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究竟,暗恋一个人,可以延续到甚么时候?当一段感情没有作出回应,只就你 一个人狐独地谈一个人的恋爱时,一个人的天空,你可以支持多久? 阿忆喜欢上Sake的时候,她也以为,很快便像过眼云烟。与Sake不算深交,因 为大家所在的圈子,两人有通过电话,见过几次面。阿忆是做陶艺创作的;而Sake, 是动画师,都算是半个艺术人,而且各自在自己的圈子努力,在小圈子中,是有点 名气。 阿忆不清楚Sake对她的印象如何, 只知道每次见面, 谈话的气氛都很愉快。 Sake一直对她没有异样,也不见有任何勾引性行为,所以当阿忆发觉自己有反应时, 她便开始非常懊恼。 为甚么总会想起他?看电视的卡通片会想起他,走过报摊的漫画书前会想起他。 她会告诉别人她认识了这样的一个男孩,她会说,他是做正动画的,人很有冲劲, 很愿意尝试不同的风格,有艺术触觉……诸如此类。 一直兴致勃勃地告诉别人,直至某女孩子的一句:“阿忆,你是否喜欢上他?” 阿忆征了怔,才懂噤声,“是的,说得太多了。”她不好意思起来,解释了两句。 喋喋不休地提起一人,是否已喜欢上了?阿忆不明白,为甚么她会喜欢上Sake。 为甚么。 好吧,就当是长久没恋爱的后遗症,遇上像样的异性,便不知不觉地心动了。 如若是这样,阿忆想,很快的,在清醒过后,便会像甚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很快的, 便通通消失,不再存在。 这样想了又想,阿忆令自己安心起来。是的,这根本是不真实的。她就是不知 道,有些东西降临了就是临降了,再多的否认也起不了甚么作用。 ☆ ☆ ☆ 那是Sake的一个动画的首映,他邀请阿忆出席。本是抱着平常心,只不过是朋 友的聚会吧。然而,一见着他,反应又失控了。真是件可怕的事。 Sake倚在接待处的长格旁,正与朋友倾谈着,阿忆远远看到他,便迳自深呼吸, 走上前去准备与他打招呼。本应是平常而正常的行为,但不知怎地,走上前去的一 小段路,居然很艰难,一步一惊心。 心狂跳,脚步浮。天啊,她在心里说,她快走不稳,天啊,好心的话,请扶她 一把。 三十秒的距离,是半世的长。终于走到他跟前了,他转过脸来,四目交投。他 的目光愉快而坚定,也闪烁,是正常的闪烁,这种闪亮,告诉眼前人,他看见她, 是开心的。 于是,两人便开始寒暄了。阿忆望看Sake那双大方的眼睛,不消数秒,居然— —他那种坚定,忽然也就令她软弱了。她可以肯定,他的眼神别无他意!但她看着 这双眼睛,心,就那样酥软下来。 拿变得软弱无力。精力都被他的眼睛吸进去。 太可怕了。可怕得,她不敢再正视。 于是,唯有,低头看他的手。 对,一个逃避被发现的地方。 阿忆低头专注地看,看看看看,反而更引人入胜。 Sake的手那么修长,哪有男孩子的手会优雅至此? 天啊,避开了他的眼睛,立刻又被他的手俘掳。 他正把手交叠胸前,阿亿随看他双手的摆动,流动着眼珠。嗯,除了优美的手 形外,他还有优秀的品味,戴在左手尾指上,有一只很漂亮的方形黑色指环,很衬 他的气质,有看神秘的男性魅力。 阿忆抬起眼来,假装没事人地继续寒暄,用尽最厉害的力量,把情绪收在远处, 平静又平静地表现出 ,最正常客气的一面。 令人气绝的数分钟终于过去,Sake另外有朋友叫唤他,他说了声失陪和一些客 套话后,便朝右边走去。阿忆随着他的背影呼了口气。真好,受难完毕。 正正常常地观看Sake的作品,然后又正正常常地回家。 正正常常地睡去之后,可是,却非常不正常地醒来。天呀!醒了之后第一件事, 便是想起他。 大概真是爱上了,无可解释地。 甚么也不想做,她抱着头在屋内踱步。由屋头走到屋尾一圈又一圈,转完又转。 是的,一定要做点甚么。一定要。 急急忙忙穿了件衣服,用水泼了拨脸。她知道,她要做些甚么。她跑呀跑,用 最急最快的速度跑到地铁站。阿忆今天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要走遍全港九新 界的首饰店,搜寻那只戴在Sake手上的黑色方形指环。 爱上他,便要变成他。 那只指环不算太名贵,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阿忆由百利开始,到旺 角,到铜锣湾,走了好几个钟头,却只找到类似的。 一黑色圆形,黑色酿石。但就是没有Sake左手尾指上那一款。 心里头有一股冲劲,驱使她去完成这件事。是大事,很多年也未经历过的大事。 由铜锣湾,她坐巴士到赤柱。本来也不抱太大期望,但就是在一个小档内,她 找到它。 立刻戴到手上去。指环大,她只能戴到中指上。她叹了一口气,瞬即感动起来。 仿佛刹那间,他的手就在眼前一样。 而当戴着指环的手握着空荡荡的另一只手时!又好像是被他的手紧握了。 各左手握右手。在回程的巴士上,阿忆兴致勃勃地玩看这个她自己才明白、才 觉得好玩的游戏。原来,真的真的,是爱上了。 ☆ ☆ ☆ 左手握右手。她开始谈她这孤独的恋爱。 就由这天起,她的心思跟着他转,这个不算接触得太多的男孩子,四面八方地 入侵她的世界。 这只指环伴着她生活。她看着这只指环会微笑;当有甚么不如意时,只要手一 伸,安慰便出现了。 自己与自己谈一次恋爱,居然也颇为享受。 Sake的影响力笼罩阿忆的每一个毛孔。恋爱中的女人,所有创作欲望,都是心 里感情的投射。 阿忆除了在工作坊做陶艺外,也有任教儿童班。某一天,她告诉一班娃娃做碗 的技巧后,忽然、心血来潮,突然说了句:“不如,我们改做一样东西。不如,我 们来做手。” 在揉捏看一堆软泥之中,她在那贴腻软绵绵间,突然想把梦想创造出来。握着 他的手,她要握着他的手。成为了一个渴望。 于是,她开始在泥堆中捏出他的手形。 她有那微笑的脸,以回忆作实物,极之敏感地感觉他的手的存在。她是多么地 享受,难为一班小娃娃,捏着一堆泥,不知如何最好。 就这样,阿忆沉迷在手的陶塑创作。第一只手从炉中捧出来的时候,阿忆差不 多感动得要哭。是的,这就是她的愿望了,愿望居然成真了。 她把手放在格面上,然后,把自己的手伸进那无体温的手心 两只手,紧握了。 她创造了一只属于他的手上只可以握着她的手的手。她合上眼,明白这叫做自 制幸福。啊啊,好开心啊! 接下来的日子,她天天做陶塑手,一只又一只,伸前的、微张的、紧握的、垂 下的、指令的、松弛的……全部一一放在眼前。连夜不眠,她一身一脸的汗,为的 就是要他的手重重包围她。 于是就满足、安全了。 恋爱中的女人都精神亢奋,这一个尤甚。 在做着第三十三只手时,她又作了个决定,她要把手送到他的手忍不住了,她 要令他知道。 Sake很忙碌,阿忆打去的电话他都接不到,全是其他工作人员代接。后来接通 了,她直接地告诉他她希望与他吃午饭,他也欣然答应,大方得完全没有幻想的余 地。 他的爽快令她失望。传说太大方的态度,就是完全没有意思的表恋爱都令人忐 忑、迟疑、不好意思。Sake显然只当她是朋友啊。 —但当然,饭是吃了,也吃得相当愉快。Sake甫一坐下来,便看见阿忆左手中 指上的方形黑色指环,他没联想到些甚么,只就反应直接地问:“你也有一样的吗?” 然后孩子气地伸出自己的左手。 阿忆为着Sake的无机心,暗暗叹了口气。与其说他心态纯真,不如说他迟钝。 这顿午饭,阿忆大部分时候以左手握看自己的右手。一来是掩饰紧张,二来, 当然,是扮成他的。她盯看他的手,幻想是由他那边握过来。一颗心,就酥软地融 化到面前那盘罗宋汤里去。 饭后,她送他一只手做礼物。他看看那只很精巧的陶瓷手,惊异地赞不绝口。 他说:“很有感觉,不知在哪儿看过这么一只手。” 她笑,暗暗忍住不爆发出来。那是你的手啊。她在心里叫。 送手的愿望达成了,阿忆便安安乐乐地回家。再见一次,也还是不觉得Sake对 自己有甚么意思。算了吧,每次见他,他也只是个朋友模样。 算了吧,她一边走一边伸出左手来,凝视自己的方形黑色指环,不一定要升级 至明恋的。暗恋他,已有足够的怏乐。 然而她就是不知道,因为那只手,他与她的关系得以大跃进。 ☆ ☆ ☆ Sake的爱情敏感度,比阿忆的更慢三拍。他望着那只手,欣赏创造的技巧外, 便没有其余的感觉了,直至他的一位同事走过来看到,说了一句:“你把自己的手 放到台面上作装饰?” Sake一怔,再望望那只手。啊!怪不得,这样熟悉,原来是自己的手。他伸出 手来,放在瓷手旁拼一拼,果然,九成似。 疑惑丛生。她只是见了几次面的朋友,也不可能有他的手的照片,只凭记忆, 竟然如此传真? 晚上,Sake与前度女友吃饭,告诉她这回事。体贴机灵的前度女友便说:“她 一定很喜欢你,不然,很难凭印象复制出实物。” 是吗?Sake的眼睛翻向上。是吗? 想了想,自顾自笑起来。 其实对阿忆也很有好感,很少创作人有那温婉健康的气质,多数有艺术天分的 女孩子都抑郁神经贸。很早以前,Sake已察觉阿忆这种优点,只是,只就觉得她好, 没有想过其他的。 然而现在,她走前了数步之后,他也给撩动了。 好不好,了解她多一点? 他要求参观她的工作室。 阿忆听到Sake的要求,当然狂喜。啊啊啊,某人要登堂入室了。只不过,样子 声线也一概冷静,而且,她根本未得知Sake的内心也居然有件事。 于是,她也就安排了一次介绍她的作品的两人聚会,当作与任何工作伙伴会面 一样。 准备了红酒和少许芝土,她与Sake拿着酒边走边介绍。他们穿梭在她的小小工 场内,她详细地说着她每件作品的含意,而他,微笑地,很有耐性地听着。每呷一 口红酒,他总觉得又再脸红了点。 到了最后,他转了个身,问:“只有这么多?”她溜了溜眼珠,正想回答之时, 他却又说了:“那只手,就只有一只?” 她笑,带他走进一幕之隔的地方。她没为意,真的以为他只是志在看手。她没 料到,那三十二只手,充满看爱情的手,刹那间就抓住了Sake的心,他不相信,竟 然会发生此等事情。 他走前去,细细地看。没错,这些全是他的手。 吸了口气,胃就痛起来了。三分钟后,他便忽忽告辞。 阿忆留也留不住他。失望地,还以为,他是讨厌她。 那夜,她失眠了,很伤心。 她不会知道的了,事情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他逃走,是因为太开心。太震撼了,他在那堆手之中,感到那个站在不远处的 女人那劲力澎拜的爱。 如此泅涌,教他不得不点头,决定加入此事。 翌日,他把她的手找人送回给她。 阿忆收到包里,起初还以为最甚么礼物,但打开纸盒后,看到那只手,便立刻 红起了眼睛。不会吧,他真的如此讨厌她? 却就在要落下泪来之时,电话响起来。是Sake。 “你不要耶只手了?”阿忆问。 Sake语调温柔:“我不要了。” 阿忆静默起来。而Sake继续说下去:“你也不要好了。”阿忆正想问句为甚么 之时,他却又说:“就要我这只真的手吧!” 阿忆皱起眉!不能肯定是否听错之时,门钤又响。她拿着电话打开门,惊异地 看到Sake的脸。 他伸出那真正的左手,用力把她抱入怀,她魂尚未定!被他拥抱得快窒息…… 在这个故事完结的今天,另一个故事也就要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