学里,就是在堂堂高等学府,全国出名的大学里, 也是明确规定不准许恋爱的…… 当高材生郁强和漂亮姑娘余云逛马路谈恋爱的消息传开之后,当默不作声的 矫楠曾给矜持高傲的宗玉苏写了封情书,并且打动了公主样的宗玉苏心灵的秘密, 终于通过不知什么途径传到我们这些人耳朵里的时候,天地良心,我们这些少男 少女都是怀着又妒忌又羡慕又幸灾乐祸的情绪看待这两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