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醒怎么了?好象不高兴?” 苏醒一走,卓群就问方晓。 方晓无奈地摇摇头,“他能高兴吗?突然冒出来个老公。” “老公?什么老公?”卓群有些莫明其妙。 “我正要问你呢?你姐结婚了?” “结婚?跟谁结婚?”卓群愣愣地看着方晓,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问你呢,不是你说她去开发区帮老公做生意吗?不结婚哪儿来的老公?” 方晓语气中带着几分气恼。 卓群忽地明白过来,咧嘴一笑,露出那颗小歪牙。 “你笑什么?”方晓问。 卓群头一歪,顽皮地说:“笑你们俩。” “哎,我先声明,和我没关系。是他。”方晓一扬下巴,指指刚才苏醒坐过的 椅子。 “怪不得,他这一晚上象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 “他是那种轻易不动情的人,一般人看不上,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又有老公了。 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 “他好不好受是他的事儿,你急什么呀?” “我?我这不是为他吗?”方晓辩解道。 “为他?我看你有点关心过了头了!”卓群略带嘲讽地说。 “你别误会。我和苏醒认识10年了,他以前帮过我,我欠他的情,所以想找机 会帮他一把。” “真的?” “真的。” 卓群盯着方晓看了足有半分钟,一点头:“好吧。实话告诉你。我说的老宫是 我姐好朋友叶子的男朋友,和我姐没关系。他姓宫,宫殿的宫。” “原来是这样。嘿,太好了。”方晓一拍桌子,差点把茶杯碰倒。 卓群瞅了瞅方晓,不无嘲讽地说:“也别高兴得太早。” “怎么?”方晓盯着卓群,刚刚绽开的笑容蓦地停住了。“你快说清楚,她到 底有还是没有?” 卓群扬扬下巴,不紧不慢地说:“拿证的倒是没有,不过,等着办证的,还真 有一个,已经等了好多年了。他们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一直是同学。” “那他们-”方晓皱了皱眉头,“谈了多少年恋爱?” “正儿八经的恋爱可能一年也没谈过。也许是太熟了,爱情还是有点儿距离好。 不过,要是后来没有那个穷诗人,我姐现在已经嫁给他也说不定。不至于等到现在。 唉,这事儿说起来就长了。” “没关系,你从头说。”方晓给卓群倒满茶。 “从哪儿说呢?”卓群眯起眼睛,好象努力在记忆中打捞着什么。 “还是从他们考大学说吧。我们家和杜家是世交,我老爸和杜伯伯是医学院的 同学,后来都成了医学专家。所以,希望子成父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杜伯伯膝下 有一子,叫杜辉,比我姐大一岁,但他们同年上学,从小学读到中学,后来我姐迷 上了文学,高考时报了中文系,杜辉为了能和我姐在一起,放弃医学院,考到和她 同一所大学的生物系。杜伯伯虽然伤心,但也认了。两家都等他们一毕业,就订下 婚事。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穷诗人?” “对。他们是在校文学社认识的。也是中文系的,比她高一届。你简直无法想 象,他家有多么穷。他12岁之前没穿过鞋子,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考上大 学没钱读,绝望中给电台写了一封信,靠着一些好心人资助,他才上了大学。4 年 大学,他几乎没买过菜,每顿饭就是一个馒头一碗清汤。就这么一穷人,让我姐给 遇上了。由同情到爱情。她每月的饭票一多半都给了他,零用钱也省下给他,这还 不算,每星期回家还大包小包带东西给他。结果,让我老爸发现了。” “于是,你老爸就去找他,把他训斥了一顿,让他和你姐分手。”方晓接过话 茬说。 “你也太小看我老爸了!”卓群扫了一眼方晓,有几分得意地说。 “他什么也没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直到那年6 月,他毕业分配前,我老 爸派了一辆红旗轿车把他接到我家,让他参观我家客厅、书房,看我们全家外出旅 行拍的照片。然后,把他请到惟一一家四星级酒店,那时我们那儿还没有五星级呢。” “唔,那后来呢?”方晓喝了口茶,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吃完饭,我老爸带他去喝茶。然后,两个人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对话。我老爸 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说:年轻人,做为一个男人,你将来也会和我一样,成 为一名父亲。我想问你,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希望要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 诗人想了想,说:都想要,但更想要一个儿子。我老爸点点头:对。我也一样。我 这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一个儿子,我会把他培养成一个最优秀的人。可惜我没 有。诗人就说:可是,你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儿。我老爸说:对。做为一名父亲, 能有她那样美丽而智慧的女儿,是我的骄傲,但也是我的悲哀。” “为什么?”方晓不解地问。 “当时诗人也这么问。我老爸看着他,说:美丽的东西是都是易碎品。在这个 世界上,我能够保护她,给她一个温暖舒适的家,我为此感到骄傲。可是,做为一 名父亲,有一天,我将不得不亲自把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这正是我的悲哀。这 个时候,诗人才真正明白我爸的用心。明白了他所爱的人,一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 可能是他奋斗一生也得不到的。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一种绝望。这也正是我老爸 想要的。” 方晓看着卓群,已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我老爸看着诗人,果断地说:我不希望未来我要交给他的那个男人,一无所 有。我的女儿,不可能住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每天挤公共汽车去上班、下了班去 菜市场和小贩们讨价还价。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比我更爱她,比 我给她的这个家更温暖更舒适。这就是我──一个父亲的最大希望。” “于是,诗人就走了,再没和你姐联系。” “是,他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也是我爸安排的。” “那你姐呢?” “她自然是很伤心,病了一场,病好后,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 谁知道,她不声不响,报考了蓝城大学的研究生。一走就是3 年。不仅和我老爸, 连杜辉也断绝了来往。杜辉一气之下去了美国。谁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是啊,一起断了两个姻缘。”方晓感叹道。 “你说这能怪我老爸吗?明摆着,她和诗人不合适。人一生下来,就被分在他 所在的那个阶层,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不是灾难,也是一件非常痛 苦的事。” “可是,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生为穷人,不是他的错,他也有权利追 求自己的爱情。” “他有什么权利?爱情就象玫瑰,穷人消费不起。” “不能这么说,穷人也有穷人的爱情。象鲁迅的《伤逝》,子君为了和涓生在 一起不昔离开家,过着清贫的生活,你能说他们不是爱情吗?” “可结果怎么样呢?他们后来还不是分手了,分手不久子君就死了。” “所以,”方晓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表情。“穷人可以有爱情,但基 本上不能享受爱情。爱不需要物质条件,但是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爱就无法延续, 再往下发展很可能就是悲剧。” “所以说爱情象玫瑰,是奢侈品,穷人消费不起。” “不过我觉得,你姐不是那种物欲很强的女人。”方晓抬起头,目光穿过卓群, 望着远处。 卓群一撇嘴:“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缺少过物质!如果出生在饥寒交迫的人家, 整天为下顿饭发愁,她还会是这个样子吗?上班从来不看工资单,买东西很少看价 格。去年她一个中篇卖了8 万元影视改编权,一天就给花了。” “一天花8 万元?” “是,6 万元买音响,两万元买沙发。” 方晓脸上露出自嘲地笑,“怪不得你家沙发那么舒服。” “她那套音响也好,那才叫音乐。听过它再听别的都是噪音。她就这性格,不 在意的东西怎么都行,喜欢的就一定要最好的。就凭这点,她和那个诗人也不可能 生活在一起。” “他也不配拥有这样的生活,这么容易妥协。”方晓轻蔑地说,把烟捻灭。 “他可能也想过要抗争,可是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 “因为他知道妥协的好处。”方晓脸上又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姐知道真相后,是不是很看不起他?” “是。不过我倒没看不起他。” “为什么?” “因为他给了我老爸尊严。” 这时,音响里飘来一段舒缓优美的旋律,一个男低音用英文唱着,声音低沉而 激昂。 方晓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凝神静听。脸上失去 了以往的嘲弄表情,目光静谐,穿过窗子,望着远处。 卓群看看他,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哎,想什么呢?”卓群问。 方晓收回视线,身子向前倾了倾,语速缓慢地说: “刚才,我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茵梦湖》。写的是作者的初恋,很 美,通篇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作者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是一 位德语作家,很有名。” 方晓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努力回忆着。 “外国人名不好记,我总记不住,我记得他好象还写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 小时》。”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的。” 方晓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对,茨威格,就是茨威格写的。” “不对吧,我读过他的短篇小说集。好象没有你说的《茵梦湖》哇!你搞错了 吧。”卓群反驳道。 “没错,就是茨威格。”方晓语气肯定地说。 “我觉得不是。”卓群咕哝道。 “肯定是。不信就打赌。” 卓群看看方晓,兴致勃勃地一拍手:“打赌就打赌。你说,赌什么?” “这样,谁输了谁就请游泳。” “行,没问题。”卓群干脆地说。 “走,我那儿好象就有这本书,我们上去看看。” 方晓回身冲侍者做了一个签字的动作。 “哎,是我请客。”卓群掏出钱包。 “得,还是我来吧。我这人有个毛病,也可能不好。别人付钱,特别是女士, 我吃不饱。” 方晓付了账,两个人离开餐厅。到21层方晓房间。 卓群打量了一下,房间不大,能有20平方,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套沙发,和酒 店普通标准间没什么区别,除了靠墙摆了一个书柜。 方晓把书柜两扇门都打门,在里面翻找着。 “放哪儿去了?这本书我一直珍藏着。好几个人借我都没借。” 卓群的视线掠过那一排排书,找了半天没找到。 “得,让你珍藏得找不到了!”卓群不无嘲讽地说。 方晓不好意思地拍拍脑门,“让我想想,看哪儿还能查。” 卓群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手:“对了,上我家去吧。我姐肯定有。” 方晓自嘲地笑笑:“对呀,我怎么没想起来。人家是作家呀!” 卓群一蹦一跳往外走,方晓紧随其后,两个人离开国际酒店。 汽车停在卓尔家楼下。 卓群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黑黑一片。 “她还没回来呢。” 两个人乘电梯上楼。卓群掏出钥匙开门,顾不上脱外衣先跑去找书,方晓紧随 其后,也过去一起找。 “找到了!在这儿。” 卓群叫道。抽出来看了一眼,兴奋地跳起来。 “嘿,我赢了,你输了,请客请客!” 话音刚落,门开了,卓尔走了进来。 “咦,什么事这么高兴?” 卓群过去拉着卓尔的胳膊,语气飞快地说道:“我和方晓打赌,他说《茵梦湖》 的作者是茨威格,我说不是。结果他输了!” 可能是刚刚喝过酒的缘故,卓尔脸上红扑扑的,她冲方晓一笑:“《茵梦湖》 是德国诗人、小说家施托姆写的,他的小说有着诗歌语言的流畅、简捷和明快,和 茨威格的语言风格不一样,他们俩怎么能记混呢?” 方晓抬手往后捋了下头发,狡辩道:“我这人一喝酒就记不起事儿。” “你今天没喝酒。”卓群抢白道。 “可我说是德语作家,这点儿没错,至少是30%对吧!” 方晓自知理亏,仍竭力为自己狡辩。 卓尔不觉有些好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对,如果错误是红色,你就是 粉红色。” 方晓耸耸肩,算是做答。 卓群打开书来翻了两页,问:“《茵梦湖》写的什么?” 卓尔扫了一眼方晓,道:“写的是粉红色人生。” 方晓一怔,不由得赞叹道:“这句话很经典。” 说话间,卓尔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格呢裙,上次被弄污的地方已经清洗干净 了,但方晓说的那句话还记忆犹新。 “也是一句经典废话?”卓尔说道,声音中含着一丝嘲讽。 方晓又耸了下肩,把话题移开。 “得,算我输了。本周末,海水游泳馆见。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方晓一走,卓群往沙发上一倒,笑得前仰后翻。 卓尔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笑苏醒。你没看见,他这一晚上无精打彩、失魂落魄的样!” “为什么?” “为你。” “我?” 卓群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你知不知道,他爱上你了!” “瞎说。”卓尔脸孔一下涨得通红。 “真的,是方晓亲口告诉我的。” “他说的话还有准?连他自己都说,30%正确。” “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我说你和老宫去开发区了,苏醒误会了,以为你结婚 了。脸色一下就变了,饭没吃完就提前走了。我还以为他哪儿不舒服。” 卓群往后一仰,又倒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靠枕抱在怀里,脸冲着天棚,继 续说道。 “你别说,苏醒这人挺好的,善良稳重,会体贴人,事业也不错。” 卓尔走过去,“是呀,我也觉得他人挺好,还想介绍给你呢。” 卓群把头摇得象波浪鼓:“得,我最讨厌给我介绍对象,象嫁不出去似的。人 家喜欢的是你。你要不喜欢就拉倒,别往我身上推。” 卓尔用疑惑的目光看看卓群。 “你不是一心盼着我和杜辉好吗?怎么又把我和苏醒往一块扯?让我一脚踩两 只船啊!” “那又怎么样!你又没嫁给杜辉,就是嫁了,也还有再选择的权利。现在是贸 易爱情时代。既然是贸易嘛,就要搞自由贸易,单边贸易和双边贸易太受局限,选 择性太小。要不中国干吗急着入关?不就是要和世界接轨!接轨要全方位。爱情首 当其冲。” “你别以为外国人在感情上多么开放,其实他们对感情、婚姻和家庭是相当严 肃的。” “那是因为他们开放过了头,又开始往回收了。反正我认为,从一而终的婚姻 制度对人性是一种摧残。人的感情需求是多方位的,变化的,怎么可能在一个人身 上都实现呢。就算是天使吧,也不可能满足人的所有需求。何况还不是!” “可是,人是有理性、有道德感的,不能任凭感情泛滥,要约束、克制自己, 否则,不和动物一样了!” “你以为呢?有时候人还不如动物呢?动物中没有希特勒,没有犹大,也没有 唐璜。我们人类却有。哼,我就不是作家,我要是,就写一个女唐璜。为什么男人 可以五湖四海皆风流,女人却要海枯石烂心不变?因为这个世界是男人创造的,文 化也是男人创造的,所以为男人服务。女人被男人创造的文化束缚,还以为是美德。” “可你得承认,男人和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不同。我看过一份心理学资料,说 男人比女人晚进化300 年,他们身上动物的成分多。男人风流也是多由性起,和爱 无关。他们能把性和爱分开,但女人不能。” “谁说不能?那是男人硬灌述给女人的,好让女人对他们忠诚。” “忠诚是爱情的基本品质,爱一个人,就要对他忠诚。” “可也不能为了忠诚他而背叛自己,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安排。” “可你的心总变,都快成花心女人了!” “对,我就是要做花心女人。这样才可以选择男人,而不是被动地等待男人来 选择你。要想选择,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有甲、乙两个以上的可选择对象,否则 只能从一而终,落的个生死相许或被遭遗弃的结局。所以-”说到这,卓群停下来, 看了看卓尔,放慢语速,有板有眼地说道:“爱情也好,婚姻也罢,如果你想要提 升质量,就要争取主动去选择别人,而拒绝别人来选择你。要做到这一点,你身边 就不能只有一个人,借用一个经济学名词,叫保持充分可替代物。所以,先不要急 着拒绝苏醒。记住了!这叫爱情的双边定律。” 说完,卓群把靠枕往沙发上一扔,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卓尔靠在沙发上,想着刚才卓群说的话。 卓尔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相信爱情,相信忠诚和无私是爱情的两个基本品 质。可是现代人的爱情变的越来越功能化,成了生存的工具,或者用来填补空虚, 或者用来交换利益,越来越远离爱的本义。 “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卓群头发湿漉漉地走过来,吓了卓尔一跳。 卓尔刚洗了一会儿,就听卓群在外面大声喊:“电话!” 卓尔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头发湿淋淋往下滴水。 “谁的?” “杜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