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温泉疗养院距市区30公里,设有室内和露天两种温泉浴,是叶子和老宫两人常 约会的地方。每次,他们都叫上卓尔一起来。本来是恋人间约会,再让一个外人加 进来,似乎有些不正常。卓尔也对这种关系感到一种莫名的烦恼,但是没办法,因 为两人都有家室,只好让他们拿自己遮人耳目。 “记住,别跟他们谈结婚、孩子之类的问题。” 下楼时,卓尔特意叮嘱卓群。 “我知道,其实谈也没什么,不就情人嘛,他们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卓群不以为然。 一出楼门,就见老宫那辆紫红色雪弗莱子弹头停在路边。她们走到近前,车门 一开,老宫走下来。不紧不慢,迈着外八字步。鼻子上面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在阳 光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好久不见,握个手吧?” 老宫伸出手,略显夸张地一笑,脸颊和下颏的皱纹更深了。他和卓尔握了下手, 转身看看卓群。 “这就是小妹吧?你好。鄙人宫本,壹人广告公司的。” “你好。”卓群伸出手握了握,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喂,别站在那儿,快上车。”叶子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他们喊。 老宫打开车门,两个人上车,叶子亲热地和卓群拉拉手:“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叶子姐。”卓群一歪头,顽皮地一笑。 “这回能多呆几天吧?” “是啊,准备长住下去,不走了。” “真的?”叶子看看卓尔,卓尔点了下头。 “早就应该这样,在蓝城和你姐互相有个照应,多好。”说着,叶子转过身, 用手肘碰了一下老宫。 “哎,你朋友多,帮忙留意点,看有什么好工作。” “没问题。就凭咱们,找个工作还不轻松。想做什么?对了,我昨天去电台, 他们正招节目主持人,感不感兴趣?” “行啊,月薪多少?”卓群问。 “不知道,明天我给你问问。” 老宫发动汽车,随手打开音响,一阵轻松明快的美国乡村音乐在车中响起。 “哎,老宫,你公司为什么叫‘壹人’?不会是就你一个人吧?”卓群随手拿 起车座上的一个信笺,看了一眼问道。 “说对了,就我一个人,集老板、职员于一身。” “那你在哪儿办公?” “就在这儿,车上。本公司流动办公。” 卓群环视了一下车内,忍不住想笑:“这儿?这怎么办公啊?” “敝公司主业是广告,工作流程分为两部分。上半部分是找客户,这个过程基 本是在酒桌上完成的。第二部分才是做广告,设计创意委托别的广告公司来做,分 点利润给他们。这样虽然赚的少了,但综合起来看还是比租办公室、雇人成本要低。 而且,还省去管人的麻烦。”老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不错不错,你这工作挺好,我听明白了,主要内容就是吃饭。怎么把你吃得 这么瘦啊!”卓群打趣道。 “你以为那饭好吃呀?那种饭是很累的。”叶子在一旁插嘴道。 “也是。”卓群点点头:“那你应该赚不少钱吧,省了这么多成本。” 叶子一呶嘴,笑道:“赚的是不少,可是花的比赚的还多。” 卓群侧脸望着车窗外的行人:“怎么说也是有产阶级,算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 人。” “那要看和谁比了。放在穷人堆里算是富人。但要放在富人堆里,又成穷人了。” 老宫自嘲地说。 “那也不错,一会儿当穷人,一会儿当富人。在商人面前是文化人,在文化人 面前当商人。人生挺丰满的。” 中午时分,温泉疗养院到了。 虽然是周末,洗温泉的人并不多,女客只有卓尔姐妹和叶子三人。她们冲了一 下淋浴,先在室内温泉泡了一会儿,打开侧门,到外面的露天温泉。这儿的泉水比 室内温度要高,刚进去时感到有些烫,过一会感觉好些了。 虽然已进入隆冬,天气并不十分寒冷,只有零下5 、6 度,但呼出的气还是刹 时就变成雾茫茫的呵气,飘向空中。 “哎,卓尔,你的课我帮你串好了,下周五,别忘了,连上两周。” 卓尔在蓝城大学中文系兼上人文学课,双周五上课,出国前她让叶子帮她往后 串了一课。 “正好,这星期我好好备备课。这次出去收获不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国外 的大学教育和我们不同,教师就象一个主持人,把学生组织在一起,讨论、研究和 分析问题。常常是抛出一个问题或观点,让学生讨论、争辩,然后做一个总结性发 言,并且一再表明,只代表个人观点。不象我们,动不动就‘统一思想’,其实思 想是根本无法统一的,一个人就有一种声音。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个 问题,会有不同的想法和观点。教学的目的,不是消灭成一种声音,而是兼收并蓄, 既坚持自己的观点,也允许别人保留不同观点。” 卓尔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这是她此次欧洲之行最大的收获,也是她最终下决 心去美国的真正原因。 “是啊,有人比较过中西教育,对中国的基础教育大都持肯定态度,对大学教 育否定者居多。依我看,我们的大学教育确实滞后,人家是培养人才,我们是制造 零件。”叶子用自嘲的口吻说道。 “所以,应尽快着手改革。一方面多聘用一些海归派来任教,一方面多派教师 出去学习交流。象你教欧美文学却连一个当代欧美作家都不认识,提高教学质量只 能是一句空谈。” “你别说,我们系明年增加了两个外派名额。” “这回应该轮到你了吧。” 卓尔瞅了瞅叶子,叶子不置可否地笑笑。 “哎,我说你们俩不会一起出去吧?要是这样可太好了!”卓群在一旁叫道。 “怎么,你想出去?” 叶子惊讶地看看卓尔,卓尔含蓄地笑笑,没吱声。叶子又转过身去看卓群。 卓群一伸舌头,朝她做了个鬼脸,“哎,水太热了,透不过气来,我先出去了。” “你先去餐厅等我们。说不定老宫也出去了,你们俩在那儿聊聊天吧。” 叶子说。等卓群走了,转身对卓尔,语气中有几分不满。 “连我也瞒着,怪不得你要辞职!” “辞职和这没关系,就是不出去我也要辞的,真的。” 卓尔看了一眼叶子,又转过头去,两眼盯着清澈的泉水,继续说道:“这次出 去,感受很大。我现在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出去了。你无法想象,那种诱惑有 多大。在巴黎一下飞机,光是那儿的天空就让你震惊,我从未见过那么蓝的天空。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同行的一位作家吸烟,点着后空气中立刻出现一道烟柱,象个 小烟囱似的,非常醒目。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眼神怪怪地看着,自言自语: 原来烟雾这么大呀,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导游在一旁解释说,因为国内的空气太浑 浊了,所以不明显。当时我就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呼吸 着连烟雾都看不见的空气,生活在无数个小烟囱之中。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当 时就想回来一定好好劝劝你:你就别恨他,放了他吧。就算他不好,他也有选择呼 吸新鲜空气的权利吧!” 叶子低着头,用手拨弄着水,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我也不是非要拴着他。绳子有两头,我犯不着拴他也把自己搭进去。我就是 气不过,你说他好好一个名牌大学研究生,跑到外面去刷盘子,一刷就是 5年,他 要真象别人学计算机、生物学什么的,熬上几年就能出头,我早就放他了。可他学 的是医学,人家根本不承认,他同学现在都是主任医师了,有的都当副院长了。可 他还在唐人街餐馆里混,为了一张绿卡和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老女人同居,这不是 捉贱自己吗?前几天又来电话,求我放他,这回直接了当,问我想要多少钱?哼, 他以为做生意呢!他要不这样多少有点儿骨气,我早就答应了。他越这样,我越不。” 卓尔仰脸望望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样他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人活到 这份上,也够可怜的。你就成全了他吧。用不着跟他赌气。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 别到最后变成仇人。” “你放心,我不会拖太久的。” 叶子出神地望着水面上的涟漪。卓尔看看她,忽地想起什么,说道:“哎呀, 我差点忘了。你快过生日了吧?” “嗯,下周末。” “想怎么过?还象去年那样搞Party ?” “不,太闹了。”叶子摇摇头:“今年想清静一点,不找别人,就找你和老宫。” “那算了,我也不去,你们俩单独过一次吧。” 叶子略带苦涩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过的。30岁,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一 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已经想好了-” 说到这,叶子突然停下来,卓尔看看她。 “我要送自己一份特别的礼物。” “什么?” “先不告诉你。”叶子一拍水面,击起一串浪花。“我有点饿了,走吧。” 叶子起身披上浴巾,卓尔望了一眼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徒然生出几分伤感。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清澈的泉水,长长叹了口气。 卓群走到二楼餐厅,一眼就见老宫坐在那儿,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斜靠在 椅子上,闭目沉思。 卓群走过去:“喂,想什么呢?又想去哪儿发财?” 老宫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给卓群倒了杯茶。“你看我现在这样,哪象发财呀!” “那不会是穷了吧?”卓群打趣道。 “差不多。检验我的贫富很容易,如果身边围着一帮人,就是比较有钱;没人 的时候,就是穷了。” “那怎么办啊?” “没什么,用不了几天,还会有一帮新朋友,就又有钱赚了。” 卓群眯起眼睛,问:“交朋友和赚钱,是什么关系?” “乘法和除法的关系。比如说,我花了一万元钱,交了10个朋友,这些朋友中, 有一个人办成事,又为我赚了一万元钱。” 卓群一笑,又露出那颗小歪牙。 “那你最后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吗?” 老宫抬起手,扶了扶眼镜,视线越过卓群,望着远处。 “人生到最后不也是什么都没有!要的就是这个过程。再说,还有朋友啊。做 我们这一行,就得靠朋友啊。我现在是边交朋友边赚钱。等到将来做大了,象奥美, 就不用出去交朋友了,坐在家里客户排着队上门。” 卓群一撇嘴:“朋友有时更靠不住。我有个同学在一家贸易公司做,谈了笔业 务,和朋友一起去的,结果让朋友给出卖了。” 老宫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很正常,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什么?”卓群以为自己听错了,端起杯又放下,定定地看着老宫。 “你想啊,商品社会,什么都是商品,包括我们人,也具有商品属性。你要生 存,就得出卖。如果不出卖朋友,就得出卖自己。不出卖自己,就得出卖父母、兄 弟和家人。所以,为了不出卖自己和家人,只好出卖朋友。” “所以就广交朋友,出卖朋友,卖了老朋友,再交新朋友。”卓群戏谑地说。 “对呀,这样反复出卖几次,就进了墓地,墓碑上写着:这里埋着一个出卖朋 友也被朋友出卖的人。” 卓群竖起大姆指:“高论。不过我得提醒我姐和叶子,千万不能和你做朋友, 别让你给卖了。” 老宫摇晃一下头:“朋友这个词很广泛,有好层意思。商业社会,朋友也是一 种资产。交朋友也要分门别类,按我的理解,可分三类。不同类别要不同对待。” “哦,哪三类?”卓群好奇地问。 “第一类,是交心的朋友,相当于企业的固定资产。相对来说比较固定,时间 较长,即使不是一生的朋友,至少也是十年、几十年,你们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也 可能很长时间不联系,但关键时刻遇到重要大事,就会想到他,找他商量,拿主意。 这是心灵的朋友,也是真正的朋友,一生有一个足矣。比如说你姐和叶子。” 卓群伸了下舌头:“得,我姐成固定资产了。那第二类呢?” “第二类朋友,是交情的朋友,相当于企业的新增资产。是你根据事业发展和 工作需要,投入资金、时间和情感交的朋友,你们之间有利益,是利益把你们连在 一起。有时持续几个月,有时是几年,但不会太长。利益没了,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类是利益的朋友,也是感情的朋友。经常在一起不可能一点感情没有,但是说到 底,还是利益的朋友,在特定时期有效,所以要加速使用、折旧,过期就不好用了。” 卓群侧着头,瞟了老宫一眼:“也就是你说的可以出卖的朋友。” “对。还有第三类朋友,是交酒的朋友,相当于企业的流动资金。现用现交, 视事情大小制定预算费用,请吃还是送礼,目的明确,手段鲜明。这类是一次性朋 友,所以要快速使用、快速折旧,用完就走,不留余地。象工商、税务、片警什么 的,都属这一类。”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10年书。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卓群端起杯。 两个人象模象样碰了下杯。 “我说,你这水平应该到大学里当教授,免得让那些老学究们占领课堂,把大 家往绝路上引。我那位同学要是早听你了这套理论,也不会被人出卖了。”卓群半 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得,我还是做我的广告人,教育别人,那是作家的使命。” 老宫边说边站起身来,冲向这边走来的卓尔和叶子两人笑笑。 “洗好了?饿了吧?服务员!” 老宫招呼道。 回去的路上,卓群斜靠在车座上,不时用手揉揉眼睛。 “我眼皮怎么老跳?不会有什么坏事吧!” 老宫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卓群,慢悠悠地说:“不会是被朋友出卖了吧!” 卓群一撇嘴:“我刚回蓝城,还没朋友呢,想被出卖也没机会呀!” 叶子在一旁笑道:“就她这聪明劲,谁敢卖呀!她不把别人卖了就行了!” “那是。不过,我总觉得好象有什么事。算了,不管它,我累了,眯一会儿。 到了叫我。” 卓群往后一仰,躺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刚刚洗过温泉,卓尔感觉清爽中透着一丝乏,和叶子聊了几句,靠在椅背上, 也不作声了。 老宫打开音响,还是来时听的美国乡村音乐。 车子驶入市区,老宫放慢速度,用征寻的口气问叶子:“找个地方吃晚饭?” 卓尔忙说:“你俩去吧,我有点累了,想回家。” 叶子看看卓尔,卓尔冲她摇摇头。 “那好,先送她俩回家吧。”叶子说。 老宫答应了一声,一踩油门,向卓尔家方向驶去。 卓尔推了一把卓群:“起来吧,快到家了。” 卓群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不一会儿,车子停在卓尔家楼下。四个人道别,等老宫和叶子走远,卓尔和卓 群转身往家走。走了几步,卓群突然停下来,愣愣地站在那儿。 “怎么了?”卓尔问。 卓群蹙紧眉头:“坏了!他怎么来了?我说今天怎么眼皮老跳!” “谁呀?” 卓群用手一指,卓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披着长发的陌 生男人,在楼门口向人询问着什么。卓尔回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卓群。 “这人是谁?你认识?” “嗯。”卓群点点头,用低的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是我-前男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