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北京,新东安图书大厦。 卓尔和另两位作家正在签名售书。她签完一本,抬起头,微笑着对下一位读者 —一个梳着短发的年轻女孩儿说:“谢谢,谢谢你能来。” 然后,接过她手中的书,在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了,等候签名售书的队伍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几个人了。卓尔签完一本书,抬 起头,正要说“谢谢你能来”这句说了无数遍的话,一下怔住了,张开的嘴象突然 抛锚的船,泊在半空中。 “你好。”杜辉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书递过去。 “啊—”卓尔木然道,下意识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书,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她做 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中午能一起吃饭吗?”杜辉俯下身,轻声说。 卓尔抬起头看看他,稍微迟缓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好。” “那我在旁边咖啡厅等你,完事你来找我。” 卓尔的心绪一下乱了,她强作镇静,把剩下几个读者签完,和出版社陪同来的 孙编辑打了个招呼,拿起包,起身去找杜辉。 杜辉没想到卓尔能这么快来,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起身迎过去。 “签完了?” “嗯。” “那—”杜辉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是在这坐会儿,还是先去吃饭?” “还是走吧。出版社的人在那边,我怕碰见不好。” 杜辉到前台把账付了,和卓尔走出门去,一挥手叫了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 卓尔先上。自己绕到另一侧,坐在她身旁。 “我们去哪?”卓尔问。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昨天在那儿吃过,你一定会喜欢。” 卓尔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杜辉,“你昨天就到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我是想打,特别是刚下飞机的时候,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 市,那种滋味真不好受哇。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来了,一直站在远处看你。” 卓尔不作声了,感到鼻子有些酸酸的,忙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出租车在一个房顶盖着一层碧色琉璃瓦、门两旁立着漆红柱子的仿古四角亭楼 前停下,杜辉付了车费,和卓尔一前一后走进饭庄。 “喂,要一份鱼香茄子煲,清蒸桂鱼,清炒苦瓜,再要一份凉拌三丝。”一坐 下,杜辉就对服务生说。 “要这么多,我们吃不了。” “没事,多要几个尝尝。在外面吃不着地道的中国菜,一回来恨不得都尝一遍。” 杜辉宽厚地笑笑。 卓尔低垂下眼帘。这些菜都是她喜欢的。心里越发感到内疚,已经打了几遍腹 稿的话不忍说出来。 菜上来了,杜辉给卓尔倒酒。 “来,祝贺你新书出版。”杜辉端起杯。 “谢谢。” 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子,视线碰在了一起,卓尔赶紧移开。 “下午还签吗?”杜辉问。 “不签了。” “唔,那就好。”杜辉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卓尔吃了几口,就觉得胃满满的,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 杜辉看看她:“怎么吃这么少?” “坐了一上午,也没活动,不饿。” “那下午我们出去转转,好好累一累你,晚上大吃一顿。” 卓尔稍稍迟疑了一下,爽快地点点头:“好。你现在也算是归国华侨了,我给 你做把导游,好好饱览一下祖国风光。” “得,大作家,我可雇不起。” “不用你付钱,免费。”卓尔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杜辉一挥手,招呼服务生埋单。 出了饭店,两个人上了出租车。 “想去哪儿?”卓尔问。 “哦,这得问你呀,你不是导游吗?” “可导游是按照客户的兴趣安排路线的。” “我想想,嗯—”杜辉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去看看圆明园。你呢?” “我?”卓尔怔了一下,随即一点头:“我也是。”“那我们就去圆明园吧。” 出租车穿过长安大街,向圆明园方向驶去。 夏日的北京,正是旅游旺季,许多景点都是人景比风景多,相比之下,圆明园 就显得有几分落寞了。 不过这种落寞,倒很适合卓尔的心境。她和杜辉并肩走着,中间隔了一点儿距 离。诺大的园林,仿佛只有他们俩,半天遇不到一个游人。园子里种满了树木,虽 然是盛夏,走在树荫下,并不感觉到热。 “真安静,好象到了世界的边缘了。”卓尔轻声道。 “这样挺好。”杜辉侧脸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道:“前几年刚到美国时,很 被那种热闹和繁华吸引,强烈地想去体验,现在看过了,有些东西也经历过了,越 来越喜欢自然朴实的东西,希望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这很正常,人生是分阶段的,不同阶段喜欢不同,观念不同,甚至性格也不 同。最初是简单,然后是复杂,最后又回到简单。就象这园子,现在这样的安静清 凉,当初也是繁华热闹过的。” “是呀,这是清朝全盛时建的,前后用了150 年时间,耗用清政府巨额财资。 可是现在你看,就剩下这些石头了。”杜辉停下来,指着路旁一块黑色石壁说。 卓尔俯下身子,一只手扶住膝盖,一只手触摸那黑黑的石壁,感慨道:“看到 它们,就能想象出当年大火燃烧的情景。” “是呀,有点象人生暮年,是喧闹后的安宁,繁华后的素朴,疯狂后的平静, 燃烧后的废墟。” 卓尔直起身来,赞叹地点点头:“这句话很经典。”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眼 前浮现出方晓的影子,眼中倏地闪过一道亮光,停住不说了。 杜辉站在卓尔侧边,没注意到她神情上的变化,用手碰了下她的手肘,“走吧, 我们去看废墟。”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到达园子里最著名的风景 ——堪称中国最昂贵的废墟之一,已近黄昏了。一片空旷的平地上兀自耸立着两排 圆形石柱,日影西斜,紫红色的光芒透过那流线型、刻着几何图案和精美雕花的结 构,落在凸凹不平的石阶上。一眼望去,让人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卓尔眼睛早已湿了,她呆呆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喃喃道: “真是——太美了。” 杜辉站在卓尔左侧稍稍靠后一点儿,也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动了,由衷地感叹 道:“这就是废墟之美,因为曾经燃烧过。” 卓尔一怔,猛地转过身,两眼直直地看着杜辉,杜辉有几分不自在。 “怎么了?” “你说的太好了,废墟之美,是因为曾经燃烧过。”卓尔扭过脸去,凝视着晚 霞映照下的石柱,心绪豁然开朗。 从那天早晨接到杜辉电话,卓尔就一直心绪不宁。今天在图书大厦见到他,这 种情绪更加加剧。整整一个下午,她一直想找机会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可每次话到 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也许是自己听了卓群的话,潜意 识里有种忧虑,才故意拖延。可刚才杜辉的一句话,突然间让她的思维变得十分清 晰。无需忧虑,就算是变成废墟,因为曾经燃烧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样一想,卓尔便感觉轻松了。一旦轻松,反而不急于表白了。 “干脆,陪他好好玩两天,就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吧。”卓尔暗暗想。 两个人在石柱前拍了几张照片,又请一个游客为他们拍了张合影,然后,在石 阶前坐下,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夕阳,正渐渐退去,一步慢似一步,仿佛不忍做别。 “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夕阳,就忍不住想一想自己的未来。”杜辉略带感伤 地说。 “唔,是吗?”卓尔不自然地笑笑。 “你呢?” “我,也想过。”“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不象以前那样,想的那么远了。” “那你现在想多远?两年,十年,还是20年?”杜辉不依不饶,追问道。 “两天。” “两天?” “对,两天。我只想这两天好好陪你,游一游北京城,让你看看我这个导游合 不合格。” “那两天以后呢?” “两天以后的事,两天以后再想吧。天快黑了,我们走吧。”卓尔站起身来。 杜辉一伸手拽住她,“卓尔!” “嗯?”卓尔依然站着,眼睛望着脚下的石阶,心突突跳个不停。她已经预感 到他要说的话,想拦住他。 “我们走吧。我感觉有点儿凉。” “坐下。”杜辉用力一拽,卓尔失去平衡,一下坐在石阶上。 “我这次回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我想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杜辉直截了 当地说。 卓尔脸色一变,两眼紧盯着脚下的石阶,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进 入。婚姻需要稳定,而我做不到,我想我可能还会动荡一段。” “需要多久?” “不知道。” “那—好吧。”沉默良久,杜辉开口道,声音闷闷的,好象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我就再等你一段。” “不!”卓尔叫道,视线和杜辉撞在一起,低垂下头。 “有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你在美国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卓尔想了半天, 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杜辉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如果我告诉你有,你的内疚是不是会减少一点 儿?” 卓尔沉默不语。 “刚到美国时,我很是疯过一阵子。用你的话说,叫动荡。现在年龄大了,没 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动荡了。我想稳定下来,过踏实平静的生活。所以我想要婚 姻,想要一个和我有相同文化背景、在重要事情上有相同看法的人,共度余生。” “可是,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我不需要你现在承诺,婚姻是为晚年准备的,我可以等。但我希望你不要放 弃去美国,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现在的圈子太狭窄了,没有丰富的生活资源, 写作会逼到瓶颈,再不出去学习交流,很难有突破。” “我知道。”卓尔点点头,神色暗淡下来,“可是我现在走不开。” “为什么?” “因为,因为——”卓尔顿了一顿,脸色涨的通红。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再做决定,一个星期就够了,你 不会连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没有吧。” 杜辉两眼直直地看着卓尔,卓尔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先不用急于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这关系到你的后半生。好了, 我们回去吧。” 出租车又一次穿过长安大街。 傍晚的长安大街,是一片灯的海洋。一排排整齐明亮的路灯,把长长的大街照 的象白昼一样明亮。卓尔凭窗而望,一排排楼房转瞬退到身后,内心隐隐升起一种 恐惧,感觉自己好象要坠入一种黑暗。 “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共进晚餐。”杜辉说,声音透着一种特有的亲近。 “我想—”卓尔顿了一下,道:“先回宾馆洗漱一下,走了一下午,脸上落了 一层灰。” “好,那就先回宾馆。” 出租车在卓尔住的宾馆前停下了,杜辉正要下车,卓尔抬手拦住他。 “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反正隔的不远,一小时后你来接我。” 杜辉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一点头:“好吧。” 卓尔推门下车,回身朝杜辉挥了下手,出租车开走了。卓尔又呆呆地立了一会, 才转身走进宾馆。 回到房间,卓尔关上门,倚在门后,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 卓尔抬手试去眼泪,走到桌前,拿出纸和笔。 杜辉: 请你原谅,我不能和你共进晚餐了。我不知道这是逃避,还是躲藏,但我知道, 我现在必须离开。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预谋,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你说一句话,一句让我 羞于开口、令你伤心难过的话。可是始终没有。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只是借口,如 果想说,随时都可以开口。但我无法开这个口。我们相识这么久,你对我总是忍让, 付出,而且从不抱怨。可是我对你呢,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我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能注视着你的眼睛,毫无愧色地说我爱上了一个 人。所以才把你支开,给你写这封信。我知道你读到这封信时一定会痛苦,就象此 时我写这封信时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不痛苦,只是我痛苦的原因和你不一样。我对 他怀有的爱和你不同。那是一种近于疯狂的、痴迷的、非理性的,因而也注定是动 荡的。我深知在这样一份动荡之外,再拥有一个稳定的你,这样的人生比较完美, 比较安全,也是较少痛苦的。但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必须在你们之间 做出选择。这就是我的痛苦所在。我不能做出超出我观念以外的行为,那样我会加 倍的痛苦。 其实来北京之前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是今天见到你我又有些躇踌,有些迟疑。 我不能确定我的决定就是正确的。但是你说的那句话——废墟之美,是因为曾经燃 烧过。它提醒了我,让我混乱的思维变的清晰。我不再犹豫,不再惧怕。因为我知 道,成为废墟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成为灰烬,随风飘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但这还 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从未燃烧过,从未感受过那火焰般酌热醉人的美! 也许我的选择是错的,那就错一回吧。人生是一种旅程,是一个不断犯错误的 过程,从一个错误到另一个错误。有些错误是不能避免的,你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 会有免疫力。特别是感情上的事,从别人经验得到的理论总是苍白的,也是脆弱的。 本来想好好陪你在北京玩两天,但现在看不可能了。我不象我原来想象的那样 坚强,在爱情面前,我和许多人一样,也是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所以我选择离开, 否则,将使我陷入另一场痛苦。 你说的对,婚姻看上去更象是为晚年准备的,如果我想结婚,我也会和你一样, 选择一个和我文化背景相同,对许多问题有相同看法的人。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 不错的伴侣。但我不能,我不能为了晚年的稳定和平静,而提前预支现在。人生是 分阶段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内容。夕阳的美,是因为它汇聚了一天中不同阶 段的不同风景。人生也一样,所以要在落幕前,把风景看透。这是我今天和你在圆 明园一起看落日是想到的。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要怪,只能我不好,怪我们相遇太早。 卓尔几乎没经过思考,一口气把信写完,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叠好,放在信 封里。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抽身而去。 卓尔到前台把账结了,把封好口的信交给前台服务员。然后,走出宾馆,乘上 出租车,直奔机场。 杜辉打开卓尔的信,只看了开头一句,就明白了。他颓然靠在前台上,用手托 住额头,面色苍白。 “先生,需要帮忙吗?”服务生看看他,问道。 杜辉摇摇头,木然地转过身去,疾步冲出宾馆,拦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道: “快,去机场!” 杜辉在出租车里,读完了卓尔的信,泪水早已湿了双眼。他用手试去,转过脸 望着窗外。 窗外,一片片楼房错落有致,闪着明明灭灭的灯火,象夜空中的星星,亲密而 疏远。可是这些和他无关,此刻,整个城市都是别人的风景,属于他的风景正在远 去。 到了机场,杜辉匆匆付了车钱,顾不上找零,疾步冲进候机大厅。找到去蓝城 的登机入口,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通道尽头。 “卓尔!”杜辉顾不上周围人看他,大声地叫道。 杜辉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通道尽头,足有5 秒钟,只见那个白色身影一闪, 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杜辉定了定神,怔怔地看着站在通道尽头的卓尔。卓尔也同样 望着他。两个人之间隔了一道玻璃,却仿佛隔成两个世界。卓尔凄凉地一笑,慢慢 抬起手,停在胸前,轻轻挥了挥,猛的一转身,消失不见了。 杜辉双手紧紧扶住栏杆,探着身子往里望。但什么也看不到。 “先生,请让一让。”机场工作人员走过来,用很客气、带有种命令的口吻说 道。 杜辉直起身来,退后一步,抬手揉了一下酸痛的眼睛,却触到一团湿乎乎的液 体,那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他苦笑了一下,掉转有些僵硬的身子,一步重似一步, 走出机场大厅。 夜晚的风有些凉意,杜辉神色木然站在风中,想着卓尔在信中说的话。身后, 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打了个激灵,仰起脸。一架飞机高昂着头,呼啸着钻入 天空。转瞬间就变成夜空下的一朵星星,一闪一闪,消失在远处。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杜辉身边,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寻问的目光看着他。 杜辉机械地点点头。司机从里面为他打开车门。杜辉从车门上方又望了一眼身后的 机场。 夜幕下的机场非常美,美的令人心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