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爱的变奏(40) 矫光又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但也没忙着去喝,他只觉得自己的耳 朵背后、脸颊上都烫乎乎的,一眼望出去,桌上的菜肴啊、酒瓶酒杯呀、远近桌 面上的人呀,全在他跟前摇来晃去,他感觉得到人们在不停歇地咀嚼,不间断地 说话,可客人们在讲些什么,他一概都听不清楚,也不想去听清楚。不知怎么回 事儿,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夏季山乡农田里的一幅画面,只有点花花水的老板田里 长满了密密簇簇的牛毛毡草,像细绒似的铺满一整块田。队长分配活路时,把薅 这块田的任务交给了他。他顶着烈日,先是撅着屁股在田头薅,继而改为下蹲式, 那些细得像缝衣针似的牛毛毡草,捏在手里就滑脱,拔也拔不动,往前挪一步, 非得半天不可,下蹲式也受不了,他干脆挽高裤腿,跪在浅浅的水田里,埋着头 薅。锯齿状的谷草划着他的脸,膝盖顶在稀泥田水之中,脚上不时地叮上一条蚂 蟥,好不容易拍下去了,刚跪下去,又叮上了一条……哦,这样的艰辛,这样的 劳作,比起挑着粪担子上坡,担着高挑爬山越岭,比起钻进煤洞、砖窑使力气干 活,不知要累要苦多少倍,矫楠是咬紧了牙关在熬啊。生活在大上海的家里人知 道他干的这些活吗,知道他受的这些罪吗?他们是不晓得的,忧郁寡欢的矫楠也 是从来不说的。是的,苦是他自己找的,罪是他活该受的。上山下乡,是他主动 要去的。姐姐分配在上海工作,按照分配时的规矩,他不主动下,学校、街道、 父母亲单位上,也要动员他下的。可是,可是当初如果姐姐分到外地去了,爸爸 妈妈又都是自食其力的普通职工,他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弟,当然就会分在上海 的工厂里了。早知道留在上海的姐姐最终还是嫁给了冯英华,矫楠真愿意姐姐没 留在上海。天哪,他在农村吃了那么多苦,他为姐姐到了贵州乡下,到头来换个 啥呢?姐姐又同冯英华搅在一起了…… 这些杂乱的思绪涌现在他脑子里,他的眼角闪现出金光,眼皮在跳,血液在 周身沸腾,脸涨得绯红绯红。什么,椅子在响动,人们都起身告辞了,冯英华同 矫静双双站在门口,点头躬腰地在送客人。他的身旁没人了,连矫光也不在了。 矫楠站起身来,抓起那杯满满的啤酒,送到自己嘴边,他闻到一股苦涩的麦 曲味,皱了皱眉头,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姐……姐夫……我、我也敬你一杯,人人都敬了你,我也……”他断断续 续地说着,把酒杯高高擎了起来。啤酒溢出了杯沿,滴滴答答滴在地上。 姐姐惊愕地盯着他。 身旁围过来一些人。 冯英华起先一怔,随而笑容满面地一点头,回身拿起一杯桔子汁,和矫楠的 啤酒杯轻轻一碰,“!”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好,矫楠,我同你干!” “慢着!”矫楠的脸一板道。 “大弟,你……”姐姐低声唤着。 矫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扶住了矫楠。 矫楠的酒杯朝矫静一晃:“从今往后,你要是敢欺负我的姐姐,我就叫你像 这只杯子一样!” “咣”一声,矫楠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盛满啤酒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怕被酒液溅脏衣裳,人们惊叫着四散退去。矫楠只看到姐姐和姐夫全在一瞬 间慌了,便把满屋的惶恐撇在身后,一甩矫光的手臂,夺门冲向楼梯。 “哥哥,有电梯!”矫光追上来,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臂,把他架进了正在上 人的电梯。 电梯门关了,徐徐地往下降落、降落。 矫楠只觉得全身在发热,他的心仿佛也跟着下降的电梯,在往深渊里沉落、 沉落。他真愿意这样一直往下沉、沉。 在矫光的架扶下,步出淮海饭店,刚在人行道上走出十几步,迎面过来的一 对情侣,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要发作,一个熟悉的沙喉咙朝他喊了起来: “矫楠,矫楠,一回上海你就不认识我了?” 矫楠稳住脚步,定定神望去,和他同一知青点的聂洁穿一件海虎绒大衣,手 挽着身旁一位比她矮半头的男子,正朝他笑哩。 “噢,你也回来了?” “是啊!那鬼地方,是人呆得住的吗。闷得老阿姐心里都要生蛆了。喂,你 混得好吗?” “好个屁!” “不动动脑筋离开贵州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