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尚进东匆匆地从西安赶回来,已是四月末了。 和煦的春风在锦官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在各样颜色的花朵和各样形状的叶 子间穿行着,锦官城就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雍容和郁郁葱葱的生机。车子进了锦官 城,行驶在锦官城的街道上,尚进东看着满眼的花朵和绿叶,心里才缓缓地松散了 一口气,踏踏实实地把脊梁靠在了后靠背上,然后吩咐司机慢慢地开,直接去他父 亲那里。 这些年,无论在锦官城还是在外地,尚进东都习惯一天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就 是听父亲在电话里咳嗽一声,他也觉得心里踏实。但是,从过了清明节到现在,他 的电话父亲一个也不接了。不仅不接他的电话,大哥还在电话里反复地说:老头子 一直不理会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个老头子。一辈子都是钢板一块,老了老了,还 是不能在钢板上生一丝的锈。 尚进东当然知道他们老子的脾性。在这一点上,尚进东承认他们弟兄三个里只 有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他和父亲的共同特征,就是把他们放在高温炉里化成了钢 水,他们的属性也还是钢汁,那么凉下来,依旧还是一块绝不变性的钢疙瘩。 尚进东记得他母亲活着时,一直就是这么抱怨他们父子俩的。他的母亲是个虔 诚的基督徒。 一直在劝丈夫和儿女们跟她信奉上帝,但是直到她去世,她的丈夫和儿女也没 有听从她的劝告。 那时候,他母亲劝得急了,他父亲就固执地说:“那是西洋人的教。要是真有 上帝的话,连上帝说的那些话你都听不懂,那是外语。你忘了,咱爹被咱三叔砍掉 胳膊肘的那一年,住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那里面有个护工,就是那个德国老太太, 她就是信上帝的。你想想那时候,那个老太太和他们外国人说的那些话,你能听懂 了? 你还在一边问我他们说的这叫什么话。单凭这一点,我就断定,外国即使有上 帝,他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他母亲说不过丈夫,就颠着小脚跑到床边,从枕头边上拿过一本《新旧约全书 》,去那里面找证据。她翻开第一页,一行一行地读给丈夫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尚进东在一边看着母亲,不禁有些愕然,他实在不知道母亲读出的这些神的话, 是母亲背下来的,还是母亲真的认识了那些字。他记得母亲说过,她只上过几天识 字班,认识不了几个字。 老邮差并不看她手里端着的书,而是含着笑强辩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外 国人的教,都是过去洋人想来攻占中国,来乱人心的。日本人来攻打中国,一开始 还给小孩糖吃呢,那不就是收买人心。这基督教和糖是一个道理,就是叫你觉得后 面还有个甜头。” 车到父亲门前停下,尚进东从车里下来,一眼先看见了门旁几垄绿油油的韭菜, 几棵辣椒,几棵小葱,还有两棵丝瓜,就蹲下去看。他父亲这个人。一辈子就喜欢 侍弄地里的活计,好像他自己就是一棵什么树或是一棵什么庄稼什么菜,离开了那 些土,就没了活命的源头。 看完了父亲在门旁种的那些绿得透亮的菜,尚进东走到门口去推门,一下没推 动,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尚进东猜测他爹准又是看墓地去了,就绕到前面去了大哥 尚进荣的家。尚进荣正侧身站在葡萄架底下,仰着头在瞅架子上的葡萄藤,葡萄藤 上刚冒出来的新叶子毛茸茸的,像裹在一层薄薄的霜里头。听见脚步声,尚进荣扭 转回身子,看见是尚进东回来了,就说:“还是飞机快。那边都弄好了? ” 尚进东说:“彻底弄好还需要一些日子,只是大眉目下来了。咱爹呢,又看墓 地去了? ” “他还有什么别的项目,天天就那个活动。”尚进荣伸手把一根斜出去的藤蔓 整理了整理,说,“这回你真是把他惹得不轻,到现在十几天了,谁也不答理,我 担心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别弄出个什么毛病来。” 尚进东抱屈地说:“我是真赶不回来。你想想,好不容易把地方上几个主管的 头头拢到了手,要是再一耽误,又不知道是多少日子,这一天是一天的成本和利润。 那个墓,早一天晚一天的弄,有什么区别,谁说非得赶在清明节那天弄。” 尚进荣点上尚进东递给他的烟,说:“这不都是老规矩嘛。” 尚进东也仰头看着葡萄藤,说:“什么规矩,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 尚进荣掠了一眼尚进东,心里对尚进东眼下的态度着实有些不满意。 在尚进荣的眼里,尚进东一直就是一颗钢珠子,即使磨脱了相,磨变了形,也 不变色性,甚至越磨越亮。这个特点,在尚进东从东北弄来那些烂核桃办果仁厂开 始,就慢慢地体现了出来。只是那时候,锦官城的人还没看清他,还没真正把他放 在眼里。当时是他被一个从东北来锦官城弄什么人参药酒的人伙弄着,在锦官城搞 开了果仁加工,说是能出口赚外国人的钱,投进去一个钱就能生出仨来,前景广阔 得简直没法描绘。 锦官城历史上也没记载过这样的发财机会。 投资的人蜂拥而至,有人甚至把手里准备买猪崽儿和鸡鹅鸭的钱都拿了出来。 从分地到了户,锦官城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多人踊跃着集体去干一件事情了,场面 热闹得没法控制。一眨眼的工夫,果仁厂的班子就紧锣密鼓地成立了起来,贷款, 集资,建厂房,招工人,配套炼核桃壳木炭的炉子,该有的一切步骤,一夜之间都 从草图纸上落到了地面上。速度运转得超乎想象,让人看了只觉得眼晕。锦官城的 那些老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二先生就看得心惊肉跳,他对同样忧心忡忡的老邮 差说:“老邮差,你看这事悬不悬? 我怎么觉得比五八年大跃进那阵子放火箭和卫 星还快? ” 大材在跟前听见了,凑到老邮差和二先生跟前,口气有些夸张地说:“你们两 个老古董不用目瞪口呆,也不用板着肠子替锦官城担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是 五八年了,再有两年就跨入九十年代了。我们现在不甩开步子赶美国,那什么时候 能过上美国人的日子,天天吃面包,喝牛奶,吃得白白胖胖的。” 大材那个天天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日子里还没跑进来一块面包,连牛奶子都没 摸到,果仁厂里筹备到的那些钱,就悉数被那个弄药酒的石大川卷着跑了。 果仁厂里的钱被骗走后,他父亲老邮差组织着两个儿子,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 拿了出来,又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没凑够钱数去偿还尚进东经手的那些集资款。 他父亲在四处筹钱,尚进东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翻看一本又一本心理学的书。 那些书是他二哥尚进国上卫校时从学校的图书室里弄回来的,现在都给他派上了用 场。对那些上门讨集资款的人,尚进东不闻不问,看都不看一眼,好像那些人与他 没有一点干系。渐渐地,那些上门讨钱的人,气势汹汹地进门来,看见尚进东痴痴 地坐在书堆里,手里呆呆地拿着一本书,两眼散乱无光,口里念念有词,都以为他 被骗走的那些钱吓傻了。他们看见活蹦乱跳的一个尚进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副死 鱼模样,就不忍心责问他了。 他们不仅自认了倒霉,反过来还坐在尚进东面前安慰他:“我们就等于喂了一 年的猪都害病死了,咱们锦官城的人,哪能因为那几块钱就穷死了。 我们都商量过了,这钱就不让你赔了,当初集资都是我们自己找到门上来的, 说实在话,这事还真不怨你。你也是为了咱们锦官城的人手里有个活钱。现在我们 不要钱了,你别再坐在书堆里发呆了行不行? ” 任何人和尚进东说话,尚进东都不抬一下眼皮,好像他的魂已经飞出去,不在 他的身体里驻守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来看了,就悄悄地扯了他母亲的衣襟, 告诫他母亲:“你看孩子那眼,眼里都散得没神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在过去, 都该舍到庙里去了。孩子的魂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你们得抓紧哪。抓紧找个明白 人给孩子瞧瞧,把魂叫回来。” “明白人”的意思谁都明白。在锦官城,明白人就是通晓仙术,能灵魂出窍入 得阴间、到阎王面前把人的灵魂要回来的大仙。 尚进东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应着,连连地点着头,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 能找回儿子被吓丢的魂魄。众人走后,她就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哭着祷告,祈 求万能的上帝赦免了她的罪过,保守她的儿子平安无恙。 尚进东的父亲在一边生气地看着,见她没完没了地祈求,就厉声喝道:“你在 那里求求求,你的上帝给你送钱来没有? ” 两个月后,尚进东的二姐夫黄翔喝醉了酒,想起自己投进去的两万块钱全打了 水漂,就跑来把尚进东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恶狠狠地骂了一顿。 尚进东依旧不说话,任凭黄翔打骂。只是那天夜里,他主动地放下了手里所有 心理学的书,趁着母亲去祷告的空隙,偷偷地打开家门,冒着雨走出了锦官城。 尚进东走后,他母亲就把尚进东的房间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迈进去半步。每天 晚上,等丈夫睡着了,她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出钥匙,去打开儿子的房门,摸进儿 子的房间里,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儿子的床尾上,一遍一遍地摸索儿子翻过的那些书, 边摸索边问:“儿子,你今黑夜是睡在什么地方的? 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草上? ” 她说:“我知道你是追那个骗子去了,可是,骗子的嘴里从开始就是谎言,你 上哪里去找他呢? ” 她说:“你这个不安分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种地有什么不好? 当初你祖爷爷为 了几亩地,都情愿舍了男人的脸,瞎了男人的心,不惜害了人的命,到边家去入赘。 从你祖爷爷到你爹,你们家哪一个男人娶亲,不是和几亩地有关联? 尚家的祖辈男 人,个个都贪地贪得不要命,就是你爹,人在信局子里干着,心一辈子都是在锦官 城的地里活着。” 她说:“如今你倒好,竟是拼命地不喜好种地,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尚家的男人。”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整个锦官城的人好像都淡漠了尚进东, 淡漠了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人们只有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眼睛偶尔扫 到路边,看见路边的一片荒地里,七零八落地矗立着的那些炼核桃壳的木炭炉子, 才猛然想起来:噢,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 锦官城的人即使偶尔地谈论起尚进东来,也仿佛是在说一个无比遥远的人和事。 就是那些被骗走了集资款的人,也把尚进东埋进了离脑子最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 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喂了狗,然后把狗拉出来的狗屎埋进了地里。有惦记他一个败 家子的工夫,还不如挥挥锄多耪两垄豆子两垄玉米,多收成几粒粮食呢。 在锦官城,只有尚进东的母亲,每天黑夜里都固执地去摸着儿子翻弄过的那些 书,不停地和儿子说着话,她说:“儿子,你今天到了哪里了? ” 她说:“儿子,你打听没打听到骗子的行踪? 一天吃了几顿饭? ” 她说:“儿子,今天你待的那个地方下雨没有? 刮风没有? ” 她说:“儿子,娘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只老猫了,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看清落 在地上的树叶子是叶面朝上,还是叶面朝下。叶面朝下的时候,就是你在想锦官城 了,就是你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地待着种庄稼了。儿子,只有地和庄稼,是不会像骗 子一样说那些花言巧语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丈夫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麻袋钱,但 是他没到家里来,就站在街上给人分呢。” 她丈夫老邮差苦笑着说:“你以为钱是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子,能让他成麻袋地 背回来。你别做梦了,好好地歇歇吧。” 她苦恼地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的梦见他回来了,背上背着一麻袋的钱。” 过了三天,让家里人意外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尚进东真的回来 了,背上真的背回了一麻袋的钱。尚进东没有回家,他直接就站在锦官城的街上, 像他母亲梦里梦见的一样,给那些集资的人家分了钱。 那一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被尚进东的那一麻袋钱惊呆了。 在葡萄藤底下站了半天,老邮差也没回来,尚进荣就说这个老头,出去就没个 回来的准时候。 问尚进东:“喝不喝茶? ” 尚进东说:“颠簸了一路,还真有点累了。那就沏一壶解解乏。” 沏了茶,尚进荣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尚进东喝着茶说话。说完了尚进东在西 安弄的厂子,又说到了西安的风土人情,最后想起了西安的兵马俑,就问尚进东在 西安看没看兵马俑,多少钱一张票。 尚进东往沙发里靠了靠,抬起一只手扳了扳脖颈子,打着哈欠说:“天天忙得 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去看那些景。再说,我对那些古董又没有多大的兴趣。不就 是泥人泥马嘛,无非是多了几个。 倒是从当地的报纸上瞅了一眼,说现在已经从那些兵马俑的身上发现了四十多 种病菌,好几个国家的专家都在那里研究怎么对付那些病菌。别看秦始皇把它们埋 在地下几千年都没坏,弄不好,这些兵马俑的生命真就被现代人给消灭了。” 尚进荣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没出土时一样,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它 们都埋回地里去。 不跟空气接触了,哪里还有什么病菌。” 尚进东笑了笑,说:“你这个想法还真不错。 问题是,就算埋回去,谁能保证那些病菌就能跟着消失了。所以,这仍然是个 问题,世上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进荣的老婆小燕从超市里买东西回来,进门看见尚进东窝在沙发里喝茶,就 问尚进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尚进东说刚到,一壶茶水还没喝败。 小燕放下袋子,往外掏着买回来的东西说:“你晚上有没有空? 有空的话,就 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凑在一块子热闹热闹,哄着他把气消了。 这些日子,我和你哥就怕他憋出个什么好和歹来。 你们弟兄俩坐在这里,我可得再提醒你们一句,钱重要是不假,可因为忙着赚 钱把爹气没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拿多少钱,花多大的力气,也买不回爹来了。” 尚进东被嫂子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嫂子,你这么 说话,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在西安不着急? 就咱爹那个脾气,我还 不清楚? 我原先是计划着一准能赶回来的,但是外地不是锦官城,也不是双城,有 些环节咱们一时还掌控不了。你控制不了,就得先顺着人家的安排弄。光等一个分 管的副市长,我就等了两个多星期。我愿意等? 我待在那里比你们谁都上火,你看 看我这脸色,憔得还像个锦官城的人吗? ” 尚进荣瞅了瞅尚进东,看见尚进东满脸上都堆积着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受 了万分的委屈。 他想这个老三,就差像外国人那样,端端地耸起肩膀,去摊开两只无辜的手掌 了。 小燕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在外头干事是不容易,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说,你们弟兄几个,得先把咱爹哄好了。你们弟兄们在锦官城不说是最有本事,但 也没几个能和你们攀比的,咱不能叫人家说咱们眼里只有钱,没有爹了。我觉得咱 爹生气也是这个意思,他是觉得你们都不重视他了。人老了,就怕在儿女们眼里没 了分量。” “我也琢磨着,咱爹可能就是这层意思。你晚上要是有安排的场合,就都推了, 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让他高兴高兴。”尚进荣附和着小燕说。 “我哪里还敢有别的安排,公司都没回去,直接就奔到家里来了,想的不就是 回来陪他吃顿饭。 先哄着他把气消了。真是人越老了,心思越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琢磨。” 尚进东皱着眉头说完了,就摸出手机给门外的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给公司里 人说都别等他了,就说飞机晚了点,他们现在刚出机场,回来会很晚,让他们自己 玩着,好好陪好书记和镇长一帮人。公司里一群人,还有镇里的党委书记和镇长, 都在公司里等着给他接风呢。他们要是知道他现在是在他老爹这里,一准都会闹哄 哄地赶了来。 尚进荣说:“不把丛琳她们叫来? ” ’尚进东想了想,就又给老婆打了个 电话,叫她带着孩子赶到这里来吃饭,把家里的好酒带两瓶来。又嘱咐道:“有人 问,别说我回来了。” 打完电话,尚进东从尚进荣那里要了父亲院子里的钥匙,去了父亲的院子,想 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单独陪父亲说会儿话。父亲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不时地 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起起落落,细细的爪子上沾满了花粉。他在花草间转悠了一会 儿,就在几盆丁香花跟前停下来,看着正在开花的紫丁香。丁香花浓郁的香味飘起 来,丝丝缕缕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看着那些花,闻着丁香略带苦涩的花 味,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注意这些花草了,这几盆丁香,当初好像还是他讨 回来的。小素结婚后的那一阵子,他特别地迷恋养花种草,一心想弄个苗圃场,所 以在哪里看见好看的花,都会弄一棵回来,放在院子里养着。 看着那些花,尚进东忽然嘘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离那个要办苗圃场的尚进东 是那么遥远,遥远得都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