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爱的变奏(81) 杨文河说他是发了“国难财”。没有去年的大季歉收,没有今年减免小季的 公余粮,他就发不成这笔财。他心头是默认的,但他问心无愧,他做得光明磊落, 他方便了群众,他得到了公社干部的支持。他的钱不是投机倒把、贪污盗窃来的, 他是用智慧和汗水赚的钱。 “嘭咚嘭咚”的米机声,“隆隆隆”的打面机声,连续好几个月对他来说, 都是最动听的音乐,那带一点儿啸声的面机的轰鸣,听来更为亲切,更为悦耳。 可这几天,还是同样的声音,却仿佛变了调。米面机交织在一起的轰响,每 一下都像砸在他脆弱的心上,每一飞转都像绞着他的心。 尤其是今天,才开机,机声刚有节奏地响动起来、轰转起来,矫楠就觉得头 晕目眩,恶心得直想呕吐。还没给主动来帮忙的郁强和杨文河交代完,他就跌跌 撞撞跑出了米面机房,一直跑到听不见机声的吴大鼎家山墙旁边。 他一站停下来,憋不住还是吐了,吐净了以后他才好受一些。他走到沟渠边, 捧起清凉沁人的沟渠水漱着口,不时地朝集体户那头瞅一眼。 宗玉苏在那里跟几个知青告别,纯粹是礼节性的,一会儿她就要走了,永远 地走了。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歇凉寨,离开这块她生活了几年的山野土地。她把 户口迁回了上海,一切都办得很顺利,连头搭尾,她仅仅在寨上只住了八天,盖 章、迁户口、转粮油关系,跑公社、去区里、上县城,只因为公社粮店休息、盘 仓,三天不办公,她才多耽搁了几天,要不,她也许还住不上一个星期。是啊, 她回上海了,作为丈夫,矫楠应该替她高兴,向她祝贺,他也确实是这么对她说 的,在她面前,他也总显得乐呵呵的,好像真替她高兴。 可他的心却在滴血。 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好大的雾呀! 这是潮湿多雨的贵州山乡里初冬时节的大雾。团团缕缕棉絮般 的雾气从河谷里、从山岭上、从四面八方飘悠进寨来,浪涌般簇拥着一家家的房 屋,围裹着牛栏猪圈马厩,无孔不入地飘荡进堂屋、灶房里来。放眼望去,十来 步外就看不见人影。只见雾、雾、雾,米色的稠雾。雾气似在窒息矫楠的呼吸, 似无形的石头般压在矫楠的心口。 “祝你一路顺风啊! ”丁萌萌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到上海,祝你早日得个工作。”这是余云的嗓门。 “我回去探亲,你可得请客。”聂洁一点不饶人地说。 她们送出来了。 宗玉苏柔声一一答应着,声调里透出她的愉悦和欢欣。她是应该高兴,应该 感到轻松,这块土地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唯一留给她的,是一系列苦涩 的回忆,是艰难困苦的跋涉,是不合时宜的婚姻。 姑娘们送过来了。她们看见了伫立在山墙边的脸色苍白的矫楠,都收住了脚 步,和宗玉苏拉拉手,最后一次地告了别。 宗玉苏走近矫楠身旁,紧紧挎包的带子道:“走吧! ” 矫楠接过她手里那只小巧的旅行包,很轻。她坚持什么东西都不带,都要留 给丈夫。矫楠一定要她带,她才拆了一条被里子,带走两条垫单,说是可以给小 玉做尿布,小旅行包里,装的就是被里子和垫单,好像还有一件毛衣。 矫楠伸手去接她的挎包,她摆摆手:“不重,一人拿一只吧,走远路呢!” 这挎包里装着她的户口迁移单、粮油关系及一点旅途上的漱洗用品,确实很 轻。但几乎是一个知青的命根子。 他们走出了寨子,她走得很轻快,他的脚步很沉重,但他掩饰着。他要掩饰 自己的沉重心情,掩饰他的不快和忧虑,要不,他就显得太自私了。难道因为她 是妻子,就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也让她硬留在自己身边嘛! 这未免太不合情理、 太霸道了。 走出了一百来步,宗玉苏忽然想回头望寨子一眼。可是歇凉寨上的青砖瓦、 泥墙瓦舍、低矮的茅草屋,耸立得高高的柏枝树、槐树、沙塘树,全被雾岚笼罩 着,啥也看不见。至于远在三里地外的下脚坝寨子,那幢低洼地边的保管房,更 是埋葬在浩浩茫茫的雾气之中,一点痕迹也不露。宗玉苏以往生活里的一切,全 掩埋在稠雾里了。 她眨动着眼睛,睫毛上沾着一颗泪珠,瞅着矫楠的脸说:“瞧,走了,啥都 看不见了。” “真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