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邮差从墓地里回来,一路都在瞅着脚下的水泥地想心事。迈动一步,他就在 心里回想着脚下这块地里,原先是种的麦子还是种的豌豆;再走一步,他又想这里 是玉米长得好还是花生长得好,想着想着,就把拐弯忘了。一直走过了两个路口,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停下来,才发现走过了头。和招呼他的人说了两句话,老邮 差便就势拐了个弯,穿过鸟市往回走。 除了平常的市场,锦官城逢五逢十还有一个规模巨大的集市,集市上五花八门 的东西,一样也不缺。除了通常的家禽市、牲口市、木料市、服装市、布市、鞋市、 粮油市、杂货市、菜市、海货市、花市、干果市等这些不能或缺的市场之外,锦官 城又恢复了多少年前的鸟市。锦官城的鸟市不同于别处,别处都是花鸟鱼虫的厮混 着,这里的鸟市却是清一色的飞鸟。一到集日,从早到晚,鸟市里百鸟齐鸣百羽抖 动,恢弘的气势和声震云霄的场面,活活把整个锦官城吵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鸟林 子。 现在是散集子,没有卖鸟的,没有群鸟热闹的喧叫,鸟市里就显得格外的静, 给人的感觉似乎还有些空空荡荡,甚至隐隐地透露着一丝清冷。老邮差的步子几乎 是匆匆地穿过了几百米长的鸟市。他不喜欢鸟,从没到鸟市里来看过。他觉得玩鸟 的都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和那些喝着闲茶下棋推牌九的人一样,不是什么正经人 的做派。 拐出鸟市,绕过粮油市,再穿过细长的衙门胡同,一出胡同口,老邮差远远地 就看见有人在他家院外的柳树上往下砍柳枝子,心想又是谁这么有福气,悄没声息 地走了。 锦官城只有老邮差家的院里院外栽着柳树,所以锦官城谁家办丧事,都要到老 邮差家的柳树上来砍柳木棍子。老邮差抬起拐棍,紧迈了几下步子来到柳树底下, 仰了脸问柳树上的人:“给谁家砍的。” 柳树上的人拨开柳叶子,从树枝子间低下头来,看清站在下面的是老邮差,就 忙停了手里的砍刀,脸上嘻嘻地笑着说:“大爷您回来了? 我刚才过来,您不在家, 我就先上来砍了,是给鸟人砍的。” 老邮差心里一惊,问:“给鸟人砍的? 鸟人多会子没的? ” 砍柳树的人说:“说是天亮前没的,谁知道,他也没个亲近的人看着。” 锦官城的习俗是,谁家有人去世了,大门口要立即竖上一根缠了白纸幡子的柳 木棍子,对外人示哀,告诉外人这户人家正在治丧,去世的人还没有敛棺出殡。另 外,在给死者泼汤和出殡时,死者所有家人的手里都要拉上一根柳木棍子的哀杖。 出殡后,就把这些柳木棍子竖在棺木的一边,和棺木一起埋在地里,表示死者 的家人一直在守护着死者。 老邮差听砍柳树的人说完鸟人,就点着头,嘴里嘟噜着一串话往家里走。砍树 的人只顾着在树上咔嚓咔嚓地砍柳树,往下张望了一眼,并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邮差是在说鸟人。 锦官城最喜欢逛鸟市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鸟人于树平。于树平手里并没有鸟, 他只是倒剪着一双手,像一只拢了翅膀的大鸟,在鸟市里穿行,白色的长胡须仿佛 凝固住的寒风,徐徐地吹拂着那些被笼子困住的鸟翎。在鸟市里,所有的鸟看见了 鸟人,都会在笼子里玩命地叫,拼命地扑棱翅膀,那样子是在用尽心思地想逃出他 的眼睛去。 那些手里架了鸟笼子的人,有不知道他是鸟人的,就拿眼奇怪地看着他,猜不 出鸟看见了这个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头,怎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于树平在鸟市里走,从不在任何一只鸟笼子跟前逗留,他只是蹒跚着步子,从 鸟市的这头溜达过去,再从鸟市的那头溜达回来,一直走到鸟市散了,他就一个人 站在那里,看着空空的鸟市发呆。 在鸟市里,他偶尔也会学学某一种鸟的叫声,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他一学鸟叫, 便引得笼子里的鸟拼命一般的随着他一起鸣叫,架鸟笼子的人呢,压根就不知道是 这个干瘦的老头子,在逗引着笼子里的鸟,他们都以为是笼子里的鸟自己来了兴致, 在叫个不停。 锦官城上些岁数的人都记得,锦官城的鸟市曾经声名远扬,连几百里上千里之 外的地方,都知道锦官城有个庞大的鸟市。锦官城虽然不是什么地理要塞,但一条 官道穿街而过,也就算是地处要道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行人路过锦官城,不免把各 地的特产带到了锦官城,同时也把锦官城的名声传播到了遥远的地方。远处山里有 偶尔到锦官城来过的人,就把锦官城鸟市的信息带回了山里。 一些山里人听说锦官城还有个鸟市,都好奇,说还有买鸟卖鸟的? 他们便捉了 形形色色的鸟,头上顶着星光,跑几十里上百里的路,带到锦官城来,想看看锦官 城是不是真有人们传说中的鸟市。 这些山里人一来到锦官城,一走进鸟市,就惊呆了:鸟市里各色鸟的呜叫声, 让他们怀疑自己又绕回了他们的山林里。还有一样更让他们惊奇的,他们卖了鸟之 后,发现锦官城的人买了鸟之后,并不是带回家喂养,他们提着鸟,都往同一个方 向走,走到鸟市南边的一片树林子里,就撒手把笼子里的鸟放飞了。这些山里人不 明白,在旁边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那些人买鸟纯粹就是为了给鸟放生。 那些在树林子边上好奇地打听着,问人们为什么买了鸟又要放掉的山里人中间, 就有鸟人于树平。只是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没有鸟人的称号。 来来回回地跑了一年,于树平就在锦官城混熟了。他慢慢地发现,锦官城的人 买了鸟就去树林子里放掉了,因此锦官城的鸟并不比山里少,他完全没有必要再辛 辛苦苦地回山里捉鸟来卖了。 他便在锦官城找间破屋子住下来,就地捉了鸟卖。 于树平在山里长大,最擅长的就是捉鸟。他弄了些鸟笼子,在锦官城的各个树 林子里挂了,大笼子里套着小笼子,小笼子里放着雌鸟。然后,他在大笼子的笼门 上刷上厚厚的桐油,用小笼子里的雌鸟去吸引雄鸟和小鸟。听见雌鸟叫,那些雄鸟 和小鸟急着往笼子里冲,翅膀撞到笼门上刷的桐油,一下就粘住了羽毛。这样,闯 进笼子的雄鸟就只能束手就擒了。除了用笼子套,于树平还用小袖标射鸟的翅膀, 百发百中。 锦官城那些比于树平小两岁,整天闲着无事的半大小子,都爱跟在于树平后头, 看他射鸟,想学个一招一式。于树平射鸟时,每次都只射雌鸟。 有个跟着他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不明白他怎么只射雌鸟,问他怎么就知道树上的 鸟哪只是雌的,哪只是雄的。于树平眨巴着眼睛说:“回去瞅瞅你姐去。” 问话的小子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说我姐和鸟有什么关联? 我姐又不是鸟托生 的,身上又没长翅膀和羽毛。 于树平认真地说:“怎么没关联,她们是不是都是女的? 你说女的是不是都比 男的长得俊俏,穿的衣服也鲜亮,好看。” 其他孩子一听,就都龇着牙嬉笑。问话的小子看见同伴笑,恼羞成怒地红了脸, 把气转到了同伴身上,嘴里骂着:“再也不跟你们这些杂碎一块看什么破鸟了。” 下一次,看热闹的人里还是少不了他。 于树平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一次能射下两只鸟来。如果有鸟在树上交配,他看 见了,一袖标射过去,两只鸟准会一齐落下来。遇上这样的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 的孩子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跑上前替他把翅膀受了伤的鸟捉回来。翅膀受 了伤的鸟在鸟市里是最值钱的,那些在庙里许了大愿的人,都会争着买这些受了伤 的鸟,把它们带回家,疗好了伤,再到南庙外专门放生的树林子里把鸟放了生,还 愿。 在集市里卖了鸟,于树平就到尚宗仁家的饭铺子里吃饺子,或者要一碗卤水面 条。于树平每次到铺子里来,尚宗仁听见他说话,就躲到一边去读千字文,从不和 他打招呼。尚宗仁不喜欢这个捉鸟的青年,觉得他杀气太重。用小袖标去射鸟的翅 膀,简直是太残忍了。尚宗仁也讨厌那些买鸟放生的人,觉得他们放鸟都是假慈悲。 若是他们不买鸟放生,这个深山里的人就不会跑到锦官城来,用他的小袖标射鸟的 翅膀了。用小袖标射伤它们的翅膀,让它们不能在天上自由地飞了,还不如一标把 它们打死好受呢。 于树平好像并不知道尚宗仁不喜欢他。来了几趟铺子,略微混熟了,于树平隔 了几天再到饭铺子里来吃饭,竟给尚宗仁带了一只叫得无比婉转动听的画眉鸟来。 于树平把鸟笼子放下,一引导,那只画眉鸟就叫起来,叫声明亮地像露水滴一样清 澈,又像蜜水一样甜润。 以后,于树平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带来一只平地里少见的五彩颜色的什么鸟, 送到饭铺子里来。有一天,于树平带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欢天喜地地提到铺子里, 站在门口就喊尚宗仁,说你出来教八哥背《三字经》试试,它保证能学会。 尚宗仁的爹二梁也不喜欢养鸟,但他似乎并不讨厌于树平,总是对他笑脸相迎。 他这么做,一是开店人的规矩,凡是进了店里的客人,就是来讨一碗水喝,不吃饭, 开店人也要像接待上宾一样,去热情地接待人家;二是他觉得人家好心好意地把鸟 送上了门,你就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所以,他每次都是把于树平新提来的鸟收下, 再让于树平把上一次带来的鸟提走,说让你兄弟玩两天新鲜就行了。于树平也不计 较,吃完了饭,把新带来的鸟挂到后面院子里的柳树下面,提了上次带来的鸟就走。 第二年正月里,锦官城按着往年的惯例,几个大户人家又凑了份子,请了南边 清水河的戏班子来唱京戏。连台的戏还是从正月初二一直唱到十五元宵节。 刚过了年,锦官城大街小巷里都走动着来来往往听戏的人。大姑娘、小媳妇也 都走出了家门,听戏看景。戏台下,卖糖葫芦的扛着插糖葫芦的苫子;卖花米团子 的,把花花绿绿的米团子挑在细白蜡杆子上;卖玻璃鼓荡的,拿着一个细细脖子的 玻璃瓶在嘴上一鼓一吸,鼓荡鼓荡地吹着;卖芝麻糖的把芝麻糖放在竹篮子里,挎 在胸前,喊声比芝麻糖还甜。另外一些卖苘秆子做的小猴子的,卖竹子做的小花蛇 的,卖刷了彩色水纹上了清漆的哗啦棒槌的,卖不停地点头喝水的永动鸟的,数不 尽的新鲜玩意儿,都跟着那些小商贩在看戏的人群里挤来挤去,看上去比过年的那 一天都热闹。 戏白天唱,晚上也唱。尚家的女人一般都是晚上去看。白天,一家人都要在饭 铺子里忙活。 就连尚宗仁的姐姐柳叶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到铺子里帮着烧火洗菜剥葱,又 粗又黑的大辫子甩来甩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柳叶是尚大贵给儿子一梁抱养的闺女,按着尚大贵的意思,儿子房里孩子都稀 少,就不再分谁房里的了,让他们学着大户人家的样子,一律都和爷爷奶奶住在一 座宅子里。 一到冬里,柳叶娘就咳嗽得几乎起不了床,所以十五的晚上去看戏,柳叶娘不 能去,柳叶就和奶奶婶子们一起去了。台子上先是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出《打龙袍》, 接下去是《四郎探母》。《四郎探母》刚唱了一折,柳叶就不想看了,对坐在一边 正看得入迷的奶奶说:“今天过十五,外头到处张灯结彩的,俺娘自己在家里冷清 着,俺回去陪她说说话去。” 奶奶榆叶从锣鼓喧天的戏台上收回眼睛,对着柳叶点了点头说:“难得你有这 份孝心,让你兄弟陪你家去吧。” 柳叶把站起来的尚宗仁按回到凳子上,笑着说:“就一条街,街上还到处挂着 花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嘴里说着,就一个人挤出人群走了。 戏散了场子,已经晚了,柳叶的奶奶以为柳叶陪着她娘睡下了,就没打发人去 看。第二天,日头都上来三竿子高了,奶奶还没看见柳叶,就急了,说这个丫头今 日是怎么了,到现在还不来伺候她爷爷,就打发尚宗仁去叫。 夜里下了一场薄雪,地上白白的,尚宗仁就一路踢踏着薄薄的雪,往屋后柳叶 家里走。走到门口,遇上了手里拢着暖炉朝外走的一梁,就站住了脚,先给大爷请 了安,才问:“柳叶姐呢? 俺奶奶叫她呢。” 尚一梁看了看侄子,说:“你柳叶姐回来过吗? 我一直没看着,你进去瞅瞅。” 柳叶娘这天躺在床上,看见透进窗棂子里的太阳光好像特别暖和,就挣扎着起 了床,这会子正倚靠着门站着,看着地上的雪走神。看见尚宗仁进了院子,她就招 了手叫尚宗仁,随即转身去橱子里端出来一瓢子黑枣子和柿饼子,叫尚宗仁拿了吃。 尚宗仁没拿瓢子里那些黑糊糊的东西,而是问:“大娘,俺柳叶姐呢? 俺奶奶急着 找她呢。” 柳叶娘说:“你柳叶姐什么时候回来过? ” 尚宗仁说:“夜黑里她看了一场戏,就家来了。” 柳叶娘一下子慌了,手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说:“你说她夜黑里看了一场戏 就家来了? ” 尚宗仁一听柳叶没回来过,没顾上回答柳叶娘的话,回头就跑。他气喘吁吁地 跑到奶奶跟前,慌慌地说:“俺大娘说柳叶姐夜黑里没回去。” 奶奶一听柳叶夜黑里没回家,惊慌得手里端的鸡蛋茶都撒了一半,嘴里说: “这是从哪里说的,这是从哪里说的,没回去能是去了哪里? ” 尚大贵在屋里也听见了,他使劲地在桌子上着水烟袋,气急败坏地说:“看戏 看戏,年年锣鼓家什一响,就忙了你们这些娘们! 一群人守着还丢了孩子。” 每年请了清水河的戏班子来唱戏,过后都听说有跟人私奔了的大闺女。现在柳 叶不见了,她奶奶就怀疑孙女是不是也跟人私奔了。但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个 想法是糟践了自己的孙女,不是一个当奶奶的人该这么想的。柳叶虽然是抱养来的, 爹不争气,天天泡在赌桌上不下来,娘咳血咳得要死,没精力教她针线活,但她从 小勤快聪颖,无论什么样的针线活,绣什么花,多难的绣法,花色多繁杂,她都是 瞅一眼就会。尽管年龄还小,却一点儿也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喜欢抛头露面, 说话做事的都没有见识。过了年柳叶就十四了,早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只是她爷 爷一直没有松口,怕一时看走了眼,委屈了柳叶。 家里人都喜欢柳叶。尤其是尚大贵,吃饭喝茶都要柳叶伺候,别人谁也不用。 柳叶的名字也是他亲自给起的。给柳叶起名字的时候,尚大贵想了好几天,想起了 为他跳井死的柳家闺女小菊,想起了自己因为几亩地上了边家的门,榆叶的父母死 后,榆叶起早贪黑地忙活,才给尚家帮衬出这么一份家业。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 辈子遇到的两个女人,真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就把两个女人的名字合在一起,搁 在柳叶的身上了。 到了晌午,还是没见柳叶的身影,家里人都清楚柳叶这回真是丢失了。这个时 候,家里才有人想起那个捉鸟的于树平来。他每次来送鸟,都会借着去柳树下挂鸟 笼子的空,到后头的院子里去。 而柳叶,就是整天坐在柳树下绣花的。除了这个捉鸟的人,柳叶从来没和别的 男人单独说过话。 尚宗仁说:“我有一次就听见他在挂鸟的时候,在夸柳叶姐绣的花能闻出香味 来。柳叶姐没吱声,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笑。” 二梁和三梁对看了一眼,相跟着出了院子,然后绕过一条胡同,急急地到了于 树平住的破屋子跟前。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人,三梁就过去推开了破屋子的门。 破屋子里乱糟糟的,一股子多日没人住的阴冷气从门里头扑出来,一只老鼠跳下锅 台,惊慌地从门洞里钻出来,穿过二梁的腿裆逃过了街。 二梁瞅着三梁说:“咱们这不是犯傻? 谁拐了人不往外跑,还留在眼皮底下等 着挨收拾。” 尚大贵还在家里发脾气,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埋怨柳叶的奶奶和两个儿媳 妇:“看戏看戏,我让你们去看戏。这回真有好戏看了,你们再看去! ” 柳叶的奶奶慌慌张张地去香火铺子里买了五色纸和香烛回来,打发两个儿媳妇 赶紧到庙里去找老和尚拜佛求签,问问柳叶的劫数和吉凶,再求菩萨保佑柳叶遇难 呈祥,逢凶化吉。 一家人折腾了一天,也没找到一丝柳叶的踪迹。 第二天过了晌,眼看天快麻花脸了,于树平背着柳叶匆匆地进了尚家的饭铺子。 二梁先是看见了于树平,然后就看见了于树平背上的柳叶。于树平一进门,抬头看 见二梁在往锅里舀水,就急急火火地说:“二叔,二叔,快去帮我放下柳叶妹妹。” 二梁看了看于树平头上闪闪放光的汗,又看了看趴在他背上的人,以为自己抬 头急了看花了眼。定睛看了看,趴在于树平背上的确实是柳叶,他的火就从心底腾 腾地冒了起来。这个狗日的捉鸟人,果然是他拐走了柳叶。看见柳叶的第一眼,二 梁心里就一颤,柳叶的脸上全是黑糊糊的血道子,人朝他这里耷拉着脑袋,看样子 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一边扑上去看柳叶,一边大声朝爹娘房里喊:“娘,娘,柳叶 回来了。” 一家人慌慌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齐刷刷的眼睛都傻傻地看着趴在于树平背上的 柳叶。 放下柳叶,女人们围在床边上长声短声地唤她。二梁上前一拳,就把于树平打 在了地上。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真是狗胆包天了,在锦官城,你 也敢拐人! ” 于树平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疑惑地瞅着二梁。 说:“二梁叔,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的,我把柳叶妹妹给背了回来,您怎 么还打人? ” 二梁不容于树平分辩,上去又是一脚,仍然恶狠狠地说:“我打你还是轻的。 你个狗日的现在还敢狡辩。你说,你把柳叶拐走后,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今日说 不清白,你这条狗命就算活到头了。” 于树平被打得直发蒙。二梁说他拐走了柳叶,他要是真拐走了柳叶,还会和她 回来吗。自己是喜欢柳叶,看得出来柳叶也喜欢自己,但喜欢是喜欢,自己心里却 从来没想过要把柳叶拐跑。柳叶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家里有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 子。这样的女子,你就是喜欢得要了命,也只能是在心里喜欢。你还喜欢天上的月 亮呢,可月亮就是月亮,永远高高地挂在天上,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于树平觉得柳 叶就是天上的月亮。 于树平虽然常到后院来挂鸟,和柳叶说话的次数却极少。有一次,于树平从山 里回来,又带了只画眉来。卖完了别的鸟,到饭铺子里吃饭时,他就像往常一样, 提着笼子里的画眉,到后面的院子里去挂。在柳树下面,于树平又遇上了坐在柳树 下绣花的柳叶。看见他走过去,柳叶远远地就低了头,红了脸站起来,站在一边看 他挂鸟。他每次挂好了鸟,都是先站在那里逗着鸟叫上几声再走。 那天,他也是同样先逗着那只画眉鸟叫了几声。 逗着鸟,在画眉鸟清丽婉转的鸣唱声里,柳叶说了句:“山里的鸟叫得真好听, 声音又甜又润。” 听见柳叶和他说话,于树平学鸟叫的嘴巴就停住了,心里像开了花。他几天没 来,再来,柳叶竟能猜出他是回了山里。他想,看来柳叶一直在留心着他。 于树平看着柳叶脸上的红晕,指了指柳叶手里绣的花说:“你绣的这些花怎么 像是活的,都能让人闻到花瓣的香味了。” 柳叶手里绕着花花绿绿的丝线,没再吱声,只是在轻轻地咬着嘴唇笑。于树平 看见柳叶手里绣的是一个烟荷包。 在锦官城,年轻女子绣烟荷包,除了给她家的长辈男人和兄弟,另外就只有和 她定了亲的未婚夫,才能得到。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说话,并不知道柳叶的爷爷尚大贵正站在木格子窗户里边, 在看着他们。这天夜里,他给柳叶的奶奶说:“给柳叶说,以后别坐到柳树下去绣 花了。要绣,到她婶子们房里绣去。” 以后于树平再提了鸟笼子到后院里去挂,就看不见柳叶了。 年前,一过了腊月二十,于树平买了些鞭炮和山里没有的稀罕物件,趁着那几 天没下雪,天气晴朗,就回了山里的家。过完年,又过完十五,于树平把在山上捉 的一些鸟装在两个大笼子里。找根扁担一挑,就上了路,他想回锦官城赶正月十九 的放生节。这是锦官城一年里规模最大的放生日,那些信佛的,不论有病的有灾的, 还是平平安安的,在这一日里都会拿了鸟去让和尚们超度。等庙里的和尚们在庙外 设的道场里念完超度经,他们就纷纷跑到放生林子里去放生。据说这一日里放了生, 再到庙里求一个平安的符子回家贴到床边上,就会一年里没病没灾,风调雨顺,平 平安安。 所以这一天里,鸟的价钱卖得最高,是所有捉鸟人最盼望最欢喜的一个日子。 肩上挑着担子,于树平的脚下依然呼呼生风,他想早一点赶到锦官城,赶到尚 家的饭铺子里,把新捉的一只凤头百灵挂到尚家的院子里,让百灵唱歌给柳叶听。 从捉到这只百灵鸟开始,于树平就有些睡不着觉了,他想柳叶听了这只百灵鸟的声 音,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锦官城的人都喜欢凤凰,这只凤头百灵,你看它的凤头, 真的就像一只没长大的小凤凰。说不定喜欢它的不光是柳叶,尚家的老老少少都会 喜欢。 一路想着锦官城,想着柳叶看见凤头百灵后的欢喜劲,七八十里的路就在于树 平的脚下走过去了。太阳快落山时,于树平走到了锦官城的地界上。锦官城的四面 都是丘陵,在锦官城的外围看,锦官城就像一艘小巧的元宝船,泊在那里,浑身透 着宝气。远远地看到崇光寺时,于树平想自己干脆绕过崇光寺,穿过麦地走过去算 了,然后沿着河边走小路,到尚家的饭铺子还不天黑,说不上到院子里挂凤头百灵 的时候,还能碰见柳叶。这么想着,他就抬脚拐进了麦地。 麦地里铺着一层白白的雪,那些露在白雪外头的麦苗子就格外的青,青的都有 些发黑。走过了一块麦地,于树平听着脚下踩踏的雪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忽然 觉得有点内急。但看看从雪地上刮过去的裹着雪屑的北风,大概一泡尿还尿不完, 尿水就会冻成直直的冰挂了。于树平学了声百灵鸟的叫声,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还是待会找到避风的地方再尿吧。正这么想着,往左边一转脸,看见不远处的一块 麦地边上,谁家上年看瓜的秫秸棚子还没拆,于树平就急走了两步,奔到瓜棚子门 口,撂下肩上的鸟笼子,面朝东站在瓜棚子门口撒完了一泡尿。撒完了尿,看着雪 地上袅袅的热气,于树平听见棚子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就一边系着裤 带,一边弓了腰往棚子里瞅了一眼,觉得里边怎么好像躺着个人? 他以为是讨饭的, 就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想从褡裢里掏点东西施舍给他。这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根又 粗又黑的辫子拖在棚子门口的地上。 于树平心里一慌,觉得地上的辫子怎么就像柳叶的呢,又粗又黑又长。心慌完 了,他对自己嘲讽地一笑,心里说怎么会想到柳叶身上呢,柳叶怎么会在这里。肯 定是讨饭的花子路过这里,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遇见这里有个瓜棚,就进来当做 避风的窝了。一看是个女的,于树平就忙去担起鸟笼子准备走,怕惹了什么是非。 迈开步子了,于树平又停下来,重新把鸟笼子放回地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 讨饭的花子,这冰天雪地的也不该躺在冰地上吧? 地上没有铺的草,她顶多会坐着 避避风。于是又弯了腰探了头去看。这回看清了,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穿的衣裳 也像是柳叶的。于树平大着胆子又看了看女子的脸,看见她满脸上都是血道子。再 细瞅瞅,老天爷,这不是柳叶还能是谁! 柳叶怎么会躺在这里? 于树平惊得牙帮骨 都哆嗦了。哆嗦完了,他跪在地上,扶着柳叶的膀子把柳叶扶了起来。他把柳叶揽 在胸前,嘴里喊着:“柳叶,你这是怎么了柳叶? ” 他晃了半天,柳叶也没有动静。摸摸鼻子,鼻子里好像还有一丝缕气息。 于树平背起柳叶就朝尚家跑。 听完于树平的解释,三梁立即就出了门,去找于树平说的那块麦子地和那个瓜 棚。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于树平的鸟笼子。一家人看着三梁担回来的鸟笼子,知道他 们真是错怪了于树平。二梁忙着给于树平赔礼道歉。赔完了礼,又要去炒菜款待于 树平。尚大贵用水烟袋的长嘴子在空中点着儿子说:“你也忒鲁莽了,不问青红皂 白。就仗着树平这孩子不是外人,担待你,要是外人,我看你怎么收场。” 于树平木头木脑地摇了两下,说:“只要柳叶妹妹没有事,二叔打我两下子算 什么。二叔也是找不到柳叶心里急焚了。” 说完,到院子里挑起鸟笼子就走了。 于树平走后,柳叶的奶奶慌乱地叫儿媳妇们去烧了水,给柳叶擦洗身子。擦洗 完身子,奶奶叹着气看了一眼尚大贵,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柳叶的清白已经没有了。 一家人猜测柳叶一准是在看戏回来的路上,被恶人给掳走的。 在冰地上躺了一天一夜,柳叶回来后一直没有苏醒,三天后就死去了。因此柳 叶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是怎么走丢的,就彻底地成了一个谜,谁也不知道。 柳叶死后,于树平就不到尚家饭铺子里吃饭了。他每天只是提着从山里带来的 那只风头百灵,不停地在野外头转。一天,尚宗仁到坟地里去找一种能嚼出酸味的 圆边三叶草吃,看见于树平提着鸟坐在柳叶的坟前,一会儿逗引着笼子里的鸟叫, 一会儿又自己学着各样的鸟鸣声,叫个不停。叫完了,就问:“柳叶,我学的鸟叫 好听吗? ” 尚宗仁悄悄地跑出坟地,撒脚就往家里跑。 跑回家,他一气两喘地对尚大贵说:“爷爷,你说那个捉鸟的人奇怪不奇怪, 他提着个鸟笼子,在柳叶姐的坟子边不停地学鸟叫,叫完了,还问柳叶姐他学的鸟 叫好听不。” 尚大贵说:“这话不许朝别人说了。这一定是你听讹了耳朵,他那是学着鸟叫, 给鸟说着话,往笼子里引鸟呢。” 尚大贵知道这件事不久,就到了于树平的破屋子里,亲自去给他提亲。于树平 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道:“我指望捉几只鸟卖,养活自己都难,哪里还有本事成 家。” 尚大贵说:“你在锦官城也没有什么亲人,你要是不嫌弃,就给我当干孙子吧。 这么的,你成家后,我给你两亩地。两亩地是不多,但料理好了,总够你养活一个 家了。” 于树平苦笑着说:“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我,我给您当孙子行,但绝不会要您 的地。我四处捉鸟闲散惯了,不愿种地了。” 于树平明白尚大贵的意思。尚大贵之所以要拿出二亩地来给他,一是因为他把 柳叶给背了回来,虽然柳叶没活过来,但他也算柳叶的救命恩人;二是柳叶死后, 他天天提着鸟到柳叶的坟边给柳叶听鸟叫,尚大贵肯定知道了。不过,天底下有什 么能换回来柳叶那张好看的笑脸呢? 尚大贵往下没再说什么,他呼呼啦啦地抽完一 袋水烟,站起来走出了于树平的破屋子。 于树平留在锦官城,一辈子没再回山里,也一辈子没娶亲,只是把捉鸟的工夫 练得炉火纯青了。 他把捉来的鸟提到柳叶的坟地里,和那些鸟一起叫给柳叶听,什么样的鸟鸣, 他都学得惟妙惟肖,连鸟都辨不出真假来,慢慢地就得了一个鸟人的绰号。 直到有一年,他用袖标一下子又射下了两只鸟,从此就再也不捉鸟了。他逢了 人就说:“我明明看见是一只鸟,一标射下来,怎么就会是两只呢? ”