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卓尔睁开眼睛,望着淡蓝色墙壁和红木家具,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自己已经 回家了。 思维清晰过来,痛楚又浮了上来。卓尔重又闭上眼睛。房间里安静极了。以往, 她最喜欢这样的安静,但现在,却怕的要命。她一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白茫茫一片,楼顶覆盖着厚厚一层雪,树上挂着一层雪,路旁堆满了雪。 又是雪。卓尔心中一阵酸痛,掉转身子,走出房间,才发现家里没人。 客厅茶机上留了一张便条。 “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妈去老房子了,收拾出来给你改稿子用,厨房有饭-父 即日。” 厨房餐桌上,放着一杯橙汁、一个椰容面包,和一盘水果沙拉。卓尔心头一热, 一种久远的回家的感觉涌了上来。 卓尔只喝了杯橙汁,走到父亲的书房,打开音响,放了一张舒伯特的《第八未 完成交响曲》。只听了第一乐章的开头,就感到心中一阵颤栗,一种难以名之的、 强烈的倾诉感涌上来,猛烈地冲撞着她。没等听完,起身关掉,回到房间,打开自 己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 方晓: 你好吗? 分别已经三天了,我从蓝城逃到北京,又从北京逃回家。 这条回家的路,曾经无数次走过,但是从来没有象昨天那样,感觉到累,感觉 到无限疲惫。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想了几百次, 把整个过程反反复复都想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真的不 明白,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我曾经100 次否认,但是,我的心却第101 次告诉我, 这是真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如果要爱,为什么不一开始、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 时候去爱?现在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已经不具备爱的条件,甚至不具备爱的资 格。可是我们却在这种毫无可能的情况下爱了。这三天,我被痛苦和恐惧包围着。 一秒钟都没有被放过。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的爱再往前 发展,我要把你重新放回到我的内心世界。所以才选择离开,离开就是为了忘记。 我知道这不容易做到,所以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求助于时间,还有音乐。 但是,我错了。 已经三天了,时间不仅没有冲淡我对你的感情,反而更强了。音乐也失去了魔 力。音符里跳动的都是你,声音里回旋的也是你,还有那令人震撼的颤音,刹那间 就击中了我,我就又一次成为你的俘虏。我一次次努力想要挣开,可一次次失败。 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内心,心又背叛了意志。它们都成了我的敌人。亦或是我成了 它们的敌人? 写到这,卓尔已是泪水涟涟,写不下去了。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茫茫白雪, 泪如泉涌。 良久,卓尔试去眼泪,重新坐到桌前,继续写道: 窗外,是雪的世界。就在刚才,我站在窗前突然间想:也许,你此时也象我一 样,在凝视这银色的雪。对我们来说,这也是重逢。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迷乱的永恒 之夜,我们在大雪中奔跑、追逐,忽然间你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指粗暴又温柔,握 紧拳头,可以对抗全世界;伸展开来,指尖都充满了温柔。我就象飘落在你怀中的 雪花,在你的拥抱和爱抚中溶化!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上帝了! 可是现在,我也开始恨这个上帝。为什么他给我们的快乐总是如此短暂?象飘 落在地上的雪,太阳出来便会溶化。零落成泥,化作痛苦,久久挥之不去。 我知道,此时你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痛苦。那是两个痛苦呵! 我们,无路可走。我们都同样惧怕未来。我曾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去想未来, 不让未来干扰现在!可是未来就是方向,一个人不可能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前行。 我也曾设想我们的未来,设想了许多种,哪一种都不好,哪一种都有伤害,每一种 伤害都缘于爱,而爱再让我们互相伤害,也许直到永远。 所以,我必须逃。 那天去机场,我特意从你门前经过,望着那个属于你的窗口,默默地流泪,默 默地和你告别。离去时,恍忽觉得你从后面追来,忍不住回头看。身后,是纵横交 错的路。那一刻,我无限悲伤。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记载了多少人多少的故事, 如果她能开口说话,那一定是一条长长的语言河流。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属于 我的在哪里,你的又在何方?我们还会不会交汇在一起? 当飞机离开地面,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一个罪恶的想法:假如 它突然坠落,那么一切痛苦都会随之结束……等清醒过来,又为自己有这样的罪恶 想法而深深自责。但这想法在那一瞬间确实在我心里真实地存在过…… 写到这,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卓尔打了一个激灵,停下来。呆呆地坐在 那儿,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电话执着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把卓尔拉回到现实中。她站起身来。 “喂!” 话筒里传来方晓的声音,卓尔心中一阵颤栗。不等她说话,方晓又急箭似地说 道:“卓尔,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快说话呀!” “你-”卓尔艰难地开口道:“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卓尔一怔,跑到窗前。方晓正站在楼前,仰头往这边望。 “你-”卓尔用力握着话筒,生怕它掉下来。 “我要见你。”方晓急促而又坚定地说。 卓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象在积攒力气,声音如游丝般, “给我一个理由。” “我-”方晓咽了口唾液,缓慢而深情地说:“拾到一副手套。” 几天未见,卓尔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神色倦怠,黑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 光彩。与三天前在校园里见到的那个神采奕奕、清新怡人的形象迥然不同。方晓一 阵心疼,伸出双臂。卓尔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握在方晓手里了。方晓用力 握着,好象要把三天来的思念、担忧、痛苦和辛酸,还有见面的喜悦都聚集在手指 上,传递给卓尔。卓尔穷尽全身力量顽强拒绝着,拒绝着。可是,那指尖上的力量 如此强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奔涌而来,卓尔浑身上下一阵惊挛,然后, “砰”的一声,好不容易竖起的意志栅栏倾刻间倒掉了。整个人一下跌倒在方晓怀 里。 方晓紧紧抱着卓尔,吻着她耳边乌黑发亮的长发,任那怡人的幽香沁入心底。 卓尔下颏抵在方晓肩上,悄无声息地流着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好象梦境一样短。卓尔慢慢抬起 头,好象是从另一个星球回到自己的世界。重返世界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熟 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厚厚的嘴唇象一条干渴的河床,干裂开来,仿佛等待着河水 的滋润。她来不及细想,那条河已经汹涌过来,把她紧紧地包裹、吞没。 “吱”! 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惊醒了卓尔。她挣脱开方晓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方晓凝 视着她,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掖在耳后。 一阵寒风吹来,卓尔打了个寒颤。 “冷吧?”方晓轻声问。 卓尔摇摇头,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你怎么找来的?” 方晓一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我曾经想做间谍来着。” 见卓尔不语,方晓又说:“你知不知道,间谍找到目标以后,接下来会做什么?” “把她消灭。” “不,”方晓温柔地道:“把她带走。” 卓尔心中一阵颤栗,本能地一摇头,“不!” “跟我回去吧。你要逃的东西在这儿-”方晓一指卓尔的胸前,又回身指着身 后的楼房,“躲在那儿也没用!” “可至少不会加深。” “不,你错了。火山是因为承受不了地壳的压力才爆发的。这样下去更危险。 迟早有一天还会爆发。” “不,不能让它爆发!”卓尔断然道,“你走吧,求你了!” “不,不把你带回去,我不会走。谁规定我们不能在一起,最高法院吗?”方 晓愤然道。 “是,法官不会给我们判刑,但我们心里的那个法官会。”卓尔不无凄凉地说。 “不,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没有罪。” 卓尔盯着方晓的眼睛,说:“那么我问你,你心安理得吗?” 方晓迎着卓尔的目光,摇了一下头:“不,我也很内疚,可如果一定要这样才 能得到你,我宁愿这样。” “可这样我们会幸福吗?你怎么对苏醒说?我怎么面对卓群?你想把大家都毁 了吗?” “我不想。我想他们会理解的。可能得需要点时间。” “时间没用,总会留下阴影的。” “顺其自然吧,什么事都得付代价。” “可这代价太大了!” “可要不这样代价更大!”方晓提高声音道,引来路边行人的目光。 卓尔一挥手,压低声音道:“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再对你说一遍,请你走吧! 以后我们也不要见面。我也不愿意这样,这是我反复考虑,想了几百遍-” “想了几百遍-”方晓打断她道:“天哪,这是爱情吗?可以反复考虑、比较、 斟酌、权衡,要不要拿到常委会去讨论?亏你还是个女人?”方晓越说越气,一挥 手猛地击了一下旁边的松树。还觉不够,举手还要再击。卓尔一步踏过去,用身体 挡住树。方晓的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象被从中间截断了的树枝,垂落下来。 “方晓!”卓尔叫道,两眼盯着他,语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们都不是小 孩儿子了,我们是成年人,有判断力。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别人的感受?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求时间。” “你不是说了,时间没用。” “那就去求上帝。” “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他只是懦弱者的上帝。” “不,你错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上帝。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要不然 根本没法活。”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的上帝是什么?”方晓脸上露出那种嘲讽神态。 卓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沿着弯沿的山路向上攀行。 冬天的阳光照着山坡上,厚厚的积雪化成了薄薄一层,覆盖在下面的树木草丛 若隐若现,而另一面的山坡却相反,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 又驶过一道弯,爬上山顶。一片白色的墓碑如森林般映入眼帘。 方晓望着山坡上的墓地,半天没反过神来。他回头看看卓尔。 卓尔付了车费,对司机说:“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 卓尔推门下车。方晓紧随其后。两个人向对面山坡上的墓地走去。 墓地很大,一直漫上山顶。象梯田一样被分成一块块的方格。方晓跟在卓尔后 面,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的白色墓碑。 在一处墓碑前,卓尔停住了。方晓在她旁边站住,朝墓碑望去。 白色大理石墓碑上,镶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冲他神秘地微笑着。 恍忽间,竟以为是卓尔。 “她是谁?”方晓疑惑地问。 “我-母-亲。”卓尔一字一句地说。 方晓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重复道:“你母亲?” “是。”卓尔神色庄重地点了下头,半跪在墓碑前,轻轻抚去两侧残留的积雪。 方晓也不由得蹲下身,盯着碑上面的字。碑文上写着:怀念爱妻,生于一九四 五年七月四日,卒于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方晓在心中算了一下,她死的时候29岁。 “她是自杀的。”卓尔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山上,显得格外清晰。 方晓眼睛盯着墓碑,默然无语,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和父亲是在一次大学生文艺会演时认识的。他们表演的节目都获了奖,当 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相识并相爱了。象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度过了 最初的甜蜜时光。但这甜蜜很快就被痛苦遮蔽了。” “母亲天资聪颖,爱好文学,大学时就在诗刊上发表过诗歌。她本来计划毕业 去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但为了父亲,留在了雪城,去了一家文学艺术研究所。说 是研究所,不如说人际关系事务所更确切。所里人不多,一共十几个人,但这十几 个人却可通天,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研究所都是一些事务性工作,比如组织 活动,开开会,还有就是编一份刊物,每月一期,写些动态、评论之类的文章。这 也是惟一一份具体而又需要点真本事的工作。原先是一位老编辑做,他退休了,因 此才把我母亲要去。” “母亲生性率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会查颜观色,当时又正处于创作旺盛 期,整天满脑子都想着写诗。如果是现在,可能不会有什么,但在当时那样的环境 又是那样一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单位,境遇可想而知。前面说过,所里虽然十几个人, 实际上主要工作只有母亲一人做,但她并无怨言,每个月把稿子编好,排版,送去 付印,剩下的时间就读书写诗。有一段时间,连着在几家刊物上发表了几首诗。于 是,矛盾就来了。有人报告给领导,说她放着工作不做,整天埋头创作,个人主义 倾向严重。领导就组织开会,让母亲检讨。母亲那样一个人,能服气吗?不仅不检 讨,反而据理力争。结果,又给自己增加了一条罪状,成了后补右派。被停职反省, 送到农场去劳动改造。一去就是三年。后来还是父亲多方奔走,母亲才以看病救医 的名义回城,但工作始终拖着不安排。母亲终因精神过度郁闷,导致精神崩溃,被 送进了精神病院。那年我才两岁。” “半年后,母亲死在精神病院。她是服砒霜自杀的。砒霜是父亲探视时带给她 的。母亲太痛苦了,父亲不忍心她这样,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就做了。母亲死后,父 亲很长时间没能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专案组还专为此事去医院调查过父亲, 后来还是精神病院的领导出面,才不了了之。毕竟人是在医院死的,他们怕纠缠下 去承担责任。” “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带着我,家人好友都劝他再成个家,他一口拒绝了。 他一个人带着年幼的我,生活实在有诸多不便,加上我又经常闹病,父亲动了再婚 的念头,于是,认识了我现在的母亲。父亲的条件是:必须对我好,不许要孩子。 她答应了。就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她怀孕了,尽管父亲非常想要一个男孩儿,但怕 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对我不好,还是狠心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不忍心, 哭着求父亲,发誓永远对我好。就这样,生下了卓群。” 卓尔慢慢转过身,看着方晓。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一滴泪珠,在阳光下闪着莹莹 光亮。 “这——就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方晓凝视着卓尔,心象碎裂般的疼。他想起早晨刚刚看过的《37°2 》。贝蒂 精神病发作刺伤自己的眼睛,杨格不忍心看她遭受非人的折磨,偷偷潜进精神病院 把她杀死了。生活和艺术,多么惊人的相似! “父亲一直没有勇气告诉我,那年他去香港,回来时带给我一盒CD,法国电影 《37°2 》。我才知道真相,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我的初恋。” 卓尔转过身,凝视着脚下的墓碑,声音凄然地说道: “人的正常体温是37度,这高出的0 .2 度,可以让你快乐,也可以让你疯狂。 我害怕疯狂,所以宁可不要那样的快乐,那是我承担不起的。” “可是,晚了。你已经疯狂了!” 方晓抓过卓尔的手,放到她眼前。卓尔这才发现手套带反了。左手的手套,带 在了右手上。 方晓把卓尔的手套摘下来,为她重新带上。 卓尔又摘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仿佛在默默地告别。 良久,卓尔往山顶上的小屋一指,对方晓道:“去那边借把铁锹来。” “干什么?” 方晓心陡地一沉。一种不祥之感涌了上来。 “把它埋了。” “你-”方晓尽量抑住自己,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现在最好不要做决定, 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它刚刚开始,还未完成-”方晓声音有些 哽咽,说不下去了。 卓尔眼中噙满泪水,毅然绝然道:“那就在这儿完成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 无限的空间、无限的宇宙,有无限种可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