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锦官城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在尚进东的大东公司里上班,还有三分之一的人, 树藤一样地依附着大东公司这棵大树生存,这其中包括养殖户、运输户,加工销售 饲料的,用猪粪鸡粪为外地蔬菜种植基地提供有机肥的,给大东加工各种包装箱的 ;还包括周围加工鸡毛的、用碎肉和鸡肠子提取脂油的、磨猪骨粉的、帮着养殖户 捉生猪的。除了这些,还有酒店、旅馆、小食摊、电影院、歌舞厅、美发美容店、 足疗按摩室、连锁超市、服装店、杂货店、报刊亭、手机电脑店、各式各样的出租 车,甚至修鞋的、卖福利彩票的,人人都喜欢在大东公司附近的繁华路段上租赁门 头房,占据地盘。 尚进东坐在电脑前,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滑动着鼠标,浏览着公司上一季度的 产品销售网络图。 电脑里的锦官城就像一块磁力无限的磁铁,正在把一个又一个地域名称拉进他 的网络图里。而每一个地域名的加入和扩张,都是他资本膨胀的一个细胞核。正是 有了这些细胞核,有了这些细胞核的不断裂变、生长,再裂变、再生长,才有了大 东公司羽翼丰满的今天。 每天走进办公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网点图前,看着眼前不断变化扩大的地 域图案,这是尚进东内心里最舒畅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屈起手指,在桌子上轻 轻地敲击出一些欢快的调子,表达着他极其愉快的心情。西安的厂子建起来后,整 个西部的营销网络,将会以快速推进的方式铺开一张全新的网,这就如同他在沈阳 的分厂迅速地覆盖了东北市场,南京的分厂迅速地占据了江南一样。现在,一切都 与计划中的步骤是那么地吻合,整体操作中的每一步,都达到了比预期还要好的效 果。有时候,尚进东坐在电脑面前,连自己都有些怀疑,大东怎么就成了肉制品行 业内的一个代名词,成了行业发展的方向和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一根标杆呢。 现在,大东公司不仅仅是锦官城的龙头,是市里的龙头,在省里也占着响当当 的分量。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哪一个都把大东公司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把尚进东 当做宝贝一样地宠着。市里领导一致的态度是:凡是尚进东想办的事,所有的部门 一律绿灯放行。 什么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尚进东这里,步入小城镇开发的锦官城现在拥有的就 是天时、地利、人和,是锦官城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一次转折。 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前,尚进东心里想的真是怎么去干大一件事,让小素的父 亲瞧瞧。但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后,尚进东的思想就跟着发生了质的蜕变,好像从 一条毛毛虫,变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他想小素的爹算根什么葱,我要用自己 的经济实力,带动锦官城一步一步地从农村演变为城镇,让锦官城的历史在我的影 响下发生改变,我要把自己当做化学实验课上的一滴试剂,让锦官城在我手里彻底 改变一下颜色。 十年前,大东公司刚有了规模,市里就安排尚进东担任了镇里的副镇长。从宣 布他当副镇长的那一刻起,尚进东就计划好了他给锦官城改变颜色的步骤。 当副镇长的第一个月,尚进东就做出了一件让锦官城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拿 出了五百万块钱,要在锦官城修一条长十里宽一百米的大道,样子完全按照城市街 道的标准。 消息一传开,锦官城就像烧开了水,到处是烟雾腾腾的水汽。开始的时候人们 还怀疑,说尚进东是不是傻了,他得没白没黑地杀多少头猪,才能挣到五百万块钱。 他能舍得用这些钱,给咱们铺条路走着玩? 大材在路口上听二先生讲大庙的传说, 听完了,就伸着头问:“老邮差和你是儿女亲家,你肯定知道内幕,你说说,尚进 东是不是杀猪杀了猪神,中了什么邪,要花五百万块钱修条马路。他把这五百万给 咱锦官城的人分分,大家伙不是更记着他的好处。” 二先生瞥了眼大材,不屑地说:“你大材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就会算计别人。 所以你腰里有了再多的钱,也想不到铺路修桥行善积德上去。” 大材嬉笑着说:“二先生,你别老翻旧账行不行? 你再翻变天账,我可就不来 听你说大庙里那些事了。除了我,没人来听你瞎叨叨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凤凰跟和 尚。没人来听,就让你烂在肚子里,带到土里去发芽。” 二先生说:“我从来不问别人的事。你在这里问破了天,我也不知道丁和卯。” 征用土地的时候,征到谁家的地,谁都不同意。大材对着一群人,指着石灰水 画出来的白线,怂恿着说:“修这么宽的路,都和北京的长安街差不离了。长安街 修那么宽,一是为了中央领导检阅部队,接见全国五十六个民族的人民时,能容得 开。二是为了那些外国人来到北京后,咱们也让他们看看,中国自古以来的气势有 多么磅礴。在锦官城修这么宽的路,锦官城有多少人走? 中央领导既不到这里来检 阅部队,外国人也不来这里观光,这不是白白地糟蹋土地是干什么! ” 土地被石灰水画了线的人家,本来都心疼着地里青绿的麦苗子,现在经大材这 么一说,他们心里更舍不得了,就一齐挥着拳头抗议,坚决不同意毁地修路。潘二 的老婆在她家的麦地头上,一下就掀倒了推石灰水的车子,然后撒着泼地冲进麦子 地里,伸着头去拱提着石灰水画线的两个人。 几个人在大材的带领下,吵吵着要上前去掀翻尚进东和镇长坐着来的小卧车。 说他们天天坐着小卧车进进出出,哪里会知道咱们老百姓的疾苦,知道咱们老百姓 是要靠着土地种庄稼吃饭的。他们把地祸害光了,咱们找谁要粮食填饱肚子去? 镇 长的脸都黑了,指手画脚地让尚进荣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不把这些捣乱分子全铐了 去,关上几天的班房,锦官城简直就无法无天了,就成了刁民的天下了。 尚进荣也觉得大材煽风点火闹腾得有些过火。现在镇里来人,他就这么闹,到 时候如果区里和市里的领导来了,大材再领着人这么闹,可就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了。 现在必须得杀杀大材的嚣张气焰。尚进荣就走上前去,对大材说:“你这么做,对 谁有好处? 你就是闹破了天,这条路该怎么修还是怎么修。锦官城人要想富,就得 先修这条路。” 大材扫了尚进荣一眼,说:“尚进荣你听着,你以为你们兄弟有权有钱了,就 可以为所欲为,就能把锦官城的天遮住了? 走到天边说理,我也陪着你们。现在讲 民主了,想修这条路,就得锦官城的老老少少,石头瓦块都同意了,你们才能修。” 尚进东清楚大材的火气为什么蹿得这么高。 这些年,大材的眼睛一看见尚进荣,就像公牛看见了舞动的红布。这个狗日的 大材,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哪根神经错乱了,老是认为尚进荣和他的老婆潘红莲纠缠 不清。实际上呢,尚进荣给尚进东说过,他和潘红莲年轻的时候好过是好过,但他 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 当天夜里,大材就开始挨门串户地搞串联,动员村里人起来反对尚进东滥占锦 官城的农用耕地。让大家找出土地承包合同书来,说你们看看上面,上头明明白白 地写着,土地承包期三十年不变。现在呢,尚进荣却在利用手里的权利,联合着他 兄弟,滥占咱们的基本农田。 大材用在部队上学来的口气说:“团结才有力量! 咱们一定得组织起来,不怕 强权,跟尚家的兄弟斗争到底。实在不行,我就带着你们到市里省里和中央上访去。” 接下来,大材让人把锦官城所有小卖部里的红纸都买了来,连夜安排人写大字 报,又打了一水桶的糨糊,大街小巷地去张贴,弄得轰轰烈烈,铺天盖地。天亮后, 家家户户的屋头上都是大红和粉红的纸糊成的大字报。 二先生早上从家里出来,一眼看见满街上的大字报,就在路口拉住了去挑水的 袁大头,说我这是不是在梦里,这满大街的大字报,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文化大革命 ?这事是不是又是你家大材捣弄的?袁大头说你二先生也有害怕的时候? 你这是在做 梦呢,没人会批斗你了。这是他们在反对尚家弟兄们占地修路。 锦官城的人被满眼的大字报弄得情绪异常激动,他们去地里给麦子施肥,在街 上遇到一起,就自动地停下来,相互打探着最新的消息。有人甚至趁机撺掇着,想 推翻村委会的老班子,组建一个新的成员班子。 大字报贴了好几层,也没起作用,倒是搭进去了几百块钱的纸墨钱,糨糊也浪 费了好几水桶。 眼看着成堆的石头沙子堆进了锦官城的麦子地里,大材急了,鼓捣着起来写大 字报的那些人,带着他们到市委门口去上访。第一趟去,他们在市委门口待了一个 钟头,就被派出所追去的人强行拉了回来。第二趟去的时候回来得更快,人走到半 道上就被拦住了。 上访回来,众人发现他们的胳膊根本就拧不过大腿。人家市里都支持尚进东修 路,你再到市里去上访,还有什么屁用。 大材第三次再张罗着去上访的时候,就没人响应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那 地是国家的,修路的钱是尚进东的,仔细算算,咱们好像也没有损失什么。既然没 损失什么,咱们还告个什么告。 现在,人家尚进东又提出来,再给咱们补偿一份这一季的麦子钱。一亩麦子能 得两亩麦子的钱,还省了咱们弯腰下力地割麦子,这也算是件好事。” 大材指着那些人骂道:“你们这些缩头缩脑的王八蛋,眼睛看见眼前一分利, 就不管日后的死活了。日后没了地种粮食,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众人都嬉笑着,说没地了咱们都过城里人的日子去。你看人家城里人,祖祖辈 辈的不种地,也没见人家喝西北风。相反的,人家都滋滋润润地活着,日子比我们 强上一百倍。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 百米宽的大道按照尚进东预先的设计,在预期的日子里开了工。全线动工修大 道的那天,锦官城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都跑去看新鲜,他们看见尚进东和一群市 里来的大人物一起,满面春风地举行着开工典礼的仪式,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地响, 还有两排高筒的礼炮,对着天空嗵嗵地放个不停。 锦官城的人从来没见过一百米宽的路,都在想象着一百米宽的大道到底是什么 模样。 开工修马路的那天,大材没去看,老邮差也没去看。 尚进东的眼睛在人群里找了好久,也没看见他爹的影子。围绕着这条马路的修 建,整个锦官城里一片沸腾,只有他爹老邮差一言没发。从尚进东提出修路开始, 老邮差就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对抗着儿子的决定。当然,老邮差不是心 疼尚进东修路要花掉的那一大笔钱,他是在心疼修路要用掉的那一大片土地。但是, 老邮差又知道,他儿子的脾性和他一样,一旦低了头要做一件事,那就谁也拦不下 了。 这条上百米宽的马路一修起来,没出仨月,路两边就开花似的上了十几家投资 上百万的厂子。 夜里,尚进东开着车,慢慢地行驶在这条一百米宽的马路上,觉得自己修的这 条马路只是给锦官城划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而已,不出五年,锦官城的土地上,肯 定不会再有一棵庄稼的位置了。 现在.锦官城真就由当初的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蜕变成了今天马路纵横交错各 种工厂店铺林立的小城镇。 看完了电脑里的网络图,喝了一杯咖啡,尚进东就进了屠宰车间,开始一心一 意地杀猪。这些年,尚进东一直坚持每周到屠宰车间里去干一天活。每次进了车间, 他都是抓过刀子直接就到流水线上去杀猪,和车间里的工人一样,进了车间就跟着 机器转一个班次。车间里的工人快到下班的时候,都喜欢留下几头猪给他,看他在 那里漂亮地挥舞着刀子,做一种炉火纯青的表演。 尚进东下车间,绝不是故意表演给谁看的,他下车间完全是想给身心提供一次 放松和发泄的机会。开始,厂子里的一些中层干部看见他下车间,都诚惶诚恐地学 着他的样子,各自规定了下车间的时间。他知道后,立即就开了一个一句话的会, 在会上,他说:“你们谁要真想下车间,那就先从中层的位置上退下来,一心一意 地去车间里干;我现在给你们的工作,是让你们在现在的岗位上,给公司开创最大 的利益空间。”他把这句话说完,就步出了办公室,剩下那些中层坐在那里面面相 觑。 尚进东每周都到车间里去杀猪这个行为,被锦官城的人当做笑话传开后,锦官 城的大多数人都表示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不理解。说当大老板了还亲自去杀猪,那 不完全是刘备摔孩子的心思吗? 潘红莲就多次对尚进荣重复大材在家里发表的演讲, 大材说:“尚进东的目的连傻子都明白,他那样做,纯粹就是为了让手下人更拼命 地去为他卖力,以便他最大限度地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 ” 尚进荣一副姑妄听之的意思,既没有反驳大材的话,也没有为尚进东进行什么 辩解。回家后,尚进荣把潘红莲的话掐头去尾地说给老婆听,又说:“真不知道老 三这么做是怎么想的。当老板就当老板呗,干吗非得下车间摆那个样子。” 老邮差在门口听到了,走过去说尚进荣:“别人不理解老三,误会他,你得理 解他! ” 老邮差是在尚进东修了那条一百米宽的马路后,无意中知道他一直都在坚持到 车间里去杀猪这件事的。当天晚上,老邮差就一个电话把尚进东叫回了家。老邮差 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异样,弄得尚进东一时没明白父亲急急地叫他回去的意思,放 下手里的活就回了家。 老邮差看着儿子,端详了半天,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一心想为锦官 城干点事,但以后要爱惜点身子,那是干事业的本钱。” 尚进东点点头,同样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 往外走的时候,尚进东眼睛里有了些湿润,他没想到父亲把他叫回家,就是单 纯地为了给他说这句话。自从当年办果仁厂被石大川骗了后,这是父亲给他说的最 柔软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